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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刀缘

矗立的城墙在黑夜中宛如洪荒时代的怪兽。那是因为城墙厚达两丈余,而高度则超过十丈(即现代十几层楼那么高)。

城墙的长度大有绵延不尽之势。因此就算是竹扎纸糊的,也叫人不得不生出叹为观止之感。何况事实上此墙俱是每块重逾千斤的麻石,层层迭迭而成。更使人不禁惊想,渺小如蚂蚁的人类,难道当真有这等移山填海的能力?

我抬头望上城墙,藉着透射出来微弱的火炬光线查看,没有荷戈佩剑的守城军士探头出来,可见得我跃过三丈宽的护城河一事,并没有被他们发觉。

我深深吸一口气,精纯的真力在体内流转一遍,登时全身精力弥漫。这种感觉极之奇妙愉快,心里知道若是一拳打出,这个拳头便宛如巨大铁锤,就是坚硬岩石也可以击碎。如果双足一弹,至少可以飞起两三丈之高,这种跳跃高度,简直就和飞鸟差不多了。挟在左肋下的“夜鸣刀”跃跃欲动,好像想出匣发出龙吟虎啸之声。我温柔地抚摸刀鞘,又轻轻拍它几下,使它安静下来。因为现在更深人静,正在做着偷越城墙的勾当,根本不是它出鞘长鸣的适当时机。

此刀长度只有三尺,可以称之为短刀。刀身比平常的宽些和厚些,连同粗大的手把,重达廿四斤。

我纤细的手腕可能还没有刀柄粗大,我根本不能完全握住它。可是此刀却是我平生所摸过把玩过三百余把名刀之中,最最称心合手的一把。

身躯上升之际,夜风在面颊留下凉飕飕的感觉。到了两丈七八尺高度,我右手半尺长的钢钉插入石缝发“铮”地微响。

由这一高度开始,我必须小心谨慎从事,因为若是超过此一高度之后,若是跌回地面,可就不一定不会跌伤了。到了五六丈或七八丈高度,自然更是危险之至。

我借钢钉之力,只飞上六七尺,便又使用这枚钢钉迅快插入石缝中,再借拔钉飞起六七尺,如法炮制,又插入石缝。

本来我每次可以飞起丈半高。但既然不是很赶时间,我宁可每次都保存许多余力,宁可多来几次才完成。

诸葛一生唯谨慎,这句话永远是我的座右铭。

离地面已经有八丈,钢钉刚刚“铮”一声插入石缝,忽然有一种感觉,使我挂在墙上不动,冰冷的石头并不能使心跳的速度缓慢。

我抬头望上去,大约还有三丈高的城墙顶,有一个人从箭垛子伸出半截身子,正在瞧我,他没有作声,我只看得出是个男人,没有盔甲戈戟,显然不是巡城军士。

他为何不开口不作声?

他是谁?

他堵住城上之路有何用意?

要解答这些问题,当然最好是直接问他。

但世上之事又难说得很,至少我一开口,他就能肯定我是女的。至于他肯不肯回答,却是未知之数。

所以我也缄默无声,一面暗作退回地面的准备。

由于我不能一直飞堕地上,必须用上来时的方法,因此就不得不准备一下了。

不过这时我又看见城墙顶那人伸出一手,露出一副弓箭。他用一只手出示弓和箭,意思自然只是给我瞧瞧,还没有使用之意。

我的心却跳得更急一点,揣度形势,我已来不及逐步退回地面,只要一有退落的动作,他最低限度可以连射我十几箭,这十几箭我即使挡得住,却不能保证我的人不会掉下去。

从七八丈高掉下去,自是非死则伤,如果不死而只是受伤,跟着的问题是我如何能跃过三丈宽的护城河呢?

总之他这副弓箭一出现,我的心就无法不跳得急了,我年纪很轻,只有廿一岁,相貌身材都很不错。所有的男人都赞美我,或是用某种眼光瞧我。但现在有甚么用处?在黑暗中相距三丈有余,再漂亮的女人都显不出风情魅力……

那男人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我已经瞧了七夜,但我终于承认失败,我的确猜不出你为何每夜越墙入城?你就算城里有事,即使必须夜间行事,然而你难道不可以在城里等到天黑?何必每天夜里爬这么一次?我绝不相信你有爬墙的嗜好。此外对于你的轻功我很佩服,所以不敢跟踪你,但这一来我就苦了,我白天老是在想你究竟干吗夜夜爬墙入城,晚上却不能不来瞧着,你看,你弄了多么大的一个麻烦给我?”

这个人真是狗屁不通之至,别人爬墙也好钻穴也好,关你什么事呢?

我真的有点冒火,要不是他故意让我看见那副弓箭,我一定尽力冲上去,一刀砍下他的狗头。

他的声音又传下来,道:“你如果是男人,我的好奇心或者没有那么大,这一点希望你原谅我!”

唉,他既然已经知道我是女的,就不妨开口了。

我说:“我姓艾名可,你呢?”

他道:“艾可这名字真有点怪,就像你的人一样。我姓齐,名人……”

他古古怪怪地笑一声,又道:“朋友们都笑我,说我一定很想享齐人之福才起这样的名字。我也不跟他们争论,因为天晓得我父亲替我起这个名字之时有没有这样的想法?”

我冷笑一声,道:“你爸爸怎样想法不打紧,但你呢,你有没有这种想法?”

大概女人天生就不能容许这种事情吧,所以他虽然与我毫不相干,但我还是忍不住刺他一下。

齐人道:“笑话,我连老婆都没有,还谈什么齐人之福?喂,咱们扯到哪里去了?事实上这种话似乎也不应该是你说的!你不是我老婆,管我享不享齐人之福?哼,哼,真是笑话之至。”

如果在平时,我可以大怒拔刀砍掉他的狗头。但现在不行,若是激怒了他发出劲箭,我以后再也不能砍掉任何狗头了!

于是我柔声说道:“别生气,我只是跟你说笑而已,唔,现在让我上去好不好?”

“不好。”他声音有斩钉截铁的味道,我可真不敢造次。

他继续说:“你先告诉我,半夜里爬墙入城干什么?”

我知道很难用假话蒙骗过他,因为他是齐人,当今天下三个最有名的飞贼之一,不过在另一方面说,虽然他门槛精,脑袋聪明而又经验丰富,但武功不一定跟智力成正比,我猜想他恐怕不能在我‘夜鸣刀’下走得完十招。

所以他既然不想活,我又何妨告诉他实话?

我说:“我每夜到长江镖局打个转,你只看见我七次,其实我已经是第十五晚出动了,我不是想劫镖,只是想瞧瞧他们真正头子是哪一个?”

齐人讶道:“长江镖局?啊……无怪你不敢住在城内了,这家镖局确实不同凡响……”

都是废话,我当然知道长江镖局是全国两大镖局之一,每天进出南京的人好几十万之多,但他们仔细得几乎不会疏忽不会漏掉任何一个可疑的人,所以我才不住在城内……

齐人又道:“你如果不打算劫镖,你去干吗?长江镖局的创办人‘铁胆神刀’徐龙老早已经退休了,他儿子徐东风也已经死了好几年,现在是徐龙的徒弟,也就是徐东风的师弟方少眉掌舵。有人说当年的徐东风和方少眉,走到街上所有男人都凝目叹气,因为他们长得都比美女还漂亮,你莫非对这个传说有兴趣?”

我的火又冒起来了,可是却不能发作,那当然是因为他手中弓箭的缘故。

可怜的是我不但不能发火,还必须据实直说:“不要胡扯,我只是想瞧瞧方少眉背后的人,也就是真真正正长江镖局掌舵的人。另外,我还得查清楚隐藏起来的好手,我要知道有多少个?要知道是些什么人。”

齐人想一下才道:“你不打算劫他们的镖,所做的事都指出这种企图,我瞧我应该立刻用劲箭射你,你被射死也好,摔死也好。我猜长江镖局一定会给我一笔赏银,他们出手向来相当阔绰,我猜我大概可以风流逍遥一段时间。”

我用平静声音道:“如果你作此决定,何以不动手而动口?”

齐人道:“因为我从你声音中听出你讲的是真话。我现在虽然自己有点麻烦,但如果你心迹主意想劫镖,我敢说我是一个好帮手。”

“你有什么麻烦?”我真的不想劫镖,所以对他毛遂自荐这一节没有兴趣。

“有些仇家雇杀手对付我,但我也有朋友,所以我躲在此地。请问谁会想到守城兵马中竟然有个飞贼混迹避祸呢?”

我觉得他很坦白,他说的一定是真话,但为何告诉我?莫非也像我想法一样,打算杀人灭口?

他恰好讲出理由,使我疑虑消失。

他说:“你这样爬进爬出,很快就会引起别人注意,我看此地藏身不得,所以露面跟你谈谈。”他笑一声之后,又道:“但我也要得回相当代价,你认为我说得合不合理?”

我耸耸肩,道:“你要什么代价?”

我身上没有什么钱,回去拿他当然不肯相信,所以我已经提起真气,准备行动。

齐人停歇一下,才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上来我瞧瞧你样子,如果你长得够漂亮,那就给我亲一下,你我就算是两不亏欠,各自拍拍屁股走路。”

假如我在他眼中不够漂亮呢?我忽然担心起来,其实被他亲嘴有什么好处,但如果是不够漂亮而没有亲嘴,却又很伤自尊心。

他丢下一条绳子,所以我跃起之后,只借一次力就上了城墙。

火炬光线之下,我很意外发现这个著名飞贼相当年轻,大约只有廿十七八岁,五官端正俊秀,毫无一点贼味。

他也看清楚我样子,我看见他眼睛里闪过某种光采,我猜他一定是想不到我这么年轻漂亮吧。

但我的事情他想不到的还多着呢!例如他丢在脚边的兵器虽然用布套套着,但我连一眼都不必瞧,只从他双手双肩,以及双脚移动重心的小动作,就知道他擅使小巧细腻的判官笔,也知道他内功是湘西衡山一脉,这一派内功若是修到相当造诣,对于“轻功”最有帮助,昔年衡山猿长老的“筋斗云”轻功独步天下便堪作代表了。

另外我还看得出有关他的不少事情,比方说他的衣服都是最好的质料,剪裁合体,同时腰带的结打得一丝不苟,这些都暴露出他性格为人的优点和弱点。我微笑低声道:“我的样子还过得去么?”

齐人轻叹道:“何止过得去,我真不大敢亵渎你,但我另一个想法又使我不愿放过这个机会。”

我静静注视他,心里却也禁不住泛起受用之感。

齐人神色声音微含激动:“像我这种人,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但说不定明天就变成尸体。所以我不能像普通人那样慢慢了解你,慢慢培养感情。”

然而我也何尝不是这类人?我答应徐爷爷办这件事,要独力对抗那么多阴险奸狡而又武力高强的坏蛋,我当然极可能明天就变成没有生命的尸体。

齐人用低沉柔和声音又道:“因此我但求一吻,便觉此生已无遗憾!”

我瞧着他俊秀而又诚恳的面庞,忽然涌起无限同情,还有深切的悲哀。

我让他搂抱我,让他嘴唇落在我的唇上。

既然在命运之网中,我们都属于同一类人,那么我们相逢何必曾相识呢?

他抱得好紧,坚实的胸膛挤压得我丰挺乳房微疼而又刺激。我十七岁时已完全发育,现在廿一岁,当然还未至于太成熟而松弛柔软。

丝质夜行衣紧贴身体,比起裸体其实相差有限。

他的手由后背滑落我的臀部。我没有反对。全身发热,而最热的是腹部与两腿之间。

我肋下“夜鸣刀”被他拿开丢在地上。这一点我不反对,一男一女拥抱时如果有把刀顶住,当然很不是滋味。不过我仍然稍稍移动一点,使得“夜鸣刀”贴触鞋边。

在这个俊秀强健男人怀中,我只沉醉了一阵。便已从缠绵迷乱中恢复神智。我心中叹一口气,世上美妙时光何其短促?

城墙顶宽阔的马道虽然插有火炬,但相距甚远,故此马道上其实相当黑暗。

有一条矫捷人影悄然迅快移动,在无数阴影中,实是很难觉察。我用另一只眼睛向反方向查看,果然另有一道人影掩近,也是擅长潜踪隐迹的人物。

他们已堵住两头,看来今晚一定不能善摆甘休。我有点恋恋不舍移开嘴唇,彼此面颊相贴。

我在他耳边轻轻道:“你猜得不错,真有人雇请一流杀手对付你。”

齐人吸一口气,身子稍稍离开我一点。不然的话他大概很难用理智思考事情。

他说:“这些该死的东西,为何要现在出现,他们可以等到我们分开后才出现呀!”

我说:“齐人,你最好冷静些,能够比平时最冷静之时更冷静才行,因为这两个杀手都是第一流的。”

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他,那就是我对危险天生极之敏感,往往在感官能发觉不妥之前,心灵已现出警兆。但这一次则是我的宝刀颤动示警,这是我的最大秘密。那“夜鸣刀”每逢有危险来临,都会预早颤跳出鞘,甚至鸣啸示警。

一旦连宝刀都颤跳示警,临头的危险就必定不此寻常。此所以我殷殷警告和提醒齐人。

我们忽然分开,每人面对一个方向。我们都用脚尖边缘挑起兵器,动作很是整齐。

那人从阴暗中走出,尖长面孔上那对小眼睛,射出锐利冷酷光芒,此外还有惊疑和谨慎的神情。

“动手吧!”我微笑说:“我绝不会回答你的问题,所以废话不必说了!”

那人皱眉道:“你已知道我想问什么?好吧,就算你知道,但你难道连我是谁也不想知道?”

我摇摇头。“不想知道,”我说:“你有名气也好,没没无闻也好,左右不过是个杀手而已。等到你或者我变成尸体,名字有什么意义?”

“我姓尤名大白,”他仍然报出名来,又道:“唔,你的朋友似乎真有两下子,已经把我的伙伴迫退三丈有多了。”

我连眼皮也不眨一下,我早已从步声听出了,哪里还用得着转眼瞧看!其实我还听得出齐人的敌手后退时步伐齐整,既沉雄又稳健。可见得他乃是有意退开,使我和齐人分开得远些。

他们的心意,以及功力造诣,我几乎可以像看图画一样看得清清楚楚。我现在只希望齐人能够沉得住气,能够抵挡得住敌人开头最锋锐的三次攻击。

而我当然也要想法子暗中助他一臂之力。

所以我声音提高一点,道:“尤大白,你和你的伙伴到底想杀死谁,是齐人?我?或者我们两个?”

尤大白道:“你本来不在我们预算之内……”

我笑一声,道:“那么你们大可不必把我拖下水。我猜我的轻功你们今晚已见识过,你们何必替自己多找麻烦?”

尤大白道:“你的轻功我们已见识过三个晚上,我们都很佩服。我们猜想你和齐人还没有很深关系,所以如果你肯退出,我和潘兄自是求之不得。”

我心中冷笑一下,语气却很平和毫无敌意,道:“啊,那一位原来是潘威。我听说他出身福建莆田南少林寺,一出手三招之内敌人不死即伤,他使的是什么兵器呢?”

尤大白决计想不到我只从脚步进退的尺寸声音,就猜得出是南少林寺的武功。当下应道:“他使的是三尺四寸短斧。”

我立刻大声一点,以免齐人听不见,道:“原来他一身功夫虽然学自南少林,但斧法却是程咬金的天下无敌三板斧。真可惜我面对的是尤大白你而不是潘威,否则,我只要设法避过他开头三斧,就可以逃过杀身之祸了!”

尤大白瞬即已掣出一支金光闪闪,长不及三尺的毒龙爪,五只尖爪一望而知可开可阖。

他的反应真不愧是一流杀手,撤出兵刃之时,已厉声喝道:“潘威兄,赶紧收拾了正点子……”

敌不动,我亦不动,只耸起耳朵聆听。“呛呛呛”一连三声过处,我听到齐人喘气的声音。

我问道:“齐人,你还没有被人家收拾掉吧?”

齐人答道:“还好,我总算逃过他三板斧。但我左肩还是挂了彩。”

话声倏歇,但兵刃飞舞以及交击之声却听得很清楚。我知道齐人已施展衡山秘传的“闹天宫七十二式”,暂时抵挡住潘威的短斧。

我手指已充分准备好,任何一刹那都可以抓住刀把拔出宝刀。正因如此,敌不动,我仍然不动。

尤大白面色很坏,道:“如果没有你提醒,我保证潘威三斧之内,就已杀死了齐人。”

我点头同意道:“你说得是。”

尤大白皱眉道:“你到底是谁?”

我耸耸肩,道:“我是艾可,我从不改姓换名。但这一点你只好等来世才能够证实了。我意思是你这一辈子绝对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我又耸耸肩,道:“你的毒龙爪本来很可怕,然而若是碰上练过‘千刀一斩’的人,你就比豆腐还软弱得多。你师父大概是凤阳老九吧,他有没有告诉过你,千万别碰练过‘千刀一斩’的人呢?”

尤大白吃吃道:“你难道已练成‘千刀一斩’,你才几岁?你当真竟能练成御刀术的‘千刀一斩’?”

我第三次耸肩,道:“空口讲白话没有用处,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愿意被我一刀斩开两片,抑是愿意断手断脚等候仇人上门杀你?”

尤大白声音干涩,道:“两种都不是我愿意的,但如果非选择不可……”

我截断他的话,道:“你想选择,首先告诉我雇主是谁?你反正不能接生意了,就算失了信用也不要紧。”

尤大白忽然冷笑,道:“你究竟使得出使不出‘千刀一斩’还是大大疑问。你未能证明之前,我为何要怕你?”

他一共说了三句话,我那一口真气已经全身流转了一大周天。我精力弥漫得几乎迸裂肌肤,所以随之而来就是行动!

我五指温温柔柔的摸到刀把,拔出宝刀!

事实上,一切动作都快逾电光石火,所谓“温柔”,只不过是我自己的感觉而已。

“夜鸣刀”发出清越龙吟,响彻千山。宽厚刀身化为一道银色疋练从天而降。

尤大白的毒龙爪刹那间施展出三种不同门派手法,一共使了七招之多。一时满天尽是火树银花,眩人眼目。

但“夜鸣刀”倚天长虹般一斩之威,斩散了弥天漫地的金光。

我的心魂血肉全都溶化在这道银色瀑流内——“千刀一斩”。

磐然一声大响,刀光爪影蓦地完全消失。我看见尤大白右手右脚都跟着身体分了家。但这个家伙确实算得上是一条好汉,因为他只剩下一只脚,还能够站得稳如泰山。

他喃喃道:“当真是铁胆神刀徐龙飞‘千刀一斩’……”

我微笑道:“不是徐龙飞的,是中原绝学,是轩辕黄帝五千年前传下来的秘传刀法。我们的老祖宗传下来还有不少神功绝艺。例如‘天龙爪’,虽然只甩手而不用兵器,但比你那支价值昂贵的毒龙爪,威力可要大上不知多少倍……”

我没有问他信不信,也没有追问他的雇主是谁?我漠然再瞧他一眼,转身向数丈外正在激斗的两个人行去。

齐人的一对判官笔招数细腻绵密,功力也算深厚。可是高大健硕的潘威,手中短斧风起云涌雷电交加,勇不可当。每一斧凌厉凶猛抢攻,斧斧不离敌人要害。

潘威这种纯以攻击为主的打法,武林中并不少见。但斧斧不离要害,亦即是说只要一斧砍中的话,必定取敌性命,则是双手作风了。

换言之,他除非砍不中敌人,如若砍中,绝没有负伤或仅只断手断脚的可能。

他既然是职业杀人者,谁也不会责怪他斧法凶狠无情。但这瞬息间,齐人拆破他上盘三斧之时,大有手忙脚乱之势。这时我可就对潘威不满而加以怪罪了。

事实上我已经极快速地跃落他们战圈边缘,我不必等候,就已看见潘威正如我所料侧身狠狠攻出一斧,他的左后腰在我看来简直完全露空让我攻击。当下一股真力尖锐如剑从我左手食指指尖射出。

齐人本已躲不过潘威这一斧,但潘威斧势忽然一滞,齐人便有机会斜斜跃开数尺,顺便一笔插中他左肋,笔尖虽只插入两寸许,对潘威来说却不是小事了。

潘威提斧当胸,挺立回头望我。

我微笑道:“我击败了尤大白,你居然还不知机,不会赶紧夹尾巴逃跑,所以我不能原谅你。”

潘威现在也应该撒腿逃跑才是,但他没有跑,还很凶地瞪眼睛,我当然知道他其实是跑不动了,倒不是不怕我,所以这回我并不怪他。

潘威道:“你用的是什么指力,你到底是谁?徐龙飞的‘神刀’怎会在你身上出现。”

“我是艾可,刚才我也告诉过尤大白,我使的轩辕神刀不是徐龙飞所创,所以他和我都学会这门绝艺并非稀奇之事。”

潘威道:“那么你的指力呢,你指力如剑,明明刺伤我腰间要害,但我同时右手‘曲泽穴’一麻,斧势为之挫滞,这是他妈的哪一种邪门指力?”

人身上有十二道正经,又有八道奇经,我能沿着任何一条经脉点住不同作用的穴道,这绝非邪门功夫,相反的正是中原千载以上的上乘武功绝学,称为“少阴连珠箭”,由于指力凝锐如剑,可以脱指飞射七步,故此用“箭”来形容,这种指功阴毒难防,本是防身或杀人利器,可是每射一箭,都会损耗相当真元而又不易复元,所以从宇宙规律的角度来看,无疑是极之巧妙的平衡。

我没有告诉潘威,也不作解释,一来没有必要,二来我也不想齐人知道我为救他一命而不惜损耗真元,我不希望他感到欠我太多。

我缓缓走开,齐人跟过来,他默默想了好一会才道:“你像无法猜得透的仙子,而我则是凡人,我不得不向你告别,但我仍然要告诉你,我此生已无遗憾!”

他低沉迷人声音中蕴含无限恳切真诚,我了解他的感受,亦不怀疑他的真诚,然而这到底是悲剧的某种形式,因此我微感心酸,并且掠过寂寞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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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寂寞之感真是熟悉不过,远自我十二岁之时,就已深深尝到,所谓寂寞并非单纯指孤独没有友伴之意,而是心灵上的空虚迷惘,即使有几百人一千人围绕你身边,但若是心里空虚迷惘,那你就是寂寞了。

十二岁时我其实已算得上亭亭玉立,这还没有太大关系,最了不起我找些年纪大的游侣玩伴(同年纪得孩童都比我矮很多),问题却出在我文事武功这两件事上,文事方面我已读了很多书,经史子集全涉猎过,武功方面,我艾家家传的内外轻功精通还不算,三百年来所搜罗的抄录或是看过之后所记载的各门各派武功,都完全装在我脑子里,而我才花了三年功夫,就已觉得每天日子好长好长,总是无事可为,那些男孩子看来个个都那么孩子气,我实在不爱跟他们玩。

艾庄在太湖边占了很多地方,风景既好又有鱼米之利,夏天时连阡连陌的桑树,使人禁不住老要想起光亮柔滑的丝缎。

到处都有大小河流正伸入太湖,有些小河两岸长满了桃李杨柳以及桑槐银杏之类的树木,我最喜欢躺在树荫下,听着流水潺潺细语,而我脑袋里则胡思乱想。

有时我会想到一个个漂亮男孩子找我去玩,但我却骄傲地一个个拒绝了,我想像他们脸上忧伤的神情,而我却像女王般微微而笑。

“你的笑容很特别,”那是一个苍劲威严的声音,“如果你能永远保持这种笑容,那就最好不过了!”

我坐起身,看见有个老人也在树荫下,他坐在一张精钢光芒闪闪的轮椅上,但他的气度他的神情,却好像坐在汗血宝马上,指挥着百万大军一样。

我有一阵子神思迷惘,除了帝王之外,谁能有这种慑人醉人的尊贵风度?

我吃吃道:“请问您是谁?”

我用“请问”以及“您”等尊敬口气,连我自己也为之吓了一跳,这个说话的人是我艾可么?老人微笑,却仍然笑得很威严,他道:“我姓徐名龙飞,外号‘铁胆神刀’,不知你听过我名字没有?”他好像是对一个身份跟他差不多的人那样说话,所以我也庄重回答:“我听过,你是千年来杀人最多的镖客,你的长江镖局名满天下,你外号里‘神刀’意思是你擅长使刀,但‘铁胆’的意思呢?”

徐龙飞摸摸银白色的头发,点头道:“我就是这个徐龙飞,我杀人从不手软,‘铁胆’就是这个意思。”

我用含有敬意的眼光望住他,我爷爷对我讲过很多关于这个富于传奇性的老人的事情,而我现在面对着他,跟他讲话,我最希望的是他没有忘记他的“神刀”,因为据说那是天下最好的刀法,连少林寺的大师们也这样称赞!

他的样子他的神情显然没有忘记他的“神刀”,因此我从一棵李树后拿出一把四尺二寸连鞘长刀,道:“这就是我的刀,你的呢?”

他手一动,忽然已多出一把上尺长的厚阔短刀,道:“这就是了。”他缓缓拔刀出鞘,刀身的羽状细纹映现于耀眼精光中,使我眼睛一时都看花了。

“放下你的刀,拿这一把试试。”他坚定有力的手指,捏住刀光,把刀柄送到我面前,我五指抚摸那缠着绿色绒线的刀柄,啊,好粗大的刀柄,我手指虽然相当纤长,却恐怕一把握不过来,但这还不要紧,要紧的是刀柄传来奇异稳定之感,而且是极温柔的稳定。

我终于握住它举到面前,它仿佛是我手臂,我身体的一部份,廿四斤是壮汉也会觉得吃力的重量,我平时气力不算大,但它在我手中,好像没有了重量。

满头银发的徐龙飞眼中闪过异样神采,道:“此刀是战国时代的神物利器,名叫‘夜鸣’,如果不是它的主人,就算两臂有千斤之力,也会觉得沉重坠手。我已替它找过许多主人,但都不是……”

他稍稍停歇一下,接着以威严而又尊敬口吻道:“现在这把刀属于你的,我已替它找到真正的主人。”

我心中充满欢悦以及惊讶,鼎鼎大名,号称百战百胜的徐龙飞,为何会在太湖之畔出现?为何肯把如此名贵的宝刀送给我?

徐龙飞以满意的声音说:“看来你已经接受了,请你记住,它从前的主人是徐龙飞,多少年来我没有辱没它,我用它杀死很多人,但大概很少杀错人。但愿你也如是。”

我跪在他面前,满心感激,我可不是为了一件礼物而跪,是这个老人,他的气度与隐藏深处的正直,使我们相信他、崇拜他。

“我叫你徐爷爷行不行?我好爱我爷爷,可惜他前年去世了!”

那老人欣然微笑,伸手摸摸我脸颊,道:“我原本就等于你爷爷,你可能不知道,我跟你爷爷五十年前就是好朋友,我满身麻烦仇恨,可不想弄到你们美丽平静的艾庄来,所以,我们来往得不多,也很秘密。”

我心中更快乐更感激,可爱的爷爷,你虽是去世了两年,但你仍能像平时一样,给我意外的惊喜……

“我会在你们家住七天,因为我虽然给你一些武功秘笈以及一些观测之术的专书,但开始的根基仍然要我亲自指点!我还要教你无数江湖上的秘奥。”

他临走那一天,有一辆特大的漂亮马车,把他连人带轮椅装载起来,他让我到车上亲他,刮得光光的脸庞,我瞧出他眼中有依依的意思,但他是当代英雄,所以他不肯流露出来。

他说:“小艾可,要读熟所有我给你的书,也记着勤练刀法,可能有一天,徐爷爷需要你帮忙。”

像他这样一个举世无敌的英雄人物,还会要人帮什么忙,我那时才十二岁,所以既迷惑而又不敢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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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世英雄也有烦恼和困难,甚且可能比平凡的人更多。

他挟着“夜鸣刀”,在绵绵细雨的街上茫然踯躅,绵绵春雨虽然只像漫天粉末,但久而久之,他一身都湿透了。

他本应老早就折入一条弄堂,推开其中一家的门户,那屋子里有两个人会热烈欢迎他。

这两个人是一对年轻夫妇,是他的朋友,但当他想到张哲侯忠厚诚挚的眼睛,以及他妻子柳媚那充满激情的笑靥。他的手脚便都不怎么听话,没有走到那个门口,没有推开大门。张哲侯那时忠厚诚挚的眼睛,天啊,朋友妻不可欺,一错亦不容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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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他本来住在苏州,住在张哲侯家中,他到苏州来是因为获得永源镖局雇用当一名副镖师,他需要历练,波谲云诡的江湖并不是读书和谈论便能深入了解的。

张哲侯小时家居南京,跟他是邻居,他身高体壮替张哲侯打跑很多欺负人的顽童,所以十年不见之后,仍然是朋友。

他薪金微薄,租房子租不起,住镖局里又不愿意(他修习内功刀法时不想被人看见),于是住在张哲侯家里。

柳媚很漂亮,她成熟的风韵很迷人,他老早就发现这一点,稍候每两天自慰之时,脑海中便固定出现她的笑靥,她的身材,以及偶然无意看见她的胸脯和大腿等。

有时他也奇怪自己何以没有侵犯她占有她?

一年余融洽无事渡过,他后来有一个办法,当他连自慰之后也不能抑制想侵犯柳媚的欲念之时,就匆匆忙忙冲到醉红楼,找一个女人尽力发泄,当然他仍然把赤裸身躯下面的女人当作柳媚。这样虽然也不大好,但终究比真实行动好得多了。

张哲侯境况不怎么好,几乎每个月都要贩运一些丝绸到南京合肥等城市,大约六七天就可以回来。

他看到张哲侯辛劳的样子,心里很不好过,暗自决定将来赚到钱,一定尽力帮助他们。

镖局生意马马虎虎而已,他一开始就已细心推究生意何以不怎么好的原因。别的镖局的情况他也拿来参考。

经过最近年余以来的历练,他对自己的判断建立了信心,于是进行一次小规模的试验。

两大车的丝绸委托永源镖局押运到芜湖,路程不远货物不多,局里调派他押运。机会来了,他对自己说。

车是货主请的,跟的四个人也是货主的。他们永源镖局只派两个人,他和另一个趟子手江超,都骑着壮健却毫不神骏的黄马。 车子上的镖局镖旗懒洋洋搭垂在旗杆,这天没有风,所以旗帜神气不起来。所有的人亦都没有表现得生龙活虎,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毕竟这一趟行程只不过是极普通又乏味的例行公事。

但他心里所燃烧着秘密的兴奋,他自己知道,除了对镖行生意的试验之外,还另外有某种理想的吸引力。沉闷虚伪的现状必须打破,不管结果是好或者是坏,也仍值得。

他感到肋下“夜鸣刀”大有跃鸣之意,他装出没有神气,动作也懒慢,拍拍刀鞘,叫它别露出形迹。它真是通灵神物,只有它预感这一趟行程不会平凡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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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经过大溪坝,那是一个相当热闹富庶的市镇。

吃午饭时,菜还未上那一阵。他和趟子手江超交换了会意的眼色,他起身离座匆匆出去。

江超知道他会迅快到一个地方,拜会一两个或两三个人,送上镖行的拜帖,以及一个固定数目银子的礼物。这就是一路平安的保证。这一程“平安”费用不算多,因为一共只有一寨一堂两股势力。客旅行商不时会有被抢被劫的新闻。但任何镖局却从来安稳通行无阻。

但江超看见他回来时眼中泄漏的奇异神色,心中便没有那么笃定了。他暗暗猜想这个年轻副镖师碰到什么事?碰到什么人?

“我一直不了解这个年轻的徐龙飞。”江超暗想。他身上似乎有些特质,平常人绝难了解。

他有时极之和气极之通情达理。但有时却微绽高傲如帝王的微笑。他的眼睛通常深不可测,但是也会泄露暴烈残忍的光芒……

江超决定放弃猜想或分析这个人,车辆起行时有不少杂务要做,所以他匆匆填饱肚子就最先出去了。

人人都懒洋洋继续行程,个把时辰后路面忽然变得很宽阔,那是两边都有大片平旷草地之故。但视野却反而缩得短窄,因为四周围都是树林。

前面树林走出六个人,动作矫健轻捷。个个带着兵器,其中一个挟着弓箭。

他们的劲装疾服不是黑色就是蓝色,望过去很单调,但江超可不肯这样想,尤其是刀枪剑戟精光闪闪,简直让人眼花缭乱。江超最先接近,看见那些汉子们凶悍神情中还有勃勃怒气,立刻记起徐龙飞有点怪怪的神色。

他是不是送银子时语中得罪了这些道上朋友,抑是银两数目不足?哦,不对,这些问题都可以慢慢解决,不必怒气冲天拦住镖货,更不必摆出要杀人要拼命的阵仗。

在江湖上门凶杀之事多得有如家常便饭,可是背后更多的是以谈判方式完成协议。保镖这一行主要是靠人情面子加上银两,使镖旗可以通行各地。镖师们的武功大多数只要应付那些零星毛贼,或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初入黑道没有势力的人。

那些大汉们一望而知是南阳寨的人马,势力强大。通过数十里则是永胜堂的势力范围,也是人马众多的黑道强梁。任何镖局走这条路线,非得按规矩送礼不可。这两股黑道势力经过多年争杀,卒之同意在大溪坝镇上设立据点,收取一路平安的费用。

江超侧眼望住赶上来的年轻小伙子,从他面上却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他显然打算赶前去应付南阳寨人马。江超心中有点不忍,伸手拦阻他一下,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们改了规矩,所以咱们送的银子不够?”

他摇摇头,道:“不是改了规矩。”

江超声音中不自觉透出一些感情,说:“别冲上去,我年纪大些,也许由我开口比较好。但你得给我一点藉口理由,我才好交涉。”

他觉察江超想维护的心意,暗中有点感激。

不过他仍然摇摇头,却总算把内情说出:“我没送银子,一文钱都不给,还打伤他们等着收钱的三个家伙。”

“你疯了?”江超问,但心中却知道他没有,如果像他看来那么冷静自信的人也是疯子,天下大概找不到一个正常人了。

“跟他们过不去有什么好处?你手痒想打架,对象多得很,何必去惹他们?”

“我不想打架,但我想改改规矩。”

他一拍马冲前一丈,江超赶快跟上,却接到他甩过来的韁绳,只好也跳下马,拉住两匹坐骑。

瞧着他的侧面,江超突然感染上他的信心。

虽然这些事大概会弄得一团糟,但他那种特别气度使他心灵深处感到震撼,十几年前年轻时一些幻想忽然浮现。我必须帮帮他忙,老天,他实在是太嫩了。

他已经走到六个大汉前面,一眼就瞧出一个两鬓微斑鼻大额阔的人是领袖,便向他点头抱拳:“我是永源镖局的徐龙飞,你呢?”

那人眼中凶光闪动,粗声道:“老子是南阳寨韩厚。”

他晃动一下手中长刀,又道:“老子这把刀曾经劈开很多脑袋,都跟猪脑袋一样,你猜你的如何?”

有两个汉子发出捧场式的狞笑,另一个身高面白横持长剑的汉子接口道:“我打赌一千两,这小子一定是猪脑袋。”

此人牙齿整齐洁白,他仔细看一下,才道:“我不喜欢你们的态度,也不喜欢你们的规矩……”

江超在后面五六步远之处大声道:“南阳寨的高朋贵友们千万别误会,徐副镖师真正意思是……”

韩厚一声怒喝截断江超话声,道:“闭嘴,现在是这小子作主,对不对?”

江超道:“是……是,但您万万不可误会,他绝不是想得罪贵寨,他只是……”

这回是他拦住下面解释的话。他声音响亮,字字清晰道:“你错了,我故意得罪他们,因为我要改改他们的臭规矩。”

江超吃吃道:“你……你,这是何苦呢?”

他目光在韩厚等六人面上一掠,道:“你们让不让我讲话?”

他们都咬牙狞笑,韩厚怒火中不免有些讶异,这个家伙还有话想说,他看来不像有畏惧乞和之意,那么强存弱亡还有什么好说的?

韩厚没有下令也没有出手,其他的人当然不敢潜越妄动。

他也举手阻止江超插口,大声道:“你们要找麻烦,要劫镖,要拿买路钱,通通没有问题,别人卖你们帐,别人害怕你们,那就只好乖乖付钱,这一点我绝不反对,但我徐龙飞却不卖帐,你们要拿点本事出来,我服气了就依你们规矩,如果你们服气,就得依我规矩。”

韩厚也觉察出他异乎常人的气度,对于他所持的理由亦不禁点头同意,不过他实在太年轻太多幻想了,他居然不明白在江湖上,除了真有几手,也真有流血拼命的胆色之外,还有许多险恶诡诈手段?

要在江湖上生存,绝不是表面上“强存弱亡”那么简单,他大概武功真有两把刷子,但有什么用处,我们一个人打不过,我们可以一拥而上,我们还可以用半夜偷袭暗算,甚至在茶饭内用蒙汗药等种种手段除掉你这个傻瓜。

韩厚大声道:“小李你先上。”接着压低声音又道:“小心点,他可能真有几手。”

那个身高面白持剑家伙冲出去,笑得阴险恶毒,事先没有警告,突然引剑疾刺,快逾电光石火。

小李这一剑阴险下流不在话下,剑上内力竟也相当强劲,果然完全不是一般小毛贼可比。

但他仍有时间注意一眼小李那口整齐洁白牙齿,然后退了大半步,小李剑尖距他胸口要害一寸之内停住,招式已老,力道已尽,所以小李并不企图再推出长剑,亦毫不迟疑收臂缩剑,底下接着而来的就急如风火七快剑,这七剑一发不可收拾,若是得手,对方身上一定多出七个窟窿,少一个都不成行。

他却在小李缩剑时稍稍转身,左肋下的“夜鸣刀”绿鞘便扫中敌剑,“啪”的一声小李连退五步,面孔已鲜血模糊,那是因为被自己剑柄狠狠撞了一下之故,小李呸地吐一口血,心知没有伤及要害,可是满口牙齿俱已和血吐出,从今以后再也不能向人炫耀齐整洁白牙齿了。

韩厚惊讶得怔了那么一下,才大喝挥刀扑出。

其他四个大汉听到暗号,也齐齐叱喝冲杀。韩厚去势虽猛,刀招却反走沉稳路子,“噹噹噹”一连三刀劈中敌人刀鞘,每刀只用五成力道,留下五成余力准备应付敌人攻击。

此时一个使短枪一个使双锏两大汉已包抄扑到,余下两人长刀并举,斜刺里攻去。

他们气势汹汹,件件兵刃猛恶急快,胆子小一点的人真会骇得心寒脚软,但他却看见每个人都露出不可补救必败的破绽,对付这等第九流脚色我何须拔刀?

他一面想,一面随手摆动“夜鸣刀”,只用刀鞘尖或刀柄每个人轻碰一下。

连韩厚在内也躲不开,每个人好像被铁锤猛击一下,有的是肚子上,有的是胸口,有的在肋骨,都疼得面色发白流出冷汗,亦已没有一个能再挥动兵刃继续攻击了。

他退开几步,冷冷道:“你们本领不够,没有资格向我要钱!”

他决定不再开口,因为跟这些黑道上第九流鼠辈何必多费唇舌。

这个判断都是错了,这些人在黑道上其实已是第三四流好手,绝对不是第九流的。不过这个错误判断对他并无不良影响就是了。

马车上路了个把时辰之久,江超忍不住打破沉默,道:“徐师父,现在已是永胜堂地界。南阳寨居然没有人追上来,大概把我们交给永胜堂对付,等我们疲倦负伤,他们才卷土重来。”

他仍不作声,江超声音中忽然又有了感情,说道:“徐师父,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你还年轻,快走吧,我想法子应付他们。你哪里都可以找到饭吃,别再干保镖这一行,也别再走这条大路了。”

他相信自己一定对“感情”有点敏感,所以要花点气力才掩饰得住内心波动。

他平平淡淡道:“你难道看不出那些人都打不过我,我何须逃跑,其实要逃跑的是他们才对。”

江超摇头叹气,说道:“走江湖不能光靠武功高强,尤其保镖这一行,人缘最要紧。你不明白这些人诡计花样多得要命。而且报复心理重,你就算躲在镖局寸步不出大门,他们还是不肯罢休会找上门来的。”

他有点不高兴,道:“照这么说武功练好也没有用处?”

江超道:“不,武功高强只是手上功夫,但心够不够硬一样重要,如果你心硬得看见一个杀一个,等你杀了百几十个人,或者杀几百个人,那时谁也不敢找你,恐怕连暗算你都不敢。”

这句话确实有道理,肯死缠烂打,肯不要脸撒赖的人谁不头疼,泼妇能使流氓也觉得害怕,就是这种特质了。

他微笑一下,心中的不高兴消失了。

当然任何人最害怕的还是杀人如麻,狠如魔鬼的人,连最敢拼命及泼妇在内,也一定害怕的。

江超说得对,武功高有什么用?如果没有冰一样的心,没有钢铁般的胆识的话。

他的自信仍然没有消减一分一毫,道:“谢谢你,你的话我会永远记在心里。”

其实他对这些问题老早已经想过千百遍,他虽然年轻,却从不鲁莽冲动,任何事都经过思考,所以他既敢进行试验,对种种问题自是已经下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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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强风时,大路上的尘沙会漫天盖地涌入茶亭内,饮茶的人只好眯起眼睛,用手盖住茶盅。

现下只有和风,茶亭内外大约有二十人。大部份人呷着已换了许多次茶叶的茶,以及露出不大耐烦神情。

忽然有人叫一声“来啦”。所有的人都立刻精神抖擞,向大路远处望去。

大路上连个鬼影都没有,但快到转弯那儿路边一棵树上,浓密树枝中伸出一支红色旗帜,摇摇晃晃好一阵,便缩回枝叶内。

茶亭中心有两个人坐得一派大马金刀样子,他们都是永胜堂首脑级人物,左边是“挑魂锥”罗独,右边是高大的“铁霸王”熊开。两人年纪都是四十左右,全身都有彪悍之气散发出来。

罗独抄起成名兵器,四尺长黑色钢锥,冷冷道:“老熊,永源镖局徐龙飞那小子,虽是名不见经传,却把南阳寨一组人马打垮。南阳寨的韩厚那把刀还不错,底下也有几个硬手……”

铁霸王熊开声音响亮道:“我都知道啦,你干吗再提?”

罗独面色阴沉,道:“南阳寨忍气不抢着报仇,把烫手山芋丢给我们,就是希望本堂损兵折将,然后他们大当家二当家全力出击。”

熊开道:“他们怎知本堂一定会损兵折将?这回我们如果杀死徐龙飞,他们岂不是找不回面子?”

罗独道:“正是,正是,我们正要这样做。南阳寨必定想不到我们两个都亲自出马……”

他稍稍停顿一下,心想其实应该连龙头老大姜冲都一齐出马才稳当。可惜姜老大最快还要一个时辰才赶得回来,他没有把这想法讲出来,又道:“现在我讲我的战术部署,希望你全力支持。”

熊开讶道:“你讲呀,我几时不支持过你?”

罗独道:“先派六名弟兄持弓箭埋伏两侧,方老二和小朱用钩镰枪,你我各带一名副手,我看就是老何跟老范好了。最开始时以强弓硬箭密集攻击。如果那小子骑马,两把钩镰枪等攻坐骑,如果步战,他们从旁扰乱,让我们有机可乘,你我一定要合力出手,你切切不可来单打独斗那一套……”

他最主要就是要熊开应允联手,那自然是由于敌人只是一个毫不知名的青年之故。如果是知名扎手人物,那就不必多说了。

熊开忽然感到情况形势极之严重,凶悍之气消失大半,头皮微微发炸。

罗独一发出命令,茶亭气氛登时冰冰冷冷,人人都骤不及防,感到徐龙飞巨大的压力。

罗独起身走到茶亭门口一站,眼见奉命出战的手下都各就岗位,然后纵目四顾。第一眼先看见大路远处恰好出现两匹马两辆大车。跟着又看见田畴间有些人。这些人都是由于大路两头被封锁,所以兜大圈绕过这段大路。无疑他们也想远远地瞧瞧这一截大路上发生什么事。

斜照的阳光稍微变成金黄,阡陌上一些桃李以及杏树,有些还有花朵,暮春江南一片宁谧温柔。徐龙飞深深再看一眼,心想:这般美好景色,我希望以后还看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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