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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初歇时

(一)

暴雨。

雨绝不会只下一滴。

你只要看到有一滴雨落下,就应知道大雨立刻就要跟着来了。

窗子是关着的,屋里暗得很。

雨点打在屋顶上,打在窗户上,就像是战鼓雷鸣,万马奔腾。

叶开斜坐着,伸长了两条腿,看着他那双破旧的靴子,长长叹了一口气,喃喃着道:“好大的雨。”

萧别离小心翼翼地翻开了最后一张骨牌,凝视了很久,才回过头,微笑道:“这地方平时少下雨。”

叶开沉思着,道:“也许就因为平时很少下雨,所以一下就特别大。”

萧别离点点头,倾听着窗外的雨声,忽也长长叹了口气,道:“这场雨下得实在不是时候。”

叶开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今天本是她们每月一次,到镇上来采购针线花粉的日子。”

叶开道:“她们?她们是谁?”

萧别离目中带着笑意,道:“她们之中,总有一个是你很想见到的。”

叶开明白了,却还是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很想见到她?”

萧别离微笑道:“我看得出来。”

叶开道:“怎么看法?”

萧别离轻抚着桌上的骨牌,缓缓道:“也许你不信,但我的确总是能从这上面看出很多事。”

叶开道:“你还看出了什么?”

萧别离凝视着骨牌,脸色渐渐沉重,目中也露出了阴郁之色,缓缓道:“我还看到了一片乌云,笼罩在万马堂上,乌云里有把刀,正在滴着血……”

他忽然抬头,盯着叶开,沉声道:“昨夜万马堂里是不是发生了一些凶杀不祥的事?”

叶开似已怔住,过了很久,才勉强笑道:“你应该改行去替人算命的。”

萧别离长长叹息,道:“只可惜我总是只能看到别人的灾祸,却看不出别人的好运。”

叶开道:“你……你有没有替我看过?”

萧别离道:“你要听实话?”

叶开道:“当然。”

萧别离的目光忽然变得很空洞,仿佛在凝视着远方,道:“你头上也有朵乌云,显见得你也有很多烦恼。”

叶开笑了,道:“我像是个有烦恼的人?”

萧别离道:“这些烦恼也许不是你的,但你这人一生下来,就像是已经有很多别人的麻烦纠缠着你,你甩也甩不掉。”

叶开笑得似已有些勉强,勉强笑道:“乌云里是不是也有把刀?”

萧别离道:“就算有刀也无妨。”

叶开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因为你命里有很多贵人,所以无论遇着什么事,都能逢凶化吉。”

叶开道:“贵人?”

萧别离道:“贵人的意思,就是喜欢你、而且能帮助你的人,譬如说……”

叶开道:“譬如说你?”

萧别离笑了,摇着头说道:“你命中的贵人,大多是女人,譬如说翠浓!”

他看着叶开襟上的珠花,微笑道:“她昨夜就一直在等着你,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叶开也笑了,道:“床头金尽,壮士无颜,既然迟早要被赶出来,又何必去?”

萧别离道:“你错了。”

叶开道:“哦。”

萧别离道:“这地方的女人,也未必人人都是拜金的。”

叶开道:“我倒宁愿她们如此。”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道:“这样子反而无牵无挂,也不会有烦恼。”

萧别离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有情的人就有烦恼?”

叶开道:“对了。”

萧别离微笑道:“你却又错了,一个人若是完全没有烦恼,活着也未必有趣。”

叶开笑道:“我还是宁可坐在这里,除非这里白天不招待客人。”

萧别离道:“你是例外,随便你什么时候来,随便你要坐到什么时候都行,但是我……”

他忽又叹息了一声,苦笑道:“我已老了,精神已不济,到了要睡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要瘫了下去。”

叶开道:“你还没有睡。”

萧别离笑得仿佛有些伤感,悠悠道:“老人总是舍不得多睡的,因为他自知剩下的时候已不多了,何况我又是个夜猫子。”

他拿起椅旁的拐杖,挟在肋下,慢慢地站起来,忽又笑道:“中午时说不定雨就会停的,你说不定就会看到她了。”

萧别离已上了小楼。

他站起来,叶开才发现他长衫的下摆里空荡荡的,两条腿已都齐膝被砍断。

这双腿是怎么被砍断的?为了什么?

无论谁都可看得出,他若非是个很不平凡的人,又怎会到这边荒小城中来,做这种并不光采的生意?

他是不是想藉此来隐藏自己的过去?是不是真有种神秘的力量,能预知别人的灾祸?

叶开沉思着,看到桌上的骨牌,就忍不住走了过去,伸手摸了摸。忽又发觉这骨牌并不是骨头,而是纯钢打成的。

只听一阵阵干涩的咳嗽声,隐隐从小楼上传下来。

叶开叹了口气,只觉得他实在是个很神秘的人,说出的每句话,仿佛都有某种很神秘的含意,做出的每件事,也仿佛都有某种很神秘的目的。

就连他住的这小楼上,都很可能隐藏着一些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叶开看着那狭而斜的楼梯,忽又笑了。

他觉得这地方实在很有趣。

(二)

正午。

雨果然停了,叶开穿过满是泥泞的街道,走向斜对面的杂货铺。

杂货铺的老板,是个很乐观的中年人,圆圆的脸,无论看到谁都是笑眯眯的。

别人要少付几文钱,多抓两把豆子,他也总是笑眯眯他说:“好吧,马马虎虎算了,反正都是街坊邻居嘛。”

他姓李,别人都叫李马虎。

叶开认得李马虎,却忘了看看这杂货铺是不是有针线花粉卖。

正午的时候,也正是大家都在吃饭的时候,所以这时候杂货铺里总是少有人会来光顾。

李马虎又和平时一样,伏在柜台上打瞌睡。

叶开不愿惊动他,正在四下打量着,突听一阵车辚马嘶,一辆大马车急驰过长街。

车身漆墨如镜,拉车的八匹马也都是训练有素的良驹。

叶开认得这辆车正是昨天来接他去万马堂的,现在这辆车上坐的是什么人呢?

他正想赶出去看看,身后己有人带着笑道:“这想必是万马堂的姑奶奶和大小姐又出来买货了,却不知今天她们要不要鸡蛋。”

叶开笑道:“她们又不是厨房里的采买,要鸡蛋干什么?”

他转过身,就发现李马虎不知何时已醒了,正笑眯眯地看着他,道:“这你就不懂了,女人用鸡蛋清洗脸,越洗越年轻的。”

叶开笑道:“你媳妇是不是每天也用鸡蛋洗脸?”

李马虎撇着嘴,冷笑着道:“她呀,她每天就算用三百斤鸡蛋洗脸,还是一脸的橘子皮——而且是风干了的橘子皮。”

他忽又眯起眼一笑,压低声音道:“但万马堂的那两位,却真是水仙花一样的美人儿,大爷你若是有福气能……”

突听一个孩子的声音在门外大声道:“李马虎,你在乱嚼什么舌头?”

李马虎朝门外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变了,赔着笑道:“没什么,我正在想给小少爷你做个糖葫芦。”

一个孩子手叉着腰,站在门外,瞪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身上的衣服比糖葫芦还红。

他年纪虽小,派头却不小,李马虎一看见他,脸就吓得发白。

但他一看见叶开也在店里,脸也吓白了,转过身就想溜。

叶开立刻追出去,一把揪住了他的小辫子,笑道:“莫说你是小虎子,就算你是个小狐狸,也一样溜不掉的。”

小虎子好像有点发急,大声道:“我又不认得你,你找我干什么?”

叶开道:“早上你不是还认得我的?现在怎么忽然又不认得我了?”

小虎子脸涨得通红,又想叫。

叶开道:“你乖乖的听话一点,要多少糖葫芦我都买给你,否则我就去告诉你爹爹和四叔,说你早上在说谎。”

小虎子更急,红着脸,道:“我……说了什么谎?”

叶开压低声音,道:“昨天晚上你早已睡着了,根本就没有出来,也没有躲在你姐姐的马肚子下面,对不对?”

小虎子眼珠子直转,吃吃笑道:“那只不过是我想帮你的忙。”

叶开道:“是谁教你那么说的?”

小虎子道:“没有人,是我自己……”

叶开沉下了脸,道:“你不告诉我,我只好把你押回去,交给你爹爹了。”

小虎子脸又吓得发白,这孩子只要一听到他爹爹,立刻就老实了,垂下头道:“好,告诉你就告诉你,是我三姨教我说的。”

叶开吃了一惊,道:“你三姨?是不是早上把你拉出去的那个人?”

小虎子点点头。

叶开皱起眉,道:“她怎么知道昨天夜里我跟你姐姐在一起?”

小虎子嘟起嘴,道:“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不问她去?”

叶开只好放开手,这孩子立刻一溜烟似的远远逃走了。逃到街对面才回过头来,做了个鬼脸,笑嘻嘻道:“你可以去问她,但却不能像抱我姐姐那样抱着她,否则我爹爹要吃醋的。”

话未说完,他的人已经溜进了街角的一家绸缎庄。

叶开皱着眉,沉思着。

这件事显然又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那“三姨”是谁?怎么会知道他昨夜的行动?为什么要替他解围?

他想不通,刚抬起头,就看到这位三姨正从对面的绸缎庄里走出来。

她打扮得还是很素净,一身白衣如雪,既不沾脂粉,也没有装饰,但却自有一种动人的风韵,令人不饮自醉。

叶开看着她的时候,她一双秋水如神的明眸,也正向叶开瞟了过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还仿佛向叶开嫣然一笑。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笑。

叶开竟似也已痴了,过了半晌,才发现她身边还有双眼睛在盯着他。

这双眼睛本来是明朗的,但现在却笼着一层雾,一层纱。

是不是因为她昨夜没睡好?还是因为她刚哭过?

叶开的心又跳了起来,跳得很快。

马芳铃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偷偷地向他使了个眼色。

叶开立刻点点头。

马芳铃这才垂下脖子,偷偷地一笑,一朵红云已飞到脸上。

他们用不着说话。

她的感情,只要一个眼色,他就已了解;她的意思,也只要一个眼色,他就知道。

他们又何必说话?

(三)

小楼上静寂无声,桌上散乱的骨牌,却已不知被谁收拾了起来。

窗子开着,屋里还是很暗。

叶开又坐到原来那张椅子上,静静地等着。

他明白马芳铃的意思,却实在不明白那“三姨”的意思。

马空群的妻子已去世,像他这样的男人,身侧当然不会缺少女人。

也只有她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他这样的男人。

叶开已猜出她的身份,却更不明白她的意思了。

尤其是那一笑。

叶开叹了口气,不愿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就有点对不起马芳铃了。

可是那一笑,却又偏偏令人难以忘记。

她们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在那杂货铺里买鸡蛋?

女人用鸡蛋清洗脸,是不是会真的越洗越年轻?

叶开集中注意力,努力要自己去想一些不相干的事,但想来想去,还是离不开她们两个人。

幸好就在这时,门已轻轻地被推开了。

来的当然是马芳铃。

叶开正准备站起来,心就已沉了下去。

来的不是马芳铃,是云在天——叶开暗中叹了口气,知道今天已很难再见到马芳铃了。

云在天看到他在这里,显然也觉得很意外,但既已进来了,又怎能再出去?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阁下是不是来找翠浓姑娘的?是不是想问她,为什么要将这朵珠花送给别人呢?”

云在天干咳了两声,一句话也没说,找了张椅子坐下。

叶开笑道:“男人找女人,是件天经地义的事,阁下为什么不进去?”

云在天神色已渐渐恢复镇定,沉声道:“我是来找人,却不是来找她!”

叶开道:“找谁?”

云在天道:“傅红雪。”

叶开道:“找他干什么?”

云在天沉着脸,拒绝回答。

叶开道:“他岂非还留在万马堂?”

云在天道:“不在了。”

叶开道:“什么时候走的?”

云在天道:“早上!”

叶开皱了皱眉头,道:“他既然早上就走了,我为什么没有看到他回镇上来?”

云在天皱了皱眉,道:“别的人呢?”

叶开道:“别的人也没有回来,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他们若回来了,我一定会看见的。”

云在天脸色有些变了,抬起头,朝那小楼上看了一眼。

叶开目光闪动,道:“萧老板在楼上,阁下是不是想去问问他?”

云在天迟疑着,霍然长身而起,推门走了出去。

这时正有十来辆骡子拉的大板车,从镇外慢慢地走上长街。

板车上装着的,赫然竟是棺材,每辆车上都装着四口崭新的棺材。

一个脸色发白的驼子穿着套崭新的青布衣裳,骑着头黑驴,走在马车旁,看他的脸色,好像他终年都是躺在棺材里的,看不见阳光。

无论谁看见这么多棺材运到镇上,都难免会吃一惊的。

云在天也不例外,忍不住问道:“这些棺材是送到哪里去的?”

驼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两眼,忽然笑道:“看这位大爷的装束打扮,莫非是万马堂里的人?”

云在天道:“正是。”

驼子道:“这些棺材,也正是要送到万马堂的。”

云在天变色道:“是谁叫你送来的?”

驼子赔笑道:“当然是付过钱的人,他一共订了三百口棺材,小店里正在日夜加工……”

云在天不等他说完,已一个箭步窜过去,将他从马背上拖下,厉声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驼子的脸吓得更无丝毫血色,吃吃道:“是……是个女人。”

云在天怔了怔,道:“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驼子道:“是个老太婆。”

云在天又怔了怔,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这老太婆的人在哪里?”

驼子道:“她也跟着我们来了,就在……就在……就在第一辆车上的棺材里躺着。”

云在天冷笑着,道:“在棺材里躺着,莫非是个死人?”

驼子道:“还没有死,是刚才躺进去躲雨的,后来想必是睡着了。”

第一辆车上,果然有口棺材的盖子是虚盖着的,还留下条缝透气。

云在天冷笑着,放开了驼子,一步步走过去,突然闪电般出手,揭起了棺盖……

棺村里果然有个人,但却并不是女人,也不是个活人!

棺材里躺着的是个死人,死了的男人。

这人满身黑衣劲装,一脸青渗渗的胡渣子,嘴角的血痕已凝结,脸已扭曲变形,除此之外,身上并没有别的伤痕,显然是被人以内力震伤内脏而死。

叶开高高地站在石阶上,恰巧看到了他的脸,忍不住失声而呼:“飞天蜘蛛!”

他当然不会看错,这尸体赫然正是飞天蜘蛛。

飞天蜘蛛已死在这里,傅红雪、乐乐山、慕容明珠呢?

他们本是同时离开万马堂的,飞天蜘蛛的尸体又怎会在这棺材里出现?

云在天慢慢地转过身,盯着那驼子,一字字道:“这人不是老太婆!”

驼子全身发抖,勉强地点了点头,道:“不……不是。”

云在天道:“你说的老太婆呢?”

驼子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第二辆车的车夫忽然嘶声道:“我也不知道,我本来是走在前面的。”

云在天道:“你怎会走在前面?”

车大道:“这辆车本来就是最后一辆,后来我们发现走错了路,原地转回,最后一辆才变成最前面一辆。”

云在天冷笑道:“无论怎么变,老太婆也不会变成死男人的,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驼子拼命摇头,道:“小人真的不知道。”

云在天厉声道:“你不知道谁知道?”

他身形一闪,突然出手,五指如钩,急抓驼子右肩的琵琶骨。

驼子整个人本来瘦得就像是个挂在竹杆上的风球,云在天一出手,他突然不抖了,脚步一滑,已到了云在天右肋后,反掌斜削云在天肋骨。

这一招不但变招快,而且出手的时间、部位,都拿得极准,掌风也极强劲有力。

只看这一出手,就知道他在这双手掌上,至少已有三十多年的功夫火候。

云在天冷笑道:“果然有两下子!”

这六个字出口,他身法已变了两次,双拳已攻出五招!

他武功本以轻灵变化见长,此番身法乍一展动,虽然还没有完全现出威力,但招式之奇变迅急,已令人难以抵挡。

驼子哈哈一笑,道:“好,你果然也有两下子!”

笑声中,他身子突然陀螺般一转,人已冲天飞起,窜上了对面的屋脊了。

他一着刚攻出,说变招就变招,说走就走,身法竟已是快得惊人。

只可惜,他的对手是以轻功名震天下的“云中飞龙”!

他身形掠起,云在天的人已如轻烟般窜了上去,五指如鹰爪,一反手抓住了他背上的驼峰。

“嘶”的一声,他背上崭新的蓝布衣衫,已被扯下了一块,赫然露出了一片夺目的金光。

接着,又是“呛”的一响,他这金光灿灿的驼峰里,竟有三点寒星暴射而出,急打云在天的胸腹。

云在天一声清啸,凌空翻身,“推窗望月飞云式”,人已在另一边的屋脊上。

饶是他轻功精妙,身法奇快,那三点寒星,还是堪堪擦着他衣衫而过。

再看那驼子,已在七八重屋脊外,驼背上的金峰再一闪,就已看不见了。

云在天一跃而下,竟不再追,铁青的脸上已现了冷汗,目光看着他身形消失,突然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金背驼龙’丁求竟会又在边荒出现。”

叶开也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我实在也未想到是他!”

云在天沉声道:“你也知道这个人?”

叶开淡淡的道:“走江湖的人,不知道他的又有几个?”

云在天不再说话,脸色却更凝重。

叶开道:“这人隐迹已十余年,忽然辛辛苦苦地送这么多棺材来干什么,难道他也和你们的那些仇家有关系?”

云在天还是不说话。

叶开又道:“飞天蜘蛛难道是被他杀了的?为的又是什么?”

云在天瞪了他一眼,冷冷道:“这句话本是我想问你的。”

叶开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他忽然笑了笑,目光移向长街尽头处,喃喃道:“也许我应该去问问他。”

长街尽头处,慢慢地走过一个人来,脚步艰辛而沉重,竟是傅红雪。

他手里当然还是紧紧地握住那柄刀,一步步走过来,好像无论遇着什么事,他这种步伐都绝不会改变,更不会加快。

只有他一个人,乐乐山和慕容明珠还是不见踪影。

叶开穿过长街,迎上了他,微笑着道:“你回来了?”

傅红雪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还没有死。”

叶开问道:“别的人呢?”

傅红雪道:“我走得慢。”

叶开道:“他们都走在你前面?”

傅红雪道:“嗯。”

叶开道:“走在你前面的人,为何还没有到?”

傅红雪道:“你怎知他们定要回来这里?”

叶开点了点头,忽又笑了笑,道:“你知道最先回来的是谁?”

傅红雪道:“不知道。”

叶开道:“是个死人。”

他嘴角带着讥诮的笑意,又道:“走得快的没有到,不会走的死人反而先到了,这世上有很多事的确都有趣得很。”

傅红雪道:“死人是谁?”

叶开道:“飞天蜘蛛。”

傅红雪微微皱了皱眉,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他本来留在后面陪着我的。”

叶开道:“陪着你?干什么?”

傅红雪道:“问话。”

叶开道:“问你的话?”

傅红雪道:“他问,我听。”

叶开道:“你只听,不说?”

傅红雪冷冷道:“听已很费力。”

叶开道:“后来呢?”

傅红雪道:“我走得很慢。”

叶开道:“他既然问不出你的话,所以就赶上前去了?”

傅红雪目中也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淡淡道:“所以他先到。”

叶开笑了,只不过笑得也有点不是味道。

傅红雪道:“你问,我说了,你可知道为什么?”

叶开道:“我也正在奇怪。”

傅红雪道:“那只因我也有话要问你。”

叶开道:“你问,我也说。”

傅红雪道:“现在还未到问的时候。”

叶开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再问?”

傅红雪道:“我想问的时候。”

叶开微笑道:“好,随便你什么时候想问,随便你问什么,我都会说的。”

他闪开身,傅红雪立刻走了过去,连看都没有往棺材里的尸体看一眼,他的目光就仿佛十分珍贵,无论你是死是活,他都绝不肯随便看你一眼的。

叶开苦笑着,叹了口气,转过头,就看到云在天已准备盘问那些车夫。

他也懒得去听了——你若想从这些车夫嘴里问出话来,还不如去问死人也许反倒容易。

死人有时也会告诉你一些秘密的,只不过他说话的方式不同而已。

飞天蜘蛛的尸体已僵硬、冷透,一双手却还是紧紧地握着,就像是紧紧握着某种看不见的珠宝一样,死也不肯松手。

叶开站在棺材旁,对着他凝视了很久,喃喃道:“密若游丝,快如闪电……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要告诉我?……”

(四)

正午后,阴暗的苍穹里,居然又有阳光露出。

但街道上的泥泞却仍未干,尤其是因为刚才又有一连串载重的板车经过。

现在这一列板车已入了万马堂。

若不问个详详细细,水落石出,云在天是绝不会放他们走的。

那辆八匹马拉着的华丽马车,赫然还停留在镇上,有四五个人正在洗刷车上的泥泞,拌着大豆草料准备喂马。

杂货铺隔壁,是个屠户,门口挂着个油腻的招牌,写着:“专卖牛羊猪三兽。”

再过去就是个小饭馆,招牌更油腻,里面的光线更阴暗。

傅红雪正坐在里面吃面。

他右手像是特别灵巧,别人要用两只手做的事,他用一只手就已做得很好。

再过去就是傅红雪住的那条小巷,巷子里住的人家虽不少,但进出的人却不多,只有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正佝偻着身子,蹒跚地走出来,将手里一张已抹上浆糊的红纸,小心翼翼地贴在巷子的墙角,又佝偻着身子走了回去。

红纸上写着:“吉屋招租,雅房一间,床铺新,供早膳。月租纹银十二两整,先付,限单身无孩。”

这老太婆早上刚收了五十两银子的房租,好像已尝出了甜头,所以就想把自己住的一间屋子,也租给别人了,而且每个月的租金还涨了二两。

杂货铺的老板又在打瞌睡。

对面的绸缎庄里,正有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媳妇,在买针线,一边还嘀嘀咕咕的,又说又笑,只可惜比那三姨和马芳铃丑多了。

马芳铃她们的人呢?

马车虽然还留在镇上,但她们的人却已好像找不着了。

叶开在街上来来回回走了两遍,都没有看见她们的人影。

他本来想到那小饭馆吃点东西的,但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却走过去将巷口贴着的那张红纸揭了下来,卷成一条,塞在靴子里。

他靴筒里好像还有条硬榔梆的东西,也不是金条,也不是短刀。

街上最窄的一扇门,就是这城的销金窟。

门虽最窄,屋子占的地方却最大。

窄门上既没有招牌,也没有标志,只悬着一盏粉红色的灯。

灯亮起的时候,就表示这地方已开始营业,开始准备收你腰囊里的钱了。

灯熄着的时候,这门里几乎从未看到有人出来,当然也没人进去。

这里竟像是镇上最安静的地方。

叶开打了个呵欠,目中已有些疲倦之意,迟疑了半晌,终于又推门走了进去。

暗沉沉的屋子,居然有个人,居然不是萧别离,是马芳铃。

叶开到处找不着的人,原来早已在这里等着他。

女孩子的行动,岂非总是令人难以捉摸的?

叶开笑了,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马芳铃瞪了他一眼,忽然站起来,扭头就走。

她本来一直坐在那里发怔,看见叶开进来,本已忍不住露出喜色,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忽又板起了脸,扭头就走。

叶开知道这位大小姐想必已等得生气了。

你看到大小姐生气的时候,最好的法子,就是等她气消了再说。

在这种时候你若还想拦住她,劝劝她,你一定是个笨蛋。

叶开不是笨蛋。

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只叹了口气,坐下来。

马芳铃本来已快冲出了门,突又转回来,瞪着叶开道:“喂,你来干什么的?”

叶开眨了眨眼,道:“来找你。”

马芳铃笑道:“来找我?现在才来?你以为我一定会等你?”

叶开笑道:“你现在不是在等我?”

马芳铃道:“当然不是。”

叶开道:“不是等我,是在等谁?”

马芳铃道:“等三姨。”

叶开怔了怔,道:“三姨?她也要来?”

马芳铃道:“你以为这地方只有男人才能来?”

叶开苦笑道:“我什么也没有以为,也不知道你已经来了,所以满街在找你。”

马芳铃瞪着他,又瞪了半天,道:“你一直都在找我?”

叶开道:“不找你找谁?”

马芳铃忽然“噗哧”一笑,道:“呆子,你以为这里只有一个门可以进来?”

原来她是从后门进来的,女孩子到这种地方来,当然要避避人耳目。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实在没有想到你也会走后门。”

马芳铃道:“不是我要走,是三姨。”

叶开又怔了怔,道:“她也来了?”

马芳铃咬着嘴唇,笑道:“呆子,我刚才不是已告诉了你吗?”

叶开笑道:“她的人呢?”

马芳铃向左面的第三扇门呶了呶嘴,道:“在里面。”

这扇门里,正是翠浓的香闺。

叶开睁大了眼睛,讶道:“她在里面?在里面干什么?”

马芳铃道:“聊天。”

叶开道:“跟翠浓聊天?”

马芳铃道:“她们本来是朋友,三姨每次到镇上来,都要找她聊聊的。”

她忽又瞪起了眼,瞪着叶开道:“你怎么知道她叫翠浓?你也认得她?”

叶开呐呐道:“好像见过一次。”

马芳铃眼睛瞪得更大,道:“是好像见过?还是真的见过?”

叶开苦笑道:“真的见过。”

马芳铃歪起头,用眼角瞟着他,道:“你好像是前天晚上来的。”

叶开道:“嗯。”

马芳铃道:“前天晚上你住在哪里?”

叶开道:“好像……好像是……”

马芳铃咬着嘴唇,突又一扭头,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这位大小姐的脾气,真有点像是五月里的天气,变得真快。

叶开只有叹息,除了叹气之外,他还能怎么办呢?

男人在女人面前说话,真应该小心些,尤其是喜欢你的女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忽然又被轻轻推开了,马芳铃又慢慢地走了回来,走到叶开面前,在对面找了张椅子坐下。

她脸色已好看多了,似笑非笑的看着叶开,忽然道:“你怎么不说话?”

叶开道:“我不敢说。”

马芳铃道:“不敢?”

叶开道:“我怕又说错了话,让你生气。”

马芳铃道:“你怕我生气?”

叶开道:“怕得厉害。”

马芳铃眼波流动,突又“噗哧”一笑道:“呆子,不该说的时候嘴不停,该说的时候,反而不说了。”

她目光渐渐温柔,凝视着叶开,道:“今天早上,别人问你昨天晚上在哪里,你为什么不说?”

叶开道:“不知道。”

马芳铃柔声道:“我知道,你是怕连累了我,怕别人说我的闲话,是不是?”

叶开道:“不知道。”

聪明的男人总是会选个很适当的时候来装装傻的。

马芳铃眼波更温柔,道:“你难道不怕他们真的杀了你?”

叶开道:“不怕,我只怕你生气。”

马芳铃嫣然一笑,温柔得就仿佛是可以令冰河解冻的春风。

叶开盯着她,似又有些痴了。

马芳铃慢慢地垂下头,道:“我爹爹早上是不是找你谈过话?”

叶开道:“嗯。”

马芳铃道:“他说了些什么?”

叶开道:“他要我走,要我离开这地方。”

马芳铃咬着嘴唇,道:“你说什么?”

叶开道:“我不走!”

马芳铃抬起头,忽然站起来,握住了他的手,道:“你……你真的不走?”

叶开点了点头。

马芳铃道:“别的地方没有人等你?”

叶开柔声道:“只有一个地方有人等我。”

马芳铃立刻问道:“哪里?”

叶开道:“这里。”

马芳铃又笑了,笑得更甜,眼波朦朦胧胧,就像是在做梦似的,轻轻道:“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人跟我这样子说过话,也从没有人拉过我的手……你知不知道?相不相信?”

叶开道:“我相信。”

马芳铃道:“就因为别人都觉得我很凶,所以我自己也越来越觉得自己凶了,其实……”

叶开忍不住笑道:“其实你本来就很凶。”

马芳铃嫣然一笑,道:“其实有时我跟你生气,根本就是假的。”

叶开道:“为什么要假装生气?”

马芳铃道:“因为……我总觉得若不时常发发脾气,别人就会来欺负我。”

叶开柔声道:“以后绝没有人敢再欺负你。”

马芳铃眨着眼,道:“若有人欺负我,你去跟他拼命?”

叶开道:“当然,只不过……你以后可不许假装生气了。”

马芳铃又咬起嘴唇,道:“但以后你若敢再住在这里,我可真的生气了。”

叶开什么话也不说,从靴筒里拿出了那卷红纸。

马芳铃打开一看,脸上立刻又露出春风般温柔的微笑。

叶开看着她,心里觉得她真是个很可爱的少女,又直爽,又天真,有时简直就像是个孩子一样。

他忍不住捧起了她的手,轻轻地亲了亲。

她的脸又红了,红得发烫。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咳嗽。

三姨不知何时已推门走了出来,正带着微笑,看着他们。

马芳铃的脸更红,一双手立刻藏到背后。

三姨微笑道:“我们该回去了!”

马芳铃红着脸垂下头,道:“嗯。”

三姨道:“我先到外面去等你。”

她出去的时候,似有意,似无意,又回眸向叶开一笑。

令人销魂的一笑。

马芳铃的笑是明朗的、可爱的,就好像是初春的阳光。

她的笑却如浓春,浓得令人化不开,浓得令人不饮自醉。

在她面前,马芳铃看来就更像个孩子。

无论谁看到她走出去,都会觉得有些特别的滋味,就仿佛被她偷走了什么东西。

叶开当然不能将这种感觉表露出来,所以忽然问道:“你们每次到镇上,坐的都是那辆马车?”

马芳铃显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句话,但还是点了点头。

叶开道:“像那样的马车,你们一共有几辆?”

马芳铃道:“只有一辆。这里的人,都比较喜欢骑马。”

叶开叹了口气,道:“就因为你们要坐这辆马车,所以他们就只能自己回来了。”

马芳铃道:“他们是谁?”

叶开道:“昨天晚上跟我一起去的客人。”

马芳铃笑道:“他们又不是孩子了,自己回来又有什么关系?你又何必叹气?”

叶开却又叹了口气,道:“因为他们十三个人来,现在已死了一个,不见了十一个。”

马芳铃睁大眼睛,道:“死的是谁?”

叶开道:“飞天蜘蛛。”

马芳铃道:“不见了的呢?”

叶开道:“乐先生、慕容明珠,和他那九个跟班的。”

马芳铃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会不见呢?”

叶开缓缓道:“这地方本来就随时都会有怪事发生的。”

马芳铃抿嘴一笑,道:“也许这只不过是你疑心病,他们说不定很快就会回来的。”

叶开摇摇头,忽又道:“我能不能顺便搭你们的马车到前面去?”

马芳铃道:“当然可以。只不过……你到前面去干什么呢?”

叶开道:“去找那些不见了的人。”

马芳铃道:“你怎么知道他们还在附近?也许他们从别的路回去了呢?”

叶开道:“不会的。”

马芳铃道:“为什么不会?”

叶开道:“我知道。”

马芳铃道:“怎么知道的?”

叶开道:“有人告诉我?”

马芳铃道:“是什么人告诉你的?”

叶开垂头看着自己的手,一字字地说道:“是个死人……”

马芳铃骇然道:“死人?”

叶开点了点头,缓缓道:“你知不知道,死人有时也会说话的;只不过他们说话的方法,和活人不同而已。”

马芳铃吃惊地看着他,呐呐道:“死人说的话你也相信?”

叶开又点点头,嘴角带着种神秘的笑意,道:“只有死人告诉你的事,才永远不会是假的……因为他已根本不必骗你。”

(五)

这死人紧握着的双拳已松开了,手指弯曲而僵硬。

死人纵然还能说出一些秘密,但他的手却是绝不会自己松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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