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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遣鸟

她说话之际,含泪的眼角余光,是瞟在华胜佗的脸上!

华胜佗心神欲化,魂魄皆酥,他哪里经历过这等阵仗?口中说不出半句话来,目中也莫明其妙的充盈泪水,除了点头,他委实不知道应该再有甚么动作?……

公冶白看在眼中,知道自己又乡了“半个儿子”,不禁于“凄然”以内,添了“慰然”,嘴角边,微现一丝笑意!

商谈至此,大计已定,今日已是深夜,遂决议明日由公冶兰携带“一青三白”,随同尉迟高等,一同出谷。

但华胜佗突然又有异议,他主张在“独立谷”中,多留“七日”,等第八日上再走。

因为,华胜佗发现“独立谷”中,地气顿厚,珍贵药草甚多,他要凭藉胸中所学,炼上一炉延年益寿,保元健体的上佳灵药,留给公冶白经常服用!

这是作晚辈的礼貌!

这是作儿女的孝思!

公冶兰首先娇笑赞同,并对老父偷偷扮个鬼脸,流露出得意神色!

尉迟高和田伯光,当然也不会反对,田伯光并恰好趁此闲暇,向尉迟高报告,自己已与方证大师议定,使孟驼子与林平之、许平等人,索性迁居“华山”免得令狐冲,盈盈夫妇,暨自己难以兼顾,万一出了差错?便告无法弥补!

尉迟高点头笑道:“老弟与方证师侄,此议绝佳!但望我们因找寻‘小黑’之举,能给‘神猿帮’一个致命打击!若把劳德诺贼子歼除?只剩下‘四绝天尊’单于独覇一个混世魔头!武林中的风波劫数,便不至于大到哪里去了?”

当日夜深,大家休息,第二日起,华胜佗便采摘药草,开炉炼药,田伯光则向公冶白问道:“请教公冶谷主,那只‘北天山’异种威猛‘青雕’的背上,一次最多能载几人?”

公冶白笑道:“青雕名叫‘老青’,两翼横张,看去甚大,其实还是一只小鹏!乘坐以一人为宜,田大侠问此则甚?是不是你想利用这几日闲暇,跑趟‘华山’?抑或‘王屋南山’的‘回春洞’呢?”

田伯光道:“我刚从‘王屋回春洞’来,到是想去趟‘华山’,见令狐冲、任盈盈夫妇,最好要他们抽调人手,协助孟驼子迁居!因为,晋陕之间,‘神猿帮’相当活跃,万一狭路相逢,方证大师独立难护大众,万一又复逼得刚刚淡了杀心,泯却嗅念的林平之老弟,重蹈覆彻,又堕漩涡,岂不是天大憾事?……”

公冶白微一寻思,点头笑道:“田大侠虑得极是!乘鸟飞行,亦顿疲累,似无须亲自传话,可以采取变通办法……

说话至此,取出文房四宝,作个手式,便请田伯光修书。

“久闻谷主精通兽语,并解禽言,莫非要派只灵慧之物,替我去‘华山’送信?”

公冶白微笑道:这种差事,‘雪儿’最出色当行,‘华山’又是它旧游之地……”

语犹未毕,白鹦鹉“雪儿”已由梁间飞下,落在公冶白肩上,语音清圆叫道:“送信我会,‘华山’我也去过,路也不远,一天就回来了!……”

田伯光对这“雪儿”,委实爱极,忍不住的赞道:“‘雪儿’真是一只好鸟,聪明极了‘华山’地方很大,五峰三岭,你……你……你找得着‘令狐冲’么?”

“雪儿”叫道:“山高路险的形容,是对人说的,‘雪儿’是‘鸟’,‘鸟’会飞,既不怕‘高’,又不怕‘险’!我虽不认识‘令狐冲’,却听说他是‘第一用剑高手’!到了‘华山’,一看见带剑主人,我就大叫‘令狐冲’,一定找得着的!”

田伯光为之大笑,立即修书。

华山,风清扬的坟前。

此处也就是“新西岳派”掌门人仪琳,率领新旧同门,每日凌晨,风雨无阻的,苦练“紫霞九剑”之地!

掌门人既是仪琳,则大伙儿对于令狐冲的称呼,便有点尴尬!

本来,最低限度大家也要尊称他一声“大师兄”,但令狐冲因自己曾被岳不群逐出门户,如今虽不惮心力,期使气剑合宗,光昌西岳,立意却只在略报师母岳夫人山海慈恩,决不愿沾上半丝名位之累!

对于林平之等旧同门,叫他“大师兄”,令狐冲未便坚拒,却嘱咐新进华山门下,不必如此,于是,大伙儿只得叫他“令狐大哥”,盈盈也就只被称为“任大姐”了……

这日,令狐冲、任盈盈夫妇照例在曙光透之前,便首先到了练剑场所,向风清扬的坟头,恭敬行礼之后,发现华山弟子均已聚齐,只缺仪琳一人,令狐冲遂剑眉微蹙,“咦”了一声诧道:“掌门人对每日练剑,从不缺场,并几乎时常比我夫妻,还要早到……今日……”

“今日……”两字才出,远远听所仪琳的语音笑道:“令狐大哥,今天不是仪琳迟到,而是有朋友远来找你,我需加引导,遂略略延误少许……”

令狐冲道:“有朋友找我?是那一路的朋友?掌门人何必把他带来,我去大厅见他……”

仪琳笑道:“大哥会意外的,来找你的,不是‘人朋友’,而是一只‘鸟朋友’,它是一位极可爱的传书使者……”

说话至此,仪琳身形已现,她肩头上站着一只(高约尺许的纯白鹦鹉,仪琳一面缓步行来,一面偏脸向那只白鹦鹉笑道:“鸟朋友,你看见没有?那位站在坟前,右手挽着一位美丽夫人的高大汉子,就是你远来寻找的‘令狐冲’啊!……”

白鹦鹉立即欢声叫道:“他就是‘令狐冲’么?听说他是‘第一用剑高手’,怎么看起来并不凶呢?……”

边自说话,边自飞向令狐冲,在空中叫道:“令狐……叫人姓名,多不礼貌?你这人看来正派,我称你‘令狐大侠’好么?……”

盈盈算得上是经多识广之人,也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通灵的能言慧鸟,闻言之下,失笑说道:“随便你吧,那我们怎样称呼你呢?应该叫你鹦鹉小妹?还是鹦鹉小弟?”

白鹦鹉道:“我叫‘雪儿’,是鹦鹉小妹,令狐夫人,你好高华,好漂亮啊,雪儿要和你亲热亲热……”

说至此处,巳轻轻飞落在盈盈的左肩上,伸过鸟头,和盈盈的面颊,略为磨蹭亲热,并压低,声音叫道:“令狐夫人,我是替令狐大侠的好朋友田伯光田大陕,送信来的……”

话完,回过鸟颈,在翅根处,啄下一封用丝带绑好的书信。

盈盈接得书信,不肯擅自拆阅,转手递给令狐冲道:“奇怪,田伯光不回‘华山’,却要遣灵鸟送信,是‘少林’方面,有了重大麻烦?还是林平之师弟治病方面,有了挫折?这只爱煞人的鹦鹉小妹,又是那位世外高人所祭灵物?要调教得如此懂事,如此精通人言,要费多少心血?田伯光兄虽有‘小门道’,并无‘大神通’,他……”

话犹未了,令狐冲已把书信启开,匆匆一瞥,喜色满面叫道:“盈盈,林师弟的‘瞽目’业已‘重光’,许平也告‘蓝田种玉’,只不过是‘生子’?抑或‘生女’?还不敢十分保险而已!田伯光兄建议我们派些人手,索性把孟驼子、林师弟、许平等,一齐接来‘华山’,才好使于照顾!方证大师也可腾出身子,应付‘拳痴’,挽救‘少林’劫数!”

盈盈骇然道:“‘少林’遭了劫么?……”

令狐冲叹道:“‘少林’山门,硬被‘拳痴’权四海一拳击倒,寺中弟子也有死有伤!在这等情形下,我们还要把方证大师留为林师弟、孟驼子等,担任护法,岂非问心难安?太以说不过去!……”

边说边把田伯光的书信,递给盈盈观看,向她含笑说道:“盈盈有没有听说过‘侏儒拳王’尉迟高前辈侠誉?……”

盈盈接过信来,一面展笺,一面点头道:“听我爹爹说过,二十年前,已是震世好手!他是‘少林’俗家,行辈甚尊,奸像连方证大师,都要叫他‘师叔’……”

说话至此,业已看清书信上所书字迹,扬眉娇笑又道:“还有一个好消息呢,田伯光兄说是‘四绝天尊’单于独覇所苦心培植,欲与天下争覇的‘四大弟子’,业已‘见贤思迁’,跑掉一个!……”

令狐冲方莞尔一笑,白鹦鹉“雪儿”已在盈盈肩上,接口叫道:“‘勾漏医童’,人还不错,已成为我家‘兰姑’好友,等于是投入‘独立谷’,倾向‘侠义道’了!但‘勾漏剑士’,却实在太凶……”

盈盈何等聪明?想起“雪儿”初见令狐冲时,曾有“……他是用剑第一高手,怎么看起来并不凶呢?”之语,遂恍然笑道:“‘雪儿’小心肝,你是不是见过‘勾漏剑上’左剑魂了?他……他很凶么?”

“雪儿”把它那颗极可爱的鸟头,接连急点,答道:“凶!凶!我和他有甚么仇?只说了一句‘令狐冲是用剑第一之人’,就差点儿被他一剑劈死!是不是凶得很,凶得不讲理啊?”

盈盈极爱“雪儿”,闻言佛然怒道:“你在哪里遇见‘勾漏剑上’左剑魂?他既这样凶横无礼,我就设法为你出上一口气儿!……”

“雪儿”高兴得又把鸟头偎在盈盈腮边叫道:“夫人真好!夫人真好!那姓左的‘勾漏剑土’,不难找啊,他已到‘华山’来了,我就在‘华山’山口,遇见他的!”

盈盈柳眉微剔,目注令狐冲道:“我来点将!冲哥,由‘雪儿’引路,你带它迎上左剑魂,给他一些警戒,替‘雪儿’出口恶气奸么?但剑下可以留情,不必要他性命,因为‘四绝天尊’单于独覇已经有一个学‘医技’的徒弟,‘见贤恩迁’,倘若再有一个当‘剑士’的徒弟,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来个‘见雄思迁’,岂不令人好笑?单于独覇的‘如意算盘王覇梦’,便如闻暮鼓晨钟,业已醒了一半!”

令狐冲哑然失笑,点了点头,表示敬遵闲命!

盈盈又向仪琳笑道:“掌门人请选择四名四名好手,随我去‘王屋南山’的‘回春洞’中,迎接孟神医、林师弟、许平妹子等,迁来‘华山’……”

仪琳道:“盈姊又要亲自跋涉,不嫌太辛苦么?”

盈盈笑道:“一来我天性好动,久居‘华山’,太以平静,真有点‘髀肉复生’之感!二来,‘王屋南山’的‘回春洞’,并不十分好找,我则是熟路轻车,既与孟神医熟,林平之师弟和许平妹子,也比较听我话的!……”

这样一说,仪琳自然觉得她理由十足,不便相拦,遂含笑问道:“令狐兄为灵鸟出气,令狐嫂‘华山’接人,都已相当劳动,不能太便宜吧,我有没有任务!”

盈盈失笑道:“你是‘掌门人’的身份,何等重要,必须坐镇‘华山’根本重地,不能须臾离的!更由于劳德诺虎视耽耽,一向极具阴谋,手下又有尚比人类灵活凶猛猴子,也不能朝夕懈怠!”

这时,“雪儿”因知盈盈将有远行,令狐冲则将去找“勾漏剑士”左剑魂,替自己出气,遂异常乖巧的,从盈盈肩上飞起,改落在令狐冲的肩上。

盈盈笑道:“‘雪儿’,我好爱你!你会飞,千把里路,不算长途,记得要常到‘华山’,来看我啊!”

“雪儿”叫道:“夫人爱我,我也极爱夫人!但旧主恩深,不容背弃,我时常来看夫人,当然可以,却不能‘见异思迁,投新忘旧’的,不回‘独立谷’啊!咦,我有主意了,下次来时,把可能此我还要聪明乖巧的‘小妹妹玉儿’,带来送夫人吧!‘独立谷’中,会说话的灵鸟,还有不少,老主人公冶谷主,和小主人兰姑,时常提到令狐大侠盛名,表示十分钦仰,他们一定肯的!”

盈盈大喜,立即带了仪琳所选派的四名好手,向令狐冲告别,前住“王屋”接人。

令狐冲嘱咐仪琳莫要荒怠“华山”门下功课,仍在风清扬的坟前,督众练剑。

他自己则迎往山口,边行边向肩上的雪儿笑道:“雪儿,你是怎样遇见‘勾漏剑土’左剑魂的?”

雪儿精通一切人言,立即详加叙述。

原来,“雪儿”以前来过“华山”,从空中找路,只要方向正确,本不甚难,故而,离开“独立谷”后不消多久,便自抵达“西岳”。

鸟类眼尖,才到山口,便看见一名雄纠纠,气昂昂的身佩长剑黄衣人。

按照“雪儿”原计,是到“华山”后,凡见带剑之人,就大叫“令狐冲”!

但如今转念一想,虽是鸟儿,容易惹人怜爱,也不宜太以不懂礼貌!

令狐冲侠誉甚高,曾是一派宗主,连名带姓叫他,似乎有些欠妥?

于是,“雪儿”便飞低一些,落在一株松树横枝之上,等黄衣佩剑之人走近,先“喂!喂!”叫了两声。

黄衣人正是上次令田伯光吃了大苦头的“勾漏剑士”左剑魂,抬头向栖在松树横枝上的“雪儿”看了一眼,嘴角微披,意似不屑问道:“小鹦鹉,看样子,你似乎有点鬼聪明,你会说人话么?”

“雪儿”因别人见了自己,都是怜爱万分,这黄衣人却老气横秋,出语小视,小禁心中生气,扬着头儿说道:“甚么人话,我都会说,大概你自己不会说人话吧?……”

针锋相符,回答得好不厉害?

左剑魂怒哼一声,右手微按剑柄!

“雪儿”叫道:“不要拔剑,不要拔剑,我知道你是‘用剑第一高手’,剑法又凶又快,你……你……你想劈死我么?”

它是认错了人,但却将错就错,恰到好处,使这句“我知道你是第一用剑高手”,变成直投左剑魂所好的适当奉承用语!

狂笑说道:“妙极!妙极!这大概便是所谓‘实至名归,威震天下吧’!连区区一只白鹦鹉,都知道我左剑魂是‘第一用剑高手’,则五岳三山,八荒四海……”

话犹未了,“雪儿”已失声接口叫道:“你……你……你叫‘左剑魂’?你……你……你不是‘令狐冲’么?……”

左剑魂的凶狠神色又露,再度手按剑柄,厉声喝道:“你……你……你竟把我当成了‘令狐冲’么?……”

禽兽之类,往往在“第六感”的灵敏度上,超过人类,故而,“雪兄”如今已从左剑魂的身上,眼中,感觉出一种不怀好意的森森杀气!

但它虽知戒,却并不怕,也“哼”了一声,以比左剑魂更冷厉的语音说道:“若不是令狐冲?谁配称得上?谁能当得起?‘用剑第一高手’!”

左剑魂目光凝注“雪儿”钢牙一挫说道:“你幸而只是只鸟,倘若是人?早在我剑下横尸,并尸分数十块了!……”

“雪儿”仍和他针锋相对,半句都不宽饶的,哂然叫道:“你不妨把我当‘人’,到看你能有多太本领?我听得人家说,光会吹,不会练,只是毫无实用的‘嘴巴式’啊!……”

一语才毕,左剑魂龙吟突发,手中匹练似的剑光,冲天使起!

既已早存戒念,有备在先?则“鸟飞”的动作,自然总比“人窜”来得快捷!

匹练似的剑光,冲得虽快,卷得虽猛,但“雪儿”却先他一步,飞得更如闪电!

好威猛的来势?好凌厉的剑招,寒光一冲一卷,“雪兄”栖身的松树横枝,成了满地碎木,和无数松针碎叶,但其中却绝没有半根白色鸟羽!

“雪儿”呢?

“雪儿”已飞数十丈,越过一座峰头,对着一位容颜美丽、风度又高华,使它看得顿顺眼的带剑妇人,低呼“令狐冲”了。

那妇人便是仪琳。

突见飞来这么一只神色略见仓皇的能言灵鸟!不禁又惊奇,又怜爱的,含笑说道:“我不是令狐冲,我叫仪琳,是令狐冲的师妹。小乖鸟儿,你好可爱啊!你要找我的师兄令狐冲么?”

这种神情,这种语气,再加上这种关系,使“雪儿”放下了刚才在左剑魂身上,饱受惊恐的心!

他根本用不着再找甚树枝栖身,就干脆落足在仪琳的香肩之上,低低叫道:“令狐大侠有个好朋友,叫田伯光吧?我是替他送信来的,书信是交给姑姑便可?还是请姑姑带我前去,当面交给令狐大侠?”

仪琳笑道:“我虽被推为‘新华山派’的‘掌门人’,但若有大事?仍应请‘令狐兄嫂作主!我带你去见他们,令孤大嫂不知会怎样喜欢你呢?……”

令孤冲听“雪儿”说完遇见“勾漏剑土”左剑魂,并险遭一剑之厄经过,路程巳近山口,并远远听得行人作歌。

那歌声有七分雄,但却带着八分骄,唱的是:

“携剑四海兮,会英雄!

五岳三山兮,叹无人,

令狐有种兮,何不出?

勾漏称霸兮……”

“雪儿”听得太不顺耳,一振双翼,飞到空中,高声接口叫道:“勾漏何足‘称覇’?有实力“称覇’,偏偏襟怀谦厚,不愿,更小屑‘称覇’的‘真正英雄’来了!……”

令孤冲听得好笑,暗忖连一只鹦鹉,都会如此措词?真能使那度量褊狭的“勾漏剑士”左剑魂,活活把肚皮气破!

念方至此,前路黄衣一闪,左剑魂手按腰问剑柄,目注正在空中飞翔的“雪儿”,厉声骂道:“吓不死的臭鹦鹉,又来嚼舌作怪,难道真想吃我一剑?你说谁是‘真正英雄’?令狐冲缩着头儿,像只乌龟,连出都不敢出来,他……他……他会像个英雄人物?……”

“雪儿一听得生气,正想还骂,突然瞥见远远缓步走来的令狐冲向它把手儿摇了一摇,遂忍住了想骂人的尖酸话儿,只冷“哼”一声,说道:“略低,好抽冷子拿剑砍我!但本‘雪儿姑娘’,何等聪明,岂会看不透你这种笨拙无比的恶毒坏心?我偏不飞低,且落落在高树之上,静看‘英雄’逗“狗熊’,你这‘凶狗熊’,‘坏狗熊’,‘臭狗熊’,能把你家‘雪儿姑娘’怎么样呢?……”

“哈哈……哈哈……”

这是令狐冲委实听得忍俊不禁,发出了一阵“哈哈”大笑!

“雪儿”说到做到,它足找了株十来丈高的参天古木,落足于枝叶丛中,使再凶再狠,却不会飞的左剑魂,空自恨咬牙,也委实拿它毫无办法!

左剑魂拿“雪儿”没有办法,便想拿令狐冲出气,转身厉声喝道:“你笑甚么?不过足一只鹦鹉会讲人话罢了,这有甚么好笑?”

令狐冲走到距离左剑魂四五步处站定,微微一笑说道:“鹦鹉会讲人话,确实无甚‘好笑’,但我所觉得好笑的,却是‘人’不会讲‘人话’啊!……”

“哈哈……哈哈……”

这回却是从参天古木上传下来的“鹦鹉大笑”!

左剑魂微抬头儿,方一瞪眼,“雪儿”又失笑叫道:“喂,臭狗熊,听见了么?‘英雄’和‘狗熊’,毕竟不同,一开口就不同啊!‘英雄’说话,含有‘哲理’,‘狗熊’说话,就跟本没有‘人味’!”

这几句话儿,骂得十分刻薄,直把左剑魂气得先是两眼翻白,然后似乎是晕倒在地,闭目不省人事!

令狐冲笑道:“‘雪儿’,骂人不要太凶,给人家留一点余地嘛!你看这位了不起的‘勾漏剑士’,被你把他气得晕过去了!”

“雪儿”意似不屑的,“哼”了一声叫道:“这只‘臭狗熊’,坏得很呢,是躺在地上装晕,一双凶睛,却在眼皮内乱动!只等我稍一大意,略为飞低,他那柄染满血腥气味的长剑,就要挥起来了!到那时,我恐怕尸分八块,尚且不够,他会给我留半点余地么?……”

令狐冲晴叹这只鹦鹉,真够厉害,左剑魂性情褊狭,遇见了它,那得不被气个半死?遂仰头笑道:“‘雪儿’,你的眼睛,好厉害啊?

“雪儿”叫道:“这是‘天赋’,也是上苍特予的‘谋生本能’,鸟类的眼睛,本来就此人类强嘛!我朋友‘老青’,更是厉害,他飞在高空,仍能看得见草内遗珠,比起它来,我还差一点呢?……”

话方至此,五点寒星已从左剑魂的手中,电疾飞出!

左剑魂确是装晕,想引诱“雪儿”飞低,把它一剑分尸!

但这种打算,居然被“雪儿”看透叫破,不禁暗骂这只小鹦鹉,委实太以精明,逼得自己非要不顾一切的痛下辣手不可。

原来,在左剑魂艺成,携剑由“勾漏”出道之际,“四绝天尊”单于独霸对他正色说道:“剑魂记住,以你的剑上造诣,除去令狐冲外,可说是‘天下无敌’?……”

左剑魂听出师父话外之话,不服叫道:“为甚么要除外令狐冲呢?难道我就斗不过他?”

单于独覇道:“令狐冲的‘独孤九剑’,已尽得风清扬真传,与你斗起来谁胜谁负?就难说了!但你十年学剑,原以斗败令狐冲为第一目标,故而一旦交手,不妨在剑招,内力以外,再加上一些花样!……”

语音略顿,取出五粒龙眼大小的“银丸”,递向左剑魂道:“这叫‘夺命化血丸’,内藏毒汁,毒芒,见血封喉,无物不蚀!你见着令狐冲,与他斗剑之时,能胜最好,万一发现危机,力不能敌,便可施展一招‘乱洒天花’,把这五粒‘夺命化血丸’,夹杂在漫天飞洒的无敌剑花中,向他发出!令狐冲自居‘大侠’,为人正直,不虞有此,多半会上恶当?只要被一粒‘夺命化血丸’,打中了他,你的‘剑中无敌霸王’荣号,便算到了手了!”

左剑魂当时尚未出道,情性比较单纯,闻得师父这等教训,虽然伸手接过那五粒“夺命化血丸”,却有点愕然问道:“师父,这样得来的‘剑中无敌霸王’,能‘荣号’?能算‘光荣’?是‘真无敌’么?……”

单于独霸为之语塞,恼羞成怒叫道:“勾漏门下,向来只讲‘目的’,不择‘手段’!管它是真?是假?只要能杀了令狐冲,你就在‘剑’中独‘霸’!再敢顶撞为师?我拼舍多年‘心血’,便先叫你尝尝‘夺命化血丸’的滋味!……”

“四绝天尊”单于独霸性如烈火,御徒极严,经常在暴怒之下,出手乱杀亲人!故而,左剑魂见势小妙,哪里还敢多话?赶紧揣好那五粒“夺命化血丸”,别师携剑出道!

照上述情形看来,这五粒“夺命化血丸”,是左剑魂企图兴令狐冲争霸“剑尊”的“撒手绝着”,开系太以重大,决不宜有所泄漏,更不能轻易使用!

但如今情况变了!

左剑魂被“雪儿”痛骂,气极之下,变成以“誓杀此鸟”,为“第一志愿”,“争霸剑尊”反而成了其次!

鸟儿太刁,看破自己挥剑之意,藏在参天古木以上,想要杀它,非要藉重这相当霸道的“夺命化血丸”不可!

这等情况下,“恨鸟”自然重于“恨人”,何况左剑魂更不知道这站在四五步外,被白鹦鹉“雪儿”称为“英雄”之人,就是自己骂他像只缩头乌龟般,不敢出来应付自己挑战的“令狐冲”呢?……

山于“恨”有“重轻”,五粒“夺命化血丸”,虽然一齐出手,却只有“两粒向令狐冲,使他自顾小暇,无法多管闲事,另外比较多“三粒”,却直飞参天古木,招呼了把他骂成一只半文小值“臭狗熊”的白鹦鹉“雪儿”!

人若机心太甚,往往所谋成空?

令狐冲胸襟坦荡,大侠风怀,从来不用,身边也不带暗器!

左剑魂倘若不想分兵对他节制,把五粒“夺命化血丸”,一齐照顾“雪儿”,“雪儿

”口舌虽利,本领不大,令狐冲也措手不及,真难免惨遭劫数,遂了他“泄恨”心愿!

如今,分了两粒,打向令狐冲,等于是送了令狐冲两件应用之物!

风清扬舍命传技,令狐冲在“紫霞功”方面,所得太高,哪里怕这等不登大雅之堂的区区毒物?

鼻中冷笑,手儿一扬一翻,便用所接得的两粒“夺命化血丸”,打爆了飞射向参天古木的两粒“夺命化血丸”,洒落一片毒芒毒汁!

只剩一粒,“雪儿”能应付了,它只消再飞高丈许,那第五粒“夺命化血丸”在“雪儿”的足下,打中树干,砰然爆散!

奇观来了,不单那株参天古木被爆得齐腰折倒,连树皮树叶,都为毒力所告焦黄,纷纷落得遍地!

“雪儿”骇然叫道:“好阴损凶毒的暗器,好下流狠辣的心肠!我不要藏在树上了,面对如此凶人,还是站在你“令狐大侠”担得起道义,承得下责任的肩头上,比较来得保险!……”

它到是说做就做,剑及履及,立即飞落在令狐冲的肩头之上!

话儿中的“令狐大侠”四字,使左剑魂震惊得从地上一跃而起!

他呆视着仍然站在四五步外,巍如山岳,除了接丸击丸,连动都不会动过一下的那条汉子,失声问道:“你……你就是令狐冲么?”

令狐冲道:“本来我不想出来,但听你委实太凶,屡到‘华山’撒野,人也要伤,鸟也要杀,还骂我是只乌龟……”

“呛琅”一声,左剑魂拔剑在手!

令狐冲笑道:“你拔剑则甚?难道杀不了‘鸟’之下,凶得又想杀人?……”

左剑魂冷然道:“伤人也好,杀鸟也罢,无非只是想激你出头而已!如今,大家既已面对面了,别的,一溉不谈,左剑魂领教你‘一千剑’吧!”

令狐冲向他仔细看了两眼,摇头叹道:“太夸大了!你这人,心气已浮,谈甚么气千剑”?‘百剑’?听着,令狐冲生平不发狂言,你不是我‘一剑’之敌!”

左剑魂呆了?……

“雪儿”却大笑道:“大侠!大侠!这才是精通武家上道的‘大侠’风范!令狐大侠,你把‘千剑”改为‘一剑’,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啊,仅仅在‘气度’上,也已足把‘人家’压死!‘英雄’与‘狗熊’,分别太明显了!”

左剑魂双睛微合,俨若未闻?

他不是装腔作势,是在纳气凝神!

他深知劲敌当前,当做“撒手绝着”的“夺命化血丸”,又没有了只可仗恃剑艺修为硬拼,哪里还敢计较甚么白鹦鹉“雪儿”的冷言冷语?

这回,令狐冲看着他,微微点头说道:“对,能把盛气压得下去,心情定得下来,总算还经过想作‘剑士’的基本磨练修养!你想斗我‘千剑’,我说你非我‘一剑’之敞,你定不服,却不妨试一试看,因为我只会胜你,不会伤你!……”

左剑魂不解道:“我对你并不礼貌,你为何还肯对我仁厚?先说明‘只胜不伤’,不怕我利用你这项‘承诺’ ,暗占便宜,拼命下杀手么?,”

令狐冲失笑道:“武功之道,强弱全在火候,丝毫勉强不来,一味拼命有何用处?我之对你仁厚,有两项原因,第一 ,你父左冷禅,昔日走火入魔,在‘思退崖’古洞之中,先伤于我手,然后引剑自绝,我何必在你身上,再结两代之仇?……”

左剑魂想起父仇,钢牙挫得“格格”作响!

令狐冲看他一眼又道:“第二,刚才你先行拔剑,并未趁隙进手,足见尚有丝毫人性,并末全泯,只是自幼误投单于独霸门下,受了他‘霸念’狂妄性格的培育所致!我与你父,总算旧交,又何必不为‘故人之子’,留一条泥涂自拔之路?”

左剑魂闻言,一声不响,双眉凝望令狐冲有顿,方点了点头,抱剑当胸,对合狐冲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发话说道:“好,左剑魂承情,知情,令狐大侠请拔剑吧!”

慢说灵岛“雪儿”,任何人都看得出,两人尚未交手,仅仅在一些谈吐之间,便已使原本凶残狂妄无比的左剑魂,气质上有了变化?

令狐冲当然更看得出,他在暗自打算,究竟应该怎样对付左剑魂了?

起初,他几乎想成全后辈,让他一剑!……

但细一转念,不禁暗骂自己胡涂,这等作法,不是“成全”了左剑魂,反而害苦了左剑魂!

自己不单不应该让、应该胜,并应该尽力求胜,使左剑魂败得越惨,才对这孩子越有好处!

道理想通之际,正是左剑魂向他恭身施礼,叫他“拔剑”之时!

令狐冲双眉一挑,淡淡说道:“你尽管进招,到了必须‘拔剑’之时,我自然会‘拔剑’的……”

语音至此略略一顿,向站在自己肩头上的“雪儿”笑道:“‘雪儿’,你不必害怕,也不必离开,就站在我的肩头上,开开眼界,看热闹吧!”

换在先前,就这两句话儿,就足够把左剑魂的肺都气炸!

但如今的左剑魂,居然气质大变?他不生气了,只是目光斜瞥“雪儿”,冷冷一笑说道:“白鹦鹉,希望你胆量够大才好!因为,据我估计,令狐大侠的自负太高,不到最后的一刹那间,他一定不屑‘拔剑’!……”

“拔剑”两字才出,左剑魂人纵半空,掉头扑下,长剑在手中狂抡,响起一片慑人心魂的锐厉剑啸,并变化出千百道剑花,向令狐冲漫天飞洒!

这就是他师父“四绝天尊”单于独霸,叫他施展的那招撒手绝学“乱洒天花”,只可惜在所舞剑花之中,业已没有“夺命化血丸”,可以掺杂。

令狐冲仰望空中,嘴角含笑的,对“雪儿”缓缓说道:“我们不必亟亟,对方纵得太高,掉头挥剑,剑花还没有到啊!……”

说话之时,“剑花虽未到,但话到尾音之际,“剑花”已洒满当头!

令狐冲决没有轻视对方,他只在必须‘拔剑’时,才有了“拔剑”动作!

但包括左剑魂在内,他也没看清令狐冲是何时拔的剑?怎样拔的剑?他知道令狐冲手中,突然有了一柄剑儿,剑尖微扬,斜斜指向空中!

本来,从空中洒落的“剑花”,为数何止千百?那一道“剑花”,才是左剑魂的攻击主力所在?委实煞费疑猜?……

但别人煞费疑猜?令狐冲却看得太以清楚,迎得太以准确!

他拔了剑,剑尖斜斜一指,便和左剑魂的长剑剑身相搭!

没有发出任何脆响,没有起龙吟虎啸之声,左剑魂的准备一切神奇变化,连半招都变不出来,他的杀气,内力,好像突告完全消失?

令狐冲一笑收剑,“呛琅”入鞘!

左剑魂苦着睑儿问道:“这样就算了么?令狐大侠,你……你……你不肯攻我一剑?……”

令狐冲失笑道:“我绝不是不屑于攻你,但我若攻你,你拿甚么接呢?去再买一柄,或是请你师父,再赐你一柄好剑吧!……”

左剑魂听得骇然,赶紧把手中长剑,抖了一抖!

读者还记得田伯光在“华山”初遇左剑魂时,被他一剑把“顺天刀”,震碎粉,并脏府重伤之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