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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呼延长寿好像只站在荒野中,周围一百几十个听经的男女善信根本不存在,他眼中只有那老法师一个人。

老法师仍然那么庄严,但眼光和声音都很柔和,他说道:“我想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呼延长寿道:“不见得,但我却知道你是侧峰大师。”

老和尚的笑容既慈悲又亲切,道:“我介绍你去见一个人,好不好?”

呼延长寿后来连自己也奇怪,何以拒绝得那么快和那么坚决。他说:“谢谢老法师眷爱,但我现在谁都不想见,尤其是他!”

这个“他”是谁?呼延长寿没有说明,而侧峰老法师居然也不问。

佛道两门中的高僧仙人,往往会有奇怪莫测的举止。

侧峰老法师目送呼延长寿走出讲堂,还看见他稍稍低头,以免碰到堂外一株枫树的枝叶。

老法师没有再叫住他,面上表情除了几丝悲悯之外,便没有其他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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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寺外就是一条溪流,横亘河面那座古桥已经不知建造于几千年前。

但我们仍然可以想像那唐代诗人张继,当他中宵惊醒大有所感,而写下:

叶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首传诵千古的名诗之时,张断先生的船一定不会离得很远,甚至很可能就泊在这座古桥边。

呼延长寿刚走上桥面,脚步蓦然停窒。

此时桥边有两艘乌篷小船靠泊。

每艘小船都钻出两个女人。

呼延长寿眼睛一时瞪得比胡桃核还大。

怎么那么巧?崔怜花为何也来到姑苏寒山寺?

他瞪视着美貌如春花,嬝娜如杨柳的崔怜花。

看她轻轻盈盈踏上岸,禁不住低微嘿一声,心中本来挤塞得满满的莫名其妙情绪,似乎忽然消散。

崔怜花以极优美动作转半个身,仰起娇靥向桥上的呼延长寿望了一眼。

她的眼波使人禁不住想起西湖的碧柔湖水,使得呼延长寿听见他自己的心脏咚地大跳一下。

可是恬静清莹的湖水总不免也有些涟漪,何以她美眸中全无一丝波纹?莫非她也认不出我了?

抑是认为不屑一顾?

心脏由激跳而忽然变为收缩,有点痛楚,好像被崔怜花眼光刺穿胸膛,在心脏上留下几道伤痕。

虽然如此,呼延长寿仍然看得见崔怜花身后是个秀美侍婢。

而另一只船上来的两个女人,其一是个中年美妇,身穿色彩鲜艳真丝衣裙,裤袖在微风中轻轻飘扬,更添风韵。

她后面也是个侍婢,腰间有口短剑。

他不但能看见这些人,还能听见崔怜花向侍婢问:“咦!小鹃,那个人是不是他?”

秀美的小鹃目光流转,扫过桥上,轻轻道:“是的,一定是他。”

崔怜花摇摇头,道:“他跟着我有什么好处呢?”

小鹃道:“只为了远远瞧妳一眼,除了他之外,还有很多人也是这样!”

呼延长寿心中多了几道伤痕,身子转向古桥另一端。

举步之时,耳中却仍然听见崔怜花说:“另外那个人的嘿声含气敛劲,内力极之深厚,我只希望他不要老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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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崔怜花和中年妇人以及两名侍婢,后来究竟走入寒山寺?

抑是到别处去?

呼延长寿不知道她们到哪里去了,但心中产生了另一种感触。

他在气味馥郁泥土肥沃的田野中默默趋行,他心中伤痛仍在,那是因为崔怜花居然已完全不认识他了。

第一次相见只不过是昨天之事,何以今天就连一点印象都没有?

此所以他必须比她更澈底更干脆完全忘记她。

从今以后若是狭路相逢,定必有如从来未见过她一般,定必望望然而过之。

——但由昨天到今天,脑海里心头上都是她,情绪因而烦躁,紊乱不堪。

——我如果真要忘了她,为何还要跟踪这个白衣秀士?

在他前面不很远有个一身白衣的年轻文士,也是踽踽独行于田野泥路上。

这个白衣秀士,刚才站在古桥另一端,遥遥望着崔怜花。

当崔怜花眼波掠到他那边,呼延长寿还来得及看见她澄澈眼波中涟漪迭起。

这也是使他心中多几道伤痕之故。

从她话中推测,她并不认识白衣秀士。

由于那白衣秀士一直跟着她,故此认得他。

这本来既平常又正常的事,任何人若是被人跟了一些日子,怎会不认得跟踪者的面貌呢?

只不过她眼波中涟漪叠生扩散,问题就大不相同了。

她就算对我呼延长寿没有好感,但眼色中也不应该表示连一丝印象都没有,而却对另一个也是陌生者,流露出波荡心情。

那白衣秀士是谁?

他长得很标致?

武功很高?文才很好?

抑或是很有钱?

他忽然发觉已经走到苏州西北角的虎丘。

虎丘是我国著名古迹胜地,每逢春秋佳日游人如织,即使是平日,也仍然有不少的游客。

所以那个白衣秀士站在千人台下,有几个人刚好在他旁边不足为奇。

而他后来穿过“别有洞天”拱门而伫立于剑池边,仍然有些人在他身畔,亦不足以引起别人注意。

那剑池声名虽盛,其实不大,只不过是在两座石崖之间的一泓潭水。

据说吴王阖闾的陵墓就是秘密筑于池底,这个传说是真是假迄未可知。

呼延长寿虽想瞧瞧那白衣秀士的样子,然而他却没有走到剑池边,反而是在半空中的石桥上。

在桥上的人既可以俯视底下的剑池,又可以前往更高处的云岩寺,那著名的虎丘塔就在寺内。

本来对于这个白衣秀士只不过好奇和不忿而已。

但现在却平添一种奇怪感觉。

呼延长寿曾经用心想了一下,却终于弄不清楚那怪怪感觉究竟是什么?亦不知道何以会产生?

好在不必跟这个人交朋友,所以想了想也就淡然丢开。

那白衣秀士既然仍旧伫立池边,呼延长寿眼睛不必紧盯他不放。

当下流目四瞧,却见好些游人都脚步匆遽往外走,现下辰光还早,谁会匆匆赋归呢?

他眼力极强,一两百步内的蚂蚁都瞧见。

故此他及时看见有两个粗壮大汉向几个刚刚到达的游人,翻开衣襟,露出雪亮刀剑,那几个游人连忙转身离去。

像那个壮汉装束的人,如今上上下下,四方八面一数,大约有二十余名之多。

假如不是亲眼看见他们亮出兵器,呼延长寿仍然会以为他们乃是游人。

他的目光不再向底下剑池俯视,而是迅即望向石桥另一端。

那白衣秀士飘飘举步走来。

他不知何时腰间已多了一口长剑,如果此剑是从剑池内刚刚捞上来的,那么不是干将就是莫邪了。

呼延长寿忽然明白那种“怪怪感觉”是怎么回事。

说来简单,他敢情直到现在面对面,但人家的面貌仍然瞧不清楚。

呼延长寿双眼绝无毛病,他仍然可以看得见一两百步内任何蚂蚁。

可是那白衣秀士无论在何时何地,不是背侧脸孔,就是用手轻轻捂着鼻子或是揉眼摸脸的。

总之你最多只能看见他脸孔一部份,所以没有法子获得鲜明清晰的印象——这就是怪怪的感觉了。

白衣秀士在七步外停住脚步,这时他人在桥上,山风吹起雪白衣袂

颀长身形和点漆也似的眼睛,还有年轻紧滑的皮肤,在在足以让任何人一望之下,便得叹一声“好俊”。

他左手仍然很自然的阻挡了鼻子和嘴唇部份,故此呼延长寿仍然需要高度想像力,才描画得出他的全貌。

“我是李不还。”白衣秀士说:“我知道你是谁,所以一切都不必多说了!”

呼延长寿听得莫名其妙。

但他却又觉得追究这些很无聊,很可笑。

当下浓眉一掀,道:“我一直都没有看见你的全貌,你怎么搅的?是不是嘴唇破了,还是歪了?”

“都不是。”白衣秀士李不还语音清劲,口气斯文和气:“我知道呼延兄想瞧瞧兄弟的样子,所以故意遮掩一部份,使你好奇之心不消失,以便引你来此地说话!”

“那又是为了什么?”呼延长寿声音自然而然就有雷鸣隐隐之威,如是含怒叱叱,自是更可怕骇人:“我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你不必浪费时间。”

李不还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谈谈不是交朋友的事。”

呼延长寿摇摇头,因为已经感到肋下魔刀微微跳跃,它又想出匣了,我希望李不还你别惹我。

虽然你很可恶,直到现在讲了不少话,仍然掩住小半截面孔,但这一点罪不至死,所以你最好休要惹我。

李不还道:“以你的眼光看,刚才在寒山寺外石桥边那位崔姑娘漂不漂亮?”

呼延长寿浓眉为之一皱,敢情他连崔怜花的姓氏都已经知道,只不知他还知道些什么呢?

李不还又道:“假如有人说她不漂亮,我会争辩甚至大打出手,但你却不同。”

呼延长寿开始有点兴趣,问道:“我有什么不同?”

李不还道:“因为你是劲敌!”

呼延长寿真想仰天大笑。什么劲敌?简直是废话,崔怜花昨天才见过我,今天已宛如陌路。

但她看见你之时,眼波中却起了涟漪,我怎可能是你的劲敌?

再说天下哪有人追求一个女人时,便希望别人都认为她不漂亮这等道理的?

“你爱怎样想都可以。”呼延长寿说:“但我的想法却不告诉你。”

李不还似乎毫不意外,道:“这是合理而又相当客气的答复。我已经很满意,只不知我还可不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

这个人似乎有点莫名其妙,有点乱七八糟。

根本没有内容的回答也觉得很满意,那么当初又何必询问?

“你爱问就问吧!”呼延长寿认为为了这种人动脑筋的话,迟早自己也变成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人。

所以他索性连眼睛也移开,懒得瞧他。

李不还面色刚刚大变,这时呼延长寿也忽然有所行动。

他一侧身便从栏上翻过,魔刀“锵”地出鞘,闪划出大片耀目精光。

他对付的不是李不还,而是冉冉飞起已快要到达桥底的一个青衣人。

那人手上拿着一支长长细细像竹枝似的物事,只见他挺竹往上戮中桥底石板。

那个位置正是呼延长寿刚刚站立之处。

假如石桥是用纸糊的,而那根细长竹枝变成尖锥,则这一下恰好刺入呼延长寿右边脚板底。

事实上,虽然桥身是石头铺砌的,但青衣人的竹枝尖端却突出一根三尺长黝黑锐直的钢丝。

这根钢丝居然像刺豆腐一样透过厚硬石板。

青衣人的动作完成之时,呼延长寿恰好翻落看得一清二楚。也看见他被魔刀森厉杀气迫得全身一抖。

刀光潮涌闪电一掣,青衣人在半空中拦腰分为两截,带着大片血雨飞坠。

呼延长寿心中毫无怜悯。

因为如果他不是有点运气,恰好转眼看见潮湿崖壁反射的人影(像镜子反映作用,只没有镜子那么清晰而已)。

则他不但不能反击,而且已经脚板洞穿了。

他真气一沉一提,整个人急坠了五六尺而又忽然缓住坠势。

在这急坠忽缓刹那间,他脚尖一踢一勾,青衣人手中的细长杆子脱离手掌,向上飞了起来。

白影乍闪,一道强烈剑光浮空刺到。

这一剑宛如天外飞来,杀气横溢,却又毫无镂冰剪綵之痕。

驭剑的人正是李不还,现在已可以看见全貌了,白色的儒衣衬得冠玉似的脸庞更显见俊美。

但是目中眼神却又冰冷严酷无比。

呼延长寿当此之时,自是忘记了攫拿那支细长杆子之事,假如性命不保,就算一手捞住了细长杆子又有何用?

换言之他自当集中心神,全力应付李不还这犹似天外飞来杀气弥漫的一剑。

然而他却仍然禁不住为了对方俊美面孔而心弦颤鸣一下。

他本来极罕有这种情形,勃然大怒可以常有,但心灵震撼却绝对不可以太多。

对别的人有何结果他不管,对他来说,却是可以丢了性命的大事。

他果然因此而大大失了机先,被剑光侵入三尺之内。

三尺距离在脚踏实地之时,大概最少还可以变化出三至四种不同刀法应付来剑。

无奈现在身在空中,又动用过度真气调节升降速度,虽不是强弩之末,却也远远不可和脚踏实地比较了。

敌剑只是平平淡淡迎面刺到,但那风姿气势却是难以描画。

呼延长寿最惕凛的是一眼望去,竟找不出任何空隙破绽。

在这电光石火之瞬间,哪有寻思机会?

当即竖刀劈出,所劈之点,竟是敌剑剑尖。

平常之人想用大刀劈中剑尖,自是梦想。

即使是武林一流的高手,也是极之困难凶险之事,除非持剑的人是一个没有反应的木头。

否则只要剑尖稍移毫厘,就无法劈得中了,如果对方也是高手,那当然就更是难上加难而又万分凶险了。

剑势凶厉中又稳如泰山。

魔刀则光华如雪。

两股兵器的杀气使四下气温陡降。

魔刀“叮”一声居然劈中剑尖。

此时两人身形急堕,呼延长寿令人意外还能够反攻一刀,涌出层层光影,笼罩对方。

但百刀千刀,其实却只是砍向咽喉那一刀,这一刀若是砍中,保证李不还的人头一定飞落剑池内。

李不还对这千百刀影只回了一剑,剑尖毫厘不差点中刀锋。

“叮”一声微响,两人分开数尺。

呼延长寿喝声“好剑法”,声如焦雷。

他人在空中身子斜滑左边,脚尖一挑,恰好又挑中那支细长杆子。

否则细长杆子一定掉落剑池中。

据传说剑池深不可测,若是有东西掉下去,谁能捞起来?

李不还打个筋斗,身子变成横卧姿式,他一伸手刚好攫住细长杆子。

两人再没有过招,飞落剑池边。

李不还举举手中细长杆子,冷笑道:“你想抢去这支宝剑,先问问我另一把不是宝剑的剑!”

呼延长寿少许怒气从眉尖射出,道:“谁要抢你的东西?”

此时怒气急敛,改变惊异之情,又道:“你说那根竹子是剑?我怎么看都不像。”

李不还耸耸双肩,道:“奇怪,我居然相信了你的话。”他相信的自是呼延长寿没有打算夺取宝剑。

他又道:“此剑乃是异国重宝,名为‘毒蛇信’。平时只是三四尺长一支细杆,但运内力一边,就可以吐出三尺又尖又利细如钢丝的剑锋。你刚才大概也看见了,连石头都好像豆腐,血肉之躯更体提了。”

呼延长寿的确亲眼看见,便不再说。问道:“你为何派人暗算我?以你的武功,堂堂正正决一生死大有资格。何必用这种卑鄙鬼祟暗算手段?”

李不还反问道:“你明明已失了先机,显然万难逃过我那一剑,何以忽然刀威大盛,使我连剑势也来不及移转,所以被你劈中剑尖?这是什么缘故?”

呼延长寿心中泛起另外两张俊美漂亮得有如李不还的面庞。

这两人一正一邪,正的是扬州春风花月楼两大武林世家之中,号称“剑刘”的年轻主人刘双痕。

他的俊美风姿,敢说当世无人可及。

邪的一张脸孔是陶正直,外号“人面兽心”。

此人乃是心理变态者,不幸却又是集数家绝艺于一身,而又狡计潮涌之辈。

所以任何人碰上他(连他几个师父在内),都只好自怨前世不修孽力深重。

陶正直也长得十分漂亮。

呼延长寿当年几乎被他整死,心有余恨。

所以当时他心中涌起正邪两张面孔之时,他觉得李不还像是陶正直那类人,当下无名火起,怒气填膺。

随手一刀劈去,正中对方剑尖。

这个秘密似乎无须泄露,所以呼延长寿只浮起一个暧昧笑容。

回答的话却是乱以他语:“你剑尖也能点中我刀锋,你的确堪作我的敌手。”

李不还道:“第一点,我剑尖被你一刀劈中之时,已经变钝了,比起最锋锐之时相差百倍。所以我那一剑,其实好像用铁锤碰你的刀锋,这在武功比我更差的人,大概也可以办到的。”

呼延长寿道:“你太谦虚了,若是武功剑术比你稍差的人,一定办不到。”

“我不跟你争辩这个。”李不还说:“第二点我要说的,就是敌手这件事,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们两个人成了敌人,结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决计没有第三条路?”

呼延长寿道:“我们是不是敌人问题关键在你而不在我。”

李不还斜睨道:“真的?你再想想看是不是真的?”

呼延长寿陷入沉默中。

这话果然不是真的。

因为如果李不还对崔怜花无法割舍,穷追不舍,而自己对崔怜花亦无法忘记的话,这便变成情场死敌。

普通人在情场中遇到对手,彼此角逐之下,胜者不必多说,而败者则通常也只好垂头丧气而去。

但在武功高强的人身上发生这种事,问题就复杂了。

因为普通人很不容易会冲动得拿刀子杀人,然而武林高手却会,不但会,而且是容易之至。

这就是大不相同的地方。

例如李不还若是情场失意,他找呼延长寿决斗并不困难。

反过来呼延长寿也是一样。

虽然呼延长寿知道决不会这样做,但可能性既是存在,就不能够禁止别人作如此猜疑了。

呼延长寿苦笑道:“那你想怎样?”

李不还回答得甚快,显然他已经思索过这个问题。他说道:“你回到北方去,这样就没事了。”

呼延长寿眼睛一瞪,道:“我不是怕事的人,你最好记住这一点。”

李不还冷冷地说道:“我知道,我也不想惹你,然而你若是阻碍我,那你叫我怎么办?”

呼延长寿忽然又感到匣中宝刀隐隐跳跃。

唉,魔刀又要出鞘尝尝人血。

唉,无穷尽的拼命杀戮,但又有什么法子呢?

人在江湖已经是身不由己,而人在命运罗网中更加身不由己,甚至连心也不由己!唉……

×

×

×

时间倒流回到昨天,地点在西湖之滨临湖一座轩堂内。

轩内只有女人,却不是没有男人,只不过凡是男人都已变成尸体,满地鲜血淋漓,血腥味使人头昏欲呕。

青衣中年妇人冷冷道:“呼延长寿已经走了,他步伐有点匆遽,含有逃走意味,为什么?莫非他察觉有危险?如果有危险,又是什么危险?”

崔怜花望向窗外,她显然离窗太远,所以看不见湖面绿水青山,但仍然可以感到春的灿烂以及春的气味。

然而这一切很快都会消失,并不是春去春来那种消失,而是她自己消失了感知一切的能力——

——人死了之后,世上一切对他来说都等如消失了。

我可能知道他为何匆遽“逃”走,当然不是为了危险,这个人如果有危险骇得倒他,那却是奇迹了。

“妳知道答案。”青衣妇人冷冷说:“我一看妳眼神就晓得妳知道,假如妳情愿为了这个答案而死,那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崔怜花发觉自己面对的是个既狡猾多智而又性情残酷的女人,她立刻反问道:“难道我回答了之后就可以不死?”

青衣妇人道:“不一定,我不保证这一点。”

崔怜花又再问道:“妳刚才为何不出手杀死我们?莫非妳真的疑虑万一出手而杀不死我,会招致十分严重后果?”

青衣妇人道:“没错,呼延长寿的魔刀不比等闲,我能够不与他硬碰当然最好。”

崔怜花终于将答案说出:“呼延长寿大概为了逃避我,所以他连我究竟有没有武功?我能不能恢复自由等都来不及弄清楚便走了。”

青衣妇人道:“这答案听起来很玄,有点叫人难以置信,不过,似乎又没有其他更好的理由。唔,我们走吧,越快越好,免得捕快找上门来,增加很多麻烦。”

她第一步遣走另四个也算得相当漂亮的少女。

然后才命崔怜花改扮男装,她自己也是。

于是崔怜花摇身一变,变成了书生,而青衣妇人则扮作长随模样。

“我们是不是上山东蓬莱?”崔怜花在一面换衣服时一面问她。

“也许是也许不是。”青衣妇人不肯透露,又道:“从今以后在路上妳是崔公子,我是妳的家仆老谢。妳最好尽量不开口,如若非得讲话不可,记住把声音放粗,总之不要露出马脚惹来麻烦,如果有麻烦,我会先在妳身上刺十二剑。”

就算世上最强壮的人,身上若是中上十二剑,大概想不死也不行。

何况崔怜花并不是很强壮的人,自然更是非死不可。

所以崔怜花对镜仔细检查自己有没有破绽,她发觉自己改扮为男子,竟然甚是俊美潇洒呢!

假如路上有机会认识女孩子,被她们爱上也不是稀奇的事。

她放粗声音问道:“老谢,妳为何放了那四个女子,却不放我?”

“唔,声音好像没有破绽了。那四个女子我要来干什么?我又不是男人,就算是男人,一个人也用不着这么多女的。”

崔怜花道:“可能因为妳不是男人,所以不知道男人的想法,男人很少会嫌女人太多的,根本上他们大都希望拥有的女人越多越好。”

“妳的话或者没有错,反正我既不是男人,而又相当讨厌男人,所以我不去研究他们的想法。”

崔怜花表面上没有什么特别反应,其实心中大大吃惊。

这个女人既然讨厌男人,会不会只喜欢女人?幸而她又说了。

老谢说道:“我这个人事实上连女人也讨厌的,这就是我比较喜欢杀人,而不喜欢救人的缘故了。我只希望妳一路上没有被我找到杀死妳的籍口,如果有,我一定不会放过妳的!妳要记住!”

崔怜花很相信这个“老谢”并不是虚言恫吓。

她从前见过一些喜欢杀人的人,男女都有。

所以,决不认为她是恫吓自己。

不过,既然她很想杀我,为何还须要藉口?她何必给自己找这个麻烦?难道等到有藉口才出手杀人,会使她更感有趣更快乐些?

当然决非如此。

崔怜花很肯定这一点。

喜欢杀人的人,虽然变些花式会觉得有趣,正如老饕必定欢迎更多不同的精美菜式一样。

可是如果想杀而不能杀,想食却不能食的话。

这种过程相信痛苦大于快乐。

那么老谢她受到什么约束?

如果是外来的约束,幕后之人是谁?

莫非竟是蓬莱戚家最有权力的戚定远?

老谢喝道:“走!”伸手推她一把。

崔怜花踉跄数步才稳得住。

但她已感到老谢手掌推中后背之时,小指在后心脉穴戮了一下,登时全身冷一阵熟一阵,如此情形一连反复了三次。

这是缠绵毒剑化入指法中的“刺穴”绝技,数百年来天下武林高手都极之忌惮南疆这一门绝学。

因为本来以剑刺穴就已经是世上罕见的绝技,而能够以手指代替剑,这自是更加了不起了。

但这还罢了,最可怕最头痛的是还有“毒”侵入脉穴。

所以就算不是被刺中要穴,却也经常使人束手无策乃至束手待毙了。

正因为是用手指而不用剑,比起明刀明枪拼搏大不相同。

你怎知对方拉拉你手或者拍拍你肩膊之时,会不会已经使出这门要命绝艺。

人有时总会碰到一些情况,假如你跟这个女人并非朋友,甚至心中知道是敌人。

可是在某种场合及某种情况之下,她会拉拉你或者推你一下,你总不可能每次如临大敌一个筋斗翻开躲避。

这就是连超级高手,对这门“指剑刺穴”绝技也觉得极之害怕头痛的真正原因了。

崔怜花虽然感到体内脏腑收缩,很不舒服。

但却并不十分注意。

她只向西湖道别,尤其是远远看见巍峨而又秀丽的六和塔时,芳心中不禁泛起无限的凄然!

虽然以往两三年当中,曾经看过此塔无数眼,也登临过很多次。

那钱塘江白白茫茫蜿蜒天际,另一面群山起伏景清意幽,谁能忘记这些平凡而又安祥的日子?

但现在忽又被迫重入江湖,生死难卜。

这一眼会不会是最后一眼?

还有没有机会活着重来胜地登临名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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