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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

(一)

屋里的灯光也并不太亮,酒菜却非常精致。

那衣着华丽的驼子,正用他戴着星形戒指的手,举起了酒杯。

酒杯晶莹剔透,是用整个的紫水晶雕成的。

萧别离微笑道:“酒如何?”

驼子道:“酒普通,酒杯还不错。”

这驼子看来竟是个比萧别离还懂得享受的人。

萧别离叹了口气,道:“我早知你难侍候,所以特地托人从南面捎来真正的波斯葡萄酒,想不到只换得你‘普通’两个字。”

驼子道:“波斯的葡萄酒也有好几等,这种本来就是最普通的。”

萧别离道:“你自己为什么不带些好的来?”

驼子道:“我本来也想带些来的,只可惜临走时又出了些事,走得太匆忙。”

看来他们原来是早已约好的。

叶开觉得更有趣了,因为他已看出这驼子正是“金背驼龙”丁求。

谁能想到“金背驼龙”丁求竟会躲在这里?而且是早已跟萧别离约好的。

他为什么要带那些棺材来?

他跟萧别离是不是也有阴谋要对付万马堂?

叶开只希望萧别离问问丁求,他临走时究竟又出了什么事!

但萧别离却已改变话题,道:“你这次来有没有在路上遇见过特别精彩的女人?”

丁求道:“没有,近来精彩的女人,好像已越来越少了。”

萧别离笑道:“那也许只因为你对女人的兴趣已越来越少。”

丁求道:“听说你这里有个女人还不错。”

萧别离道:“何止不错,简直精彩。”

丁求道:“你为什么不找她来陪我们喝酒?”

萧别离道:“这两天不行。”

丁求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这两天她心里有别人。”

丁求道:“谁?”

萧别离道:”能令这种女人动心的男人,当然总有几手。”

丁求点点头。

他一向很少同意别人说的活,但这点却不同。

萧别离忽又笑了笑,道:“但这人有时却又像是个笨蛋。”

丁求道:“笨蛋?”

萧别离淡淡道:“他放着又香又暖的被窝不睡,却宁愿躲在外面喝西北风。”

叶开心里本来觉得很舒服。

无论什么样的男子,听到别人说他在女人那方面很有几手,心里总是很舒服的。

但后面的这句话却令他很不舒服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刚被一把从床底下拖出来的小偷。

萧别离已转过头,正微笑着,看着他这面的窗户。

那只戴着星形戒指的手,已放下酒杯,手的姿势很奇怪。

叶开也笑了,大笑着道:“主人在里面喝酒,却让客人在外面喝风,这样的主人也有点不像话吧。”

他推开窗子,一掠而入。

桌上只有两副杯筷。

刚才窗户上明明出现了三个人的影子,现在第三个人呢?

他是谁?是不是云在天?

他为什么要忽然溜走?

屋子里布置得精致而舒服,每样东西都恰巧摆在你最容易拿到的地方。

萧别离一伸手,就从旁边的枣枝木架上,取了个汉玉圆杯,微笑道:“我是个懒人,又是个残废,能不动的时候就不想动。”

叶开叹了口气,道:“像你这样的懒人若是多些,世人一定也可以活得舒服得多。”

他说的并不是恭维话。

一些精巧而伟大的发明,本就是为了要人们可以过得更懒些,更舒服些。

萧别离道:“就凭这句话,已值得一杯最好的波斯葡萄酒。”

叶开笑道:“只可惜这酒是最普通的一种。”

他举杯向丁求,接着道:“上次见到丁先生,多有失礼之处,抱歉抱歉。”

丁求沉着脸,冷冷道:“你并没有失礼,也用不着抱歉。”

叶开道:“只不过我对一个非常懂得酒和女人的男人,总是特别尊敬些的。”

丁求苍白丑陋的脸,也忽然变得比较令人愉快了,道:“萧老板刚才只说错了一件事。”

叶开道:“哦?”

丁求道:“你不但对付女人有两手,对付男人也一样。”

叶开道:“那也得看他是不是个真正的男人,近来真正的男人也又不多。”

丁求忍不住笑了。

丑陋的男人总觉得自己比漂亮小伙子更有男人气概,就正如丑陋的女人总觉得自己比美女聪明些。

叶开这才将杯里的酒喝下去。

屋里的气氛已轻松愉快得多,他知道自己恭维的话也已说够。

接下去应该说什么呢?

叶开慢慢地坐下去,这本来应该是那“第三个人”的座位。

要怎么样才能查出这人是谁?要怎样才能问出他们的秘密?

那不但要问得非常技巧,而且还得问得完全不着痕迹。

叶开正在沉吟着,考虑着,丁求忽然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话要问我。”

他面上还带着笑容,但眸子里却已全无笑意。慢慢地接道:“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要到这地方来?为什么要送那些棺材来?怎么会和萧老板认得的?在这里跟他商量什么事?”

叶开也笑了,眸子里也全无笑意。

他已发现丁求远比他想象中更难对付得多。

丁求道:“你为什么不问?”

叶开微笑道:“我若问了,有没有用?”

丁求道:“没有用。”

叶开道:“所以我也没有问。”

丁求道:“但有件事我却可以告诉你。”

叶开道:“哦。”

丁求道:“有些人说我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带着暗器,你听说过没有?”

叶开道:“听说过。”

丁求道:“江湖中的传说,通常实在太不可靠,但这件事却是例外。”

叶开道:“你全身上下都带着暗器?”

丁求道:“不错。”

叶开眨了眨眼,问道:“一共有多少种?”

丁求道:“二十三种。”

叶开道:“每种都有毒?”

丁求道:“只有十三种是有毒的,因为有时我还想留下别人的活口。”

叶开道:“还有人说你同时还可以发出七八种不同的暗器来。”

丁求道:“七种。”

叶开叹了口气,道:“好快的出手。”

丁求道:“但却还有个人比我更快。”

叶开道:“谁?”

丁求道:“就是在你旁边坐着的萧老板。”

萧别离面上一直带着微笑,这时才轻轻叹了一声,道:“一个又懒又残废的人,若不练几样暗器,怎么活得下去。”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有理。”

丁求道:“你看不看得出他暗器藏在哪里?”

叶开道:“铁拐里?”

丁求忽然一拍桌子,道:“好,好眼力,除了铁拐之外呢?”

叶开道:“别的地方也有?”

丁求道:“只不过还有八种,但他却能在一瞬间将这九种暗器全发出来。”

叶开叹道:“江湖中能比两位暗器功夫更高的人,只怕已没有几个了。”

丁求淡淡道:“只怕已连一个都没有。”

叶开道:“想不到我竟能坐在当世两位暗器高手之间,当真荣幸得很。”

丁求道:“这种机会的确不多,所以你最好还是安安静静的坐着,因为你只要一动,至少就有十六种暗器要向你招呼过去。”

他沉下了脸,冷冷道:“我可以保证,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在这种距离中,将这十六种暗器躲开的。”

叶开苦笑道:“我相信。”

丁求道:“所以无论我们问你什么,你也最好还是立刻回答出来。”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幸好我这人本就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丁求道:“你最好没有。”

他忽然从衣袖中取出一卷纸展开,道:“你姓叶,叫叶开?”

叶开道:“是。”

丁求道:“你是属虎的?”

叶开道:“是。”

丁求道:“你生在这地方附近?”

叶开道:“是。”

丁求道:“但你襁褓中就已离开这里?”

叶开道:“是。”

丁求道:“十四岁以前,你一直住在黄山上的道观里?”

叶开道:“是。”

丁求道:“你练的本是黄山剑法,后来在江湖中流浪时,又偷偷学了很多种武功,十六岁的时候,还做过几个月和尚,为的就是要偷学少林的伏虎拳?”

叶开道:“是。”

丁求道:“后来你又在京城的镖局里混过些时候,欠了一身赌债,才不能不离开?”

叶开道:“是。”

丁求道:“在江南你为了一个叫小北京的女人,杀了盖氏三雄,所以又逃回中原?”

叶开道:“是。”

丁求道:“这几年来,你几乎走遍了大河两岸,到处惹是生非,却也闯出了个不小的名头。”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的事你们好像比我自己知道得还多,又何必再来问我。”

丁求目光灼灼,盯着他,道:“现在我只问你,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叶开道:“我若说叶落归根,这里既然是我的老家,我当然也想回来看看——我若这么样说,你们信不信?”

丁求道:“不信。”

叶开:“为什么?”

丁求道:“因为你天生就是个浪子。”

叶开叹道:“我若说除了这见鬼的地方外,根本已无处可走呢?你们信不信?”

丁求道:“这么样说听来就比较像话了。”

他又展开那卷纸,接着道:“你赚到的最后一笔钱,是不是从一个老关东那里赢来的一袋金豆子?”

叶开道:“是。”

丁求道:“现在这袋金豆子只怕已经是别人的了,对吗?”

叶开苦笑道:“我讨厌豆子,无论是蚕豆、豌豆、扁豆,还是金豆子都一样讨厌。”

丁求又抬起头,盯着他,道:“没有别人请你到这里来?”

叶开道:“没有。”

丁求道:“你知不知道这地方能赚钱的机会并不很多?”

叶开道:“我看得出。”

丁求道:“那么你准备怎么样活下去?”

叶开笑了笑,道:“我还未看到这里有人饿死。”

丁求道:“假如你知道别的地方有重万两银子可赚,你去不去?”

叶开道:“不去。”

丁求道:“为什么?”

叶开答道:“因为这地方说不定会有更多的银子可赚。”

丁求道:“哦?”

叶开道:“我看得出这地方已渐渐开始需要我这种人。”

丁求道:“你是哪种人?”

叶开悠然答道:“一个武功不错、而且能够守口如瓶的人,若有人肯出钱要我去替他做事,一定不会失望的。”

丁求沉吟着,眼睛里渐渐发出了光,忽然道:“你杀人的价钱通常是多少?”

叶开道:“那就得看是杀谁了。”

丁求道:“最贵的一种呢?”

叶开道:“三万。”

丁求道:“好,我先付一万,事后再付两万。”

叶开眼睛里也发出了光,道:“你要杀谁?傅红雪?”

丁求冷笑道:“他还不值三万。”

叶开道:“谁值?”

丁求道:“马空群!”

萧别离静静地坐着,就好像在听着两个和他完全无关的人,在谈论着一件和他完全无关的交易。

丁求的眸子却是炽热的,正瞬也不瞬的盯着叶开,那只戴着三颗星形戒指的手,又摆出了一种很奇特的手势。

叶开终于长长叹出了口气,苦笑道:“原来是你们,要杀马空群的人,原来是你们。”

丁求目光闪动,道:“你想不到?”

叶开冷冷道:“你们跟他有什么仇恨?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丁求冷冷道:“你最好明白现在发问的人是我们,不是你。”

叶开道:“我明白。”

丁求道:“你想不想赚这三万两?”

叶开没有回答,也已用不着回答。

他已伸出手来。

二十张崭新的银票,每张一千两。

叶开道:“这是两万?”

丁求道:“是。”

叶开笑了笑,道:“你至少很大方。”

丁求道:“不是大方,是小心。”

叶开道:“小心?”

丁求道:“你一个人杀不了马空群。”

叶开道:“哦。”

丁求道:“所以你还需要个帮手。”

叶开道:“一万给我,一万给我的帮手?”

丁求道:“不错。”

叶开道:“这地方谁值得这么多?”

丁求道:“你应该知道。”

叶开眼睛里又发出了光,道:“你要我去找傅红雪?”

丁求默认。

叶开道:“你怎知道我能收买他?”

丁求道:“你不是他的朋友?”

叶开道:“他没有朋友。”

丁求道:“三万两已足够交个朋友。”

叶开道:“有人若不卖呢?”

丁求道:“你至少该去试试。”

叶开道:“你自己为何不去试试?”

丁求冷冷道:“你若不想赚这三万两,现在退回来还来得及。”

叶开笑了,站起来就走。

萧别离忽然笑道:“为什么不先喝两杯再走?急什么?”

叶开扬了扬手里的银票,微笑道:“急着去先花光这一万两。”

萧别离道:“银子既已在你手里,又何必急?”

叶开道:“因为现在我若不花光,以后再花的机会只怕已不多。”

萧别离看着他掠出窗子,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这是个聪明人。”

丁求道:“的确是。”

萧别离道:“你信任他?”

丁求道:“完全不。”

萧别离眯起了眼睛,道:“所以你才跟他谈交易?”

丁求也微笑道:“这的确是件很特别的交易。”

(二)

一个囊空如洗的人,身上若是忽然多了一万两银子,连走路都会觉得轻飘飘的。

但叶开的脚步反而更沉重,这也许只因为他已太疲倦。

翠浓本就是个很容易令男人疲倦的女人。

现在她屋子里的灯已熄了,想必已睡着。能在她身旁舒舒服服的一觉睡到天亮,呼吸着她香甜的发香,轻抚着她光滑的背脊。

这诱惑连叶开都无法拒绝。

他轻轻走过去,推开门——房门本是虚掩着的,她一定还在等他。

星光从窗外漏进来,她用被蒙住了头,睡得仿佛很甜。

叶开微笑着,轻轻掀起了丝被一角。

突然间,剑光一闪,一柄剑毒蛇般从被里刺出,刺向他胸膛。

在这种情况下,这么近的距离内,几乎没有人能避开这一剑。

但叶开却像是条被猎人追捕已久的狐狸,随时随地都没有忘记保持警觉。

他的腰就像是已突然折断,突然向后弯曲。

剑光点着他的胸膛刺过。

他的人已倒窜而出,一脚踢向握剑的手腕。

被踢中的人也已跳起,没有追击,剑光一圈,护往了自己的面目,扑向后面的窗子。

叶开也没有追,却微笑道;“云在天,我已认出了你,你走也没有用。”

这人眼见已将撞开窗户,身形突然停顿,僵硬,过了很久,才慢慢地回过头。

果然是云在天。

他握着剑的手青筋凸起,目中露出杀机。

叶开道,“原来你来找的人既不是傅红雪,也不是萧别离,你来找的是翠浓。”

云在天冷冷道:“我能不能来找她?”

叶开道:“当然能。”

他微笑着,接着道:“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来找她这样的女人,本是很正当的事,却不知为什么要瞒着我。”

云在天目光闪动,忽然也笑了笑,道:“我怕你吃醋。”

叶开大笑道:“吃醋的应该是你,不是我。”

云在天沉吟着,忽又问道:“她的人呢?”

叶开道:“这句话本也是我正想问你的。”

云在天道:“你没有看见她?”

叶开道:“我走的时候,她还在这里。”

云在天脸变了变,道:“但我来的时候,她已不在了。”

叶开皱了皱眉,道:“也许她去找别的男人……”

云在天打断了他的话,道:“她从不去找男人,来找她的男人已够多。”

叶开又笑了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来找她的男人,当然和她要去找的男人不同。”

云在天沉下了脸,道:“你想她会去找谁?”

叶开道:“这地方值得她找的男人有几个?”

云在天脸色又变了变,突然转身冲了出去。

这次叶开并没有拦阻,因为他已发现了几样他想知道的事。

他发现翠浓也是个很神秘的女人,一定也隐藏着很多秘密。

像她这样的女人,若要做这种职业,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本不必埋没在这里。

她留在这里,必定也有某种很特别的目的。

但云在天来找她的目的,却显然和别的男人不同,他们两人之间,想必也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叶开忽然发觉这地方每个人好像都有秘密,他自己当然也有。

现在这所有的秘密,好像都已渐渐到了将要揭穿的时候。

叶开叹了口气,明天要做的事想必更多,他决定先睡一觉再说。

他脱下靴子,躺进被窝。

然后他就发现了她脱在被里的内衣。——是他脱下来的。

她的人既已走了,内衣怎么会留在这被里?

莫非她走得太匆忙,连内衣都来不及穿,莫非她是被人逼着走的?

她为什么没有挣扎呼救?

叶开决定在这里等下去,等她回来。

可是她始终没有再回来。

这时距离黎明还有一个多时辰。

傅红雪还没有睡着。

马芳铃也没有。

萧别离和丁求还在喝酒。在小楼上。

公孙断也在喝酒。在小楼下。

每个人好像在等,等待着某种神秘的消息。

马空群、花满天、乐乐山、沈三娘呢?他们在哪里?是不是也在等?

这一夜真长得很。

这一夜中万马堂又死了十八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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