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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劫后

(一)

风暴果然来了。

风越来越急,急风吹起满天黄砂。打在人身上,宛如箭镞。

第一阵急风带着黄砂吹过来时,小方就知道自己完了。

因为他虽然把每一点都考虑到,却还是疏忽了一点。

任何一点疏忽,都会造成致命的错误。

他忘了自己是迎风站着的。风砂吹过来,正好迎面打在他的脸上。

等他想到这一点时,大错已铸成,已无法弥补。

独孤痴的剑已经像毒蛇般向他刺过来。他只看见剑光一闪,就已睁不开眼睛,甚至连这一剑刺在身上什么地方都已感觉不出。

他倒下去时,还听见齐小燕在呼喝,然后他就连声音都听不见了。

风在呼啸,黄砂飞舞。

小方仿佛又听见了小燕的声音。声音中充满了痛苦,正在向他哀呼求救。又仿佛看见独孤痴已经撕裂了她的衣服。

其实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他自噩梦中惊醒时,冷汗已湿透衣服,眼前还是只有一片黄砂。

——他没有死。

——刚才他们听见看见的,只不过是梦中的幻觉。

但是齐小燕的人已不知道哪里去了,独孤痴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刚才在他梦中发生的事,在现实中也可能同样发生过。

想到独孤痴赤裸裸的站在寒风中让小燕为他擦洗的情况,小方心里忽然有了种从来未有的刺痛。

——他一定要找到他们,一定要阻止这件事发生。

他想挣扎着站起来。

可是他一动腰下就痛如刀割。

也不知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独孤痴那一剑居然没有刺中他的要害。

现在他还活着。可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风暴还未过去,他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他的嘴唇开始干裂,肌肉还在痹痛。

——他的粮食和水都已被风吹走。与他生死相共的女人,现在很可能在受别人的摧残侮辱。

他的肉体和心灵都在受着任何人都难以忍受的煎熬。

他怎么能活得下去?

(二)

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要在沙漠的风暴中活下去是件多么艰苦的事。

小方有过这种经验。

上一次他几乎死在这里。这一次他的情况远比上次更糟。

如果他不是小方,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想再活下去。

——一个人如果丧失了为生存奋斗的意志和勇气,还有谁能让他活下去?

×

×

×

他是小方。

他不断的告诉自己。

——他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

×

×

唯一的问题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能活下去?

(三)

天地间一片昏黄,谁也分不出现在究竟是白天还是晚上?

小方躺在冰冷的砂粒上,风砂几乎已将他整个人完全掩埋。

他实在太疲倦。失去的血实在太多。实在想闭上眼睛先睡一下。

——温柔黑暗甜蜜的梦乡,是个多么美丽的地方!

小方忽然睁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翻了个身。以额角用力去磨擦粗糙的砂粒,让痛苦使他清醒。

因为他知道,只要一睡着,就可能活活埋死在黄砂下。

×

×

×

他没有睡着。

他的额角在流血,腰上的伤口也在流血,但是他已完全清醒。

——只要有一点水,他就可以活下去。

在这无情的大漠上,狂暴的风砂中,到哪里才能找得到水?

×

×

×

小方忽然跃起,奋力向前走了几步。等他再倒下去时,他就像蜥蜴般往前爬。

因为他又有了生存的欲望。

他忽然想起昨夜死在他和独孤痴剑下的那些人。

——他们守候在这里已经不止一天了,他们身上当然有水和食粮。

这念头就像电击一样打过他的全身,使他忽然有了力量。

他果然很快就摸到了一个人的尸体,摸到了这尸体腰带上系着的革囊。

革囊中有三锭分量很重的银锭,一些散碎的银子。

革囊中还有只金手——吕三用来号令属下的金手。

——吕三!富贵神仙吕三!不共戴天的仇人,誓不两立的强敌。

可是小方现在仿佛连这种仇恨都忘记了,因为他的心已经完全被一种更强烈的情感所占据。

——生存的欲望,永远是人类所有情感中最强烈的一种!

×

×

×

革囊中没有水。

另一个盛水的皮袋已经被刺破了。刺破这水袋的人,很可能就是小方自己。

这是种多么悲哀沉痛的讽刺?

可是小方也没有去想。

他不敢去想。

因为他知道,一个人如果想得太多,对生命的意义也许就会重新评估了。

此时此刻对他来说,生命是无价的。永远没有任何事能代替。

所以他又开始往前爬。

他的心忽然狂跳。因为他不但又找到了另一个死人的尸体,而且还摸到了这个人腰上盛水的皮袋。

水袋是满的,丰富饱满如处女的乳房。

小方知道自己得救了。

救他的人,却已死在他的剑下!

——这又是种多么悲哀沉痛的讽刺?

×

×

×

小方伸出冰冷颤抖的手,想去解开这皮袋。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他又听见了一个声音。

他忽然听见了一阵心跳的声音。

这个人的心还在跳,这个人还没有死!

(四)

小方手停下来,就像是忽然被冻结。

从一个死人身上拿一点水来救自己的命,绝不是件可耻的事。

从一个垂死,完全没有抵抗力的活人身上,掠夺他的水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

×

×

小方还是小方。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是他自己,因为他永远都不会失去他自己——不会失去自己的良心,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原则。更不会做出让自己觉得对不起自己的事。

这个没有死的“死人”,忽然用一种奇怪而衰弱的声音问他:“我的皮袋里有水,你为什么不拿走?”

“因为你还没有死。”小方说:“你也需要这些水。”

“不错!我还没有死,但是你再给我一剑,我就死了。”

他又问小方:“你既然想要我的水,为什么不杀了我?”

小方叹了口气:“我不能杀你,我不能为了这种理由杀人!”

“但是你本来就要杀我的。”这个人说:“我本来应该已经死在你手里。”

“那时你要杀我,我当然要杀你。”小方说:“现在……”

“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我非但不能杀你,还要救你。”

“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是个快要死的人,已经完全没有反抗之力。”小方说:“如果我杀了你,就算能活下去,也活得不安心。”

“现在你活得很安心?”

“我一直都活得很安心。”小方说:“因为我问心无愧。”

“你宁死也不肯做对不起别人的事?”

“对不起自己的事,我也一样不肯做。”

这个人喘息着,忽然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呻吟。就好像一只野兽,发现自己已经落下了陷阱。

“我错了!”他呻吟着道:“我做错了。”

“你做错了什么事?”

这个人不再回答他的话,只是不停的低语:“你还没有变,你还是以前那个小方。我不该……不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衰弱。

“你怎么知道我是小方?怎么知道我没变?”小方问:“你不该怎么样?”

这个人已无法回答。

他的呼吸更弱,喘息却更剧烈,而且开始不停的咳嗽。

小方解下他的水袋,想喂一点水给他喝。喘息和咳嗽却使得他连一口水都喝不进去。

天色昏暗。小方摸索着,从自己身上拿出块布巾,蘸了点水,滴在他嘴唇上。

这个人终于又能开口说话了。

“我对不起你。”他说:“我也对不起鹰哥。”

×

×

×

他说的话让小方震惊得很久都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才能问:“你也认得卜鹰,你怎么会对不起他?”他问这个人:“你究竟是谁?”

×

×

×

没有回答,没有反应。

小方问他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呼吸和心跳都已完全停顿。

(五)

小方轻轻的把那块打湿了的布巾,盖在这个人的脸上。

现在他已经知道这个人一定和他有很深的关系,和卜鹰也有很深的关系。

但是他想不起这个人是谁。狂风呼啸,他已听不出这个人的声音。

天色更暗。

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天亮,风才会停?

×

×

×

小方举起手里的水袋,喝了两口水。

他并不是真的想喝这皮袋里的水。他喝水的时候,竟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是在做什么事?

他喝这皮袋的水,只不过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因为他想活下去。

——这个人很可能是他的朋友,而且刚死在他手里。

如果他想到这一点,如果他知道这个人是谁,那么他也许宁死也不肯喝这两口水了。

(六)

天色虽然更暗,天亮之前岂非总是最黑暗的时候?

×

×

×

天忽然亮了,风势也忽然小了。

小方忽然看见了在他怀里这个人的脸。盖在他脸上的布巾已被吹走,露出了一张饱历风霜苦难,充满痛苦悔恨的脸。

小方的心立刻沉了下去。全身的血都冷了。

这个人赫然竟是加答。

在他被人怀疑,几乎无路可走时,唯一把他当朋友的就是这个人。

他用来盖住这张脸的布巾,就是这个人跪下来双手献给他的“哈达”。象征着友谊和尊敬的“哈达”。

现在这个人却已死在他的剑下,他居然还在这个人死后,喝光了他皮袋中的水。

×

×

×

——加答不是跟着班察巴那,在那边陲小城中出手过?他怎么会到这里来?怎么会和吕三的属下在一起?

——他为什么要说他错了?为什么要说他对不起小方和卜鹰?

这些问题小方都没有想。

他唯一想到的,就是在那个窄小的帐蓬,加答将自己唯一珍惜的皮靴送给他,要他快逃走时所流露出的那种真情。

如果现在有人能看见小方的脸,一定会很惊异。

因为他的脸几乎已变得和这死人一样了。

因为他的脸上也同样充满了痛苦和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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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道这就是命运?

命运为什么总要将人逼入一种无可奈何的死角里?为什么总要拨弄人们去做一些他本来死也不肯去做的事情?

(七)

风暴已平息,尸体已掩埋。

对小方来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经验。他经历过风暴,也掩埋过尸体。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埋葬的是他的朋友。

一个死在他剑下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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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方以剑作杖,挣扎着往前走。

他根本没有地方可去,也不知能到哪里?更不知道能支持到什么时候?

没有水,没有粮食,没有体力,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那一股求生的意志,都已因悔恨而消失。他随时都可能倒下去,一倒就可能永远站不起来。

他为什么还要往前走?

因为小燕。

他仿佛又听见了小燕的声音,充满了痛苦悲伤的呻吟声。

这一次他还是不能确定他听见的声音究竟是真是幻?

所以他只要还有一分力气,还能再往前走一步,他就绝不肯停下来。

他一定要找出解答来。

他终于找到了。

就在他几乎已经倒下,永远无法再站起来时,他看见了齐小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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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又升起,大地又变得酷热如烘炉。

小方忽然发现她正向他走过来。赤着脚走在滚烫的砂粒上,全身的衣服都已被撕裂。漆黑的头发披散,苍白美丽的脸已被打肿,眼睛里充满泪水。

再往前看,就可以看见独孤痴。

他全身赤裸着,躺在酷热的太阳下。他的剑仍摆在他伸手可及之处。

他的人看来却似已虚脱,因满足而虚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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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谁看见这情况,一定都可以想像到刚才发生过什么事了。

小方在噩梦中看见的那些事,在现实中无疑也同样发生过。很可能比他在噩梦中见到的更悲惨,更可怕,更令人心碎。

——有谁能说出一个人真正心碎时是什么感觉?

小方也说不出,但是他已经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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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燕已经走到他面前,痴痴的看着他。充满泪水的眼睛里,带着种谁都无法描绘得出,但是无论谁看见都会心碎的表情。

小方忽然扑了过去。

她伸开双臂迎接他的拥抱。但是小方却已从她面前冲过,扑向独孤痴。

他当然不会去拥抱独孤痴。

他扑过去,因为他的掌中仍有剑,他只想一剑刺穿独孤痴赤裸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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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和愤怒已激发出他每一分力量,所以他还有力量挥剑扑杀。

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剩下的力量不多了。

独孤痴的剑仍在伸手可及处。他这一剑还没有刺下去时,独孤痴的剑很可能已刺穿他的脸膛。

他知道,但是他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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