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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犬不留

(一)

马空群双手摆在桌上,静静地坐在那里,还是坐得端端正正、笔笔直直。

这地方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好像永远都是置身事外的。

他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慕容明珠一眼。

慕容明珠的脸已全无血色,盯着桌上的剑,过了很久,勉强问了句:“他们的人呢?”

花满天道:“人还在。”

云在天又笑了笑,悠然道:“世上能有与剑共存亡这种勇气的人,好像还不太多。”

乐乐山笑道:“所以聪明人都是既不带刀,也不佩剑的。”

他的人还是伏在桌上,也不知是醉是醒,又伸出手在桌上摸索着,喃喃道:“酒呢?这地方为什么总是只能找得着刀剑,从来也找不着酒的?”

马空群终于大笑,道:“好,问得好,今日相请各位,本就是为了要和各位同谋一醉的——还不快摆酒上来?”

乐乐山抬起头,醉眼惺忪,看着他,道:“是不是不醉无归?”

马空群道:“正是。”

乐乐山道:“若是醉了呢?能不能归去?”

马空群道:“当然。”

乐乐山叹了口气,头又伏在桌上,喃喃道:“这样子我就放心了……酒呢?”

酒已摆上。

金樽,巨觥,酒色翠绿。

慕容明珠的脸也像是已变成翠绿色的,也不知是该坐下,还是该走出去?

叶开突也一拍桌子,道:“如此美酒,如此畅聚,岂可无歌乐助兴?久闻慕容公子文武双全,妙解音律,不知是否可为我等高歌一曲?”

慕容明珠终于转过目光,凝视着他。

有些人的微笑看来永远都不会怀有恶意的,叶开正是这种人。

慕容明珠看了他很久,突然长长吐出口气道:“好!”

他取起桌上巨觥,一饮而尽,竟真的以筷击杯,曼声而歌:

“天皇皇,地皇皇,

眼流血,月无光,

一入万马堂,

刀断刃,人断肠。”

云在天脸色又变了。

公孙断霍然转身,怒目相视,铁掌又已按上刀柄。

只有马空群还是不动声色,脸上甚至还带着种很欣赏的表情。

慕容明珠已又饮尽一觥,仿佛想以酒壮胆,大声道:“这一曲俚词,不知各位可曾听过?”

叶开抢着道:“我听过!”

慕容明珠目光闪动,道:“阁下听了之后,有何意见?”

叶开笑道:“我只觉得这其中一句妙得很。”

慕容明珠道:“只有一句?”

叶开道:“不错,只有一句?”

慕容明珠道:“哪一句?”

叶开闭起眼睛,曼声而吟:“刀断刃,人断肠……刀断刃,人断肠……”

他反复低诵了两遍,忽又张开眼,眼角瞟着万马堂主,微笑着道:“却不知堂主是否也听出这其中妙在哪里?”

马空群淡淡道:“愿闻高见。”

叶开道:“刀断刃,人断肠,为何不说是剑断刃,偏偏要说刀断刃呢?”

他目光闪动,看了看慕容明珠,又看了看傅红雪,最后又盯在马空群脸上。

傅红雪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手里的刀,瞳孔似在收缩。

慕容明珠的眼睛里却发出了光,不知不觉中已坐下去,嘴角渐渐露出一丝奇特的笑意。

等他目光接触到叶开时,目中就立刻充满了感激。

飞天蜘蛛想必也不是个多嘴的人,所以才能一直用他的眼睛。

此刻他已下了决心,一定要交叶开这朋友。

“做他的朋友似乎要远比做他的对头愉快得多,也容易得多。”

看出了这一点,飞天蜘蛛就立刻也将面前的一觥酒喝了下去,皱着眉道:“是呀,为什么一定要刀断刃呢,这其中的玄妙究竟在哪里?”

花满天沉着脸,冷冷道:“这其中的玄妙,只有唱出这首歌来的人才知道,各位本该去问他才是。”

叶开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有道理,在下好像是问错了人……”

马空群突然笑了笑,道:“阁下并没有问错。”

叶开目光闪动,道:“堂主莫非也……”

马空群打断了他的话,沉声道:“关东刀马,天下无双,这句话不知各位可曾听说过?”

叶开道:“关东刀马?……莫非这刀和马之间,本来就有些关系?”

马空群道:“不但有关系,而且关系极深。”

叶开道:“噢!”

马空群道:“二十年前,武林中只知有刀马门,不知有万马堂。”

叶开道:“但二十年后,武林中却已只知有万马堂,不知有刀马门。”

马空群脸上笑容已消失不见,又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一字字缓缓道:“那只因神刀堂的人,已在十七年前死得干干净净!”

他脸色虽然还是很平静,但脸上每一条皱纹里,仿佛都隐藏着一种深沉的杀机,令人不寒而栗的。

无论谁只要看了他一眼,都绝不敢再看第二眼。

但叶开却还是盯着他,追问道:“却不知神刀堂的人,又是如何死的?”

马空群道:“死在刀下!”

乐乐山突又一拍桌子,喃喃说道:“善泳者溺于水,神刀手死在别人的刀下,古人说的话,果然有道理,有道理……酒呢?”

马空群凝视着自己那只被人一刀削去四指的手,等他说完了,才一字字接着道:“神刀堂的每个人,都是万马堂的兄弟,每个人都被人一刀砍断了头颅,死在冰天雪地里,这一笔血债,十八年来万马堂中的弟兄未曾有一日忘却!”

他霍然抬起头,目光刀一般逼视着叶开,沉声道:“阁下如今总该明白,为何一定要刀断刃了吧?”

叶开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神色还是很坦然,沉吟着,又问道:“十八年来,堂主难道还没有查出真凶是谁?”

马空群道:“没有。”

叶开道:“堂主这只手……”

马空群道:“也是被那同样的一柄刀削断的。”

叶开道:“堂主认出了那柄刀,却认不出那人的面目?”

马空群道:“刀无法用黑巾蒙住脸。”

叶开又笑了,道:“不错,刀若以黑巾蒙住,就无法杀人了。”

傅红雪目光还是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突然冷冷道:“刀若在鞘中呢?”

叶开道:“刀在鞘中,当然也无法杀人。”

傅红雪道:“刀在鞘中,是不是怕人认出来?”

叶开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件事。”

傅红雪在听着。

叶开笑了笑,道:“我知道我若跟十八年前那血案有一点牵连,就绝不会带刀入万马堂来。”

他微笑道,接着道:“除非我是个白痴,否则我宁可带枪带剑,也绝不会带刀的。”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头,目光终于从刀上移向叶开的脸,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这是他第一次看人看得这么久——说不定也是最后的一次!

慕容明珠目中已有了酒意,突然大声道:“幸亏这已是十八年前的旧案,无论是带刀来也好,带剑来也好,都已无妨。”

花满天冷冷道:“那倒未必。”

慕容明珠接着道:“在座的人。除了乐大先生外,十八年前,只不过是个孩子,哪有杀人的本事?”

花满天忽然改变话题,问道:“不知阁下是否已成了亲?”

慕容明珠显然还猜不透他问这句话的用意,只好点了点头。

花满天道:“有没有儿女?”

慕容明珠道:“一儿一女。”

花满天道:“阁下若是和人有仇,等阁下老迈无力时,谁会去替阁下复仇?”

慕容明珠道:“当然是我的儿子。”

花满天笑了笑,不再问下去。

他已不必再问下去。

慕容明珠怔了半晌,勉强笑道:“阁下难道怀疑我们之中有人是那些凶手的后代?”

花满天拒绝回答这句话——拒绝回答通常也是种回答。

慕容明珠涨红了脸,道:“如此说来,堂主今日请我们来,莫非还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马空群的回答很干脆:“有!”

慕容明珠道:“请教!”

马空群缓缓道:“既有人家,必有鸡犬,各位一路前来,可曾听到鸡啼犬吠之声?”

慕容明珠道:“没有。”

马空群道:“各位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慕容明珠道:“也许这地方没有人养鸡养狗。”

马空群道:“边城马场之中,怎么会没有牧犬和猎狗?”

慕容明珠道:“有?”

马空群道:“单只花场主一人,就养了十八条来自藏边的猛犬。”

慕容明珠用眼角瞟着花满天,冷冷道:“也许花场主养的狗都不会叫——咬人的狗本就不叫的。”

花满天沉着脸道:“世人绝没有不叫的狗。”

乐乐山忽又抬起头,笑了笑道:“只有一种狗是绝不叫的。”

花满天道:“死狗?”

乐乐山大笑,道:“不错,死狗,只有死狗才不叫,也只有死人才不说话……”

花满天皱了皱眉,道:“喝醉了的人呢?”

乐乐山笑道:“喝醉了的人不但话特别多,而且还专门说讨厌话。”

花满天冷冷道:“这倒也是真话。”

乐乐山又大笑,道:“真话岂非本就总是令人讨厌的……酒,酒呢?”

他笑声突然中断,人已又倒在桌上。

花满天皱着眉,满脸俱是厌恶之色。

云在天忽然抢着道:“万马堂中,本有公犬二十一条,母犬十七条,共计三十八条;饲鸡三百九十三只,平均每日产卵三百枚,每日食用肉鸡约四十只,还不在此数。”

此时此刻,他居然像厨房里的管事一样,报起流水帐来了。

叶开微笑道:“却不知公鸡有几只?母鸡有几只?若是阴盛阳衰,相差太多,场主就该让公鸡多多进补才是,也免得影响母鸡下蛋。”

云在天也笑了笑,道:“阁下果然是个好心人,只可惜现在已用不着了。”

叶开道:“为什么?”

云在天忽然也沉下了脸,一字字道:“此间的三十八条猛犬,三百九十三只鸡,都已在昨夜一夜之间,死得干干净净。”

叶开皱了皱眉,道:“是怎么死的?”

云在天脸色更沉重,道:“被人一刀砍断了脖子,身首异处而死。”

慕容明珠突又笑道:“场主若是想找出那杀鸡屠狗的凶手,我倒有条线索。”

云在天道:“哦?”

慕容明珠悠然道:“那凶手想必是个厨子,若叫我一口气连杀三百多只鸡,我倒还没有那样的本事。”

云在天沉着脸,道:“不是厨子。”

慕容明珠忍住笑道:“怎见得?”

云在天沉声道:“此人一口气杀死了四百多头鸡犬,竟没有人听到丝毫动静,这是多么快的刀法!多么快的刀!”

叶开点了点头,大声道:“端的是好一把快刀!”

云在天道:“像这么快的刀,莫说杀鸡屠狗,要杀人岂非也方便得很。”

叶开微笑道:“那就得看他要杀的人是谁了。”

云在天目光已盯在傅红雪身上,道:“你阁下这柄刀,不知是否能够一口气砍断四百多条鸡犬的头颅?”

傅红雪脸上还是全无表情,冷冷道:“杀鸡屠狗,不必用这柄刀。”

云在天忽然一拍手,道:“这就对了。”

叶开道:“什么事对了?”

云在天道:“身怀如此刀法,如此利器的人,又怎会在黑夜之间,特地来杀鸡屠狗?”

叶开笑道:“这人若不是有毛病,想必就是闲得太无聊。”

云在天目光闪动,道:“各位难道还看不出,他这样做的用意何在?”

叶开道:“看不出。”

云在天道:“各位就算看不出,但有句话想必也该听说过的。”

慕容明珠抢着问道:“什么话?”

云在天目中似乎突然露出一丝恐惧之色,一字字缓缓道:“鸡犬不留!”

慕容明珠耸然动容,失声道:“鸡犬不留?……为什么要鸡犬不留?”

云在天冷冷道:“若不赶尽杀绝,又怎么能永绝后患?”

慕容明珠道,“为什么要赶尽杀绝?难道……难道十八年前杀尽神刀门下的那批凶手,今日又到万马堂来了?”

云在天道:“想必就是他们。”

他虽然在勉强控制自己,但脸色也已发青,说完了这句话,立刻举杯一饮而尽,才慢漫地接着道:“除了他们之外,绝不会有别人!”

慕容明珠道:“怎见得?”

云在天道:“若不是他们,为何要先杀鸡犬,再来杀人?这岂非打草惊蛇?”

慕容明珠道:“他们又为何要这样做?”

云在天紧握双拳,额上也沁出汗珠,咬着牙道:“只因他们不愿叫我们死得太快,死得太容易!”

(二)

夜色中隐隐传来马嘶,更衬得万马堂中静寂如死。

秋风悲号,天地间似也充满了阴森肃杀之意。边城的秋夜,本就时常令人从心里一直冷到了脚跟。

傅红雪还是一直凝视着手里的刀,叶开却在观察着每个人。

公孙断不知何时,又开始不停的一大口、一大口喝着酒。

花满天已站起来,背负着双手,在万马奔腾的壁画前踱来踱去,脚步沉重得就像是抱着条几百斤重的铁链子。

飞天蜘蛛脸色发白,仰着脸,看着屋顶出神,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慕容明珠刚喝下去的酒,就似已化为冷汗流出——十八年前的旧案,若是真的和他完全无关,他为什么要如此恐惧?

马空群虽然还是不动声色,还是端端正正、笔笔直直地坐在那里,就仿佛还是完全置身事外。

可是他的一双手,却已赫然按入了桌面,竟已嵌在桌面里。

“一醉解千愁,还是醉了的人好。”

但乐乐山是真的醉了么?

叶开嘴角露出了微笑,他忽然发觉,唯一真正没有改变的人,就是他自己。

烛泪已残。

风从屏风外吹进来,吹得满堂烛火不停的闪动,照得每个人的脸阵青阵白阵红,看这情景每个人心里都不怀好意。

过了很久,慕容明珠才勉强笑了笑,道:“我还有件事不懂。”

云在天道:“哦?”

慕容明珠道:“他们已杀尽了神刀堂的人,本该是你们找他们复仇才对,他们为什么反而先找上门来了?”

云在天沉声道:“神刀万马,本出一门,患难同当,恩仇相共。”

慕容明珠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和万马堂也有仇?”

云在天道:“而且必定是不解之仇!”

慕容明珠道:“那么他们又为何等到十八年后,才来找你们?”

云在天目光似乎在眺望着远方,缓缓道:“十八年前那一战,他们虽然将神刀门下斩尽杀绝,但自己的伤损也很重。”

慕容明珠道:“你是说,那时他们已无力再来找你们?”

云在天冷冷道:“万马堂崛起关东,跃马中原,迄今垂三十年,还没有人敢轻犯万马堂中的一草一木。”

慕容明珠道:“就算那时他们要休养生息,也不必要等十八年。”

云在天目光忽然刀一般盯在他脸上,一字字道:“那也许只因为他们本身已伤残老弱,所以要等到下一代成长后,再敢来复仇!”

慕容明珠耸然动容道:“阁下难道真的对我们有怀疑之意?”

云在天沉声道:“十八年前的血债犹新,今日的新仇又生,万马堂上上下下数百弟兄,性命都已悬于这一战,在下等是不是要分外小心?”

慕容明珠亢声道:“但我们只不过是昨夜才刚到这里的……”

叶开忽又笑了笑,道:“就因为我们是昨夜刚到的陌生人。所以嫌疑才最重。”

慕容明珠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这件事也是昨夜才发生的。”

慕容明珠道:“难道我们一到这里,就已动手,难道就不可能是已来了七八天的人?”

叶开缓缓道:“十八年的旧恨,本就连片刻都等不得,又何况七八天?”

慕容明珠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喃喃道:“这道理不通,简直不通。”

叶开笑道:“通也好,不通也好,我们总该感激才是。”

慕容明珠道:“感激?”

叶开举起金杯,微笑道:“若不是我们的嫌疑最重,今日又怎能尝到万马堂窖藏多年的美酒!”

乐乐山突又一拍桌子,大笑道:“好,说得好,一个人只要能凡事想开些,做人就愉快得多了……酒,酒呢?……”

这次他总算摸着了酒杯,立刻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慕容明珠冷冷道:“这酒阁下居然还能喝得下去,倒也不容易。”

乐乐山瞪眼道:“只要我没做亏心事,管他将我当做杀鸡的凶手也好,杀狗的凶手也好,都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这酒我为什么喝不下去?……酒呢?还有酒没有?”

酒来的时候,他的人却又已倒在桌上,一瞬间又已鼾声大作。

花满天用眼角瞅着他,像是恨不得一把将这人从座上揪起来,掷出门外去。

对别的人,别的事,花满天都很能忍耐,很沉得住气。

否则他又怎会在风沙中站上一夜?

但只要一看见乐乐山,他火气好像立刻就来了,冷漠的脸上也忍不住要露出憎恶之色。

叶开觉得很有趣。

无论什么事,只要有一点点特别的地方,他都绝不会错过的,而且一定会觉得很有趣。

他在观察别人的时候,马空群也正在观察着他,显然也觉得他很有趣。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两人目光突然相遇,就宛如刀锋相接,两个人的眼睛里都似已迸出了火花。

马空群勉强笑了笑,仿佛要说什么。

但这时慕容明珠突又冷笑道:“现在我总算完全明白了。”

云在天道:“明白了什么?”

慕容明珠道:“三老板想必认为我们这五个人中,有一人是特地来寻仇报复的,今日将我们找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找出这人是谁!”

马空群淡淡道:“能找得出么?”

慕容明珠道:“找不出,这人脸上既没有挂着招牌,若要他自己承认,只怕也困难得很!”

马空群微笑道:“既然找不出,在下又为何要多此一举?”

叶开立刻也笑道:“多此一举的事,三老板想必是不会做的。”

马空群道:“还是叶兄明见。”

慕容明珠抢着道:“今夜这一会,用意究竟何在?三老板是否还有何吩咐?抑或真的只不过是请我们大吃大喝一顿的?”

词锋咄咄逼人,这一呼百喏的贵公子,三杯酒下肚,就似已完全忘记了刚才的解剑之耻。

富贵人家的子弟,岂非本就大多是胸无城府的人?

但这一点叶开好像也觉得很有趣,好像也在慕容明珠身上,发现了一些特别之处。

马空群沉吟着,忽然长身而起,笑道:“今夜已夜深,回城路途遥远,在下已为各位准备了客房,但请委屈一宵,有话明天再说也不迟。”

叶开立刻打了个呵欠,道:“不错,有话明天再说也不迟。”

飞天蜘蛛笑道:“叶兄倒真是个很随和的人,只可惜世上并不是人人都像叶兄这样随和的。”

马空群目光炯炯,道:“阁下呢?”

飞天蜘蛛叹了口气,苦笑道:“像我这样的人,想不随和也不行。”

慕容明珠眼睛盯着桌上的八柄剑,道:“何况这里至少总比镇上的客栈舒服多了。”

马空群道:“傅公子……”

傅红雪淡淡道:“只要能容我这柄刀留下,我的人也可留下。”

乐乐山忽然大声道:“不行,我不能留下。”

花满天立刻沉下了脸,道:“为什么不能留下?”

乐乐山道:“那小子若是半夜里来,杀错了人,一刀砍下我的脑袋来,我死得岂非冤枉?”

花满天变色道:“阁下是不是一定要走?”

乐乐山醉眼乜斜,突又笑了笑,道:“但这里明天若还有好酒可喝,我就算真的被人砍下了脑袋,也认命了。”

每个人都站了起来,没有人坚持要走。

每个人都已感觉到,这一夜虽然很难平静度过,但还是比走的好。

一个人夤夜走在这荒原上,岂非任何事都可能发生的。

只有公孙断,却还是大马金刀,坐在那里,一大口、一大口的喝着酒……

(三)

风沙已轻了,日色却更遥远。

万籁无声,只有草原上偶而随风传来一两声马嘶,听来却有几分像是异乡孤鬼的夜啼。

一盏天灯,孤零零的悬挂在天末,也衬得这一片荒原更凄凉萧索。

边城的夜月,异乡的游子,本就是同样寂寞的。

挑着灯在前面带路的,是云在天。

傅红雪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跟在最后——有些人好像永远都不愿让别人留在他背后。

叶开却故意放慢了脚步,留了下来。

傅红雪就也放慢了脚步,走在他的身旁,沉重的脚步走在砂石上,又仿佛是刀锋在刮着骨头一样。

叶开忽然笑道:“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也会肯留下来。”

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马空群今夜请我们来,也许就是为了要看看,有没有人不肯留下来。”

傅红雪道:“你不是马空群。”

叶开笑道:“我若是他,也会同样做的,无论谁若想将别人满门斩尽杀绝,只怕都不愿再留在那人家里的。”

他想了想,又补充着道:“纵然肯留下来,也必定会有些和别人不同的举动,甚至说不定还会做出些很特别的事。”

傅红雪道:“若是你,你也会做?”

叶开笑了笑,忽然转变话题,道:“你知不知道他心里最怀疑的人是谁?”

傅红雪道:“是谁?”

叶开道:“就是我跟你。”

傅红雪突然停下脚步,凝视着叶开,一字字道:“究竟是不是你?”

叶开也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缓缓道:“这句话本是我想问你的,究竟是不是你?”

两人静静地站在夜色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然同时笑了。

叶开笑道:“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笑。”

傅红雪道:“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

花满天忽然出现在黑暗中,眼睛里发着光,看着他们,微笑道:“两位为什么如此发笑?”

叶开道:“为了一样并不好笑的事。”

傅红雪道:“一点也不好笑。”

公孙断还在一大口、一大口的喝着酒。

马空群看着他喝,过了很久,才叹息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是想喝得大醉,但喝醉了并不能解决任何事。”

公孙断突然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不醉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要受别人的鸟气!”

马空群道:“那不是受气,那是忍耐,无论谁有时都必须忍耐些的。”

公孙断的手掌又握紧,杯中酒又慢慢溢出,他盯着又已被他捏扁了的金杯,冷笑道:“忍耐:三十年来我跟你出生入死,身经大小一百七十余战,流的血已足够淹得死人,现在你却叫我忍耐——却叫我受一个小跛子的鸟气。”

马空群神色还是很平静,叹息着道:“我知道你受的委屈,我也……”

公孙断突然大声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不必说了,我也明白你的意思,现在你已有了身家,有了儿女,做事已不能像以前那样鲁莽。”

他又一拍桌子,冷笑着道:“我只不过是万马堂中的一个小伙计,就算为三老板受些气,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马空群凝视着他,目中并没有激恼之色,却带着些伤感。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谁是老板?谁是伙计?这天下本是我们并肩打出来的,就算亲生的骨肉也没有我们亲密。这地方所有的一切,你都有一半,你无论要什么,随时都可拿走——就算你要我的女儿,我也可以立刻给你。”

他话声虽平淡,但其中所蕴藏的那种情感,却足以令铁石人流泪。

公孙断垂下头,热泪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幸好这时花满天和云在天已回来了。

在他们面前,万马堂主的态度更沉静,沉声道:“他们是不是全部留了下来?”

云在天道:“是。”

马空群目中的伤感之色也已消失,变得冷静而尖锐,沉吟着道:“乐乐山、慕容明珠,和那飞贼留下来,我都不意外。”

云在天道:“你认为他们三个人没有嫌疑?”

马空群道:“至少嫌疑轻些。”

花满天道:“那倒未必。”

马空群道:“未必?”

花满天道:“慕容明珠并不是个简单的人,他那种样子是装出来的,以他的身份,受了那么多气之后,绝不可能还有脸指手划脚、胡说八道。”

马空群点了点头,道:“我也看出他此行必有图谋,但目的却绝不在万马堂。”

花满天道:“乐乐山呢?这假名士无论走到哪里,都喜欢以前辈自居,为什么要不远千里,辛辛苦苦地赶到这边荒之地来?”

马空群道:“也许他是在逃避仇家的追踪。”

花满天冷笑道:“武当派人多势众,一向只有别人躲着他们,他们几时躲过别人?”

马空群忽又叹息了一声,道:“二十三年前,武当山下的那一剑之辱,你至今还未忘却?”

花满天脸色变了变,道:“我忘不了。”

马空群道:“但伤你的武当剑客回云子,岂非已死在你剑下?”

花满天恨恨地道:“只可惜武当门下还没有死尽死绝。”

马空群凝视着他,叹道:“你头脑冷静,目光敏锐,遇事之机变,更无人能及,只可惜心胸太窄了些,将来只怕就要吃亏在这一点上。”

花满天垂下头,不说话了,但胸膛起伏,显见得心情还是很不平静。

云在天立刻改变话题,道:“这五人之中,看起来虽然是傅红雪的嫌疑最重,但正如叶开所说,他若真的是……寻仇来的,又何必带刀来万马堂?”

马空群目中带着深思之色,道:“叶开呢?”

云在天沉吟着,道:“此人武功仿佛极高,城府更是深不可测,若真的是他……倒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公孙断突又冷笑,道:“你们算来算去,算出来是谁没有?”

云在天道:“没有。”

公孙断道:“既然算不出,为何不将这五人全都做了,岂非落得个干净!”

马空群道:“若是杀错了呢?”

公孙断道:“杀错了,还可以再杀!”

马空群道:“杀到何时为止?”

公孙断握紧双拳,额上青筋一根根暴起。

突听一个孩子的声音在外面呼唤道:“四叔,我睡不着,你来讲故事给我听好不好?”

公孙断叹了口气,就好像忽然变了个人,全身肌肉都已松弛,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

马空群看着他巨大的背影,那眼色也像是在看着他所疼爱的孩子一样。

这时外面传来更鼓,已是两更。

马空群缓缓道:“按理说,他们既然留宿在这里,就不会有什么举动,但我们却还是不可大意吧。”

云在天道:“是。”

他接着又道:“我传话下去,将夜间轮值的弟兄增为八班,从现在开始,每半个时辰交错巡逻三次,只要看见可疑的人,就立刻鸣锣示警!”

马空群点了点头,忽然显得很疲倦,站起来走到门外,望着已被黑暗笼罩的大草原,意兴似更萧索。

云在天跟着走出来,叹息着道:“但望这一夜平静无事,能让你好好休息一天——明天要应付的事只怕还要艰苦得多。”

马空群拍拍他的肩,仰面长叹,道:“经过这一战之后,我们应该都好好的休息休息了……”

一阵风吹过,天灯忽然熄灭,只剩下半轮冷月高悬。

云在天仰首而望,目光充满了忧郁和恐惧。

万马堂岂非也要如这天灯一样,虽然挂得很高,照得很远,但又有谁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突然熄灭?

(四)

夜更深。月色朦胧,万马无声。

在这边城外的荒漠中,凄凉的月夜里,又有几人能入睡?

叶开睁大了眼睛,看着窗外的夜色。

他没有笑。

他那永远挂在嘴角的微笑,只要在无人时,就会消失不见。

他也没有睡。

万马堂虽无声,但他的思潮,却似千军万马般奔腾起伏,只可惜谁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他轻抚着自己的手,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间,就像是砂石般粗糙坚硬,掌心也已磨出了硬块。

那是多年握刀留下的痕迹。

但他的刀呢?

他从不带刀。

是不是因为他的刀已藏在心里?

(五)

傅红雪手里还是紧紧握着他的刀。

他也没有睡。甚至连靴子都没有脱下来。

凄凉的月色,照着他苍白冷硬的脸,照着他手里漆黑的刀鞘。

这柄刀他有没有拔出来过?

(六)

三更,四更……

突然间,静夜中传出一阵急遽的鸣锣声。

万马堂后,立刻箭一般窜了四条人影,掠向西边的马场。

风中仿佛带着种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叶开屋子里的灯首先亮了起来,又过了半晌,他才大步奔出。

慕容明珠和飞天蜘蛛也同时推开了门。

乐大先生的门,还是关着的,门里不时有他的鼾声传出。

傅红雪的门却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慕容明珠道:“刚才是不是有人在鸣锣示警?”

叶开点点头。

慕容明珠道:“你知不知道是什么事?”

叶开摇摇头。

就在这时,两条人影箭一般窜过来,一个人手里剑光如飞花,另一人的身形轻灵如飞鹤。

花满天目光掠过门外站着的三个人,身形不停,扑向乐乐山门外,顿住。他也已听到门里的鼾声。

云在天身形凌空一翻,落在傅红雪门外,伸手一推,门竟开了。

傅红雪赫然就站在门口,手里紧握着刀,一双眼睛亮得怕人。

云在天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铁青着脸,道:“各位刚才都没有离开过这里?”

没有人回答。

这问题根本就不必提出来问。

花满天沉声道:“有谁听见了什么动静?”

也没有。

慕容明珠皱了皱眉,像是想说什么,还未说出口,就已弯下腰呕吐起来。

风中的血腥气已传到这里。

然后,突然间,万马悲嘶,连天畔的冷月却似也为之失色!

天皇皇,地皇皇。

眼流血,月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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