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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浪子老八

单调的橹声,响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

划船的人是一名年纪二十出头的男子,两道浓眉压着一双澄澈的眸子,饱受风霜的脸,微微露出焦急之色。他目注着越来越近的岩岛,运桨的一双手,更加卖力。

微浪轻吻着沙滩,小岛很静,静得令人窒息。

“糟了!”那划船的人跃上沙滩,心道:“我来迟一步了……”

他将小船推上了岸,迫不及待的朝岛上那座砖屋跑了过去,越接近那座砖屋,他的心跳越发加剧。

终于他停在屋门外,四下岑寂,只有他喘气和心跳的声音。

“天啊!”他悲吟一声,撞撞跌跌的推开大门。

屋内整整齐齐,并排着三十多具人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而那些人体的正前方,还有一名虬髯大汉,垂首坐在一张太师椅上。

那划船的年轻人见此光景,脑门轰然一声,登时怔立在门前;良久,他突然发出磔磔怪笑,笑声由小而大,终于迸发成狂喊。

好一会,他自己才止住了狂笑声,然后挪动脚步,两眼盯着埋首坐在太师椅上的那名汉子,一步一步的向他移了过去。

他俯视那汉子一会儿,然后缓缓跪了下去。伸出颤抖的双手,将那汉子的头捧了起来,喃喃道:“四哥!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走上这条路?”

他重复的质问着那汉子,可是那汉子显然已死去多时,就像躺在地上那三十七个男女老幼一样,再也听不到他的悲喊。

“四哥!我是八弟呀!”他仍然喃喃诉说:“你们为什么要喝长眠酒?为什么?如此死法,太不值得,太窝囊了……”

“八个兄弟只剩下我一个了,我……不!我不能死,我为什么要死?”

“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月同日死,对!这才是兄弟!义结金兰的好兄弟……”

“我该死!不死就对不起他们,对不起已死的七位大哥……”

他两眼痴呆,手中握着一杯致命的长眠酒,他知道喝了下去,他就可安详死去,就可在黄泉路上与那些好兄弟碰面。

他缓缓举起杯中酒,耳中似乎听到他那些已死的兄弟在频频催他道:“八弟!喝了吧!兄弟们在等着你呢!”

他咬咬牙,眼中迸出泪水,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昂起头来,大步走到门外。

然后,将那杯致命的长眠酒,奋力的丢出门外。

×

×

×

苏杭道上,经过战乱之后,显得出奇的冷清。

时近午时,天气虽然不太炽热,但已经走了一个上午的他,却越走越难忍受,因为他已走得饥肠辘辘,口渴难耐。

他急于找到一处充饥的地方,哪怕是一处路旁的茶棚,也够谢天谢地了。

可是偏偏碰不上这么一个地方,而且连个讨杯水喝的人家也不见。因为战乱频繁,苏杭道上已是十室九空。

“碰上个人也好……”他心道:“也好指点哪儿有东西卖……”

他正期望能碰上一个路人,前面却出现了两个人。

两个都是穿着很考究的衣衫,戴着宽边凉笠,每人肩上还扛了一把长刀,刀鞘镶着珠宝的刀。

他迎了过去,抱抱拳,道:“有劳两位指点,知不知道附近有没有卖酒食的人家?”

左边那名刀客望了他一眼,用刀指他们来的地方,懒懒的道:“过去不远就有……”

他道:“谢了!”一拱手,迈步走去。

才走了两、三步,背后那刀客突然叫住他道:“且慢走!”

他依言停步转身道:“不知两位有何指教?”

左边那刀客冷冷的道:“我们在哪里见过?”

他笑一笑,道:“恕小弟眼拙,小弟委实认不出两位来……”

先前那刀客道:“你认不认得蔡家八卫?”

他迅即道:“不认得!”

一直都没开口的那名刀客此时道:“本人叫刘三,我的同伴叫梁老五,我们是平西王府的人?你贵姓大名?”

他道:“浪子燕青!”

“浪子燕青?”刘三看了梁老五一眼,又道:“你在寻我们的开心?”

他撇撇嘴,突然露出笑容来,道:“是又怎么样?”

刘三闻言将长刀捞在手中,右手紧握着刀把,喝道:“你想找死?”

他从容地摊了摊手,道:“你想跟我动武?”

刘三掣出长刀,哼道:“动武?本大爷想要你的命!”

他突然哈哈长笑,傲然的指着刘三道:“你已经输定了,咱们这一动手,你必死无疑,你信也不信?”

刘三愣了一下,正要开口,梁老五却当先道:“阁下何以有此必胜的信心?”

他朝向梁老五,道:“刘三未战之前,就已显示出胆怯,狐疑,犹豫之态,不输这一仗,无人能信!”

“哦?”梁老五道:“阁下何不进一步说明……”

“浪子燕青”道:“这很容易说明,刘三料不到本人敢惹你们平西王府的人,对本人已有莫测高深之感,气势上本人已凌驾他之上……”

梁老五点点头,道:“有道理!坦白讲,本人亦有此相同感觉。请接下去说明!”

“浪子燕青”于是又道:“由于气势压不住本人,刘三自然心生狐疑;由是从他握刀的姿态,不难看出刘三其实心中怯意已生,他根本没有把握打这场架……”

他顿了一顿,方始徐徐又道:“对付一个没有信心的人,本人岂有不胜之理?”

梁老五道:“这么说,阁下必定信心十足了?”

“浪子燕青”道:“自然!因为我有非杀死你们不可的决心,所以……”

梁老五打断他的话,道:“所以你有必胜的信念,那么——请动手吧!”

说着,梁老五让开一步,抱刀伫立。这一来,只有刘三独自面对着“浪子燕青”。

刘三倏地兴起一股孤寂的怯意,他为了压下心中的烦燥,道:“你有什么理由跟我们为敌?”

“浪子燕青”道:“因为你们是平西王府的人,平西王府的人碰上我浪子燕青,都必须血流五步,死而后矣!”

他的话还没说完,刘三倏起发难,手掣长刀,大喝一声,当空劈下!

“浪子燕青”避过一刀,伸手阻止刘三的第二刀,俟刘三收势,迅道:“你凶性未炽,这一刀劈得没道理,不过,你深知临阵对敌,尤其对付强敌时,必须有必胜或必死的气势,足见阁下并非三流刀客,可惜……”

他顿了一顿,才又道:“可惜阁下今天碰上的是我,浪子燕青!”

刘三默不发一语,长刀微摆,这回是单手执刀,左手扣刀诀,双足挪动,刷刷,又攻了两刀。

这两刀全未使满,目的在第三刀,他以为前两刀可逼使“浪子燕青”移向右侧“空门”,那么他的第三刀正可递实横扫,将“浪子燕青”腰斩!

不意“浪子燕青”步伐轻盈,避过“空门”,一步探入刘三的“中宫”,待刘三发觉不妙,双腰已被对方托住,但觉两脚悬空,整个人被“浪子燕青”摔了出去!

“浪子燕青”很潇洒的站在原地,道:“水浒传里的浪子燕青,擅长搏击摔交之术,你们万没想到我这个浪子燕青也精于此道吧?”

梁老五皱眉望了望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刘三,道:“我看阁下不但精于搏击,而且亦擅长拏穴点穴的功夫,对也不对?”

“浪子燕青”哈哈一笑,道:“佩服!阁下眼力果然高人一等,不愧是条平西王府的走狗!”

梁老五不理会对方的讽刺,续道:“刘三已经断气了?”

“浪子燕青”颔首道:“刘三的足太阴及足少阴两大经脉皆已闭绝,你看,他能不死吗?”

梁老五扬眉道:“阁下会用刀吗?”

“浪子燕青”道:“本人十八般兵器,样样皆通,怎么样?你要我陪你玩刀?”

梁老五一语不发,徐步走到刘三的尸旁,捡起刘三的长刀,顺手丢给“浪子燕青”,道:“他这把长刀跟本人所使用的质地相同,咱们在刀法上一决胜负!”

“浪子燕青”作势称称手中的刀,道:“好!你出手吧!”

梁老五毫不客气,刀一出鞘,刷地一声,立刻暴起疾攻,呼地劈向敌人的脑门。

“浪子燕青”但觉对方刀风洪洪,不敢轻视,也不敢硬拼,忙不迭向左一闪,同时将手中长刀,腰斩而出。

双方互换一招,梁老五突然凝立不动,沉思一会,抬眼道:“阁下这一招出自拦雀式,你果然与蔡家八卫有关!”

“浪子燕青”道:“不错!本人是老八!”

梁老五忽地失声笑道:“久闻蔡家八卫的老八,风流不羁,豪迈倜傥,素有浪子之称,适才我早该料到你就是蔡家八卫的老八才对,不过,你刚才为什么否认?”

“浪子燕青”道:“刚才?哦,因为刚才我还不知道你们是平西王府的人……”

梁老五道:“我明白了!因为我们是平西王府的人,所以阁下才透露了身份;不过,仍有一点令本人想不通,难道你不明白暴露了身份之后的后果?”

“浪子燕青”道:“这点你不用替本人担心,因为此刻我虽然透露了身份来历,却等于没有透露一样,只不知你信也不信?”

梁老五沉吟一会,道:“你有把握杀人灭口?”

“浪子燕青”纵声大笑,道:“没有把握本人岂敢自露行踪?”

梁老五道:“人家说蔡家八卫的浪子老八相当自负,今日一见,令人确有如此感觉,不错!你的确是浪子老八。”

他一面说话,一面摆出进攻的架式,只听浪子老八接着说道:“没有真才实艺的人,而口出大言,不算自负,是骄狂;有真才实艺的人,说得到做得到,那才算是自负。你是属于前者,本人正是后者!”

梁老五忍不住冲上前去,长刀一划,口中喝了一声,以壮声势。

浪子老八突然一旋身,同时采用攻守两式,人跃至梁老五身侧,不但避开梁老五的正面进攻,长刀亦在此时扫了出去,“甫”的一声,刺入梁老五的腹部。

梁老五骤受袭击,张开嘴巴想说什么,可是中气已闭,啊了半天,连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身子已徐徐倒了下去。表情却仍然有死得心不甘,情不愿的意味。

浪子老八抽出刀来,用鞋底拭去刀上的血迹,望着梁老五的尸体,道:“可惜!你以为我只会蔡家刀法,却料不到我还有绝招吧?哈……”

他拾起梁老五的长刀,和刘三的长刀绑在一起,然后将两人身上携带的盘缠搜了出来,纳在怀中,肩着两把长刀,迈步而去。

走了一柱香光景,远远看到前面果然有个市集,于是快步趋前,找一处酒肆,大吃大喝起来。

不一会,浪子老八觉得酒足饭饱,会完了帐,准备找个地方打个盹,好继续赶路。

不料他甫踏出店门,只觉得有人冷冷盯上了他。他心中一声冷笑,径自往前走,一直走到一家当铺之前,掀帘而入。

当他再度从当铺出来之时,那两把刀鞘镶有珠宝的长刀已然不见,怀中却多揣了六十两银子。有这六十两银子,浪子老八不由得心中一乐,似乎把被人盯梢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信步沿着街走,远远看到一家妓院,精神更是一振,心想,这下子可乐他一阵子了。

浪子老八深知勾栏人家的势利,因此他先花一两银子置了一身崭新的行头,将自己打扮起来,然后踏着潇洒的步子,步入那家妓院。

身上有百多两银子,浪子老八索性将妓院当客栈,一住就住了三天,天天纵饮暴食,好像不把银子花光,誓不甘休的样子。

到了第三天晚上,浪子老八渐渐生出厌倦之感,因为他发觉这家妓院之中,尽是庸俗脂粉,没有一个称心的粉头,一时觉得意兴阑珊。他心中默默打算,过了今晚,也该动身到杭州了。

他一个人自酌自饮,不理会一旁相陪的两名妓女,一时房中甚是沉闷。

忽地,一声琮琮琴音自窗外徐徐泻入室内,紧接着铿锵之声四合,清悦新奇,入耳动心,令浪子老八精神为之一振。于是端坐凝神,侧耳倾听。

只听那琴音,初时宛若行云流水,浑然天成;接着,有如仙鹤长唳,有如松风悠扬,清丽而静,和润而远,一时之间,即令浪子老八为之痴迷。

等到一曲甫罢,浪子老八便迫不及待命人找来那弹琴的人,准备一饱耳福。

差不多一柱香光景,被请的人方始姗姗而来。

浪子老八见她掀帘而入,登时目光一亮。但见她约摸十七、八岁,素衣布裙,脂粉未施,可是人却长得清丽脱俗,雍容高贵,落落大方,绝非寻常脂粉可比。

浪子老八由衷赞道:“操琴者绝俗,难怪琴音亦非同凡响,姑娘!请!”

那女子福了一福,接过小丫头的古琴,轻移莲步,将古琴轻轻置于长几上;动作优雅柔美,看得浪子老八又是一呆。

她缓跪在长几前,轻抚琴弦,锵一声,只这一声,就够资格比美琴曲弹奏的最高境界——“清微澹远”的意境。

那女子将弦迅即调好,嫣然一笑,道:“小女子且为客官弹一曲佐酒……”

“慢!不忙!”浪子老八将身子坐正,道:“能不能冒昧请教姑娘几句话?”

那女子微微笑道:“小女子姓施名芳芳,温州人氏,刻正陪着老父老母避乱回籍,因缺乏盘缠,只有沿途卖唱,只不知客官还想知道什么事?”

浪子老八朗朗一笑,道:“姑娘果然聪明,在下还没提出问题,姑娘竟已一一为在下解答了。”

施芳芳道:“这一路来也不知有多少客人提出同样的问题,因此小女子总预先介绍自己,免得有烦客官提出来。”

浪子老八却道:“其实在下刚才所想提出的问题,并非如姑娘所料的一样……”

施芳芳露出讶异的表情,有点不信的样子,道:“你不想知道小女子的姓氏来历?”

“想!”浪子老八道:“但不急,倒是急于想知道姑娘适才在邻室所弹的那首曲子,是何来历?”

施芳芳神采一扬,喜吟吟道:“小女子总算碰上了知音,这一路来,不论酒楼妓院,绝少有人注意到小女子所弹的曲音,客官是第一个动问,令小女子颇为感激……”

她伸出雪白的手指,轻抚琴弦,又道:“适才那一曲曲名叫采采曲,出自近人之手,现在容小女子弹一首古曲,叫龙凤飞……”

浪子老八道:“好!古琴配古曲,人龙配彩凤,在下洗耳恭听……”

施芳芳嫣然一笑,美丽已极,道:“客官是人龙,小女子可不敢配称彩凤。”

琴音在浪子老八的笑声中,琮琤而起,初起是袅袅嫋嫋,风逸幽雅。渐渐琴声由缓而急,最后宛如怒潮排壑,奔放壮烈,激昂跌宕,令人锐气激发。

曲声戛然而止,浪子老八忍不住长长吁吁了一口气,喝采道:“在荒乡妓院,得聆天籁,实在做梦也不敢想,今夜合该一醉,来、姑娘!容在下敬你一杯水酒……”

施芳芳未置可否,但人已移近席边,落落大方的替两人斟上满满一盏,道:“有道是知音难逢,今晚小女子有幸遇上客官,理应陪知音吃两杯!借花献佛,头盏酒由小女子先敬……”

“好!”浪子老八一干而尽,照照杯底,道:“次杯酒,该由在下敬姑娘了吧?”

“嗯!客官干了!”

于是两人你一杯,她一盏,喝将起来。那施芳芳酒量极佳,浪子老八本已有六、七分醉意,经不住施芳芳频频相劝,喝了一阵子,居然醉得扶案不起。

原在房中相陪的两名妓女,早在施芳芳进房之时就被浪子老八打发出去。浪子老八这一醉,令施芳芳黛眉微蹙,沉思片刻,始才将与她同来的丫头喊了进来。

那小丫头应声而入,瞧了浪子老八一眼,轻声道:“芳姐!倒了?”

施芳芳呶呶朱唇,道:“倒了,外面情况如何?小虹?”

那名叫小虹的丫头道:“不碍事的,有七叔他们守着,我们快把事情办完,好回去交差……”

施芳芳颔首微笑,抽出袖中利刃,走到浪子老八的身前,望着扒在案上睡得正熟的浪子老八,道:“我实在不忍杀害你这个难得的知音,只可惜,你是蔡家八卫的人,真正太可惜了……”

她徐徐将刀举至齐眉,霍地手腕一翻,奋力朝浪子老八的后心,一刀扎了下去!

房子顿时传来一声惨叫,与一声惊呼。一声凄厉的惨叫与动魄的惊呼……

阳光透过窗格,射入众香院南七上房,浪子老八住了三个夜晚的南七上房。

早起的沈老妈正在整理夜来宴客厅堂,当她走过南七上房时,无意中发现房门居然虚掩;沈老妈随手将之带上,却发现门坎一片血迹,推门往屋内一瞧,沈老妈几乎当场昏倒,屋子里竟然躺着一具血淋淋的人体。

“杀人哪!”沈老妈直着喉咙大叫,一面撞撞跌趺的爬着出去。

众香院登时人声沸沸,老鸨、嫖客、妓女乱成一团。众香院外这时候也正好蹄声纷沓,尘土疾扬,来了五人五骑,共是三男二女,表情凝重的飞身下马。

他们走进众香院时,里边正是闹翻了天的时候。他们鱼贯走入大厅,抓住一名衣冠不整,正想趁闹开溜的嫖客,狠狠的问道:“里边发生了什么事?”

那中年嫖客嚅嚅道:“死……死了人啦!”

“在哪里?”

“在……在南……南七上房……”

中年嫖客急于脱身,忙将南七上房的方向指给那三男两女知道。

五个人互换一个眼色,放走了那嫖客,又鱼贯的朝南七上房寻去。

他们推开簇拥在房门外看热闹的人群,依次进入南七上房。

地上一滩殷红的血水,有的已凝成血块,一具尸体蜷卧在血堆中,腹部插了一把匕首,刀刃整个没入,只剩刀把露在体外。

两个女子掩面不敢看,穿着大红劲装的那位女子,还喃喃自语道:“怎么会是她?怎么会是小虹呢?”

为首那名男子毫无表情的道:“小由!不要哭!”

他转向另两名同行的男子,命令道:“小金、小克!你们两人把虹妹的尸体带走。”

小金和小克答应一声,扯下窗帘和床巾,将死者的尸体包好,一人抬脚,一人扛头,小心翼翼的将那小虹的尸体抬出门外。

那老鸨却拦住去路,道:“这……这怎么行,等下地保官差就要来,你们私自搬走尸体,本院又不知你们的来路,本院如何担当得起,不行!不行,不能随便搬走!”

那为首的彪形大汉,一语不发,呼地一脚,将那老鸨踢了丈许远。

正在这当儿,后面又传来沈老妈的狂喊!

“杀人哪!快来呀!这边又死了一个人了,快呀!就在后院啊……”

叫声听得人毛骨悚然,也难怪,半柱香不到,沈老妈就碰上两个死人,任谁也会叫得那么凄厉恐怖。

大家又一窝蜂似地拥向后院,那踢翻老鸨的彪形大汉,却大喝一声,道:“呸!不许动,谁要是敢到后院一步,本人必定要他立刻去见阎王!”

这一喝相当有效,所有想看热闹的人都缩了回来。而那三男二女带着小虹的尸体,又鱼贯往后院走去。

沈老妈被吓得瘫在地上,大声喘气,在她背后的丈许远的长廊横梁上,果然吊着一具人体,荡呀荡的幌动着。

小由眼尖,一眼就认出那人来,悲号一声“七叔”,第一个扑了上去。

其它的人七手八脚把“七叔”解了下来,只是那“七叔”业已气绝多时。为首的那名彪形大汉,仍然毫无表情的道:“小金、小克!将七叔带走吧……”

五人五骑,外加两具尸体,在众香院老鸨喊声中,绝尘而去。

他们冲出市肆,来到苏杭道上偏南的荒郊,五个人在那彪形大汉示意之下,齐齐停在一处岔路口。

彪形大汉道:“小金和小由,先护送七叔和小虹回去,小克同宁妹跟我一道去找芳芳!”

他下完了命令,头也不回的当先策马往右边那条大道疾遁。小克和宁妹两人互望了一眼,向小金和小由挥挥手,赶紧随后赶了上去。

通往杭州的官道旁,接近杭州还有七十余里的地方,有一处红墙绿瓦,花木扶疏的小院落。

院落不大,但极其雅致,有花有草,玲珑俊秀,一看便知是骚人墨客流连之地。

只是此刻却静得只有鸟雀鸣声,院落内空无一人,大门敞开,从杂乱无章的花圃草地望过去,一片萧索景象,敢情这院落已荒芜多时。

时约申酉之交,斜阳已然西下,院落内更加寥寂。

忽然,从荒院中的凉亭,铮的传来一声声琴音,划破岑寂的黄昏。

八角凉亭内,一旁斜躺着浪子老八,亭正中的石桌旁,施芳芳正百般无奈的弹着琴曲。她将“龙凤飞”的序曲弹完,突然停手伏泣。

浪子老八仰起了头,道:“你哭个什么屁?再哭我就揍你!”

施芳芳恨声道:“你要杀要剁,何不动手,反正我已豁出命来,你动手呀!”

浪子老八仍然保持着仰躺的姿势,冷笑一声,道:“杀你?哼!你别作梦!”

施芳芳道:“你已经杀了我七叔,也杀了小虹,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

浪子老八坐了起来,冷冷道:“你要知道什么原因吗?”

他指着施芳芳,又道:“因为,我还没有跟你睡过觉,所以目前我还不想杀你。等我跟你睡过觉,那时我一定杀了你……”

施芳芳情急之下,拿起石桌上的古琴,掷向浪子老八,一面切齿道:“你——你这个恶魔,我跟你拼了……”

浪子老八好整以暇的接住古琴,不屑的道:“你要杀我只有一个机会,就是昨天晚上,可惜你太性急的错过了那个机会,你永远也杀不了我……”

施芳芳恨得柳眉倒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要知道昨天晚上为什么杀不了我吗?”

施芳芳“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浪子老八又自顾自的说道:“你太性急是原因之一,如果你等上半个时辰,我这条命早丧在你的手下。其实你一进门,我便知道你别有所图,你不应该那么性急……”

施芳芳忍不住道:“其实是你狗命长,碰巧被你识破……”

浪子老八道:“碰巧?哈……你以为我在众香院呆了三天三夜,只为了吃喝玩乐?错了!我是在等你们来,知道吗?等你们来送死!”

施芳芳抿着嘴不说话,浪子老八却又道:“你们如果晚一天来,说不定就错过了,巧的是我正想离开众香院,你们却来了……”

施芳芳不服气的道:“七叔的计划极为缜密,他算定你喜欢琴曲,算定你爱拈花惹草,算定你饮酒无度,所以派我一步一步接近你,如果不是你狗命长,我会失手吗?”

浪子老八洒然一笑,道:“就是因为你那七叔算得太详密,结果引我起疑。你想想,以你的琴艺,流落在那三流的妓院卖唱已令人不敢相信,更何况以你的色相,啧啧,就是在秦淮河的青楼里也是一等一。你说,你这一出现,我不会特别注意吗?”

他顿了一顿,又道:“更何况,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在有人盯我梢的第三天出现,我这个人非比寻常,像惊弓之鸟,不提高警觉,现在早已没命啦!”

他扑扑身子站了起来,拉着施芳芳的手,道:“走!天色已晚,咱们进屋子里去……”

施芳芳想抽回手,却已被浪子老八扣得紧紧的,只好道:“进屋里干什么?”

浪子老八道:“睡觉呀!”

施芳芳伸出另一只手便打,道:“你——你敢动我,我就跟你拼了……”

浪子老八涎着脸,嘻道:“怎么了?害羞了?走呀!”

施芳芳一急之下,美眸滴下晶莹泪珠,颤声道:“你——你饶了我吧!”

浪子老八变脸道:“饶了你?哼!我跟你无冤无仇,你都下得了毒手,我跟你睡个觉又有什么不可?走呀!”

他一面说话,一面将扣住施芳芳右腕的手使了劲,痛得施芳芳眼泪直流,只有随他走出亭外。

浪子老八将她拉到屋外,突然停下脚步,朝施芳芳道:“这下可好了,外面大概是来了你的救兵!”

屋内外仍然一片寂静,但施芳芳闻言仍然忍不住高声嚷道:“来人哪!救命啊!”

浪子老八随手封了施芳芳的穴道,使她不但动弹不得,连叫也叫不出声音来。他耸耸肩,自言道:“唉!偏有人那么不识相,撞乱了老八的春宵,妈的!非给他点颜色不可……”

说话之间,院外已有人疾奔而至,一直奔至施芳芳躺卧的地方。

“芳芳!”来的是两男一女,气急败坏的企图摇醒昏迷的施芳芳。

摇了好一会,为首的彪形大汉道:“芳芳被人点了穴道,咱们无力可解,救他回去再说,宁妹,快扶芳芳走!”

“走?”浪子老八施施然从暗处走了出来,幌呀幌的负手绕了一圈,一面斜着头瞧了来人一阵,道:“你们要架走新娘子,也不先问问我这个新郎答不答应?”

彪形大汉哼道:“你必定是蔡家八卫的老八?”

浪子老八颔首道:“区区正是!阁下是何来历,我那新娘子誓死也不说破,你老哥总不会也不敢说吧?”

彪形大汉沉吟一会,才道:“我们是桂西青岩的人,本人是施标!”

浪子老八哈哈一笑,故作讶异的道:“怎么了?桂西青岩的施家堡也投了平西王,当了鞑子的狗腿子了么?”

施标变色道:“你少贫嘴!我们只跟平西王爷有来往,跟满人毫无关系!”

浪子老八纵声大笑,道:“原来你们只是狗腿子的狗腿?”

一旁的施宁叱道:“住口!你敢侮辱我们青岩,本姑娘就挖断你的舌根喂狗!”

浪子老八故意啧了两声,道:“姑娘!你抱着我的新娘子,又要断我的舌根,这太没道理吧?”

施宁正想回话,施标却先道:“我家七叔和小虹妹妹是不是你杀的?”

浪子老八双手一摊,道:“弱肉强食,我不杀他们,此刻就没法站在此地跟你们闲磕牙,你说,对也不对?”

施标冷冷道:“好!这笔账咱们先记下,天涯海角,咱们桂西青岩施家堡,必定要你偿还……”

说着,转脸对施宁和施克道:“走!咱们回去再计较!”

说走就走,可是施标他们甫一提步,浪子老八立刻拦住他们的去路,道:“喂,喂!你们怎么说走就走,总不能不经我的同意,就带走我的新娘子呀!”

施标停步道:“阁下最好不要将我们桂西青岩看扁了……”

浪子老八正色道:“不敢!既然你这说,本人也要请教阁下一件事,咱们一无远仇,二无近冤,你们为什么要向我下毒手?”

施标道:“我们是奉命行事,恕难奉告!”

浪子老八闻言不由有气急道:“奉谁的命令?”

施标道:“恕难奉告!”

浪子老八冷哼一声,道:“好!你不说也行,此事不难查明,但本人明白告诉你们,既已与我为敌,今晚我便不会让你们生还,你们是乖乖的纳命,还是要本人动手?”

此言一出,场面立刻紧张下来,施标当先亮出八节鞭,施宁和施克也同时亮出他们的兵器。

双方剑拔弩张,看来一触即发,免不了一场恶战。

就在此时,墙外有人发声道:“标儿!且慢动手!”

施宁闻声惊呼:“五叔!”

“宁儿!还有三伯呢!”

接着人影幌动,院落连袂飞进了两个灰衣长衫客,并肩站在浪子老八之前。

左手那人约摸六旬上下,瞪了浪子老八一眼,道:“老夫施俊信,阁下可是蔡家八卫的老八?”

浪子老八道:“在下正是!”

施俊信转脸朝另一名老者道:“三哥!此子是蔡将军生前最疼爱的好手,今日一见,果然气质轩然!”

他转向浪子老八,又道:“嘉庆一战,你可在场?”

浪子老八沉吟了一会,才道:“要是本人在场,满清鞑子至少要多死一万人!”

施俊信点了点头道:“话是夸大了一点,不过老夫深信如果你在场的话,必会奋战到底!可惜那个时候,你年纪还太小。”

他突然莫名其妙的叹了一口气,指着另一名老者,缓缓道:“他是老夫的三哥,施俊仁,嘉庆一战,老夫这三哥可是一马当先,杀敌无算……”

浪子老八突然插了一句话,道:“杀的是满人还是明军?”

施俊信道:“当然是满人!”

浪子老八撇嘴一笑,道:“这就怪了,老前辈既是杀满人的好汉,此刻为什么又替满人的狗腿子当走狗?”

施俊信怒道:“住口!我们只是替平西王爷办事,事不关满人,你别信口胡说!”

浪子老八“哼”了一声,道:“好,我不说,但你们总应该告诉我,为什么要跟我作对?”

施俊信吁了一口气,道:“因为你在蔡家长大,蔡家的人都死光了,只有你没死,所以我们要你死!”

浪子老八忙道:“慢!慢!你是说因为我是蔡家的人,所以非死不可,对也不对?”

施俊信斩钉截铁的道:“不错!所以你非死不可!”

浪子老八想了一想,问道:“我死了对平西王有什么好处?我不死的话,对平西王又有什么干碍?”

施俊信道:“这个老夫就不清楚了……”

浪子老八道:“既然连老前辈都不清楚,这其中必然大有文章,老前辈能不能让我查明了再受死?”

施俊信道:“你想可能吗?你已杀害了两个我们桂西青岩施家堡的人,你想,我会放你走?”

浪子老八双手一摊道:“你们不放我走也无所谓,反正腿长在我的脚上,你们也未必拦得了我……”

话一说完,浪子老八转身就想离开,施俊信见状暴喝一声,道:“站住!你胆敢再走一不,老夫必叫你横尸当场!”

“老前辈何不试试看?”

此言一出,气得施俊信吹胡瞪眼,跨前一步,“呼”的一掌,拍向浪子老八的后腰。

就在此时,一直不说话的施俊仁忽然挪身挡在施俊信和浪子老八之间,道:“五弟!且慢动手!”

施俊信气道:“三哥!此子无理,你拦着干什么?”

施俊仁道:“此子说得有道理,我们何不给他个时限,然后再作道理?”

施俊信讶道:“那么老七和小虹之死,如何交代?”

施俊仁道:“此事由我作主……”

他转向浪子老八,道:“你要多少时间去查?”

浪子老八沉吟一会,道:“少则半月,多则半年,必定会向老前辈做一个交代,老前辈以为如何?”

施俊仁点头道:“行!但你的行踪必定要让我们知道!”

浪子老八道:“可以!我的落脚处绝不出杭城,在杭城湖西的西乐寺!随时可以找到晚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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