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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七只手指

“既然你是练武的人,又既然你没有别的技艺,而且你愿意用武功和气力开拓你的前程,那么,我瞎神仙就指点你应走的方向……”

说话的是个中年瞎子,形容枯槁憔悴,淡青色的长衫,很旧但很干净,他又说道:“此卦显示客官你性格很倔强,但心地却善良,所以你不宜做绿林好汉,更不宜在江湖上混日子。依我瞎子看来,你最好投身军旅,哪怕从军卒干起,亦有吐气扬眉,显荣乡里的一天。”

瞎子说完了,便紧紧闭嘴,任何人一望而知他决计不肯再说一个字。在他对面坐的一名大汉掏出廿文铜钱,放在桌上,起身抱拳施了一礼,便大步走出这间狭窄的木屋。

接着一个人坐下来,面对着瞎子。

瞎子的鼻子耸了一下,突然问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卜一卦二十文钱,但你付得起么?”他脸上那对死灰色的眼睛似乎还能表露出怜悯的神色。接着又道:“你起码有一年没洗澡了,除了臭味之外,你也没有人味,可想而知你不在人间很久了,我知道你的面色一定苍白得怕人,你究竟多久没有剃刮胡子?我听得见你乱草似的须发摇动的声音呢。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根本没有脚步声,可见得你一直活在幽冥世界之中。”

瞎子对面的人果然正如他所描述一般,乱草似的发胡,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庞,身上是乡下人的装束,但衣服太窄小太不合身了,一望而知本不是他的,况且污迹斑斑,又赃又臭……

他早已确定这瞎子当真瞎了,但这刻却禁不住仍然仔细地瞧瞧对方呆滞和死灰色的眼珠。

瞎子把六枚铜钱投在龟壳内,道:“你把姓名告诉我就行了。”

那苍白的人道:“我叫小辛,将来别人一定要叫我小辛老爷。”

瞎子点点头,说道:“小辛老爷,我早已是命运之神的手下败将,却不妨看看你的命运如何?”

他摇动龟壳,发出卜碌卜碌的声音,停下来逐个铜钱摸过,又摇动龟壳,又停手摸钱。这样一共六次之后,把龟壳放在一边,翻起那对白眼,仰天想了半晌,才长长透口气。

小辛忽然道:“瞎神仙,我身上一文钱都没有。”

瞎神仙微笑一下,道:“没关系。”

小辛声音更冷了道:“我也不想听你的鬼话了。”

瞎神仙道:“行,关于你的命运,我一个字都不提,不过……”

小辛已站起身,却没有往外走,问道:“不过甚么?”

瞎神仙道:“只不过小辛老爷你既然白耗了瞎子赚钱的时间,恐怕你非得替瞎子做一件事不可。”

小辛嗯一声,道:“甚么事?”

瞎子道:“陪我喝酒,现在开始。”

小辛道:“好,我陪你。”他神色淡淡,口气淡淡,似乎没有任何事情使他吃惊。

这间小小的命相馆一关了门,酒一拿出来,好像就变得宽阔了不少,屋内光线本来很黯淡,但小辛依照瞎子指示点上灯之后不但全屋光亮,而且很温暖。

桌上的酒很不错,坛上“洞庭春”三个字,还注明是洞庭尹家酒坊酿制的珍品,天下喝洒的人若是不知道洞庭尹家坊的洞庭春最好,那就根本不算是会喝酒的人。

小辛仰脖子喝了一杯,轻轻咳一声,道:“好酒,好酒。”

瞎神仙也喝了一杯,道:“你多久没有喝酒了?十年?二十年?”

小辛没有回答,瞎神仙又道:“只有很久很久没有沾酒的人,第一口酒才会那样地咳一声。而天下只有我知道,乃是在幽冥世界待了很久,十年,说不定廿年。”

他忽然停口,侧耳听一了,才道:“外面有十二个人,都是武林好手,为甚么?你甚么地方值得他们注意?”

小辛不作声,自己斟酒,一连干了三杯。

瞎子忽然浮起笑容,道:“啊,我明白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身上带着甚么物事,竟能使不少武林豪雄之辈为之垂涎觊觎?”

小辛干了一杯,才轻叹一声,道:“我身无长物,只有一把刀一把剑,依我看这一刀一剑,只不过很锋利而已,难道比性命还宝贵?”

瞎神仙道:“这世上的宝刀宝剑,在武林人看来,有些确实比性命还贵重。我劝你不如放手吧!”

小辛道:“放手并无不可,但我却忽然想送给你。”

瞎神仙笑了一下,道:“我还不想被你这幽冥使者勾去性命,你的刀剑在武林人眼中,可能贵重无比,但我却认为比尘土更贱,至少尘土不会害人生命。”

他停歇了一下,又道:“你不如把刀剑都送给他们。”

小辛又连干了三杯,舒服地舒了一口气,道:“使得,我带着这两把刀剑,原本不过想当几两银子花,但如果和性命有关,那就犯不上了。”

这间相命馆仍是一长排的木屋当中的一间,后面又是重重大屋,当中有些狭窄污秽的街道。但相命馆前面却是一片大广场,广场中有不少灯光,每一处灯光都齐聚着一群人,吆喝声,卖药声以及凄凉的琵琶声,显示出江湖生涯的无奈和坎坷。

相命馆前本是黑黝黝一片,当小辛开门出来后,身形出现在屋内射出的昏黄灯光下,竟甚是清晰。

小辛手中举起一个长形包袱,说道:“这块布包着的是一把剑和一把刀……”

他面向黑暗,使人弄不清楚他究竟是自言自语,抑是当真对某一个人说话。

只有他自己晓得,今夜是他平生第一次面对江湖中的武林人物。因此他的心禁不住迅急跳动起来。

弱肉强食,强存弱亡,本是宇宙的铁律,谁也无法更改。

突然间小辛的心不再急跳,自己也感觉到这一刹那,冷静得如石头。因为他发现一件事,他的“夜眼”在一瞥之间,已见到十二个黑衣人,或远或近,或蹲或立,都利用地形和阴影极力掩蔽身形。然而这十二人的面孔装束、身量、兵刃以至每个人的特征,都清楚得有如图画般展示在他眼前。

小辛的信心猛可高涨,有如钱塘江口的海潮,淹没了一切……

“这一刀一剑确实比普通的刀剑锋快得多,我小辛可不敢贪心占有,只打算找个当铺押几两银子花花……”

小辛的声音很诚恳,样子也像穷疯了的人。

左边七八尺外一个粗壮的嗓音应道:“好,我给你二十两银子。”一大锭银子啪的飞落他脚前。

小辛笑了,开心地道:“那就谢啦!”他捡起银子揣在怀中,把长包袱扔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

小辛已回到相命馆内,连喝了三杯洞庭春,那浅碧色的液体,使他感到温暖和舒服……

门没有关,所以灯光从门口射出去,仍然照见地上那个包袱,那个包袱居然还在原地,没有人现身拾取。

小辛放下杯,低声道:“喂,瞎神仙。”

瞎子应道:“甚么事?”

小辛道:“刀和剑在包袱里,而包袱还在地上。”

瞎子道:“我的耳朵已告诉我了。”

小辛道:“既是如此,我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这些都是又疯又傻的人,白白花廿两银子,却不要刀剑。二是这锭银子根本是假货。”

瞎子道:“他们既不疯不傻,银子也不是假货。”他停歇一下,又道:“给你银子的是四方天狼中的东方狼王大礼,他既然到了,那么其

余的三匹狼,南方狼梁二义,西方狼李三廉,北狼陈四耻,也一定在旁边。”

小辛问道:“这四匹狼很有名么?武功怎样?”

瞎神仙用惊讶的语气道:“你居然没有听过四方天狼的名气?唉,你简直孤陋寡闻得叫人不能相信。这四匹狼乃是近十年来名震一时的刀客,落在他们联手的四方刀阵中,听说从来没有生还的人。”

小辛一点也不怀疑瞎神仙的话,在他印象中这四个人都有一对饿狼似的眼睛,以及剽悍的气势。果然是狼和刀客的混合形象。小辛又知道大凡是刀法名家,遇上了好刀时,不必用眼睛去看就能感觉出来。剑或其他兵器亦是如此,绝无例外。

外面忽然有了响动,只见四个佩刀的黑衣人分别站在包袱的面前,背对背,面朝外,显然是结阵守住包袱。

黑暗中还有八个人,小辛早先已亲眼瞧见,而且从这些人的神情和位置,看得出是另两个集团。一伙是三个年轻人,腰上都插着长剑,他们的特征是每一个都很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岁,但却都流露出老练和冷酷的神情。

另一伙五个人都蒙着脸,但纤小的身材和头发已显示出全是女子。她们腰间斜插一把短刀,双手都缩在袖里,散布在右侧较远的黑暗中。

小辛仰脖子干了一杯,忽然起身大步出去。他瞧也不瞧地上的包袱一眼,迳自走了。

过了一阵,东方狼王大礼仰天冷笑数声,道:“要是有人想知道这个包袱内是甚么物事,不妨过来拿去瞧瞧。”

南方狼梁二义接着厉声道:“只须破得四匹狼的四方刀阵,这包袱,就送给他。”

黑暗中没有人接腔回答,而且过了很久很久,仍然没有动静,又过了不知多久,远处突然传来脚步声,不一会有人走近,喃喃说:“奇怪,我小辛老爷已经剃了头,洗了澡,但这儿还是老样子。大家干吗都不说话不动手呢?”

火光忽闪,晃眼四下甚是明亮,只见小辛手中居然拿着四支火炬,相继点燃,然后分别插在四周,每支火炬相隔三四丈,于是十二个黑衣人全都显露在火光下。

但见四匹狼个个腰肢毕挺,手按刀把。其余的两伙人的目光集中在他们身上,没有一个人向小辛望上一眼,亦没有对他点燃火炬之举表示同意或不满。

小辛走入相命馆,说道:“瞎神仙,我真怀疑我现在是不是活在人间,他们简直当我是死人。”

瞎子道:“我累得很,只想睡觉。”

小辛道:“你怎么啦?莫非生病了!”

瞎子道:“我的病已生了很多年,那倒不要紧,但现在门外除了四方天狼外,我听见三个人咬牙切齿的声音,又嗅到五个女人的香气,这些人在我瞎子门外一站,我的病想不加重也不行啦!”

小辛道:“那三个都带着剑的小伙子是谁?”

瞎子有气无力地道:“他们是三兄弟,姓谢,江湖上听到拼命三郎之名而能不头痛害怕的,好像已经不多了。”

小辛接着问道:“那五个蒙面女子呢?她们也很令人头痛么?”

瞎子唉地叹口气,说道:“当然啦,何止头痛,简直连头发都会痛。她们是灵犀五点金……”

小辛忽然打个哈哈,但笑声中全无笑意。接着大声道:“这就奇了,这些人的声名我小辛老爷从未听过,我的头却像石头一样,一点儿都不疼。”

屋外四支粗大的火炬很光亮,发出低微连续的“必剥”声,火光照射下的十二黑衣人,没有一个说话或移动,像是十二块黑色石头。连相命馆内都忽然变得很冷,一阵阵的杀气涌入屋内,使瞎子打了寒噤,叹气道:“唉,我已经嗅到死人的气味,身上觉得很冷。”

小辛大声道:“瞎神仙,这次你错了,这里绝不会有死人。”

外面传来怒吼声,是四方天狼发出的,又有冷笑之声,那是“灵犀五点金”那五个黑衣女子发出的。

小辛道:“奇怪,拼命三郎全都没有声音,难道他们赞同我的看法?”

瞎神仙道:“不可能,这三路人马向例一出手,必定有人死亡。只不过拼命三郎这三兄弟只喜欢拼命,不大爱出声说话而已。”

小辛道:“原来如此,不过他们三路人马若是一直都不出手,又怎会有人死亡?”

外面的情势果然正是僵持局面,“四方天狼”虽用刀阵稳稳布于“包袱”四周,但是他们谁也不疏神松懈,因为“拼命三郎”的三把剑虽未出鞘,却已涌出杀气,形成一股强大的压力。

在另一边的“灵犀五点金”距四匹狼虽是稍远,但她们每个人左手指头上套着的五只紫金毒爪,乃是当世有名的七种绝毒暗器之一,因此她们的距离虽是稍为远些,对四匹狼的压力,丝毫不弱于拼命三郎。

四匹狼直到现在连打开包袱瞧一瞧的机会都没有,甚至很可能直到被人围攻杀死之后,还未瞧过包袱内的刀剑是甚么样子。

小辛的话没有错,那“拼命三郎”和“灵犀五点金”两路人马,谁也不愿先出手和“四方天狼”硬拼,这个亏既然谁也不肯吃,这局面只好一直僵持下去了。

瞎神仙忽然道:“小辛,你早就瞧出他们的僵局,所以先洗头、洗澡、刮胡子,换了一身新衣新鞋,唔,还吃了牛肉面。你早就瞧出了,对不对?”

小辛道:“当然啦,要不然我怎肯走开,我至少得知道那柄刀剑究竟落在谁的手中啊!”

瞎神仙道:“不对,事后你可以问我呀。”

小辛拿起刚斟满的酒杯,这回没有一仰而干,却微带沉思的神色,道:“你以前虽是使刀的高手,但你现在眼睛瞎了,身子又有病,我怕你已打不过这些后起的高手了。”

瞎神仙泛起一抹凄凉的微笑,道:“对,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老早就不行了。但你怎知我曾是武林中人?又怎知我是使刀的?”

小辛似乎感染到这英雄末路的凄凉,连酒也不想喝了,他将酒放回桌上,道:“你右手虎口的手茧和小指的两处关节,都留着使刀的特征,天下各种兵器的握法以及使的力道都不相同,所以手上都留下了不同的特征。这一点想必你也是知道的。”

瞎神仙摇头道:“我从未听说过这等事,是谁教你的?”声音中流露出极大的兴趣。

小辛道:“这个人你不会认识。”

瞎神仙道:“我十年前眼睛还未瞎之时,天下武林有名人物我认识了九成,所以说不定你的师父是我的熟人。”

小辛道:“他不是我的师父,只是几片落叶之—……”

瞎神仙讶道:“落叶?甚么落叶?”

小辛没有解释,却接回方才的话,道:“你不会认识他的,三十多年前他已变成一片落叶,那时候你瞎神仙,才不过是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

瞎神仙怔了一下,才笑道:“好,好,我的确从未听过叫‘落叶’的人,但你亦不必替我耽心,外面那些人不会杀死我的!”

小辛道:“哦?真的?为甚么呢?”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点奇怪,竟然充满了睡意。

瞎神仙道:“十年前我双目失明,又负了很严重的内伤,有几个朋友把我送来此地,承蒙方震兄出面,替我向武林宣布弃刀除名,方震兄乃是刀法名家,威镇湖广二十余年,公推刀法第一,所以我从前有些仇家,都冲着方震兄的面子放过了我。直到现在,武林朋友们仍然都让我瞎子苟延残喘……咦,小辛,你怎么睡着了?”

小辛的鼻鼾声回答了这句话,他的头和背靠在墙上,居然沉沉睡熟了。

瞎神仙大声道:“年纪轻的人一疲倦就能睡着,我好羡慕你……”

稍远处传来冰冷的女子口音,是“灵犀五点金”之一道:“他至少有三十五六岁,还算年轻人?”

近处的东方狼王大礼道:“不对,我瞧他最多只有二十一二岁,年轻得很。”

北方狼陈四耻大声道:“大哥说得对,那厮很年轻。”

“灵犀五点金”另一个女子尖声道:“你们男人的眼睛像驴子一样笨。”

双方忽然都不作声,显然都等着看“拼命三郎”有没有意见。过了一会儿,谢大郎用生涩的声音,极简短地道:“看不出,像卅五,也像二十。”

东方狼王大礼提高声音喝道:“瞎子,依你看呢?”

瞎神仙苦笑一声,道:“若从声音猜测,他有时像是十八九岁,有时则像是五六十岁,我也猜不出来。”

南方狼梁二义冷哼一声,道:“该死的瞎子,故意胡说八道。”

“灵犀五点金”之一说道:“他不叫瞎子,二十年前‘烛影摇红’秦聪,出道不到一年之久,便已击败了五十四位用刀的高手名家,由那时起便名震武林,位列天下十二名刀之一。十年前被仇家暗算,双目失明,身负重伤,才落得今日这种样子。”这个女子口音竟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娇柔,咬字清晰之至。

她接着又道:“至于号称湖广第一的‘一声雷’方震,还排不上‘天下十二名刀’之列。可笑的是,大名鼎鼎的四方天狼,连这种武林历史都不晓得。哼,要是‘烛影摇红’秦聪还是当年的他,一旦得知你们四匹狼昨天刚杀死了他的好友方震,只怕你们的四个狼头立刻保不住了。”

瞎神仙猛地一震,两行热泪从鱼白死灰色的眼眶中直淌了下来。

这三路人马虽然说了不少话,大家都站了很久,但由开始直到现在,没有一个人曾松懈片刻,亦没有一个人移动过。

他们能够成名,过的是刀头舐血,江湖仇杀的日子,而能活到现在,其间实在没有一点可以侥幸取巧的。他们每逢遇上劲敌,只要小团体中有一个散漫松懈,比不上敌人坚韧冷静的话,早就一块儿命丧黄泉,向阎王老子报到去了。

“灵犀五点金”之中的那个娇柔口音忽然又道:“拼命三郎谢家兄弟,你们装哑巴也不行,前天你们在南昌府,闯入白老尚书府弟,出手杀死了十七个人,其中十三个全然不懂武功。你们翻箱倒柜,最后搜走了白府家传的胭脂玉佛。但你们得到了甚么?甚么也没有,胭脂玉佛腹中藏有武功秘笈的传说本是虚构的谣言,最荒谬可笑的故事,但你们居然上当出手……”娇柔的声音停歇了一下,而瞎神仙听了这些话,面容忽又惨变,看起来比流眼泪还凄惨些。

那女子口音又道:“你们杀了一些人本来不算甚么,但问题是白老尚书身份不比平常之人,你们此举惊动了官府,甚至会惊动远在京师的皇帝。唉,日后不但六扇门中的捕快们都被此案拖累得睡不安寝,迫得只好不眠不休地大举追辑凶手,还害得武林中千千万万的朋友应付不暇,其中有不少人还要吃冤枉官司。”

谢大郎涩声叱道:“闭嘴,关你们甚么事?”

瞎神仙一直仔细聆听,虽然色变泪落,但神情却越来越冷静,身子也挺得笔直,要是有人在门外远远瞧见,绝对认不出这个坐得毕挺的人,就是从前那个憔悴而又奄奄一息的瞎子。

“灵犀五点金”之中那个娇柔口音又响起来,说道:“瞎神仙,你为甚么要使小辛睡着?他究竟是甚么人?那包袱之中究竟是甚么刀甚么剑?”

瞎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使自己全身放松,才用平常的声音应道:“实不相瞒,我瞎子在酒里放了一点药,小辛的来历我至今试探不出,但这个人似乎很不错,心地很好,所以我决定让他睡觉,免得趟这浑水。”

他停了一下,又道:“至于包袱内的刀剑,我瞎子全然不知,纵然是世上最珍贵的宝刀宝剑,对我瞎子也毫无意义。”

别人没有再出声,瞎神仙也紧紧闭起嘴巴,于是四下一片沉寂。

小辛鼾声沉重而又均匀,屋内外人人都可以听见,任何人听见这种鼾声,打死他也不能相信小辛根本一直睁大眼睛,眼光澄激而又锐利,找不到丝毫的睡意。

所有的对答他当然字字听见,而瞎神仙面部和全身任何细微的变化,也全都落在他眼中。

东方狼王大礼粗犷的声音忽然传入屋内,道:“听说灵犀五点金之中有一位花解语姑娘,很会讲话,声音也很好听。不过,又听说花解语姑娘不说话而已,一说话就能够使天下大乱,非发生杀人流血之事不可。从前我以为这只是好事之徒胡乱说说而已,谁知见面更胜似闻名,花解语姑娘果然厉害之至。”

她究竟哪一点很厉害?大家都等东方狼王大礼说下去,王大礼果然接下说道:“现下我四匹狼在左右两路压力威胁之下,只好结阵防守。但时间若是拖得久了,这形势自然会起变化。最可能的变化是我四匹狼和拼命三郎突然联手,杀死了灵犀五点金。因为我四匹狼向来使刀,拼命三郎使的是剑,这包袱之内正好是一刀一剑,我们只要同意把刀剑平分,联手之势便成功了。”

但事实上,由于一个“贪”字谁也不愿轻舍其一。故此到目前为止,四匹狼和拼命三郎还未联手。人人心中皆知此理,所以东方狼王大礼不必点出来。

他又说道:“花解语故意说出方震和白老尚书的事,用意不外想激瞎子出手,谁知瞎子已不是弃刀除名以前的烛影摇红秦聪了。哈,哈……”

谢大郎涩声道:“就算他是烛影摇红秦聪,我兄弟也不把他放在心上。”

花解语叹息一声,说道:“看来烛影摇红秦聪当真死了。”

三路人马仍然僵持不动,花解语娇柔的声音首先打破了沉寂,道:“哎哟!累死啦,难道我们这样等到天亮不成?”

东方狼王大礼厉声道:“灵犀五点金足迹向来不离苏州地面,拼命三郎谢家兄弟则一向在川南走动。哼,花解语姑娘,你们五位何故离开了苏州?”

花解语吃吃笑道:“耳传之言怎可相信?事实上我们几姊妹经常离开苏州,只不知若是在路上相逢,王兄你认不认得我们?”

东方狼王大礼点点头,道:“据我所知你们向来全身裹以黑纱衣裳,没有人见过你们的真面目,我当然认不得你们。”

花解语道:“这便是我们的答复。”

东方狼王大礼道:“好,那么拼命三郎你们呢?”

谢大郎声音更为冷涩,道:“不告诉你。”

花解语娇声道:“看来谁也不肯先说出来意,王兄你说是吗?不过,我却可以猜一猜,你们是不是受‘血剑会’之托而来的了?”

四方天狼和拼命三郎都不回答,过了一会,花解语又笑道:“经过十年漫长的岁月,除了‘血剑会’中的人之外,还有谁对烛影摇红秦聪不放心!”

仍然没有人作声,看来四方天狼和拼命三郎都绝对不会回答花解语的猜测。

相命馆内忽然传出来一声惨叫,跟着瞎神仙踉跄奔出来,乱发披面,左手掩住胸膛,只见他的手和胸前鲜血淋漓,显然被刀剑刺伤,而且伤得很重。

瞎神仙另一只手指着相命馆,咽喉中格格有声,却说不出话,转眼间便跌倒在地上。

三路人马一共十二对眼睛当下都不由自主瞪视着屋门,突然间四支火炬一齐熄灭,四下登时陷入一片黑暗中,只有屋内的灯光照射出来,隐约还照出四方天狼的身影。

屋内传出的鼾声如故,过了很久,小辛仍没有出现,但三路人马谁也不肯移动半步,以免任何声响或动作会影响了所有人的视听。

最不爱说话的谢兄弟突然都发出了又惊又怒的哼声,接着是谢大郎道:“包袱不见了!”

灵犀五点金那边也传来吱吱喳喳的惊诧声,四方天狼不能不信了,个个扭转头瞧看,果然那个在他们四个人脚跟后面的包袱已失去踪迹。

十二对眼睛现在已集中在瞎神仙身上,虽然屋子射出的灯光没有直接照到,但仍然可以见到他卷曲的身形,他们一下子就确定那人是瞎神仙,于是全部目光迅即凝视屋子,莫非四支火炬都是小辛弄熄的?他用甚么暗器,能从屋子里一举击灭四火炬?小辛是不是趁火炬乍灭之时拿走了包袱?他的轻功难道厉害到这种地步?”

东方狼王大礼突然怒骂了一句三字经,四匹狼蓦地一齐跃到门口,动作十分整齐,而在跃起和落地之时,四把长刀锋芒闪动,恰好把四个人全身上下严密封蔽,没有丝毫空隙。

他们齐齐向屋内望了一眼,便有如中了邪,全都呆住,谢大郎的长剑忽震,嗡的响了一声,三兄弟飞跃而起,无声无息落在门边,但这三人探头瞧了瞧一眼之后,也像四方天狼般呆住。“灵犀五点金”却与他们不同,花解语笑道:“我们也过去开开眼界……”

她笑声起时,五个人已一齐腰肢款摆碎步行去,虽说是碎步而行,其实快的出奇,一眨眼间已经站在门外,五对眼睛透过面纱,又透过两路人马之间的缝隙望入去。

屋子内一灯荧荧,似乎浮动着说不出的凄凉,尤其是瞎神仙仰靠椅背,而向屋外,恰好看见他那对瞎眼中,兀自未干的残泪。

纵然是不大懂事的小孩子,亦看得出瞎神仙睡得很沉很甜,瞎神仙既然尚在此地,那么小辛呢?刚才胸前染满鲜血的瞎子是谁?是不是小辛假扮的?抑或屋内这个瞎子才是小辛假扮的呢?

屋内的灯光忽然熄灭,这回四周真的陷入极度黑暗之中。那三路人马在这灯灭的刹那间,齐齐向不同方向跃退两三丈。每一路人马都摆出最厉害最严密的阵势。这刻纵然是一只蝙蝠掠入任何一个阵势内,亦休想逃过“分尸”的悲惨结果。

又是东方狼王大礼首先哼一声,像早先那句三字经一样,也是他们的暗号。四柄锋快之极的长刀,都贯注着内家真力,开始缓缓挥动。

王大礼接着厉声道:“究竟是谁在搅鬼?小辛?”没有人答话,他又喝道:“莫非是瞎神仙?”

仍然没有人答话,那边的拼命三郎也说话了。谢大郎道:“小辛先睡着,一定是瞎神仙。”

王大礼道:“这可说不定,有没有人瞧见屋中的灯如何弄熄的?”

花解语也道:“我们亦没有瞧见,唉,这个人若是烛影摇红秦聪,那还罢了。”

王大礼插嘴说道:“为甚么?”

花解语道:“因为烛影摇红秦聪本来就是刀法轻功两者并臻绝妙,又是老江湖,极诈百出,他能拿走包袱,弄熄灯炬,还不可怕。但这一切如果是小辛做出来的话,唉,那结局不必说了,大家都可以猜想得到。”

谢大郎道:“猜不到。”

王大礼道:“我也猜想不出结局,你说来听听如何?”

花解语道:“好,我先问你们一声,以前谁听过小辛这个名字没有?”

当然没有,王大礼二人都肯定地回答了。

花解语道:“但刚才这个人的手段高明得委实神鬼莫测,既然小辛一向不让世人得知,假如此人就是小辛,现下我们都知道了,你们想想看看,他肯让我们活着宣扬出去么?难道他如今就不想保持秘密了?”

这么可怕的结论自然没有人愿意再行讨论。这刻每一路人马都晓得目前当务之急,只有逃离此地,所有的疑问都可以等到明天才找寻答案。

然而他们能逃得掉么?那到底是谁?他还有些甚么诡秘手段?他现下在哪里等候他们自投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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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神仙确实正在沉沉酣睡,当他隐隐约约凭那极为灵敏的感觉,发觉那发出鼾声的小辛好像有所动作——大概是掏出一个瓶子,又拨开瓶塞时,便嗅到清淡的香味,他立刻涌上浓浓的睡意。

这一刹那间,好像还发觉小辛的手落在桌上的朱砚。然后又仿佛听到衣箱打开的声音,穿衣服的声音……

但浓浓的睡意宛如浪涛般不停地涌卷,终于所有的声音感觉都消失了。

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斗,四下简直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但在小辛眼中,只不过像你我在昏暮之时,稍稍觉得光线有点暗淡而已。

那拼命三郎谢家兄弟姿势有点可笑,却瞧得见绝对有效,可以抵御任何外来的袭击。

他们几乎蹲贴地面,背靠着背,三把剑斜斜上指。由于他们蹲得很低,减少了大部分可能被袭的面积,再加上剑势森严,看来谁也休想不付一点代价而能击溃这个剑阵。

“四方天狼”的四方刀阵名震武林,果然严密而又凌厉之极,那四把长刀在黑暗中缓缓移动,使人泛起难越雷池一步之感!

“灵犀五点金”这五个女子略有不同,她们居然散开,在丈半方圆内,布成一个梅花形的阵式。每个人都屈一膝跪在地上,双手仍然缩在袖中,侧耳聆听四下消息。

小辛孤独地站在当中,左腑下夹着那个包袱,右手好整以暇地抚摸下巴,十五年来都是胡须的下巴,一旦剃得光溜溜的,那种感觉既陌生而又很舒服的。

他的“夜眼”不但能把黑夜当作白昼,而且能透视轻软的黑纱。故此“灵犀五点金”那五个女郎的面孔固然一清二楚,就连她们黑纱做成的衣裳里面的身子也看得见。

因为这五个年纪轻轻的女郎,居然除了一袭黑纱做成的衣服之外,里面竟没有一丝半缕。

小辛能够看见她们嫩滑的皮肤,挺突丰满的乳房,修长的大腿,还有坚实高耸的臀部。

小辛不敢窥看她们最隐秘的地方,事实上他的眼光每次掠过女郎们之时,已经心跳加快,嘴巴发干,好在他知道这是任何男人正常的反应,尤其是捱了十五年暗无天日的时光,没有见过一个年轻的女人。而她们不但年轻,同时又都很漂亮,身材更是使男人馋涎欲滴,这种反应当然正常之极。

花解语是五个女郎当中最漂亮最可爱的一个,特别是那对明亮灵活的眼睛以及红润小巧的嘴唇。

她们在如此危险的情势下,五个人还敢分散,难道这五个女郎当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她们可以不藉任何言语动作就能够互知心意?

小辛决定先搁下有关“灵犀五点金”的疑问,省得仔细观察她们。

他突然仰天大笑一声,道:“我是小辛。”

三路人马都不吭声,小辛的声音他们都听得出,已经用不着加以证实了。

小辛又说道:“我只有一句话要问问你们。”

他等了下,才缓缓道:“你们希望我用刀还是用剑?”

王大礼谢大郎都紧紧闭住嘴巴,他们这时很后悔刚才说了不少话,以致被对方晓得了位置,目下当然不可以再犯同样的错误。

花解语沉吟一下,泛起美丽迷人的笑容,说道:“小辛,你真的要我们挑选么?”

小辛只瞧她一眼,立刻移开目光,应道:“是的。”

花解语明亮的眸子注视着声音传来之处,可惜她实在看不见一点影子,她道:“我们挑选的话,有没有好处呢?”

小辛道:“等你们挑选之后,我自然会告诉你们。”

花解语娇笑一声,道:“听你的口音,好像是北方人,你府上是不是山东?”

小辛暗中微笑一下,道:“不是,离山东远得很!”

花解语吃一惊,道:“果然远得很,这一下的口音已变成了福州人的官话,嘴巴里含着一枚橄榄似的。”

小辛道:“你再猜猜看,吾也不是福州人。”

花解语啊了一声,道:“这会却是扬州人说官话了,老天爷,我认输啦。”

小辛忽然用纯正的四川话道:“四匹狼,拼命三郎,格老子的你们统统是死人不成?”

花解语道:“天啊,这是地道的成都腔呢!喂,四匹狼,拼命三郎呀,你们怎么啦?净叫我一个女人家讲话,你们羞也不羞?”

谢大郎居然先开口了,声音冷涩之极,道:“刀或剑悉听尊便。”

东方狼王大礼大声说道:“用刀,我四匹狼愿意先领教高明。”

谢大郎马上道:“那可不行,用剑,请!”

这个“请”字一发出,谢家三兄弟齐齐扑出,三把长剑宛如闪电般向小辛身上刺去,每一剑各自都笼罩七处要穴。

他们出剑之快,黑暗中认穴之准,的确是第一流剑手的水准。但更可怕的是三个人都一齐涌出拼命不惜同归于尽的杀机,形成了一股凌厉森寒无坚不摧的强大气势。

可惜他们的敌手是小辛,是神鬼莫测的小辛。

谢家兄弟的剑势忽然落空,招式刚刚变老之际,猛又一齐刹住。但听小辛的声音在他们后面升起,道:“要是左边的人剑势再低一寸,我小辛老爷就不敢坐着不动了。”

拼命三郎谢家兄弟登时骇得面色剧变,身子微微发抖,他们真想不出小辛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敌人?他居然能在漆黑一团的迅急突袭之下,瞧出剑势相差一寸之微的差异。简直不是人,这是只有魔鬼才做得到的事。

三柄剑已改变方向,齐齐指着小辛。谢大郎声音既涩又哑,道:“好!请你用刀!”此人向来惜语如金,又倨傲狂妄,居然用了一个“请”字,可见得他震骇之余,却也不禁十分服气。

小辛说道:“我若是用刀,你们算是走运,此刀五十年前已经天下无敌,横行武林达二十年之久,刀下例无一合之将。”

他娓娓道来,语气极为诚恳,人人都感觉到这些话确实出自他衷心,绝非夸张渲染。可是这些话却又令人难以置信,如果五十年前就无敌天下,而且横行了二十载之久,那么小辛岂非已是七八十高龄的人?然而,奇怪的是他必定没有吹牛,人人觉得他诚恳的声音,实足以使人深信不疑,只是这个矛盾如何解释呢?

小辛又道:“此刀每一面的刀身上都镌有四个字,一面是‘一刀在手’,另一面是‘快意恩仇’,刀把末端还有‘横行’两个字,所以此刀名为横行刀,你们有谁听过这一把名刀?”

他声音稍歇之后,过了一会,居然无人吭声。

小辛发出失望的叹息,道:“唉,想不到曾经纵横天下的横行刀,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花解语吃吃而笑,声音甚是悦耳动人。可是小辛却当真不敢望过去,因为他怕自己的眼睛会忍不住移到她身上某一处部位,而那时他的心神势必不能集中,便等如予所有敌手以可乘之机了!

只听花解语道:“一刀在手,快意恩仇,谁不知道这是‘刀王’蒲公望的豪语,但‘横行刀’之名却没有听过。”

她笑了数声,又道:“如果连我花解语也不知道的话,世上就不大容易找到知道的人了!王兄谢弟,你们说是么?”

谢大郎只“嗯”一声,东方狼王大礼却道:“这话就算夸大了一点,却也很接近事实了!”

花解语道:“谢谢你们的夸奖。我说小辛,你可不会告诉我们说,你就是刀王蒲公望吧?”

小辛道:“为甚么?”

花解语道:“因为这一位刀王远在五十年前便已成名,然后纵横天下达二十年之久,也就是说,他是三十年前的无敌高手,但你才几岁?你甚至不可能是他的传人!”

她语气非常肯定,人人听了无不深信于心,而且也禁不住对那位曾经雄霸天下达廿年之久的“刀王”蒲公望,油然而生出无限尊崇仰慕之情。

小辛却冷笑一声,声音中充满了轻蔑讥诮,道:“得啦,甚么一代刀王都是废话,他不过是一片落叶罢了!”

人人都大为惊讶不止,第一点是小辛何以会对该位前辈高手如此不敬?第二点是“落叶”二字,为甚么“刀王”竟然不过是一片落叶?

花解语道:“小辛,你已证明你本人既不是刀王蒲公望,亦不是他的传人。”关于后面这一点她解释道:“因为世上没有一个徒弟对师父如此鄙视和不敬的!”

小辛须得时时提醒自己别向她望去,可是她的渊知博闻以及敏慧的分析能力,却又使他忍不住向她望了两眼。

这两眼可能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甚至改变了整个武林的形势……

花解眼睛很明亮,面庞俏丽,但任何男人都会同意她的身体更迷人。

她的皮肤雪白光滑,秾纤合度,最动人心弦的是她的乳房、腰肢,臀部以至大腿,配合的极为均匀,而且结实富有弹力。

只要是男人,都自然而然晓得这是属于“处女”特有的青春明艳。男人,即使绝不对“处女”怀有偏好,但至少不贬低,亦不会加添了“珍贵”之感!

小辛把“欲念”挤缩成小小的一粒,深深藏在心底,然后说道:“三十年前刀王蒲公望忽然变成了一片落叶,所以连人带刀从世上消失无踪,这一把刀,昔日在他手中,据说刀一出鞘,必定杀人饮血。但在我小辛老爷手中,当然要更上一层楼……”

稍远处的广场中,依然有灯火、人群,夜风把许多声音送过来,使人感到仍然生存在世间。可是小辛的话声却有一种极强烈的诡异压力。

花解语知道别人绝不会开口答话,便道:“甚么叫做更上一层楼呢?一个人如果不能死两次,那么刀王蒲公望已经达到极限了,莫非你能叫人死两次么?”

小辛淡淡道:“我根本用不着杀人,我只须斩下一只手指就够了。”

花解语大吃一惊,道:“你……你的意思是使对方不能使用兵器?”

她当然是最骇怕的人,因为她们“灵犀五点金”右手用短刀,左手用五只“紫金毒爪”。因此旁人只须斩下一只拇指的话,她们每人就得失去六只手指了。

小辛道:“对,你想想看,像四匹狼和拼命三郎这种人,如果不能拿刀剑,有没有人闻风而至取他们的性命呢?”

人人都知答案,毋庸多说,只有一点得特别指出,那便是这些失去指头之人,一旦变成了很多仇家的猎物时,每日所过的时刻惊魂的逃亡生涯,确实远比立死刀下还要悲惨百倍。

花解语道:“我只剩下一个问题要问你。”

小辛道:“好,你问。”

花解语道:“那边旷场虽有不少灯光,但相距太远,故此这儿漆黑一团,相信大家都变成睁眼瞎子,只不知小辛老爷你可瞧得见我们?”

小辛冷笑一声,道:“我当然瞧得见,连你们的黑纱衣裳里面穿的是甚么,都瞧得一清二楚。”

花解语发出开心的娇笑声,道:“小辛老爷,这个牛皮吹得太大了,你真的看见我们五姊妹在黑纱内的内衣?”

小辛道:“我何须吹牛……”

现在他已有充分的理由向她们端详审视了,于是他的目光像世间最锋利的宝剑一般,刺透了黑纱,在五具充满青春气息极为诱惑的肉体上巡逡了好几次。

在他夜眼中,她们根本像是明亮灯光下的裸体美人一般,唯一可惜的是她们全都是屈一膝跪地的姿势,所以瞧不见使男人最心跳的隐秘之处。

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花解语的面孔上,却立刻发现这个最美丽的女郎眼眶底下现出半月形的黑痕,两边耳垂也发黑。

小辛吃了一惊,心中自言自语道:“不,这是不可能的事,滇边大毒门的‘孤独迷情蛊’怎会又在世间出现?记得那‘大自在天医’李继华说过,自从百年前大毒门的‘毒圣’桓宇死后,这种天下第一绝毒就从此失传了……可是她分明中了此毒,而且在她们五女之中,只有她一个人中了这门绝毒,唉,这是甚么缘故?”

他仍然淡淡的道:“花解语,你们每个人的黑纱衣之内都是光着身子,对不对?”

“灵犀五点金”个个都缩了一下身体,而且不觉一手掩胸,一手遮住下体。

小辛道:“现在才遮掩不嫌太迟了一点么?”

花解语叹了一口气,突然大声道:“小辛,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她的叹气乃是暗号,只见其余四女忽然向四方跃出,身法快过闪电,一眨眼间已飞跃出二十余丈之远。

小辛一扬手,“嗤”地一响,那四女在三十丈远处忽地跌倒。

人人听得出小辛乃是以上乘内家“摘叶飞花”的手法发出极细微的暗器,幸而并不是袭射自己,个个都暗自透了一口气。

花解语吃吃笑道:“难道你想留下我的妹妹们么?”她竟不知那四女已经跌倒了。

小辛冷冷道:“岂敢,岂敢,不过大家小心听一下,从现在开始,数到第十下……”

“六、七、八、九、十……”

是花解语娇柔悦耳的声音,到她第十的声音念出来之时,四方远处忽然传来凄厉的呻吟声,人人一听而知是“灵犀五点金”诸女的声音,并且晓得她们极为痛苦,痛苦得简直受不了。

现在只有七男一女还没有遭受痛苦,但每一个人完全震慑于小辛莫测的武功和诡秘的用意之下,任何人打算摸黑逃走的话,下场只怕与那四女一样。但如果不逃,难道他便肯放过不成?他刚才说过不取性命只斩断一只手指的话是真的么?

四女哀号声中,花解语好像已不能保持冷静了,高声道:“小辛,我过去杀死她们行不行?”虽然是在这等时刻,她的声音依然是娇媚悦耳得很。

小辛道:“杀死她们之后,你怎么办?”

花解语大为惊惑,道:“我?你问我怎么办?”

小辛道:“你绝不会懂得我的意思,不过,我也听得够了。”

黑漆一团中传出“嗤”一响,四女惨厉的哼唧声忽然停歇。

花解语松一口气,道:“谢谢你,小辛,只不知她们死了还是活着?”

小辛道:“我说过我用横行刀的话,不会出人命,刚才你提过的血剑会是甚么东西?”

花解语道:“是一个秘密组织,专以杀人为业,听说人数并不多,但每一个都是世上最狠毒厉害的剑手。十五年来南七省已有许多名家高手死在那些‘血剑’之下,但究竟这血剑会有多少剑手?首领是谁?住在甚么地方?想雇用他们的话,要多少银子?用甚么方法联络?这些问题至今无人得知。”

小辛道:“既然是职业凶手集团,何以你说四方狼和拼命三郎是被指使对付瞎神仙的?血剑会的人不敢亲自出马么?”

花解语道:“烛影摇红秦聪乃是世上唯一在血剑下生还的人。他身为十二名刀之一,谁都知道决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但十年来他竟肯自甘贫贱苟延残喘,血剑会最后自然觉得疑惑恐惧,终有一天忍不住加以调查。”

小辛认为她分析得极对,那四方天狼,拼命三郎杀害了“一声雷”方震及白老尚书家人,由于这些人与烛影摇红秦聪关系至深,可见得此举目的是刺激秦聪,使他不得不拔刀——假如他还能拔刀的话。

江湖中充满仇杀,武林人因争名逐利而阴谋倾轧,这些血腥可怕的故事,小辛听过很多很多,不过听人讲述尤其是已成陈迹的故事,比起他目前亲自见闻参与,滋味大不相同。

“我早已是命运之神的手下败将……”瞎神仙(烛影摇红秦聪)低沉悲凉的声音忽然在小辛耳边回响。

他为之轻叹一声,想道:“天下间所有人类的活动,悲欢也好,离合也好,有谁的遭遇不是受命运主宰呢?

四下一片漆黑,远处旷场中的灯光照不到这边来,但种种声音随风传来,使得这片黑暗凭添一份不可名状的凄凉……

“小辛,你究竟是谁?”花解语问出人人想问的问题:“你是否凑巧路遇本城?凑巧包袱中有那两把宝刀宝剑?凑巧来找秦聪卜卦?”

小辛答非所问,喃喃道:“都不敢动手,也不敢逃走,为甚么?”

花解语大声道:“因为人人都瞧不见!”

小辛道:“你替他们想个办法吧!”

花解语得到这句话,登时敢移动身子了,她奔往火炬,点燃火折查看了一下,摇头大声道:“火炬不能用了,炬头部分完全碎掉……”

她随即醒悟地啊一声道:“原来小辛你早已晓得,无怪叫我想办法。小辛,这种手法是不是叫做‘暗散复气乱花颜’呢?我记得已经绝传了三十多年,很久以前有一位巾帼高手,也就是最后一代的‘巫山神女宫’宫主南飞燕,她的轻功固然是宇内无双,而她的九种暗器和独门手法,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小辛插口道:“后无来者却不见得,神女宫宫主‘风鬟雨鬓’南飞燕亦不过是一片落叶罢了,她岂敢说后无来者……”

花解语讶道:“落叶?甚么落叶?”

小辛道:“落叶就是落叶,树上掉下来的枯叶难道你未见过?”

花解语道:“唉,落叶就落叶吧,我的确不明白,但不管怎样,南飞燕的‘风鬟雨鬓’这个外号绝不是开玩笑的,她九种不同的暗器,九种殊异的独门手法,可以当得上天下无双四个字。”

小辛只轻蔑的哼了一声,花解语又道:“假如我们没有法子点火照亮四周,怎么办?”

小辛道:“那也不要紧,只不过你却没有眼福瞧见我的刀法了!”

花解语尖叫一声,道:“不行,我一定要想法子……”

这一声尖叫似乎把很多人惊醒,因为突然间四下明亮如昼,原来在瞎神仙的相命馆左右几间木屋内,都射出强烈的灯光。这些灯光聚起来,已足以使相命馆前十余丈方圆地面明亮如昼。

所有的目光集中在小辛身上,他个子高高的,肩膀很宽,腰细而脚长,腰间随随便便地插着一口长刀。他头戴武生巾,乱茸茸的胡须不见了,鼻子很挺,眼睛长而明亮,面色苍白得很。纵然在灯光下,纵然小辛面孔上的五官皮肤和轮廓全都纤毫毕现。但奇怪的是看起来很难确定他的年龄,既似是二十左右的少年,又似是三十五六岁的中年人。

但也许正是因此之故,不独是花解语,连四方天狼和拼命三郎,全都觉得小辛好像有一种奇异的魅力,叫人情不自禁的向他多看几眼。

至于花解语,身为一个女孩子,简直愿意匍匐在他的胸下,为他做任何的事。

小辛大声道:“点灯的是些甚么人?”

花解语道:“可能是血剑会预布的人手!”

小辛颔首道:“我也是这样猜想,而且亦深信目下已找不到人了。”

花解语却明知道每一间木屋都有人,因为这些人把灯吊挂在窗口之后,并没有逃走。但何以小辛说没有人呢?

她已来不及询问,因为小辛很注意地观察着四匹狼和拼命三郎,气氛骤然变得紧张,如果她继续开口,那就不免有故意使小辛分心暗助别人之嫌了。

谁知小辛忽然开口,说道:“花解语,你知不知道他们何以仍不出手?他们既不是胆小怕死之人,亦不是谨守江湖规矩不肯以多欺寡的人,你知不知道是何缘故?”

花解语道:“我知道!”

小辛惊奇地“嗯”一声,道:“你真的知道?”

花解语道:“这是因为他们虽然是著名的高手,但却从来没有碰过头,彼此的武功互不深知,因此他们不敢合力夹攻你,怕的是没有默契反而会露出更多的破绽。”

小辛道:“这只是理由之一,但主要原因却是我所占的位置,恰好是他们最苦恼的枢纽点,他们若是联手夹攻,反而彼此受到牵制阻挠。”

四方天狼和拼命三郎一共七张面孔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要知自从灯光一起,这两路人马都恨不得立刻出手攻去,但每个人又都感到距离方位不对,如若出手,便正如小辛所说,必定跟另一路人马的攻势发生冲突。

东方狼王大礼大声道:“小辛兄,你的气功轻功还有这一分眼力,举世无双,我四匹狼服气啦!但仍然要领教你的横行刀法!”

谢大郎高声道:“我兄弟也服了,只求正式见识横行刀!”他的话向来极尽简短之能事,现下亦没有改变。

小辛道:“好,先轮到四匹狼。”

四匹狼个个精神一振,眼中光芒闪闪,四把长刀缓缓浮沉摇摆,使人忽然觉得他们不止四人四刀,而是一座刀山。

小辛手按刀把,屹立如山,突然拔刀攻去,而这时正好是人人感到四匹狼的刀阵最森严,威力最强大的一刻。

任何武林高手绝不会选择这种时机出手,四匹狼的四把长刀简直是一道地狱之门,谁投进去就只有万劫不复的结局。

但小辛的宝刀幻化出一道精虹,硬是从刀阵最严密威强处攻入,他的刀光一到,四匹狼的刀便像忽然生满了锈似的黯然无光,而且都不会动弹,眼睁睁瞧着小辛的刀逐一削去每只握刀的拇指。

当然这些动作很快,平常人根本瞧不清楚,但在这些高手眼中,比起用毛笔一笔一划写字还要清楚明白。

人人面色苍白之极,心中说不出的震惊都从眼中流露出来。因为小辛这种刀法岂只有“横行”而已,那种气势威力简直可以蹂躏天下苍生,甚至连鬼神都得惊号远避……

小辛刀已回鞘,面向拼命三郎,身躯毕挺,右手按住刀把,姿势动作非常自然,使人感到这个人根本就应该这样子站立,好像树木岩石或是山峦江河,本来就是那样子……谁会惊奇大地上有一道河流?或是对耸峙天边的山岳感到奇怪呢?

拼命三郎谢家兄弟虽然出道不久,但在这四五年当中,已拼过三十几次命,会过无数高手名家,拼命三郎决斗的经验不可谓不丰富了。

可是小辛却和任何一个敌手不同,他明明像高山大岳一样屹立前面,使人泛起了不能攀越、不可摇撼之感,然而同时又使人感到小辛这个人并不存在。

他们都不明白自己心中何以能同时泛起这两种矛盾不相容的感觉?小辛既然存在,便不能同时不存在,这理由正如“你就是你,不能同时不是你”一样简单浅显而又不可违背!

谢大郎发出暗号,三兄弟一齐后退寻丈。

他们并非打算脚底抹油逃之夭夭,而是腾出更多的空间距离,以便变换剑阵。

三把锋锐闪光的长剑,忽前忽后,忽上忽下的变了十二种阵式,每一种阵式在花解语看来都极为厉害,有以诡异见长的,有以凌厉见长的,有以灵翔动态见长的,有以森严静守见长的。总之,每一种阵式都各有所长,最后却是一种极为变幻繁复的剑阵,此时三柄长剑虽是移动得不快,亦不离数尺方圆之内,却呈现鱼龙曼衍五光十色的缤纷奇彩,使人目不暇接,不觉叹为观止。

小辛的姿势毫无变化,“横行刀”仍未出鞘。唯一不同的只有他那对眼睛,似乎变得更为明亮,因而凝射出来的目光更似是有形之物——两道森寒的刀光——笔直插入剑阵中。

花解语心中突然感到十分寒冷,冷得不禁全身轻轻发抖,因为她已看出小辛的横行刀根本不必出鞘,就足以击溃“拼命三郎”的剑阵有余了!如果她没有看错,小辛岂不是魔鬼的化身么?

那拼命三郎谢家兄的一十二种剑阵,在花解语看来简直已在到“剑术”之道的巅峰了(当然她也明白这是由于三个心意相通的兄弟一齐施展,故此这种造诣还不算是不可思议),虽然此一剑道境界是由三个人合力才达到,但在敌方来说,面对的仍然是可怕无比的剑阵。

他们的对手——小辛所要对付的是这个“剑阵”。如果小辛现下办得到,则纵是换作一个有此剑术功力的人,结果仍然相同。

花解语没有看错,连那四匹狼也都忘了攻心彻骨的奇疼,忘了迸流的鲜血……

只见“拼命三郎”——这三个以凶狠不怕死著名于世的剽悍剑手,忽然都全身发抖,面色苍白,并且明显地露出极力抑制呕吐的样子。他们本是连死都不怕的人,何以会恐惧?恐惧甚么?

这答案只有谢家兄弟(也许除小辛之外)知道。一十二种剑阵,未曾有过敌手,却被小辛利刀似的目光不费吹灰力就破去了。

小辛的目光每次总是射向“剑阵”最脆弱致命的所在,迫得谢家兄弟不能不变换阵式,但没有用处,直到最后谢家兄弟施展所有压箱底的本事,仍然挡不住小辛比真刀更锋利可怕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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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辛的面孔好像永远藏在迷雾中,虽是在相命馆这间小木屋内,灯光那么明亮,依然教人看不清楚很多事情,第一点是他的真实年龄,第二点是他的情绪。

书桌上明亮的灯光,洒照在七只血淋淋的拇指上,花解语想起这些拇指全是她捡回来的,不禁涌起一阵恶心之感。但也许不是恶心,而是莫明其妙的恐惧……

小辛的眼睛远没有对付拼命三郎谢家兄弟时那般明亮坚凝,但仍然很脱利又深邃莫测。每当他的眼光扫过花解语之时,这个美丽的蒙面女郎马上觉得自己根本是赤裸的呈露在他的眼前,因此她必定会打个寒噤,身子缩了起来。

花解语轻轻叹了一声,道:“谢家兄弟这一战由于恐惧而自行斩断右手拇指,此举固然保存了性命,但心胆已裂,他们以后还能够拔剑拼命吗?”

小辛没有回答,只微笑一下,却笑得莫测高深。

花解语又道:“依我看来,拼命三郎谢家兄弟已经达到剑阵的巅峰,能够破得他们联手剑阵的人,等于可以超越天下任何剑阵的‘极限’。小辛你居然做到了,你究竟是人抑或是魔鬼?”

小辛点点头,道:“你的想法看法都很高妙,相信像你这种女孩子不可多见吧?”

花解语笑了一下,道:“我可不习惯自吹自捧。不过……你好像真的不知道,所以会问出口。那么我告诉你,世上像我懂得这么多的女孩子的确很少很少。另外还有一点,拼命三郎谢家兄弟的剑阵虽是厉害,不过碰上了我‘灵犀五点金’,最多也不过是不分胜败之局。”

小辛道:“我的确有很多事不知道,但我又懂得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

花解语道:“你正是这样的一个可怕的人。”

小辛道:“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每个人各有的‘命运’,譬喻你说我很可怕,但你的命运却使你遇上我,这才是可怕的事。”

花解语道:“你想过很多,而且常常想?”

小辛不回答,目光移到她胸部,那真是诱人的令人魂销的乳房,表现出女性的一切温柔。小辛暗自叹叹气,好不容易才迫使自己移开眼睛。

他自从发现花解语中了天下第一绝毒的“孤独迷情蛊”之后,不知不觉便对这个美丽和很会说话的女孩子起了莫大的“怜悯”,没有别的意思,仅仅是怜悯已经足够了。

不管她的面貌何等的美丽销魂,不管她的肌肤有多白皙,又纵然她的乳房有是丰满动人,修长浑圆的大腿可使全世界的男人心跳气喘。这一切都没有用处,因为她已中了“孤独迷情蛊”。

这种绝毒数百年号称天下第一,中毒之人性命可长可短,而最可怕的是她一定要“孤独”,在她有生之年,绝对要洁身自爱,此外“迷情”两字另有来历(下文自有交待),所以这种毒的确可令天下人为之叫绝。

小辛忽然向瞎子,道:“瞎神仙,这七只手指,送给你作纪念。”

花解语惊讶地瞧着那沉睡中的瞎神仙,难道这个人一直在装睡?他为甚么装睡?四匹狼拼命三郎等人在未败之前,有过一次机会入屋,瞎神仙不怕他们下毒手么?”

瞎神仙长长透一口气,道:“小辛老爷,你真有本事,我瞎子也服了气啦!”

他停歇了一下,又道:“我以为此生决不会再被迷香之类的药物迷倒,谁知世事永远变幻莫测来,永远有想不到的可能!小辛老爷,你用的是甚么迷药?我瞎子足足睡了一盏热茶时分才醒得过来。”

小辛道:“那只是三种很普通的辛香类药物,但配合起来,用重手法捏碎,再加上一点内家真力炙热,便散出一种香气,可使人立刻昏睡。你如果不是一直提真气护住心脉,这一觉必定睡到天亮才醒得。”

花解语大声道:“是谁传授你如此深奥的药物之学?”

小辛淡淡道:“落叶,也是一片落叶而已,没有甚么了不起。”

瞎神仙沉吟一下,道:“我昔年就是中了迷香,那时一身武功只剩下三四成,所以一败涂地,这个刻骨的教训使我十年来精研迷香之道,自问极有心得,谁知今晚……唉……”

他忽然振奋起精神,又道:“听你说来,好像有几片落叶呢,对不对?他们到底是谁?”

小辛道:“落叶就是落叶,从前是甚么人都不重要了,我想知道一件事,当今之世,使毒最著名的是谁?”

花解语抢先答道:“李碧天,他是普度门掌门,外号‘海枯石烂’。”

小辛道:“你认识他?”

花解语道:“见过几面,但不算很熟。”

瞎神仙道:“若论当今之世,使毒最高明的人的确非李碧天莫属了,十余年前我听说他曾邀约天下使毒为主的九个门派的高手,在粤东十万大山晤谈,定名为慈悲会。这一次十万大山的慈悲会,远至辽北‘无毒不丈夫’寇遐龄也率了十二名高手来参加。听说参与盛会的一共有百余人之多,全都是浑身是毒,任何人远远望一眼就可能倒毙的毒门高手。但结果‘海枯石烂’李碧天以神鬼莫测的手段,技压慈悲会众毒,号称天下第一。他的外号意思是说他用毒本事已达到了可使大海为之枯干,石头为之腐烂的骇人程度。”

小辛徐徐道:“我知道在百余年前,毒界中出了一位‘毒圣’桓宇,只不知那‘海枯石烂’李碧天比起他怎样?”

花解语摇摇头,瞎神仙没作声。

小辛又道:“李碧天用甚么兵器?”

花解语道:“用剑,但谁也没见过他的剑法,因为他如果想杀死一个人,用毒方便得多!”

小辛问道:“他常常杀人么?”

花解语道:“不,相反的是他慈悲为怀,时时以他的使毒手段化解很多拼斗凶杀的大场面。”她停了一下,又道:“十万大山的慈悲会,他迫使毒界的各门派高手立誓,须得先毒死了他,才可以用毒杀害别的人。”

小辛道:“想不到李碧天竟是这样的一个人,但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下的毒手呢?”

花解语讶道:“下毒手?向谁下毒手?”

小辛不答反问,道:“你何故来到此地?”

花解语道:“我们欠一个人的恩情,而这个人却欠瞎神仙的,所以这个人要我们来此,尽力解救他的危难。”

小辛道:“这个人是谁?”

花解语答道:“严星雨!”

瞎神仙啊了一声,喃喃自语道:“是他?怎会是他呢!”

小辛道:“为甚么不会是他?”

瞎神仙答道:“因为他只应该恨我,他从来没有欠过我的情。”

小辛道:“恨从何来呢?”

瞎神仙道:“十二年前,我路过镇江,他以江南三大名剑之一的身份请我吃饭,我叫送帖子的人回覆我不赴宴,因为我讨厌他!”

小辛问道:“为甚么讨厌他?”

瞎神仙道:“严星雨这个人很骄傲,他的声名财势一出手就拥有了,我的声名却是经过无数次生死一发浴血苦战挣来的。”

花解语道:“严星雨虽是继承他父亲手创的‘大江堂’,势力遍布南京至崇明岛这段长达千里的长江水域。但他决不是仅仅倚靠他父亲的余荫,他的剑法听说青出于蓝,已超过家传的‘大江流剑法’了……”

她的话指出瞎神仙看不起严星雨的错误所在,如果那严星雨正如花解语所描述的人,则他位列“江南三大名剑”便不是侥幸了。

小辛对这些话的内容并不如何惊诧,但花解语无意流露出豪情飞扬的口吻神态,却使他十分意外,难道那严星雨是这般英雄人物,竟能使花解语感染了那股豪气?

他问知那严星雨今年三十七八岁,相貌不俗,外号相当雅致,称为“烟雨江南”。

像这样的人物,无怪特别容易在美丽少女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了。

小辛深深瞧了花解语一眼,心中突然又涌起那股怜悯之情。她的确很可怜可悲,空有如花娇貌,似水年华,却不能不“孤独”终老。

一个如此青春灿烂的女孩子,一旦得知自己这种悲惨命运时,她会怎样呢?当她必须面对“孤独”时,她比平凡的女孩子更能忍受抑是更为软弱呢?

人生中,原是充满了许许多多难穷底蕴的谜,凡想完全了解疑谜的人,不是最有智慧就是最愚蠢的人。

花解语如果心中有一个男人的影子的话,必定是“烟雨江南”严星雨了。

小辛下了这个判断之后,便不想再提到严星雨,免得让她有机会想起这个男人。当下淡淡道:“你太多嘴了,我只问你有甚么打算而已……”

花解语沉吟一下,道:“从来没有人骂我多嘴,你真是最奇特的男人。”

瞎神仙插口道:“被‘灵犀五点金’瞧得起的男人,自然有特立独行的胸怀气概,但却也不是好兆头啊。小辛老爷,你从今日起,定须小心提防,免得忽然有一夜头和脖子分了家。”

小辛道:“灵犀五点金这么可怕么?”

花解语道:“唉,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们五姊妹已有如此可怕的声名!”

瞎神仙道:“我瞧‘烟雨江南’严星雨不久就会遇上横祸,灵犀五点金已是著名的不祥人,喜欢她们的人倒楣得更快。”

小辛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只微笑一下,对于不必要和不能确定的事,他觉得提上那么一句也是多余。

花解语深深叹息一声,似乎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不祥,只不过无可奈何而已。她道:“我们回苏州去,要是小辛准许的话。瞎神仙,你呢?”

瞎神仙也叹口气,道:“做鱼饵的生涯实在很不好受,但既然命中注定要做鱼饵,只好继续做下去了。”

小辛忽然问道:“严星雨的剑法当真是很高明么?”

花解语道:“真的,我不会骗你,据说他已得到他大伯父‘血剑’严北的真传。你想想看,‘血剑’严北号称古往今来第一杀手,如果对手武功不能达到瞎神仙当年那等造诣,你出十万两银子他也不肯出手。”

小辛冷笑一声,道:“血剑严北也没有甚么了不起!”

花解语和瞎神仙都怔住了,一时但觉夜色更深更冷,那黑暗中似乎隐藏着不可猜测的凶险危机。

世上任何胆敢轻视得罪“血剑”严北的人,决计活不了多久,因为他才是古往今来无可伦比的第一杀手。现在的“血剑会”或者独步北六省的“刀魔”呼延长寿,在武林人心目中,仍然比不上三十年前的“血剑”严北。

用方石砌成的屋子,总是教人感到特别坚牢,似乎连无情之火也不怕。

这一家老当铺不但给人坚牢的感觉,那柜台上的铁烂栅更令人泛起隔开了两个世界之感。

有没有人听过荷包饱涨的人光顾“当铺”呢?当然没有,所以那些站立在柜台外,伸长脖子的穷鬼,没有法子不把朝奉们看成事高高在上的另一阶层的人物。

那姓林的胖朝奉懒洋洋道:“这口剑不过是破铜烂铁而已,就算一两银子吧!”

这种昧着良心硬是把足金戒指当作镀金戒指大杀价钱的话,林朝奉每天不知要说多少遍,因此他几乎想把长剑扔出去,整个人都被无聊乏味的感觉充满。

不幸的是他向柜外俯视了一眼,这一眼竟使他完全清醒了,因为那个人的目光像刀子般刺过来,虽然不痛,却冷得要命……

那个人长得高高的,样子蛮英俊的,但看上两眼之后,反而如堕雾中似的,瞧不清楚这人的年纪和样子究竟是怎样的。

那人用眼光之刀,刺入林朝奉心里,又用低沉的声音道:“你太年轻了,叫一个老的出来。”

胖胖的林朝奉如受催眠,伸手扯动一条丝绳,此绳通入内室,缠在雷老板桌上的铜铃上。

七八十岁满头白发的雷老板立刻出现,他问都不问,拿起那口长剑审视片刻,笑一笑道:“好剑,剑鞘是百年的鲨鱼皮镶金制成,剑身的鱼鳞片纹,泛起血红光彩,至少染过一百个人的鲜血。”

雷老板这时才缓缓望着求当的客人一眼,道:“大爷请进来,万事都有得商量。”

那人道:“我叫小辛,有话在这儿讲就是。”

雷老板道:“悉听尊便,辛大爷想押多少银子花用?”

小辛忽然想起昨天黄昏来到这座城市市郊的片段,那里他站在一个高岗,远远望见满城灯光丝竹管弦之声隐约可闻。

小辛突然间呆住了,宋词中有几句形容一个飘蓬过客看见满城灯火时说:“……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于是小辛怀着满腔凄凉落寞之情,凝立远望,直到中宵风露已干,阳光照遍大地,才走入城内。但仍然磨菇了好久,看看已是中午,方始大步走入这间当铺去。

最主要的是他怀中连一文钱都没有。这六七日一路行来,每天三餐一宿少一文钱都不行,所以非得找个当铺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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