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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大英雄与醉酒鬼

(一)

秦歌的身子一直往下沉,就好像真的要沉到地底下去。

幸好还有田思思在旁边扶着他。

像秦歌这样的人物,走出赌场时,居然没有一个人送他出来。

田思思很替他不平,也很替他生气。

就算秦歌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至少总是他们的大主顾,而且又输了那么多,金大胡子总该照顾照顾他才是。

事实上,她刚才就曾经气冲冲地去责问过金大胡子:“你难道看不出他已经喝醉了?”

金大胡子笑笑,道:“这里的酒本就是免费的。”

田思思道:“你既然知道他已经喝醉了,为什么还让他一个人走?”

金大胡子道:“这里不是监狱,无论谁要走,我们都没法子拦住的。”

田思思道:“你至少应该照顾照顾他。”

金大胡子道:“你要我怎么照顾他?”

田思思道:“至少应该找个地方让他歇着,总不能让他醉倒在路上。”

金大胡子冷冷道:“这里也不是客栈。”

田思思道:“但你却是他的朋友。”

金大胡子道:“开赌场的人没有朋友。”

田思思道:“你难道不想他下次再来?”

金大胡子道:“只要他有了钱,下次还是照样会来,这次就算他是爬着出去的,下次还是照样会来。”

他又笑笑,淡淡地接着道:“他到这里来,也并不是为了要交朋友。”

田思思道:“你对他也不能例外?”

金大胡子道:“为什么要例外?”

田思思道:“他总算是个成名的英雄。”

金大胡子冷冷道:“这里既没有朋友,也没有英雄。”

这就是金大胡子最后的答复。

在他们眼中,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赢家,一种是输家。

输家是永远不值得同情的。

世上也许只有一种人比输家的情况更糟——一个已喝得烂醉如泥的输家。

×

×

×

秦歌还没有完全烂醉如泥,至少现在还没有。

他总算发觉旁边有个人在扶着他了,但还是过了很久之后,他才看出是什么人在旁边扶着他。

他眯着眼睛看了很久才看出来,忽然笑道:“原来你也喝醉了。”

田思思道:“我一口酒也没喝。怎么会醉?”

秦歌道:“你若没有喝醉,为什么要我扶着你?”

田思思叹道:“不是你在扶我,是我在扶你!”

秦歌又吃吃地笑了起来,指着田思思的鼻子,道:“你还说没有醉?你看,你的鼻子都喝得歪到耳朵上去了,一个鼻子已变成了两个。”

田思思简直恨不得一下子把他丢到阴沟里去,咬着牙道:“你能不能站直一点?”

秦歌道:“不能。”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往下面指了指,道:“因为我要下去。”

他又压低声音,装出很神秘的样子,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下去?”

田思思恨恨道:“是不是因为那里已没有和尚?”

秦歌大笑道:“一点也不错,和尚已经到赌场念经去了。”

他笑得弯下腰,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田思思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真不知该把他送到哪里去才好。

秦歌的人忽然冲了出去,冲到墙角,不停地呕吐了起来。

他吐得真不少,田思思却还希望他多吐些。

“喝醉酒的人吐出来之后,也许就会变得清醒一点了。”

她这么想,因为她自己还没有真正醉过。

真正喝醉的人,无论怎么样都不会变得清醒的,吐过了之后酒意上涌,反而醉得更厉害。

秦歌吐过了之后,立刻就躺了下去,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已经鼾声如雷。

田思思真的急了,大声道:“喂!快起来,你怎么能睡在这里?”

秦歌听不见。

田思思只有用力去摇他,摇了半天,秦歌才总算睁开了眼睛。

他眼睛只有平时三分之一那么大,舌头却比平时大了三倍。

田思思着急道:“你睡在这里,被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莫忘了你是个大男人,大英雄。”

秦歌吃吃笑道:“英雄……英雄值多少钱一斤?能不能拿到赌场里去卖?”

他又压低声音,悄悄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田思思只有苦笑道:“你说。”

秦歌道:“我什么都想做,就是不想做英雄,那滋味实在不好受。”

这句话刚说完,立刻又鼾声大作。

田思思完全没法子了。

这人摇也摇不醒,抱也抱不动。

一个人喝醉了之后,就好像会变得比平时重得多。

田思思真想把他丢在这里不管了,只可惜她不是心肠这么硬的人,何况秦歌又是她心目中的大英雄,大人物。

有很多女孩子只要一听见秦歌的名字,就兴奋得好像随时都会晕过去。

她们若看到秦歌这种样子,心里会有什么感觉呢?

她们当然看不到,所以她们都比田思思幸运得多。

田思思叹了口气,又看到了秦歌脖子上那条鲜红的丝巾。

红丝巾,象征着侠义,勇敢和热情。

红丝巾,红得就像是刚升起的太阳。

但现在这条红丝巾已变得像什么了呢?

像抹布。

一块刚抹过七八张桌子的抹布,上面又是汗,又是酒,又是一些刚从秦歌胃里吐出来的东西。

江湖中那些多情的少女们,现在若看到他脖子上这条红丝巾,心里又会有什么感觉呢?

田思思连想都不敢想。

“无论如何,他只不过是喝醉罢了,每个人都可能有喝醉的时候,那并不是什么不可原谅的罪恶。”

田思思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蹲下去,用自己的丝巾擦了擦秦歌的脸。

她自己的丝巾当然也是红的,红得就像是情人的热血。

可是她自己的血已渐渐开始没有今天上午那么热了。

这倒并不是说她已对秦歌觉得失望,而是因为她的肚子。

她可以确定自己现在就算想吐,也没有东西吐得出来。

一个空着肚子的人,在这种有风的晚上,站在一条黑黝黝的小巷子里,陪着一个鼾声如雷的醉鬼。

你叫她的血怎么热得起来?

(二)

天亮了。

天好像忽然就亮了,当田思思看到对面墙上那一抹淡淡的晨光时,才发觉自己刚才居然睡了一觉。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睡着的。

秦歌还躺在阴沟的旁边,鼾声总算已小了些。

田思思从墙角里站起来,脖子又酸又痛,她勉强将脖子转动了两下,忽然又发觉了一样奇怪的事。

她身上竟多了条毯子。

昨天晚上她身上绝没有这条毯子,因为那时她正觉得很冷,很饿,正坐在这墙角里发愁,不知道这一夜应该怎么样渡过。

她又想到那大头鬼,现在一定正吃得饱饱的,躺在床上,旁边说不定还有个像张好儿那样的女人。

这就是她最后想到的一件事。

然后她就忽然睡着了。

“这条毯子是哪里来的呢?”

毯子就好像馅饼一样,是绝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

难道秦歌会在半夜忽然醒过来,找了条毯子来替她盖上?

秦歌还睡在他躺下去的地方,简直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过。

田思思咬着嘴唇,发了半天怔。

想来想去,会替她盖上这条毯子的,只有一个人。

可是她不信那个人会这么样做。

她宁可不信。

秦歌站着的时候,站得很直,很挺,但睡相却实在不高明。

他睡在那里的样子,就好像是个虾米。

幸好这里是个死巷子,只有几家人的后门在这巷子里。

昨天晚上,她糊里糊涂的,也不知怎会走到这巷子里来,现在她才开始觉得很幸运。

若有人看到田大小姐睡在这巷子里,那才真的丢人丢到家了。

但现在天已大亮,那几家的后门里,随时都可能有人走出来。

田思思下定决心,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将秦歌摇醒。

她摇得真用力。

秦歌忽然叫了起来,终于睁开了眼睛,捧着头怪叫道:“你干什么?我的头都快被你摇得裂开了。”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裂开来最好,正好乘机把你脑袋洗一洗。”

秦歌这下看清了她是谁,忽然笑道:“原来是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田思思恨恨道:“因为我遇见了个醉鬼。”

她本来决心要尽量对秦歌温柔些,体贴些,不但要让秦歌觉得她现在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将来也一定会是个好太太。

可是她大小姐的脾气一发作,早已将这些事全都忘得干干净净。

秦歌的手捧着脑袋,还在那里不停地叹着气。

田思思看着他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道:“你很难受?”

秦歌苦着脸道:“难受极了,简直比生了大病还难受。”

田思思道:“你怎么会这么难受的?”

秦歌道:“只要头一天晚上喝醉了酒,第二天就一定会难受。”

田思思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拼命地喝酒呢?”

秦歌正色道:“男人喝酒,就得有男人的样子。”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那样子喝酒就能表示你是个英雄么?那只不过表示你是个酒鬼而已!”

秦歌道:“英雄也好,酒鬼也好,总之都是男人,总比娘娘腔好得多。”

田思思道:“娘娘腔的人,至少不会像你现在这么难受。”

秦歌摇了摇头,道:“我们男人的事,你们女人最好还是不要问得太多。”

他终于站起来,拍了拍田思思的肩,道:“走,我请你喝酒去。”

田思思张大了眼睛,道:“你还要喝酒?”

秦歌道:“当然要喝。”

田思思道:“你不怕难受?”

秦歌道:“难不难受是一回事,喝不喝酒又是另外一回事,这道理你们女人也不会懂的。”

他笑了笑,又道:“何况,我现在喝的叫还魂酒,一喝下去就不难受了。”

田思思道:“喝多了明天岂非还是一样难受?”

秦歌笑道:“明天的事谁管得了那么多,何况,明天就算难受,还可以再喝。”

田思思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现在才知道酒鬼是怎么来的了。”

秦歌根本不听她在说什么,抹了抹身上的汗渍,拉了拉脖子上的丝巾,站直了身子,挺起了胸,才往巷子外面走。

一个人躺在阴沟旁是一回事,走到外面去,就得挺起胸。

就算全身都难受得要命,脸上也绝不能露出半点难受的样子来。

现在他看来虽不见得容光焕发,但至少已有了些英雄气概,那条鲜红的丝巾也已被拉得很平,又开始在风中飘扬。

田思思也不能不承认,他这条丝巾的料子实在不错。

秦歌正在巷口等着她,等她走过去,才微笑着道:“你看我现在的样子怎么样?”

田思思也不禁嫣然笑道:“最少已不像是条醉猫了。”

她忍不住又问道:“你想到哪里喝酒去?”

秦歌道:“当然是这地方最大的茶馆。”

田思思道:“茶馆?”

秦歌道:“现在这时候,只有茶馆已开门。”

田思思道:“茶馆里也有酒卖?”

秦歌笑道:“茶馆里除了茶之外,几乎什么都有。”

田思思又不禁嫣然一笑,但立刻又皱起眉,道:“你身上还有没有银子?”

秦歌道:“没有。”

他回答得倒真干脆。

田思思的眉却皱得更紧,道:“没有银子用什么去买酒?”

秦歌笑道:“我喝酒还用得着拿银子买么?”

田思思道:“不用银子用什么?”

秦歌挺起胸,道:“我只要一进去,就会有很多人抢着要请我喝酒的。”

田思思道:“你好意思要别人请?”

秦歌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们能请得到我是他们的光彩,我喝了他们的酒,是给他们面子。”

他笑了笑,又道:“做一个成名的英雄,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

田思思也笑了。

她忽然发现这人虽不如她想像中那么伟大,却比她想像中坦白得多。

他毕竟还年青。

他固然有很多缺点,但也有可爱的一面。

他是个英雄,但也是个人。

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男人。

田思思笑道:“人家若看见你昨天晚上醉得那副样子,一定就不会请你了。”

秦歌接道:“那样子是人家看不到的,我只让别人看到我赌钱时的豪爽,喝酒时的豪爽,等到我喝醉了,输光了,那种惨兮兮的样子我就绝不会让别人看见。”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你是不是也听说过我挨了好几百刀的事?”

田思思点点头,道:“我听了至少也有好几百次了。”

秦歌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我挨了刀之后,在地上爬着出去,半夜里醒来还疼得满地打滚,哭着叫救命的事?”

田思思道:“没有。”

秦歌微笑道:“这就对了,你现在总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田思思的确已明白。

江湖中人们能看到的,听到的,只不过是他光辉灿烂的那一面。

却忘了光明的背后,必定也有阴暗的一面。

不但秦歌如此,古往今来,那些大英雄,大豪杰们只怕也很少会有例外。

这正如人们只看得见大将的光荣和威风,却忘了战场上那万人的枯骨。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懂得的事真不少。”

秦歌道:“一个人在江湖中混了那么多年,多多少少总会学到一点事的。”

田思思眨了眨眼,道:“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将你看成了怎么样一个人?”

秦歌摇摇头。

田思思笑着道:“我将你看成是一个莽汉,一个乡巴佬。”

秦歌奇道:“乡巴佬?”

田思思道:“因为你居然连张子房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秦歌忽然也眨眨眼,道:“你以为我真不知道?”

田思思道:“你知道?”

秦歌道:“张子房就是张良,是汉初三杰之一,史书上说他虽然长得温文如处子,但却雄心万丈,就凭博浪沙那一椎,已足名传千古。”

田思思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失声道:“你真的知道?”

秦歌笑道:“一点也不假。”

田思思道:“那你昨天晚上为什么要那样子说呢?”

秦歌道:“我是故意的。”

田思思道:“故意的?为什么要故意的装傻?”

秦歌道:“因为我知道大家都崇拜我,就因为我是那么样一个人,什么都不懂,只懂得拼命地打架,拼命地赌钱,拼命地喝酒。”

田思思道:“别人为什么要崇拜这种人?”

秦歌道:“因为他们自己做不到。”

他微笑着,接道:“无论做什么事,要能拼命都不容易。”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我明白,因为我看见过你难受的样子。”

秦歌道:“一点也不错,要拼命,就得要先准备吃苦。”

田思思道:“但你为什么不做一个又拼命,又聪明的英雄呢?那样子别人岂非更佩服?”

秦歌道:“那样子别人就不佩服了。”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那样子的人很多,至少也不止我一个。”

田思思道:“你若也是那样的人,别人就不觉得稀奇了,对不对?”

秦歌笑道:“一点也不错,就因为稀奇,所以我今天才会有这么大的名气,才会成为那些少年人心目中的偶像。”

他自己好像也有些感慨,所以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若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别人就一定会对我觉得很失望。”

田思思道:“所以你喝醉了之后,就会承认,做英雄的滋味并不好受。”

秦歌道:“不错。”

田思思道:“但英雄也有很多种,你为什么偏偏要做这一种呢?”

秦歌道:“因为别人早已将我看成是这一种的人,现在已没法子改变了。”

田思思道:“你自己想不想改变呢?”

秦歌道:“不想。”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我自己也渐渐习惯了,有时甚至连我自己都认为那么样做是真的。”

田思思道:“其实呢?”

秦歌叹道:“其实是真还是假,连我自己也有点分不清了。”

田思思沉默了很久,忽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不懂。”

秦歌道:“你不必懂,因为这就是人生。”

田思思沉思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叹道:“我没有看见你的时候,做梦也想不到你竟是个这么样的人。”

秦歌道:“你以为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田思思眼珠子转动,道:“你想呢?”

秦歌笑道:“我想你一定会将我当做一个很了不起的大人物,所以我一定要请你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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