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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细雨春愁

树林内甚是幽暗,阴沉的天空只飘洒着绵绵细雨,但树叶上滴下来的水珠却大颗而又沉重,所以发出相当响亮的声音。

江浮云手中虽然有雨伞,却不撑开遮挡大滴雨水。事实上现在即使是整盆的水往他头上倾倒,他也不会躲避──根本忘记躲避。因为他看见武林中江湖上人人闻名色变的“天罗地网”。

“天罗”是金色的网加上金色的拐杖,“地网”则是银色,而拐杖也是银色。

在天罗地网包围中有四个人。两个是中年道士,另两个是年轻的俗家人。

他们正是仙霞派高手太风道人太初道人,以及阮子安阮小娟兄妹。

旁边还有四个持刀执剑的大汉,监视着仙霞派唯一未参加战斗的冯玄慧真人。

其实江浮云已到达了一会儿,刚好赶得及亲眼看见“天罗地网”包家两个老怪物的第一招,然后也就完全看见仙霞派四把长刀如何应付对方诡异凌厉变幻无方的攻势。

仙霞派以“刀”为主,刀法则专走威猛刚强路数。连阮小娟身为女流,手中长刀也是那么凌厉悍猛。

他们四人都是仙霞派高手,不但每把刀各有威力,尤其是四把刀互相呼应掩护,配合得很严密很有默契。

但那冰雪二老更为可怕。他们两支拐杖好像赶鸭子一样东拦西截,要把太初等四人赶入天罗地网内的企图明显得有如白纸上面的黑字。

任何人看见这种情形当然马上明白冰雪二老武功强过仙霞派四高手甚多,否则怎能使用赶鸭子入网的手法呢?

仙霞派方面本来亦不至于两招之内就溃败,如果四人竭力拚命,至少还可支持一二十招。

但冯玄慧真人忽然觅隙急窜入林,那四名监视他的大汉立刻有两个呼叱追赶。

这时战圈中仙霞派四人亦突然四散。四散就是向四个不同方向逃走之意,因此阮小娟忽然发现自己陷入天罗地网之中。她忽然真正了解“走投无路”的滋味。

她已经拚全力窜出去,因为说不定还有一线机会可以从罗网合围的隙缝窜出。每个人到了绝望时总会自然而然泛起侥幸妄想,阮小娟当然也下例外。

谁知地上积叶很厚,也许枯叶下面本来就有个洞空,所以阮小娟用力一蹬,反而踩在棉花堆一样,反而就地滑跌。

她脚下忽然空虚因而窜不出反而滑跌之时,心里已经真真正正完全绝望,完全不存一丝一毫幻想。所以她整个人扒伏地上,好像忽然没有了生命一样。

金色“天罗”和银光灿烂“地网”掠空飞起,居然不向她罩落。冰雪二老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两人宛如大鸟掠空身形跟随落网飞去,倏忽间已追上太初道人。

这也是每个人极为自然的反应。既然阮小娟四肢伸直扒伏地上,表现出昏迷或者简直已经死亡的姿势,当务之急自然是赶快追杀其它的人。

就连局外人江浮云也明白阮小娟忽然昏死而骇一跳而惊疑不定。

却见阮小娟突然像劲箭一样贴地窜射入林,不但动作迅疾,而且根本连太初道人那边的情形也不回头瞥上一眼。

是了!江浮云恍然大悟。这是仙霞派的策略,务求有个人能逃出“天罗地网”,务求有人能回山报告。那时霍静堂真人当然会挟刀下山,当然会使出天下无双最威猛的一刀,斫破天罗地网。

所以我一定要尽力帮助一个人逃出罗网。诸天教受到仙霞派方面牵制,我的机会就大得多了。

江浮云悄悄缩退之时,还向太初道人那边望了一眼,这一眼使他毛骨悚然。因为以太初道人深厚功力和威猛刀法,却被冰雪二老一招就摆平了。

太初道人是否已死不得而知,只知道冰雪二老又已风驰电掣追赶阮子安。因为他们四名手下除了两个追赶冯玄慧真人之外。有一个尾随太风道人而另一个则也跟着阮小娟入林去了。

阮子安以及其它诸人命运如何?江浮云亦已无法知道。因为他也急忙离开,变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黄雀”,紧紧追踪那个追阮小娟的诸天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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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泞和积叶,还有幽暗树林和崎岖山路,都使追踪工作倍加困难。

那飘绵春雨虽然无声无息,但汇聚于树叶上而滴下来时,声音就不小了。

所以树林内不但视觉受阻,连听觉也大被妨碍。

阮小娟去的很快,可见得路途方向都已在计划中。

江浮云得阿南之助,甚至已超前诸天教之人。

他已知道诸天教这个人不但武功甚佳,而且是擅长跟踪的好手,怪不得“天罗地网”冰雪二老带着他们,原来是利用他们跟踪的专长以应付对方四散奔逃局面。

这个选中了阮小娟的诸天教徒姓梁名智。

他的装备很齐全。头上套着紧贴皮帽,所以钻过茂密枝叶也毫无妨碍!手上戴着薄皮手套,就算拨开树枝长草之时有荆棘或蛇虫都不要紧。脚下除了皮制软鞋外,还用皮绑带裹扎小腿。

江浮云比他狼狈得多,虽然也用布包住头。但身上衣服尽湿,还被树枝勾破好多处。

梁智惊讶得几乎不相信自己眼睛。如此荒凉偏僻山野怎会有人行走?况且此人(江浮云)显然在树林草丛中走了不少路,才会如此狼狈。况且他胳臂下挟着一把雨伞,通常有雨伞的人在下雨天一定打伞挡雨,不过在杂树丛生树林内便又不能打伞,所以他应该在路上行走才对。就算不是宽大平坦的路也应该找条山径小路。

梁智马上又注意到江浮云左肩后有一个小包袱,用油布包裹得非常齐整严密。

答案一定是在那油布包裹里面,一定是很贵重的东西。这包里可能是偷来抢来,或者受托必须马上运到某个地方,所以不敢走大路。

梁智扬起长刀,声音冷而不高,因为怕万一阮小娟还未去远而听见:“快滚蛋,从这边滚,一直走不许转弯。”

他指示的方向竟是避开冰雪二老可能跟来的方向,当然亦不是阮小娟逃走的方向。

江浮云明白他的想法,因为如果碰见冰雪二老等人,日后必定会大惊小怪传扬出去,仙霞派方面可能由此得到线索。

“时间”对所有的人都极重要,所以江浮云放弃戏弄对方的想法,也低声道:“不行,我非往这边走不可。”

他指的方向却是阮小娟去路,因此如果两个人都坚持的话,便变成并肩同路了。

梁智眼中露出杀机,长刀指住远在十几尺外的江浮云。

江浮云忽然一步一步向他行来,每一步脚下都发出“哧”一声,虽然步声并不如何响亮,但两三下“哧哧”声之后,梁智就感到好像忽然被汹涌森厉有如可怖噩梦似的气势所淹没。江浮云的面孔甚至变得虚浮不实,变得不能够看清楚对方表情,甚至连四肢也僵硬,因而长刀必难灵活挥舞。

因此当江浮云的伞尖伸到他咽喉,而他也看见伞尖末端吐出鸭舌似的剑尖时,已经全然无法反抗无法还击了。

梁智忽然知这自己一定是咽喉割裂而死,一定不能幸免。奇怪的是他居然比平时更清醒也更好奇,说道:“且慢。”

江浮云的伞剑马上定住凝结于空气中,他没有开口询问。

梁智道:“你是谁?杭州有八个本帮弟兄都是你下的手?”

江浮云道:“神手帮那个女孩子在那里?”很显然是交换答案之意。

梁智道:“听说在绍兴。”

江浮云道:“为甚么是绍兴?”

梁智道:“因为胡老仙长已经去了绍兴。”

江浮云故意皱起眉头,其实他已发觉梁智提起胡老真人时那种肃然虔敬神态。这当然是自然流露从内心发出的情绪,否则任何人在这种紧张情况之下绝对装作不出。

所以江浮云用鄙夷不屑的声音表示看不起胡真人,认为他是乱七八糟专门骗人那类道士之时,梁智立刻反对和驳斥(居然忘记自己性命不保)道:“胡真人是真正的活神仙,法力无边慈悲为怀,他老人家决不是掠人财物不三不四的道士。”

江浮云冷笑说道:“既然他慈悲为怀是真正得道之人,那么,你们诸天教掳掠女子杀害人命的事,都是教主令狐次道的罪孽啦。”

梁智一怔,道:“我不知道,令狐教主很少露面,但如果是他的意思,这里面一定有凡人测不透的天机。”

江浮云道:“难道杀人也可原谅?”

梁智道:“如果上头有命令,那就一定有最坚强的理由。人被杀虽然可怜,但我仙道教却认为只是兵解,只是前生积孽,所以今生受报而已。”

江浮云喃喃道:“你中毒太深了。你自己根本已经不会思想不会判断,所以你今天也只好兵解了……”

那支伞剑忽然缩回,但梁智咽喉已多了一道口子,鲜血溅流。梁智马上就跌倒地上,身子抽搐几下就不再动弹。

江浮云将尸体丢到乱草深处,一边喃喃道:“既然你相信命运,那么这种下场这种结果也是注定的。希望胡真人会超度你的灵魂……”

他虽是不满人家的理论所以有讥嘲意思,但是心中却又不禁感到迷惑。每个人的命运是不是早就注定?是不是无可更改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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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山野岭不见人烟,无边寂寞中踽踽地春雨孤行。

听起来想起来似乎很有飘然尘外的境界,很有寂寞情调之美。

但春雨中孤独而行的人就未必作此想,未必有此凄美的感觉了。

江浮云抹抹面上水珠,讶疑地望住斜斜向上的山坡树林。

刚才阮小娟身影曾在坡下露过相,所以现在她应该在坡腰,可是没有,为甚么?是躲了起来,抑是忽然加快了速度已越过山坡?

但他都猜错了。因为阮小娟在他背后出现,长刀透出杀气森厉得极是惊人。

是不是她恨透诸天教,所以杀气如此森厉惊人?抑是作困兽之斗,故而能够舍死忘生?

江浮云除了知道她会“拚命”之外,还多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冰雪二老很快就会追到。由于梁智一路上已留下记号,所以冰雪二老必能很快跟踪追到。

除非一路上记号忽然都消失不见,或者还要加上一点其它因素其它力量,冰雪二老才不能追上阮小娟才不能达到杀人灭口的心愿。

因此江浮云甚为后悔继续追踪阮小娟,尤其是现在已经被她发现又被她长刀指住。

当然他也有苦衷不能向她解释一切,否则阮小娟知道内情就等于仙霞派都知道,而仙霞派知道亦等于江湖上都知道。这一来江浮云进行侦查就更加困难,尤其是设法救出阿秀之举可能大受妨碍。

但即使现在转身就逃,就算可以顺利逃脱,可是阮小娟回山之后也一定报告这回事。她一定很详细描述我的容貌身量衣服等等,而最麻烦的是我的伞剑和癞皮狗阿南,这两样变成极显明标志。

不行,我一定要用出奇制胜手段,一定务使她不敢提到我。就算仍然非提到我不可,亦不敢公开透露,只能够告诉一两个人知。

我只求“暂时”保持高度机密就可以了。

我应该采取那一种手段?

阮小娟也在观察敌手。她凶悍气势有增无减,因为她是“困兽”,如果不能打破局面,她的下场她的结局不问可知。所以“困兽”最危险,尤其是你根本不打算伤害或杀死牠,但牠不知道你该怎么办?

江浮云眼见她刀势已如张满拽尽的弓弦,知道下一剎那她会像疯狂野兽一样扑过来,更知道她手中长刀比野兽爪牙厉害一百倍都不止。

所以他不让下一剎那的情况发生。他抢先一剎那大喝道:“凶婆娘,你一定是从我家逃出来的女人。快跟我回去!”

阮小娟果然一怔,因为他的话内容既滑稽又不合情理,而最重要的是她永远想不到江浮云喝出这种没头没脑的话。

江浮云反而大步向地迫近,又怒声道:“你擅自离家出走可知道该当何罪?”

阮小娟啐他一口,道:“你眼睛又没有瞎,你可曾见过姑奶奶?”

江浮云自小闯荡江湖,早识得千百种古怪把戏。他连眼睛都不眨,怒道:“还敢强辩?除了我家的女人,谁敢拿着刀子满山乱跑?又怎敢凶得像只母老虎?”

阮小娟也怒斥道:“放屁,姑奶奶先砍断你狗腿再说。”

她长刀突然幻化为五道刀光,分别向江浮云四肢以及咽喉砍去。

这一刀可以要命──咽喉部位,但也可以断手断脚。

她虽然是含怒出手,但情况已经大不相同。因为她已经不是“困兽”,而是存心惩戒这个莫名其妙的混蛋。

可惜她刀法一旦失去“拚命”气势,就变得一无是处(江浮云眼中)。所以她忽然发觉这一招幻变刀法完全落空,而且江浮云的雨伞已经抵住她咽喉,伞尖伸出鸭舌状剑尖似乎已经刺破她的皮肤。

江浮云一副凶恶样子,左手突然伸出点住她穴道,使她全然动弹不得,然后将她抱起来,又把掉落地上的长刀入鞘带着,一溜烟奔上小山顶。

翻过小山不远,居然有一条道路。当然只是小小山径而且野草没胫。

但江浮云反而大有喜色,顺着山径奔去。果然绕过不远一座树林,后面有间茅屋。

那种茅屋一望而知是樵子或附近乡人就地取材搭盖,以便贮放工具(砍柴草的斧头镰刀扁担绳索,以及设阱捕鸟兽的网罟等)及休息之用。

茅屋内倒也干爽,跟外面一片潮湿大异其趣。

江浮云喃喃道:“这屋子是我命长工阿生盖搭的。既然你是我家逃出来的女人,我们在这儿成其好事又有何不可?”

成其好事是甚么意思?阮小娟当然懂得,所以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江浮云用木板和干草弄好一个床铺,将她放在“床”上,作淫笑状望住姿色颇佳的阮小娟,又道:“你居然胆敢逃走。哼,你一定忘记我常常在这一带独自巡来巡去。”

他坐在她身边,一只手落在她胸前,并且从湿湿的衣裳下面找到温暖丰满坚实的乳房。

但他马上抽身而起,惊道:“不行,不行,那母老虎马上会带人找上这儿。我先回去哄她稳住她,你乖乖给我躺着。”

他匆匆奔出去。但转过树林,就立刻躲在一棵树后,脱掉身上湿衣,扯掉头巾。用极快手法将头发梳一下。然后解开油布包袱,取出一套衣服和头巾换上。

当他在小径上撑伞慢慢向前走之时,他知道茅屋里的阮小娟必定已经离开(穴道是他临走时暗暗解开的),也知道阮小娟不会向回路找寻追赶他,因为一来恐怕会遇上诸天教之人,尤其是“天罗地网”冰雪二老,二来返山报告是第一要紧之事,个人受辱的私事以后才想法子才找机会报复不迟。

小山顶忽然出现人影,竟是“天罗地网”冰雪二老。

江浮云暗自也禁不住微微紧张,但仍然深一脚浅一脚顺着小径向前走。

他的去路忽然挤满了人,使他不能不停步。其实去路上只有冰雪二老两个人,但小径太狭窄了,所以好像挤满人一样。

江浮云从伞下偷看包冰包雪二老,喃喃道:“我知道你们是干甚么的。”

冰雪二老齐齐皱起眉头,包雪道:“我倒是想知道我们是干甚么的。”

江浮云道:“你不必骗我,你们一定是追赶那个疯女人的。”

仍是包雪开口,说道:“甚么疯女人?”

江浮云道:“拿着刀子披头散发乱跑的女人,如果不是疯子打死我也不信。”

包雪道:“对,你年纪轻轻,就很有眼光很有头脑,那女人往那儿跑?”

江浮云咧牙而笑,一副得意样子,道:“如果我不讲,你们永远都猜不到。”

包雪道:“为甚么猜不到?”

江浮云道:“因为她居然有路不走,却从这边硬是穿过树丛野草还有许多荆棘飞跑而去。谁想得到她有路而不走呢?”

包冰第一次开口,道:“这厮衣服是干的。”

包雪道:“还带着一只狗,当然是附近的居民。”

江浮云讶道:“你们讲甚么?哎,好冷。”

冰雪二老忽然向他所指方向奔走,速度快逾奔马,转眼间身形已自隐没于树木长草中。

江浮云微微一笑,叱喝道:“阿南,咱们走,快上绍兴府去。”

无边丝雨细如愁!他的愁怀的确有如无穷尽的潇潇春雨。而在荒山野径中,他的身影也显得更为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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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阿秀面前的中年道爷很有威仪,声音态度都显示出他是极有自信的人。

他是胡一粟真人的大弟子徐清心道长。任何人一望而知徐真人是真正有道行的人。

他道:“你不必害怕。是我下令要使你睡着。现在你又已回到杭州,而且是在西湖。这个地方叫做拥翠楼。是令狐教主秘密居处。你见过我师父胡真人之后,可能有机会谒见令狐教主。如果你能见到教主,那是你三生修来的福气。你绝对不必害怕不必胡思乱想。”

阿秀当然害怕也不能不胡思乱想。不过徐清心道长又好像能使她安心很多。因为他好像是很可以信任的人。

楼外潇潇春雨仍未停歇,那细长的雨丝──无边丝雨细如愁。江浮云,你可知道我已经回到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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