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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毁尸

(三)

救火的人虽多,水源却不足。

幸好白天下过雨,屋子并不干燥,所以火势虽未被扑灭,总算还没有蔓延得太快。

叶开挤在救火的人丛中,目光就像鹰一样,在四下搜索。

放火的人通常也会混在救火的人丛里的,这也许因为他不愿被别人怀疑,也许因为他很欣赏别人救火的痛苦,很欣赏自己放的火。

这当然是种残酷而变态的心理,但放火的岂非就是残酷而变态的人?

只可惜这种人外表通常都很不容易看出来的。

叶开正觉得失望,忽然发觉有个人在后面用力拉他的衣襟。

他回过头,又发觉有个人很快地转过身,挤出了人群。

是个头戴着毡帽的青衣人。

叶开当然也很快地跟着挤了出去。

他挤出去后,还是只能看到这青衣人的背影。

叶开常常喜欢研究人的背影,他发现每个人的背影多多少少都有些特征,所以若要从一个人的背影认出他来,并不是件困难的事。

这青衣人的背却像是完全陌生的。

他身材并不高大,行动却很敏捷,很快地就已走出了这条街。

忽然间,四下就已看不见别的人了。

繁星在天,原野静寂。

叶开大步追过去,轻唤道:“前面的朋友是否有何指教?请留步说话。”

青衣人的脚步非但没停,反而更加快了,又走出一段路,就忽然一掠而起,施展的竟是“八步赶蝉”的上乘轻功。

这人的轻功非但很不错,身法也很美。叶开看见他宽大的衣袂在风中飞舞,忽又觉得他的身法很眼熟,却还是想不出在哪里见过这么样一个人。

走得越远,夜色就越浓。

叶开并没有急着追上去。

这青衣人若是真的不愿见他,刚才为什么要拉他的衣服?

这人若是本就想见人,他又何必急着去追?

风吹草原,长草间居然有条小径。

这人对草原中的地势显然非常熟悉,在草丛间东一转,西一转,忽然看不见了。

叶开却一点也不着急,就停下脚步,等着。

过了半晌,草丛中果然在低语:“你知道我是谁?”

叶开笑了笑,悠然低吟:“天皇皇,地皇皇,人如玉,玉生香,万马堂中沈三娘。”

草丛中有人笑了,笑声轻柔而甜美。

一个人带着笑道:“好眼力,有赏。”

叶开微笑道:“赏什么?”

沈三娘道:“赏你进来喝杯酒。”

这荒凉的草原上,怎么会有喝酒的地方?

叶开走进去后才明白,沈三娘竟在这里建造了个小小的地室。

若不是她自己带你,你就算有一万人来找,也绝对找不到这地方。

这实在是个很奇妙的地方,里面非但有酒,居然还有张很干净的床,很精致的妆台,妆台上居然还摆着鲜花。

摆酒的桌子上,居然还有几样很精致的小菜。

叶开怔住。

沈三娘看着他,脸上带着笑,正是那种令人一见销魂的笑。

她微笑着道:“你是不是很奇怪?”

叶开忽然也笑了笑,道:“不奇怪。”

沈三娘道:“不奇怪?”

叶开也在看着她,微笑道:“像你这样的女人,无论做出什么样的事来,我都不会奇怪。”

沈三娘眼波流动,道:“看来你的确是个很懂事的男人。”

叶开道:“你也是个很懂事的女人。”

沈三娘道:“所以我们就该像两个真正懂事的人一样,先坐下来喝杯酒。”

叶开眨了眨眼,道:“然后呢?”

沈三娘又笑了,咬着嘴唇笑道:“你既然是个懂事的男人,就不该在女人面前问这种话。”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其实我只不过想听你说个故事。”

沈三娘道:“什么故事?”

叶开道:“神刀万马堂的故事。”

沈三娘道:“你怎么知道我会说这故事?”

叶开又笑了笑,淡淡道:“我知道的事还不止这一样。”

沈三娘忽然不说话了。

灯光照着她的脸,使得她看来更美,但却是种凄凉而伤感的美,就像是夏日下的归鸿,残秋时的夕阳。

她慢慢地斟了杯酒,递给叶开。

叶开坐下。

风从上面的洞口吹过,灯光在摇晃,夜仿佛已很深了。

大地寂静,又有谁知道地下有这么样两个人,这么样坐在这里。

又有谁知道他们的心事?

沈三娘又为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下去,然后才缓缓道:“你知道神刀堂的主人是谁?”

叶开点点头。

沈三娘道:“你知道白先羽和马空群,本来是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

叶开又点点头。

沈三娘道:“他们并肩作战,从关外闯到中原,终于使神刀堂和万马堂的名头响遍了武林。”

叶开道:“我也早已知道白老前辈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沈三娘叹了口气,黯然道:“就因为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所以后来才会死得那么惨。”

叶开道:“为什么?”

沈三娘道:“因为他使神刀堂一天天壮大,不但已渐渐压过了万马堂,江湖中也已几乎没有别人能比得上了。”

叶开叹道:“我想他一定得罪了很多人。”

武林大豪的声名,本就是用血泪换来的。

沈三娘咬着牙,道:“他自己也知道江湖中一定有很多人恨他,但他却未想到最恨他的人,竟是他最要好的兄弟。”

叶开道:“马空群?”

沈三娘点点头,道:“他恨他,因为他知道自己比不上他。”

叶开道:“难道他真的是死在马空群手下的?”

沈三娘恨恨道:“当然还有别的人。”

叶开道:“公孙断?”

沈三娘道:“公孙断只不过是个奴才,就凭他们两个人,怎么敢动神刀堂,何况白夫人和白二侠也是不可一世的绝顶高手。”

她目中充满了怨毒之意,接着又道:“所以那天晚上秘密暗算他们的人,至少有三十个。”

叶开动容道:“三十个。”

沈三娘点点头,道:“这三十个人想必也一定都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叶开道:“你知道他们是谁?”

沈三娘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没有人知道……除了他们自己外,绝没有别人知道。”

她不让叶开问话,很快的接着又道:“那天晚上雪刚停,马空群约了白大哥兄弟去赏雪,说是在城外的梅花庵,准备了一席很精致的酒菜。”

叶开很留意地听着,仿佛每个细节都不肯错过,所以立刻问道:“梅花庵既然是出家人的清修之地,怎么会有酒菜?”

沈三娘冷笑道:“这世上真正能做到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又有几个?”

叶开点点头,替她倒了杯酒。

他了解她的心情。

像她这种人,对世上任何事的看法当然都难免比较尖刻。

沈三娘喝完了这杯酒,才接着说道:“那天白大哥的兴致也很高,所以将他一家人全都带去了,谁知道……谁知道马空群要他们去赏的并不是白的雪,而是红的雪!”

她拿着酒杯的手已开始颤抖,明亮的眼睛也已发红了。

叶开的脸色也很沉重,道:“马空群是不是已安排好那三十个人埋伏在梅花庵里等着他。”

沈三娘点点头,凄然道:“就在那天晚上,白大哥兄弟两家,大小十一口人,全都惨死在梅花庵外,竟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叶开也不禁黯然,长叹道:“斩草除根,寸草不留,他们的手段好毒!”

沈三娘轻拭着眼角的泪痕,道:“最惨的是白大哥夫妇,他们纵横一生,死的时候竟连首级都无法保存,连他那才四岁大的孩子,都惨死在剑下。”

她又替自己倒了杯酒,很快地喝了下去,道:“但暗算他们的那三十多个蒙面刺客,也被他们手刃了二十多个。”

叶开道:“马空群左掌那三根手指,想必也是被他削断了的。”

沈三娘恨恨道:“若不是他趁白大哥不备时先以金刚掌力重创了白大哥的右臂,那天晚上他们只怕还休想得手。”

叶开道:“金刚掌?”

沈三娘道:“马空群也是个了不起的人材,他右手练的是破山拳,左手练的却是金刚掌,据说这两种功夫都已被他练到了九成火候。”

叶开道:“白大侠呢?”

沈三娘的眼睛里立刻又发出了光,道:“白大哥艺绝天下,无论武功、机智、胆识,世上都绝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他。”

你只要看着她的眼睛,就可以知道她对她的白大哥是多么崇敬佩服。

叶开长长叹息,黯然道:“为什么千古以来的英雄人物,总是要落得个如此悲惨的下场?”

他也举杯一饮而尽,才接着说道:“白大侠满门惨死之后,马空群自然就将责任推到那些蒙面刺客身上。”

沈三娘冷笑道:“最可恨的是,他还当众立誓,说他一定要为白大哥报仇。”

叶开道:“那三十个刺客之中,能活着回去的还有几个?”

沈三娘道:“七个。”

叶开道:“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

沈三娘道:“没有。”

叶开叹道:“他们自己当然更不肯说出来,马空群只怕再也没有想到这秘密也会泄漏。”

沈三娘道:“他做梦也没想到。”

叶开苦笑道:“其实连我也想不通,这秘密是怎么泄漏的。”

沈三娘沉吟着,终于缓缓道:“活着的那七个人之中,有一个突然天良发现,将这秘密告诉了一位白凤夫人。”

叶开道:“这种人也有天良?”

沈三娘道:“他本来也已将死在白大哥刀下,但白大哥却从他的武功上,认出了他,念在他做人还有一点好处,所以刀下留情,没有要他的命。”

叶开道:“这人是谁?”

沈三娘叹道:“白凤夫人已答应过他,绝不将他的姓名泄漏。”

叶开道:“他做人有什么好处?”

沈三娘道:“若是说出了他这点好处,只怕人人都知道他是谁了。”

叶开道:“白大侠对他的武功如此熟悉,难道他竟是白大侠的朋友?”

沈三娘恨恨道:“马空群难道不是白大哥的朋友?那三十个蒙面刺客,也许全都是白大哥的朋友。”

叶开叹道:“看来朋友的确比仇敌还可怕。”

沈三娘道:“可是白大哥饶了他一命之后,他回去总算还是天良发现,否则白大哥只怕就要永远冤沉海底了。”

叶开道:“他没有说出另六个人是谁?”

沈三娘道:“没有。”

叶开道:“为什么不说?”

沈三娘道:“因为他也不知道。”

她接着道:“马空群一向是个很谨慎,很仔细的人,他选择这三十个人做暗算白大哥的刺客,当然仔细观察过他们很久,知道他们都必定在暗中对白大哥怀恨在心。”

叶开道:“想必如此。”

沈三娘道:“但这三十个人却都是和马空群直接联系的,谁都不知道另外的二十九个人是谁。”

叶开道:“江湖中的一流高手,大多都有他们独特的兵刃和武功,这人多少总该看出一点线索来。”

沈三娘道:“行刺的那天晚上,这三十个人不但全都黑衣蒙面,甚至将他们惯用的兵刃也换过了,何况,这个人当然也很了解白大哥武功的可怕,行刺时心情当然也紧张得很,哪有功夫去注意别人。”

叶开垂下头,沉吟着,忽又问道:“那位白凤夫人又是谁?”

沈三娘长长叹息,凄然道:“她……她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也是个很可怜的女人,她虽然既聪明又美丽,但命运却比谁都悲惨。”

叶开道:“为什么?”

沈三娘道:“因为她喜欢的男人不但是有妇之夫,而且是她那一门的对头。”

叶开道:“对头?”

沈三娘道:“她本是魔教中的大公主。”

叶开动容道:“魔教?”

沈三娘黯然道:“三百年来,武林中无论哪一门、哪一派的人,提起魔教两个字来,没有不头痛的,其实魔教中的人也是人,也有血有肉,而且,只要你不去犯他们,他们也绝不会来惹你。”

叶开苦笑道:“我总认为魔教只不过是种荒唐神秘的传说而已,谁知道世上竟真有它存在。”

沈三娘道:“近二十多年来,魔教中人的确已没人露面过。”

叶开道:“为什么?”

沈三娘道:“因为魔教教主在天山和白大哥立约赌技,输了一着,发誓从此不再入关。”

叶开叹道:“白大侠当真是人中之杰,当真是了不起。”

沈三娘幽幽地道:“只可惜你晚生了二十年,没有见着他。”

叶开道:“但他当年的雄姿英发,现在我还一样能想像得到。”

沈三娘看着他,眼睛里露出一抹温柔之意,像是说什么,又忍住。

她又喝了杯酒,才接着道:“就因为天山这一战,所以魔教中上上下下,都将白大哥当作不共戴天的大对头。”

叶开叹道:“魔教中的人,气量果然未免偏狭了一些。”

沈三娘说道:“白凤夫人就是那魔教教主的独生女儿。”

叶开道:“但她却爱上了白大侠。”

沈三娘点点头,道:“就为了白大哥,她不惜叛教出走。”

叶开道:“她知道白大侠已有妻子?”

沈三娘道:“她知道,白大哥从没有欺骗过她,所以她才动了真情。”

叶开长叹道:“你若要别人真情对你,你也得用自己的真情换取。”

沈三娘的目光又变得温柔起来,轻轻道:“她明知白大哥不能常去看她,但她情愿等,有时一年中她甚至只能见到白大哥一面,但她已心满意足。”

叶开的眼睛仿佛遥视着远方,过了很久,才问道:“白大侠的夫人想必不知道他们这段情感。”

沈三娘道:“她至死都不知道,因为白大哥虽然是一世英雄,但对她这位夫人却带着三分畏惧,所以才苦了我们的白凤姑娘。”

叶开叹息着,道:“我明白。”

他的确明白。

女人最悲惨的事,就是爱上了一个她本不该去爱的男人。

沈三娘凄然道:“最惨的是,那时她已有了白大哥的孩子。”

叶开迟疑着,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说的这孩子是不是……”

沈三娘道:“这孩子就是傅红雪。”

叶开动容道:“他果然是来找万马堂复仇的!”

沈三娘点点头,目中又有了泪光,黯然道:“为了这一天,她们母子也不知吃了多少苦。”

叶开道:“白凤夫人难道从未去向她的父亲请求帮助?”

沈三娘道:“她也是个很倔强的女人,从不要别人可怜她,何况,魔教中人既然对白大哥恨如切骨,又怎么会帮她复仇。”

叶开叹道:“她既然本是魔教中的公主,当然也不会有别的朋友。”

沈三娘道:“所以她只有全心全意地来教养她的生子,希望她能为白大哥洗雪这血海深仇。”

叶开道:“看来她的儿子并没有令她失望。”

沈三娘道:“他现在的确已可算是绝顶高手,我敢说天下已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但又有谁知道,他为了练武曾经吃过多少苦?”

叶开道:“无论做什么事,若想出人头地,都一样要吃苦的。”

沈三娘凝视着他,忽然问道:“你呢?”

叶开笑了笑,道:“我?……”

他的笑容中似也带着些悲伤,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接着道:“我总比他好,因为从来也没有人管我。”

沈三娘道:“没有人管真是件幸运的事么?”

叶开又笑了笑。

他只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沈三娘轻轻叹息,柔声道:“我相信你有时也必定希望有个人来管管你的,没有人管的那种痛苦和寂寞,我很明白。”

叶开忽然改变话题,道:“这件事的大概情况,我也明白了。”

沈三娘道:“我说的本来就很详细。”

叶开道:“但你却忘了说一件事。”

沈三娘道:“什么事?”

叶开道:“你自己。”

他凝视着沈三娘,缓缓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和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沈三娘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马空群以为我是白凤夫人的妹妹,其实他错了。”

叶开道:“哦。”

沈三娘凄然一笑,道:“我本来也是魔教中的人,但却只不过是白凤夫人身边的一个小丫头而已。”

叶开道:“傅红雪认得你?”

沈三娘摇摇头道:“他不认识我,他很小的时候,我就离开了白凤夫人。”

叶开道:“为什么?”

沈三娘道:“因为我要找机会,混入万马堂去刺探消息。”

叶开道:“要查出那六个人是谁?”

沈三娘道:“最主要的,当然是这件事。”

叶开道:“你没有查出来?”

沈三娘道:“没有。”

她目中又露出悲愤沉痛之色,黯然接着道:“所以这十几年我都是白活的。”

叶开看着她,道:“你只不过是白凤夫人的丫环,但却也为了这段仇恨,付出了你这一生中最好的十年生命?”

沈三娘道:“因为她一向对我很好,一向将我当作她的姐妹。”

叶开道:“没有别的原因?”

沈三娘垂下头,过了很久,才轻轻道:“这当然也因为白大哥一向是我最崇拜的人。”

她忽又抬起头,盯着叶开,道:“你好像一定要每件事都问个明白才甘心。”

叶开道:“我本就是个喜欢刨根挖底的人。”

沈三娘眼睛里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盯着他道:“所以你也常常喜欢躲在屋顶上偷听别人说话。”

叶开笑了,道:“看来你好像也要将每件事都问得清清楚楚才甘心。”

沈三娘咬着嘴唇,道:“但那天晚上,屋子里的女人并不是我。”

叶开眨了眨眼,道:“不是你?”

沈三娘道:“不是。”

叶开看着他,眼睛里的表情也变得很奇怪,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道:“不是你是谁?”

沈三娘道:“是翠浓。”

叶开的眼睛突然亮了,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傅红雪看着他要拉翠浓时,脸上为什么会露出愤怒之色。

沈三娘慢慢地为他倒了杯酒,道:“所以那天晚上和你在一起的女人,就不是翠浓。”

叶开道:“不是翠浓是谁?”

沈三娘又喝了一杯酒,眼波忽然变得雾一样地朦胧,缓缓地道:“随便你要将谁当做她都行,只要不是翠浓……”

叶开长叹了一声,道:“我明白了。”

沈三娘柔声道:“谢谢你。”

叶开问道:“但我又有点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沈三娘垂下头,垂得很低,好像不愿再让叶开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又过了很久,她才叹息着,黯然道:“为了复仇,我做过很多不愿做的事!”

叶开道:“也许每个人都做过一些他本来不愿做的事。”

沈三娘道:“但这一次我却不愿再做。”

叶开眼睛里充满了同情,道:“你当然不是为了自己。”

沈三娘道:“我的确是怕害了他,他和我这种女人本不该有任何关系,只不过……我也是为了我自己。”

叶开道:“哦?”

沈三娘用力咬着嘴唇,道:“我已尽了我的力,现在我再也不愿碰一碰我不喜欢的男人。”

叶开举杯饮尽,酒似已有些发苦。

他当然也了解一个女人被迫和她们憎恶的男人在一起时,是件多么痛苦的事。

沈三娘忽然抬起头来,掠了掠鬓边的乱发,道:“我这一生中,从未有过一个我真正喜欢的男人,你信不信?”

她眼波朦胧,似已有了些酒意。

叶开轻轻叹息,只能叹息。

沈三娘道:“其实马空群对我并不错,他本该杀了我的。”

叶开道:“为什么?”

沈三娘道:“因为他早已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叶开道:“可是他并没有杀你。”

沈三娘点点头,道:“所以我本该感激他的,但是我却更恨他。”

她用力握紧酒杯,就好像已将这酒杯当做马空群的咽喉。

樽已空。

叶开将自己杯中的酒,倒了一半给她。

然后她就将这半杯酒喝了下去,喝得很慢,仿佛对这杯酒十分珍惜。

叶开凝视着她,缓缓道:“我想你现在一定永远再也不愿见到马空群。”

沈三娘道:“我不能杀他,只有不见他。”

叶开柔声道:“但你的确已尽了你的力。”

沈三娘垂着头,凝视着手里的酒杯,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事?”

叶开笑了笑,道:“因为我是个懂事的男人?”

沈三娘柔声道:“你也是个很可爱的男人,若是我还年轻,一定会勾引你。”

叶开凝视着她,道:“你现在也并不老。”

沈三娘也慢慢地抬起头,凝视着他,嘴角又露出那动人的微笑,幽幽的说道:“就算还不老,也已经太迟了……”

她笑得虽美,却仿佛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苦涩之意。

一种比甜还有韵味的苦涩之意。

一种凄凉的笑。

然后她就忽然站起来,转过身,又取出樽酒带着笑道:“所以现在我只想你陪我大醉一次。”

叶开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也有很久未曾真的醉过了。”

沈三娘:“可是在你还没有喝醉以前,我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叶开道:“你说。”

沈三娘说道:“你当然看得出傅红雪是个怎么样的人。”

叶开点点头,道:“我也很喜欢他。”

沈三娘道:“他的智慧很高,无论学什么,都可以学得很好,但他却又是个很脆弱的人,有时他虽然好像很坚强,其实却只不过是在勉强控制着自己,那打击若是再大一点,他就承受不起。”

叶开在听着。

沈三娘道:“他杀公孙断的时候,我也在旁边,你永远想不到他杀了人后有多么痛苦,我也从未看过吐得那么厉害的人。”

叶开道:“所以你怕他……”

沈三娘道:“我只怕他不能再忍受那种痛苦,只怕他会发疯。”

叶开叹道:“但他却非杀人不可。”

沈三娘叹了口气,道:“可是我最担心的,还是他的病。”

叶开皱眉道:“什么病?”

沈三娘道:“一种很奇怪的病,在医书上叫癫痫,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羊癫疯,只要这种病一发作,他立刻就不能控制自己。”

叶开面上也现出忧郁之色,道:“我看过这种病发作时的样子。”

沈三娘道:“最可怕的是,谁也不知道他这种病要在什么时候发作,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所以他心里永远有一种恐惧,所以他永远都是紧张的,永远不能放松自己。”

叶开苦笑道:“老天为什么偏偏要叫他这种人得这种病呢。”

沈三娘道:“幸好现在还没有别人知道他有这种病,马空群当然更不会知道。”

叶开道:“你能确定没有别人知道?”

沈三娘道:“绝没有。”

她的确很有信心,因为她还不知道傅红雪的病最近又发作过一次,而且偏偏是在马芳铃面前发作的。

叶开沉吟着,道:“他若紧张时,这种病发作的可能是不是就比较大?”

沈三娘道:“我想是的。”

叶开道:“他和马空群交手时,当然一定会紧张得很。”

沈三娘叹道:“我最怕的就是这件事,那时他的病若是突然发作……”

她嘴唇突然发抖,连话都已说不下去——非但不敢再说,连想都不敢去想。

叶开又替她倒了杯酒,道:“所以你希望我能在旁边照顾着他。”

沈三娘道:“我并不只是希望,我是在求你。”

叶开道:“我知道。”

沈三娘道:“你答应?”

叶开的目光仿佛忽然又到了远方,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可以答应,只不过,现在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件事。”

沈三娘道:“你担心的是什么?”

叶开道:“你知不知道他回去还不到一个时辰,已有两个人要杀他。”

沈三娘动容道:“是什么人?”

叶开道:“你总该听说过‘断肠针’杜婆婆,和‘无骨蛇’西门春。”

沈三娘当然听说过。

她脸色立刻变了,喃喃道:“奇怪,这两人为什么要杀他?”

叶开道:“我奇怪的也不是这一点。”

沈三娘道:“你奇怪的又是什么?”

叶开沉思着,道:“我刚说起他们很可能也在这地方,他们就立刻出现了。”

沈三娘道:“你是不是觉得他们出现得太快,太恰巧?”

叶开道:“不但出现得太快,也死的太快,就仿佛生怕别人要查问他们某样的秘密,所以自己急着要死一样。”

沈三娘道:“不是你杀了他们的?”

叶开笑了笑,道:“我至少并不急着要他们死。”

沈三娘道:“你认为是有人要杀了他们灭口?”

叶开道:“也许还不止这样简单。”

沈三娘道:“你的意思我不懂。”

叶开道:“也许死的那两个人,并不是真的西门春和杜婆婆。”

沈三娘道:“你能不能说得再详细些?”

叶开沉吟着,道:“他们当然是为了一种很特别的理由,才会躲到这里来的。”

沈三娘道:“不错。”

叶开道:“他们躲了很多年,已认为没有人会知道他们的下落。”

沈三娘道:“本就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叶开道:“但今天我却忽然对人说,他们很可能就在这地方。”

沈三娘道:“你怎么知道的?”

叶开又笑了笑,淡淡道:“我知道很多事。”

沈三娘叹道:“也许你知道的已太多。”

叶开道:“我既然已说出他们很可能在这里,自然就免不了有人要去找。”

沈三娘道:“他们怕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你,因为他们想不通你怎会知道他们在这里,也猜不透你还知道些什么事。”

叶开道:“他们生怕自己的行踪泄露,所以就故意安排了那两个人出现,而且想法子让我认为这两个人就是杜婆婆和西门春。”

沈三娘道:“想什么法子?”

叶开道:“有很多法子,最简单的一种,就是叫一个人用断肠针去杀人。”

沈三娘道:“断肠针是杜婆婆的独门暗器,所以你当然就会认为这人是杜婆婆。”

叶开道:“不错。”

沈三娘道:“若要杀人,最好的对象当然就是傅红雪。”

叶开道:“这也正是他们计划中最巧妙的一点。”

沈三娘道:“那两人若能杀了傅红雪,当然很好,就算杀不了傅红雪,也对他们这计划没有妨碍。”

叶开道:“对极了。”

沈三娘道:“等到他们出手之后,那真的杜婆婆和西门春就将他们杀了灭口,让你认为杜婆婆和西门春都已死了。”

叶开道:“谁也不会对一个死了的人有兴趣,以后当然就绝不会有人再去找他们。”

沈三娘眨着眼,道:“只可惜有种人对死人也一样有兴趣的。”

叶开微笑道:“世上的确有这种人。”

沈三娘道:“所以他们只杀人灭口一定还不够,一定还要毁尸灭迹。”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常听人说,漂亮的女人大多都没有思想,看来这句话对你并不适用。”

沈三娘嫣然一笑,道:“有人说,会动脑筋的男人,通常都不太会动嘴,看来这句话对你也不适用。”

叶开也笑了。

现在他们本不该笑的。

沈三娘道:“其实我也还有几件事想不通。”

叶开道:“你说。”

沈三娘道:“死的若不是杜婆婆和西门春,他们是谁呢?”

叶开道:“我只知道其中有个人的武功相当不错,绝不会是无名之辈。”

沈三娘道:“但你却不知道他是谁。”

叶开道:“也许我以后会知道的。”

沈三娘看着他道:“只要你想知道的事,你就总是能知道!”

叶开笑道:“这也许只因为我本就是个很有办法的人。”

沈三娘道:“那么你想必也该知道,杜婆婆和西门春是为什么躲到这里来的。”

叶开道:“你说呢?”

沈三娘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一字字道:“那三十个刺客中活着的还有七个,也许我们现在已找出两个来。”

叶开的表情也严肃起来,道:“这是件很严重的事,所以你最好不要太快下判断。”

沈三娘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可不可以假定他们就是。”

叶开叹了口气,叹气有时也是种答复。

沈三娘道:“他们若是还没有死,当然一定还在这地方。”

叶开道:“不错。”

沈三娘道:“这地方的人并不多。”

叶开道:“也不太少。”

沈三娘道:“以你看,什么人最可能是西门春?什么人最可能是杜婆婆?”

叶开道:“我说过,这种事无论谁都不能太快下判断。”

沈三娘道:“但只要他们还没有死,就一定还在这地方。”

叶开道:“不错。”

沈三娘道:“他们既然可以随时找两个人来做替死鬼,这地方想必一定还有他们的手下。”

叶开道:“不错。”

沈三娘道:“这些人随时随地都可能出现,来暗算傅红雪。”

叶开叹息着点了点头。

沈三娘道:“你所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

叶开沉吟着,道:“以他的武功,这些人当然不是他的对手。”

沈三娘也点了点头。

叶开道:“他既然是魔教中大公主的独生子,旁门杂学会的自然也不少。”

沈三娘道:“实在不少。”

叶开道:“但他却缺少一样事。”

沈三娘道:“哪样事?”

叶开道:“经验。”

他慢慢地接着道:“在他这种情况中,这正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却又偏偏是谁也没法子教他的。”

沈三娘道:“所以……”

叶开道:“所以你应该去告诉他,真正危险的地方并不是万马堂,真正的危险就在这小镇上,而且是他看不见,也想不到。”

沈三娘沉思着,道:“你认为马空群早已在镇上布好了埋伏?”

叶开道:“你说过,他是个很谨慎的人。”

沈三娘道:“他的确是。”

叶开道:“可是现在他身边却已没有一个肯为他拼命的人。”

沈三娘道:“公孙断的死,对他本就是个很大的打击。”

叶开道:“一个像他这么谨慎的人,对自己一定保护得很好,公孙断就算是他最忠诚的朋友,他也绝不会想要倚靠公孙断来保护他。”

沈三娘冷冷道:“公孙断本就不是个可靠的人。”

叶开道:“他当然比你更了解公孙断。”

沈三娘道:“所以你认为他一定早已另有布置。”

叶开笑了笑,道:“他若非早已有了对付傅红雪的把握,现在怎么会还留在这里。”

沈三娘道:“难道你认为傅红雪已完全没有复仇的机会?”

叶开道:“假如他只想杀马空群一个人,也许还有机会。”

沈三娘道:“假如他还想找出那六个人呢。”

叶开道:“那就很难了。”

沈三娘凝视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究竟是在替我们担心?还是为马空群来警告我们的?现在我已渐渐分不清了。”

叶开淡淡道:“你真的分不清?”

沈三娘道:“你虽然说出了很多秘密,但仔细一想,这些秘密我们却连一点用都没有。”

叶开道:“哦?”

沈三娘道:“我若真的将这些话告诉傅红雪,他只有更紧张,更担心,更容易遭人暗算。”

叶开道:“你可以不告诉他。”

沈三娘盯着他的眼睛,像是想从他眼睛里看出他心里的秘密。

可是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忍不住又长叹息了一声,道:“现在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又笑了,淡淡道:“问我这句话的人,你已不是第一个。”

沈三娘道:“从来没有人知道你的来历?”

叶开道:“那只因连我自己都忘了。”

他举起酒杯,微笑道:“现在我只记得,我答应过要陪你大醉一次的。”

沈三娘眼波流动,道:“你真的想醉?”

叶开笑得仿佛有些伤感,缓缓道:“我不醉又能怎么样呢?”

于是叶开醉了,沈三娘也醉了。

他醒的时候,却已剩下他自己一个人。

空樽下压着张素笺,是她留下来的。

笺上只有一行字,是用胭脂写的,红得就像是血:

“昨夜在这里陪你喝酒的女人也不是我。”

樽旁还有胭脂。

于是叶开又加了几个字:

“昨夜我根本就不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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