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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智慧仙人

他要出手之时,意思十分明显,人人都晓得了他的心意,同时也能够把动作瞧得一清二楚。

故此他虽是出手前不哼不讲,却丝毫引不起突袭的感觉。

刘显看得真切,心知自己但须劲聚剑尖迎刺敌掌掌心,便可容容易易迫得敌掌撤回。

依他的习惯,出剑之际,同时口中冷喝一声,威势更可摄敌。

他想是这么想法,却不料念头才动,敌掌已经堪堪拍到面门,距离得那么切近,连想误以为自己眼花也不行,登时冒出一身冷汗。

众人眼见刘显像傻子一般呆如木鸡,竟然不会挥剑守御。

个个急得叱喝连声,齐齐出手攻去。

却见那猿人掌势一落,先在刘显面颊上打了一巴掌,发出清脆的响声,接着两指一勾,便把刘显手中之剑夺过,随手往空中一丢,才逐步从刘显身边跨去。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毫不匆忙,也没有一个人瞧不清楚。

至于他们五个人的凌厉迅攻也都赶在猿人掌势未落之前发出。

然而却突然发觉全部落了空。

人太空自眼见猿人打嘴巴、夺剑、抛剑和迈步等连串动作,但事实上还是不够他快,直到这时,大家才恍然大悟何以刘显像个傻子一红不会拒敌。

若是在旁人眼中,他们五个人也都是傻子一样。

屋顶上砰地大响一声,几十片又厚又重的屋瓦随着长剑飞上半天,不知去向。使得屋顶留下一个大洞。

但谁也无暇抬头瞧看,因为刘显这时身躯晃摇,面颊上出现一个紫黑色的“9”字记号。

刘显只晃摇了两下,一跤摔倒。

猿人喉咙中低低咆哮一声,提退跨步,向蔡青迈去,然后伸臂挥掌拍出。

他的动作正如上一次那样,人人都看得分明,也都赶紧救援,齐齐出招夹击。

蔡育本人心中明明白白,情知应该挥刀砍臂猿人腕脉,攻他必救的要害,才可以迫他撤回掌势。

可是他只能在心中转转念头而已,事实上他刀势连动都来不及动,猿人巨掌啪的一声,拍中他靠近后颈的背脊上。

蔡青闷吭一声,便也一头摔倒尘埃中。

这猿人的手法简直不合情理,因为他乃是迫面出掌向蔡育拍去,但赶到掌势落时,却拍中对方的后背。

这等打法,宛如是大人跟小孩玩耍,爱怎样摆布就怎么摆布。

张世达等四人的刀剑攻到之时,正如上一次的老样子,对方已经走开,他们才到。

张世达老谋深算,想都不想,口中大喝一声大伙儿上呀,喝声中挺剑追刺猿人,剑光如虹,劲厉迅急兼而有之。

他已知道这猿人武功之神奇奥妙,已臻化境,故此每个动作都是后发先至,使人无法抗争。

因此他唯有毫不停滞地抢先猛攻,才有一线获胜之机。

他心中同时也十分明白,今天晚上这一场争杀已经输定,退一万步说,他若能一口气连接攻击三五招,然后才被击倒,却也可算是赢了。

果然他如影随形地迫攻的这一剑,去势实在太快了。

猿人发出一声可怕的低吼,长臂一挥,硬是迎头挡住剑尖来路。张世达这时已运足内劲,送剑凌厉猛刺。

忽然大叫一声,连人带剑倒退飞开寻丈,砰一声摔在地上。

原来他一封刺中敌臂时,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猛可发觉敌臂忽然坚如铁石,忽又柔若棉絮。

这样一硬一软连变数次,便已把急刺的劲道完全化卸掉,接着一股强劲无匹的力适从剑上反弹回来,登时把他给震得飞了出去。张世达在地上还发出声吟声,却已爬不起身。

猿人转身向詹一鸣行去,出掌拍击。

这时刘显和罗胜两人都骇得魂不附体,哪里还能出手支援。

甚至当詹一鸣被击倒之后,轮到他们之时,这两人心中连如何抗拒之念也不曾泛起,便已-一被猿人收拾得躺下了。

金娘子把六个男人被击倒的过程全部收入眼中,她一直像一具雕塑的美女船仁立不动。

事实上那猿人根本没有用去多少时间,便收拾了张世达等六人。故此金娘子其实只是呆了那么一下,心里还未想出对付这猿人的主意。

猿人转面对着金娘子,喉咙中的咆哮声微微提高,显然大有恶意。

金娘子算来算去,无论用哪一门武功心法,都走不上三招。

不禁黯然叹一口气。

她自从这七八年来雄心勃勃,仗着艳丽的面容及秘传的媚术手段,不但得了不少家派的秘艺心法,并且还曾苦心修习,是以她武功虽是驳杂,却也造诣津深,若是跟同行的这六个武林名家比起来,她实在还高上半筹。

可是目下在这个非人非兽的猿人面前,不但她那兼具多家之长的武功派不上用场,连她天赋的迷人姿色,亦全然失效。

她向来都是无往而不利,扯惯了顺风旗,使她益发雄心万丈,根本不把天下之士放在眼内。

如今面对这个无可抗拒的强敌,她忽然尝到智穷力竭的滋味,也墓地十分悲哀,于是打从心中发出叹息,甚是黯然。

她没有丝毫反抗或还击之意,完全一副放弃挣扎任凭处置的样子。

猿人突然间发出长啸,一脚把她踹倒,倏忽间那哀厉刺耳的啸声从屋顶洞穿而去,一下子已遥遥远去,但那摇曳的余音,却久久不歇。

墙角的小许当那哀厉惊心的啸声一起时,登时耳疼欲裂,连忙用双手捂住。

但还是不管用,震疼得他差点昏厥。

幸而啸声去得极快,眨眼间已远远消失。

小许定定神,放下双手,但觉内耳朵的压力渐渐减轻消失,他才放手透一口大气,转眸四下瞧看。

只见那张世达刘显等六人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最后他目光停住在当中的金娘子身上。

她也是仰卧地面,没有动弹,乍看不知是死是活。

小许这才战兢地上前,经过仔细察看后,方知金娘子犹有一丝气息,乃着手以推拿行血的手法营救。

大厅右角的壁原是以木板嵌饰,这时有一块三尺许宽的木板悄然声息地打开,一道人影闪出来,有如棉絮着地,同时顺手掩好那遭暗门,动作沉稳利落之极。

此人年约五旬左右,相貌清秀,一身文士打扮。

等了一会,一阵微风拂到身后。

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中年劲装大汉,无声无息地跃落他身边。那中年劲装大汉体型动作虽是粗豪,但眉眸之间却是一片津悍之色。

他来到大厅,一眼看到小许后,即以传声之法向青衣文士退:“阮先生,待小可上前揭下那厮。”

但当中年大汉一迈退,鞋底还未沾地。耳边便听到阮先生细微而深晰的传声,说道:

“费彪,不可鲁莽。”

好个费彪猛可煞住踏地之势,硬是原式停住。

接着在间不容发之际换一口真气,丹田中涌起一股新力,把前倾的身子和跨出的脚一齐收回。

这一手除了津纳之极的内功和牢固无比的下盘功夫之外,还抖露出灵敏得惊人的反应。

阮先生接着道:“此子正以一种罕见的手法替金娘子推血过宫。”隔了一阵,小许营救的工作告一段落,抬头环顾四周时这才察觉身边有人,一时间大有手足无措之态。

而后但见际先生相貌清秀,风度潇洒,一望便觉得他是很有学问的人,这才释于怀。

阮先生在问过小许姓名以后,又道:“小许,那金娘子得体及时施救已可保存性命,你不必担心。老夫现在问你几句话,希望你据实回答。”

小许忙道:“先生,你尽管问,小的必定据实回答。”

“好,首先老夫想知道,你替金娘子推拿之时的手法是谁教你的户“那是三年前,小的赶车路过杨州。那天晚上小的在街上逛了好久,看看夜深,便走回客栈。半路上忽见几个人骑马急急驰过,恰好有个小孩子不知怎的跑出来,被其中一匹马给撞到黑黑的巷子里去。

那时还有别的过路人却都装瞧不见走开。小的赶快跑入那条黑巷,找到那小孩见他昏迷不醒,好像已经气绝毙命。但身子还暖,小的便抱着他奔去找大夫救治……”

阮先生突然插口道:“假如这个小孩救不活,你那时可知有何后果么?”

小许率直地点头道:“小的知道,这条人命说不定算在小的头上,但小的运气很好,才奔出巷口,便被一个老先生拦住。他说:不用急,我来教你。你把他平搁在地上,这样推柔就行啦。万一还不行,你对住他嘴巴用力吹气。小的听了便依言推柔,不一会那孩子哇的哭了出声。”

阮先生道:“原来如此,只不知那位老先生长相如何?是什么地方口音?住在哪里?”

他一直十分从容潇洒,但这时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连小许也感觉出他的迫切态度有点异常。

他摇摇头,道:“小的答应过那位老先生,不得把他的相貌,口青衣服等告诉别人。至于他住在哪儿,小的也不知道。”

阮先生忽然恢复常态地微笑一下,道:“这位老先生洞烛机先,敢清早已请到日后可能有人问起你,所以预布了一着。既是如此,老夫不便强你回答。不过,当时那位老先生既是教你手法救人,可知他必定趁你救人之时,忽然失去了踪影。但你又提到他老人家嘱你不可告人以他的形貌口音等,可见得他其后又回转来,对不对?他回来后除了告诉你说,他已惩戒了那些横行强暴的骑士之外,还说些什么?对了,你可能也不便说出来,所以老夫不妨猜一猜,你意下如何?”

小许目瞪口呆,做声不得。

只因那玩先生对当时的情形似亲眼目睹一般,当时那老先生的的确确是趁他施救之时失去了踪影。

直到他把小孩救活时,忽又回转来。

那阮先生虽是把作此推测的原因顺便说出,但他如何得知那老先生乃是惩戒闯祸骑士们呢?这已经够离奇的了,而他还要往下猜,难道他凭几句话就能够把当时的详细情形都推测出来么?只听阮先生徐徐道:“那位老先生回转来之故,乃是一来瞧瞧那小孩子究竟救活了没有!”

小许连连点头,眼光中流露出心底的无穷敬意。

“二来那老先生对于爇心忠厚的你,甚是赞赏,所以要给你一点好处,作为奖励。”

“您怎的都知道呢?”

“老夫不但知道,还可以猜得出那老先生给你什么奖励。”

际先生的神情一如平常,丝毫没有一点自傲欢喜之意。

就连那站在一旁的费彪,也不曾显现惊讶之色,可见得阮先生必定时常这样子猜中别人的隐秘,所以费彪也就司空见惯不以为奇了。

“他传了一点练气运功的法门,使你身体强健,永远不感到疲倦,而且耳聪目明,胜于常人甚多。”

小许前南道:“对呀,一点不错,您没有一句话不对的。”

阮光生淡淡一笑,道:“老夫是从三方面观察出来的,一是你举手投足以及听视之际,已微露大匠潜质,若然一加琢磨,立成大器。

二是那猿人的啸声何等强劲,别人运功抵担都不容易,你却熬得住而且又迅及恢复如常,这等情形,自然不是天赋之功。三是你替这金娘子施救之时,心意十分集中,全无一点杂念。也是由于你修习过上乘内功的原故。”

他的话突然停止,可是已经解释得够详细了,即使是全然不懂武功之八,也能够明白其中的道理。

小许面上的表情除了崇敬之外,还添了几分欢欣。

他真想五体投地地拜服于这位飘逸如仙的阮先生之前,忽听阮先生道:“小许,如果你跟随金娘子他们,只不过是混一口饭吃而已,那就不如跟随老夫,也许有一天,你会有不枉此生的成就。”

小许大喜之下,连忙跪下去连叩几个头。

际先生命他起来之后,才转眼望向费彪,道:“你那边有什么收获没有?”

费彪摇头道:“没有,小人虽是用尽一身本事,但只能追踪了不足百步,只听那猿人宛如飞云掣电一般带着啸声,远远投入群山之中。但有一点小人却敢断言的,那就是猿人目下已远在百数十里之外,绝对不会回转来窥破咱们的布置。”

阮先生点点头,道:“你马上检查张世达等人的情况,顺便瞧瞧他们多久才恢复知觉。”

费彪应声迅快-一检查,阮先生目光转到小许面上,问道:“这些人本来各自割据一方,全是袅横自大之辈,何以会走在一块儿?他们打算到哪儿去?金娘子和他们六人的真正关系如何?”

他虽是发出一连串问题,但有条有理,并且把先后次序排得十分妥当。

小许只须据他所知一直叙述便可以了。

刘响一路听来,张大爷他们六人是被金娘子找来才凑在一块儿的。他们打算前往秦岭山区中一个叫做新城的地方,替那儿的人保镖。”阮先生讶然地轻轻哦一声,道:“秦岭新城?保镖?哪一家人请得起这么多的武林高手?有这等必要么?”

小许道:“小的听说那新城有数百户人家,好像是有金矿,人人十分富有。听说这几百户都是外地人,所以那儿称为新城。他们说的话有时小的听不大懂,但每逢他们说了一些难懂的话之后,便都哈哈大笑,那笑声听来邪气得紧。”

际先生晤了一声,道:“优夫近年来全神贯注于这猿人身上,倒没有想到那隐碑而又极为辽阔的秦岭山区中,出现了这等可怪之事,回头得派人查一查才行。”

他默然忖想一下,又道:“老夫是宣城阮云台。”

他刚刚说出姓名,小许已惊啊一声,道:“您……您就是智慧仙人?哎呀,您真是跟神一样。您的故事小的可听得多,想不到今儿晚上亲眼看见您……”

阮云台淡淡道:“江湖上的传说,不免过份渲染而失实。不过老夫天生却当真专做那些最困难危险之事。像这个猿人,横行天下,有神鬼莫测之能。但老夫偏要斗一斗他。好教他不要再扰乱天下武林。”

他口气虽豪,但小许听来却一点不觉得他夸大,反而自然相信他一定可以办得到。

“这个驿站老夫布罗多时,终于派上了用场,嘿,嘿,想来那猿人气数已尽,故此天意作此安排。”

小许年纪尚轻,阅历不深。

为人又老实厚道,是以四下瞧一会儿,也不知该不该问,便道:“天意作什么安排呀?

小的怎的瞧不见?”

阮云台徐徐道:“老夫布置了十个地方,以便亲自观察那猿人一次。今晚那猿人果然落在这些地方之一,老天爷特意让我亲眼仔细观察一次,若然还不能收拾他,老夫从此不管世间之事。”

他微笑一下,又适:“你们那些马匹惊乱,实是老夫使的手脚。目的是诱使你们全部离开此厅,老夫好藏在预设的复壁之内。”

费彪大步行来,打断了他的话。

例。人细细检查过,他们背上都有一个“于”字。由于被掌刃和啸声所伤,算来最快也得到明天中午得以复元上路。”

阮先生点点头,道:“老夫估计亦是如此,不过,你还漏了两个人,一是金娘子,她全身并无“士”字。二是小许,不但没有“于”字,连知觉也未失过。”

小许听他们谈到自己,不禁耸耳而听。

费彪道:“阮先生说得是,在这些人之中,伤势却以金娘子最重,若不是有人急救,她多半活不成,身上也没有“矗”记号。至于小许,他看来不屈武林人物,所以未曾波及。”

阮云台沉吟一下,道:“对小许的解释,老夫尚可满意。至于金娘子,却大有文章。你从前见过江南三艳之一的白玉笋,她和金浪子可有什么地方相似?”

费彪凝神寻思片刻,才道:“有,她们身材都修长健美,面型都属圆形、眼大。嘴唇饱满,男人一眼望去,无不感到她们爇情迫人。”

阮云台颔首道:“够了,怪不得金浪子在众人之中,负伤最重。她若不是有小许作护花使者,应该像白玉笋的命运才对。”

小许不知天高地厚的插口评道:“那猿人必定憎恨女人,尤其是年轻美貌的。哼,这个怪物真真该死。”

他触起了怜香惜玉之心,不禁对那猿人十分仇视。

阮云台道:“这里面走有隐秘,大有可能是解开猿人的奇怪行为之谜的钥匙,好,好得很……”

别人可不明白他指什么事好得很,费彪不敢动问,却道:“那猿人奔行的速度差不多。

若在大白天只怕还要作些。”

他乃是从自己跟踪时的情况下此判断,可说是有根有据,并非凭空臆测。

阮云台寻思一下,便道:“小许,咱们虽是匆匆一见,但老夫却深信你可以托以腹心,目下有一件事只不知你愿不愿为老夫冒险?”

小许不经思索,应道:“阮先生但凡有令,小的水里火里都敢去。”

他们的身份。年岁、阅历以及武功智慧等,都相去悬殊之极。

可是他们却都有知心之感,这的确是很奇怪的现象。

阮云台道:“好,老夫要你继续跟着金娘子这千人,瞧瞧他们究竟有何图谋?会不会替这多事的江湖凭添险恶风涛?”

小许迅即应一声“是”,但当他的目光扫过仰卧地上那金娘子的面庞时,忽然现出犹疑之色。

这个年轻美艳的女人,纵然是在昏迷状态中,依然十分动人。

如欲跟随这样一个人,那么最佳之法莫如全心全意向她效忠,为她尽犬马之劳,任她驱策差遣,这样日子定必很容易过。

可是在理智上却深知不能不站在智慧仙人阮云台这一边,不但不能对她忠心,还须观测她的一切,暗中向阮云台报告。

小许心中自问道:“我办得到么?当她轻较浅笑,娇媚万分之时,我会不会一时冲动起来,把今日的全幕向她和盘托出呢?”

阮云台把目光移开,不经意地查看四下情形。

像小许这种人天交战的情况,他已看得多了。

这时那费彪眼睛与他一触,光芒闪动,似是想说什么话。

阮云台摇摇头,示意他别说,便继续查看。

费彪却没有阮云台那么轻松,暗中凝神查看小许的神情。

他也知道小许正在反复考虑,所以十分担心,怕的是那小许答应了照阮云台的指示去做之后,却又在美色之下泄漏秘密,岂不是大大的不妥!

小许踌躇了一会儿,已经颠七倒入地想了很多,但还未有确切不移心安理得的结论。

忽听阮云台说道:“费彪,这猿人若是活活地落在你手中,不知你将如何处置地?”

费彪沉吟一下,才道:“小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时不知如何处置才好。但既有阮先生,小可休须费神去想!”

小许觉得费彪回答得很有道理,本来就是这样,既有阮云台在,旁人干么要多躁这个心?阮云台道:“你试想想看,然后说出来听听。”

费彪听了认真地思索一会儿道:“小可起初感到这猿人实是扰乱天下武林的恶魔,非杀不可。但后来一想,这猿人武功如此深不可测,所向无敌,斗得恶名四播,但究其实却没有杀害什么人。不是完全没有,而是说他并非妄下杀手,两年来被他杀死的人实在极少。否则以他武功之强,恐怕武林说死也得死了千儿八百个。因此,小可须得设法弄明白他何以不停地找咱们武林人的麻烦之故,从而找出化解之法,使他消匿收敛……”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忽然若有所悟,抬目凝视着阮云台。

阮云台迅即摇头道:“你的猜测毋须说出来。咱们只谈谈你处置猿人的打算。老夫认为你的见解很对,天下间所谓坏人恶人,其中有不少是道听途说俗口相传以致恶名四播的,咱们不可心存成见。”

他那两道似是能够洞悉人心一切隐秘的眼光,徐徐转到小许面上,道:“对了,小许你心中有什么疑惑没有?”

小许恭声应道:“小的没有啦,您老人家一定不会冤枉任何人,哪怕是恶名昭著的坏蛋,您也会给他剖白的机会。”

他心中想到金浪子虽是名列江南三艳之一,向来以媚惑众生见称,大有滢浪之名,可是这位阮先生必会给她一个公道,所以他立时大感坦然,心中疑惑尽治。

直到这时,费彪才明白阮云台何以与他谈论处置猿人之故。

这一番谈论,没有几句话,却已在小许心中烙下了阮云台为人处事的原则,所以小许顿时心悦诚服。

这等旁敲侧击之法,实是巧妙而又有力之至。

阮云台将日后如何联络之法,以及此后他特别注意的几点交待小许之后,又道:“那大道上茶棚的老担和孙女两人,乃是老夫布置的眼线。明儿清晨她们来到,你可代老夫告一声,叫她们仍然返回草棚,此处有你料理已经够了。”

小许一声是,只见阮云台和费彪飘然而去他凝望着那沉沉的黑夜,良久,心中那份们然之感还兀自菲绕不消。

曲折而宽阔的山道上;杂乱的马蹄声忽然缓慢下来,接着山洞角转出八骑,迎着西沉落日的残晖,缓缓前行。

这八骑之中有七个全是劲装大汉,熊腰虎背插刀带剑,个个显得神态剽悍。

却有一个是女的,头面都用青巾包住,只露出一对眼睛。

她是唯一没有携带兵刃之人,可是她那袅摇据鞍的姿势,却使人一望而知她身怀武功,并非寻常弱质女流。

那七名劲装骑士之中,有几个很容易从兵刃服饰上认出家派,全是少林武当昆仑等名门大派。

带头的是个大胡子中年汉子,忽然作个手势,众骑一齐勒住。

他回头大声道:“前面就是黑石峡,峡内右边的峭壁下有座古庙,虽然不大,却足够咱们想息一夜。”

一个劲装大汉道:“咱们何必在荒山古庙中住宿,干脆摸黑直奔,好在咱们也不怕什么虎狼恶兽。”

另一人插口道:“咱们虽是不怕,但一路行来,已经赶了好几百里路,只怕牲口吃不消。”

这话一出,有三四人大声赞成。

于是一行人骑,继续驰去。

转出一片林子,忽见前面道路陡然宽阔了几十倍,两边矗立着青黑色的峭直石壁,都有二三十丈高,竟是一道相当宽阔的峡谷。

众骑驰入峡谷,发现那峡谷越来越宽阔,可是光线却昏昏沉沉,原来那两边的峭壁在头顶数十丈相隔不远,光线透过天顶那两三文宽的长缝射下来,变得甚是微弱。

但底下地面却越行越窄,使人仿佛处身于山腹石洞中之感。

靠右边的石壁果然有一座古老的石庙,只有前后两进,大胡子领先驰到庙前,一跃而下,大步跨入庙内。

只见这庙宇打扫得十分干净,但既无香火,也没有人影。

当下大步走入内进,只见这一进比前面略略广些,四周厚厚的石墙上,开有几个径尺的四方窗洞,但都有粗大的铁枝深嵌石内栅隔着,密得连小猫也不易钻过。

大胡子一瞧沓无人迹,也不在意,大声道:“这儿过一夜好得很,大伙儿聚在一起,比投客店歇尼有趣得多,诸位进来瞧瞧,包君满意……”

庙门外的人全都听见了,那个青巾蒙住头面的女子也是一跃而下,身手之轻灵矫捷,不在其他的骑士之下。

他们把马匹赶到庙侧系好,全部涌入古庙后进。

不久,便听到他们饮酒笑斗猜拳吆喝,甚是响亮。

峡谷内因为两边峭壁在顶端处成合抱之势,所以太阳刚一下山,谷内便黑漆一片。

只有古庙两侧和大门,透射出灯光。

他们饮酒猜拳,笑斗喧哗了不到半个时辰,想是赶路疲乏,不久便没有声响了。

在距地面三十余丈高的峭壁顶,一直有一对眼睛,向下窥视,偶然会在喉底传出极低微的咆哮声。

又过了半个时辰,谷内古庙灯光如故,却一直没有声音。

峭壁顶突然抛下一条纠结的长藤,停定之时,末端距地面还有十余丈之高。这条长藤幼细如指的部份多,粗大的部份较少,原来是用好几十条兀自青嫩的蔓藤胡乱接驳而成的。

看来即使是载承十公斤八公斤重的石头也非断脱不可。

但这时却有一道高大人影,垂藤而下。

此人身量魁伟,少说也有百余斤之重。

可是顺腾而下之际却轻如落叶,那条长藤几乎毫不晃动。

这条人影迅即滑落到长藤末端,只见他一放手,喀然朝高达十余文的地面凌虚飞坠。

眨眼间已落在地面,居然不曾摔交,也没有声响。

紧接着这道人影已无声无息地移到庙侧一个窗洞外。

灯光透射出来,把这道人影照得分明。

只见他黄色长发披垂至肩,全身长满了黄毛,只有面门五官毫毛短细,两眼反映出绿莹莹的光芒。

由窗外望入去,只见横七竖八睡了满地的人,那个青巾蒙面的女子,躺在中央位置,仍然蒙着头面,长长的秀发大半拖覆在颈上。

猿人瞧了一会儿,突然发出一声咆哮,一转眼间,他已经站在内进的门口,全身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之下,绿睛莹莹,瞪视着地面酣睡之人。

可是这一群人正与前几天在那驿站歇宿的金娘子他们相反。

那金娘子等人是警戒守候,猿人才出现,便都起来布阵以待。

目下这一千人却全无声息,连近在咫尺的强劲狞恶的咆哮声,也不能惊醒任何一个人的好梦。

猿人突然一阵挥掌,左方丈许远躺着的一个,身上的被子呼一声飞起,掀了开来。

只见铺垫上却是个草扎的人形,仅仅在露出被子外的头部,加上一副面具和假发,维妙维肖。

一旦盖上被子,当真难以看得出来。

猿人咆哮一声,又是翻掌扫出,相距不远的另一个正在酣睡的人,身上被子掀起飞开老远。

他挥掌遥击之时,并无激烈呼啸掌风,但那张被子却去势极猛,一直碰到石墙,还发出砰然的声响,才坠落地上。

只见地面的铺垫上,又是一个草人,扎成侧卧,也有面具头发等。

由此看来,其中有些仰天而卧的人,竖起膝头把被子顶起,也必是预先结扎成那种姿势无疑。

猿人喉中咆哮之声忽然收歇,屹立如山,绿色的眼睛滴溜溜转动,观察屋内每一寸地方,已不再瞧其余还在被子底下的人!

他查看了片刻,突然大步走到屋角,探脚往砖地上一跌,那方地砖微响一声,看来完整如故。

但猿人巨掌一挥,掌力到处,那方地砖忽然消失,原来已完全粉碎,故此掌风一到便完全扫去。

只见那方洞下面,竟是一层黝黑色的铁板。

猿人屈指一弹,相距数尺之遥,却听到那铁板发出沉重的当的一声。

原来他弹出的一缕指力,强劲如锤,撞在铁板之时,便发出这等令人难以置信的响声。

这一下响声沉实异常,一听而知道这块铁板的厚度至少也有两寸以上。

猿人微得一下,大概想找件坚硬沉重的物件来砸开铁板,是以随即回头四顾。

庙外突然传入来长笑之声,声音清越强劲。

猿人全身纹风不动,侧耳而听。

长笑之声久久不歇,猿人听了一阵,倏然间失去踪影。

原来他以快得几乎无法觉察的速度,出了古庙。

由于古庙外也点燃着火炬巨烛,是以透出去的光线,把庙门外面十余丈方圆之地都照得相当明亮。

只见庙外一共站着两人,一个是高大微胖的和尚,一个是长眉拂额的道人。

他们的年纪看来都超过六旬,尤其是那位老道长,须眉皆白,手持拂尘,简直像是图画中的古仙人一般。

清劲的笑声便是从老道人口中发出,他们的神情都很安详和蔼,看来似是没有恶意。

猿人突然转眼向左右两边都望了一下,果然正如他心灵所察觉的情况一样,在这宽大的峡谷两端,都各有两人立屹把守,显然是分头包围截断他的逃路。

猿人仰天长啸一声,啸声在峡谷内旋激排荡着,震耳欲聋,紧接但见他态啸声中,全身毛发耸竖,形态威猛之极。

那老僧道人两人寸步未移,面色却已变得沉凝起来,同时身上的僧衣道服也飘拂得猎猎有声,好像是站在狂风怒飙中一般。

在旁人看来,他们这种情况只是诡异古怪而已。可是那老和尚和老道人,却已全力运功,内定心神,外抗敌威,这等波涛万丈的险恶境况,不是身历其境之人,实是难以体会。

原来那猿人尚未出手,那股即将攻击敌人的气势,加上震耳欲聋的啸声,已形成巨大无比的无形压力,牢牢罩住眼前这两个人。

他那强大绝轮的气势,寒有明显无坚不摧无敌不克的强大信心,是以在对方津神心灵上的压力,更大于其他。

转眼间猿人忽然停止长啸,面上眼中露出讶异之色。

一时峡谷中风平浪静,使之不禁泛起了重回人世之感。

老和尚深深吸一口气,朗朗诵声佛号。

霎时这一声“阿弥陀佛”充塞弥漫全谷,有一种圆润慈祥的味道挤入每一个人的心头。

老道长霜白长眉轻轻拂动,说道:“师兄既不愿开口,贫道只好饶舌了。”

他的话自然是向老和尚说的,但他的目光却一直凝注着猿人。

“敢问施主,你可知道我们这些人的来历和来意么?”

猿人的碧绿眼睛深邃得像无底的海洋,既不回答也没有一点线索让人家晓得他究竟懂得人言?抑是全然不懂?庙内忽然传出语声,道:“老道长何须多问,在下可以断定这位兄台对在场诸位前辈的来历来意,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答话之人一边说一边走出来,但见他年约五旬左右,相貌清秀,一身文士装束,举止言谈都极是潇洒。

若是手中有一把羽扇,那就使人无法不联想到诸葛武侯的儒雅丰神了。

这位中年文士飘然从猿人身边行过,在老和尚身侧停下来,从容回转身子,两道湛明的目光和猿人的绿睛相触。

他微微一笑,又道:“兄台的一身武学造诣,已臻化境,自信随时随地可以击毙在下,故此并不趁我行过之时出手。兄台这个想法,极是正确。在下虽是站在少林第一高手圆音大师身侧,但想来仍难逃兄台的万妙神手一击。但正因在下深知情势如此,才大胆地随意走动谈话。”

他的道理听起来层层不绝,又多又玄,大有引人入胜之妙。

猿人只是瞧着他,不言不动。

中年文士又道:“这一位乃是武当山第一高手林虚舟道长,他们四十年以来威震武林,迄至今日,他们天下七大高手的盛名仍如日正中空,武林无不敬仰。”

林虚舟道长道:“阮先生提到这等浮名虚誉,贫道实是当之有愧。”

圆音大师接口道:“贫僧心中亦有同感。”

他的声音充满了圆润祥和的味道,任人听了甚是舒服顺耳。

那中年文士正是以智慧鸣世的阮云台,他微微一笑,徐徐道:“好,诸位前辈乃是世外高人,在下不必多说。且说这位兄台,两年来把天下武林闹得人仰马翻,而他的动机迄今神秘莫测,以至武林之人莫不惴惴自危,在下甚愿趁今晚的机会,当着这位兄台面前猜上一猜。”

猿人仍然屹立如山,优深的绿眸中,蕴寒着无限神秘。林虚舟道人道:“阮先生,目下首先得弄明白的一件事,便是这位施主,究竟是何来历?”

他接着用歉然的声音说下去:“贫道真正的意思是指这位施主到底懂不懂咱们的言语?”

换言之,这猿人是人呢抑是兽类?一般来说,若是把人看作兽,不免有侮辱之意,故此林虚舟道长口气中甚是歉然。

阮云台道:“这位兄台铁定是人,咱们说的话,他句句都懂,在下这么说法,有远因也有近因足以证明,现在先说近因……”

他停口凝想一下,显然是整理思路。

“说到人兽之分,咱们先撇开道德不谈,谈行为形态,最显著的区别是会用智力推理,兽类则否。任是如何灵异的兽类,最了不起也不过凭藉天赋令人惊叹而已,绝不能作推理行为。这位兄台刚才在庙内竟没有发现在下混在假人之中,已可证明他的推理能力胜过他的天赋了。”

猿人那对碧绿深邃的眸子中,开始有了反应。

这时,不但是猿人,连少林寺的圆音大师、武当山的林虚舟道长,他们仅是七旬以外的人,平生见识何等广博,现在也禁不住流露出大感兴趣的神色,注意地聆听阮云台每一句每一字。

他们先前也曾为了阮云台单独留在庙内而暗暗担忧,事关那猿人的武功实是非同小可,耳目之灵警不喻而知,若是一旦发现了阮云台踪迹,后果岂堪设想。

只听阮云台徐徐道:“何以见得这位兄台刚才没有发现本人,便等于他的推理能力强于天生禀赋呢?首先本人须得说明一下当时的情景,在那一目了然的屋子内,共有八个人横七竖八打地铺,除了一道门户之外,别无可供出入的通路。因此,这位兄台突然发觉被子下面是个假人之时,由于经验累积而自然反射的想法是这些人全都躲起来了。他用不着仔细推敲,便已晓得这些人躲起来之故,必是为了他的缘故,换言之,这些人都知道并且恐惧他的声名和厉害,才躲起来。因此,他……你这位兄台已做成一个成见在心中,那就是屋内的八个全都躲起来了。请注意‘全都’这两个字的意义,这表示说你认为在你的威名之下,这些人不是联合抗拒,就是全部躲避。此一想法并非出自直觉,实在属于推理,只不过过程极快,好像是直觉罢了。”

在这夜风呼啸的峡谷内,古庙射出的光线闪映不定,遍体黄毛的猿人看来特别狰狞可怖。

可是那慈眉善目老和尚,古仙人似的老道人却浮动着使人安心的气氛。

而这位娓娓道来神态潇洒的阮云台,全身放射出智慧的光芒,亦呈现一种特殊的力量。

这种对峙之势显得奇异无比,端的是人间罕见的一副画面。

阮云台继续分析道:“当时这位兄台曾经随手又以掌力掀起另一个人的被子,但这只是下意识的动作,根本不期望会发现真人。不过本人在屋角隐藏的镜子里,却窥见见台你目光落在当中的女人身上,对于她,你小心地视察了一下,及至肯定她被子下面的身体连呼吸的细微起伏都没有,你便把思路转到众人藏处这个问题上。”

他说得那么清楚,好像能看得见人家的思想如何活动进行,实在十分引人入胜。

“若是灵异兽类处此景况之中,本人敢打赌它不外侧耳聆听或用鼻子嗅闻两种方法而已。因为屋子既不大,又甚是明亮,眼睛已瞧不出什么物事了,可是兄台你却用眼睛查看,你用的不是普通的眼睛,而是充满了智慧经验的。你打量整个房间的大小,窗户的形状,墙壁的厚薄,屋顶的材料结构等。一瞬间,你已晓得这些人既没有逃出屋外也不是另有夹壁复室,于是你判断这些人必定藏在地面之下。并且在极短时间内,找到了地下室的人口。踩碎了地砖之后,果然发现封闭入口的厚铁板。”

林虚舟老道人赞叹地道:“这位施主竟能在转瞬之间找到了众人匿藏之处,称之为天纵之才,亦非过誉。”

阮云台颔首道:“这位兄台的聪明才智果是高人一等,但却不是机诈卑鄙之辈。本人批评,有根有据,绝不是胡乱捧拍。”

少林圆音大师道:“阮先生的根据何在?说出来听听,以免这位施主的光明善良本性,被世俗流传的恐名所掩。”

他的声音特别慈祥悦耳,令人听了内心自然而然大感平和。

阮云台道:“大师说的极是,本人今晚机会难逢,自当畅所欲言,且不知这位兄台可肯见示姓名,以便称呼么?”

在这等友好而又明智的气氛之下,加上圆音大师。林虚舟道长和阮云台三人,俱非世俗凡庸之土。

猿人内心的感受大是不同,也可以说他已受到不能不改变往昔态度的压力。

他绿睛转动一下,口中缓缓发出语声,听起来音调抑扬顿挫,很有节奏,分明是一种语音,但却叽哩咕啃的,无人能明其意。

林虚舟道长望着圆音大师,只见老和尚摇摇头,答复他以目光表示的询问,道:“不是梵语。”

原来这猿人显示过的神功绝艺,乃是天竺婆罗战主秘传心法,故此他一开口,语音怪异莫辨,自然使人连想到天竺的语言了。

阮云台微微一笑,道:“兄台说的苗峒方言,是也不是?”

猿人默然注视着他,绿睛中光芒忽强忽弱。

圆音大师和林虚舟道长忽然一齐出手,圆音大师宽袖扬处,一股微风吹过阮云台和猿人之间。

林虚舟道长的拂尘拂出一片劲气,也是拦在当中。

猿人若是要出手攻击阮云台,就须得先破去这两位当代高手发出的真气劲力。

阮云台道:“多谢两位前辈保护周全的美德,这位兄台刚才果一度胸蕴杀机。有时候一个人太会料事计算,难免惹杀身之祸。不过,若不是我们这等人物,兄台焉能肯开口说话!”

这几句话即抬高了自己方面之人,亦同时捧起对方。

猿人仍不做声,可是他眼中的光芒已恢复如常,甚至连绿色的眼珠也似乎变得带点褐色,瞧起来已没有往常那么诡异可怕阮云台何等老练,登时已从这一点变化中,察看对方正急速地变回人类,两对野兽一般的眼珠颜色,乃是最明显的表示。他把握时机,突然拱手道:“见台可能没有姓名,也可能不愿再用旧时的姓名,若是如此,本人大胆代你起个名字,以便暂时称呼可好?”

猿人点点头,简简单单地应了一个“好”字。

这个字一出口,少林圆音大师和武当林虚舟道长不禁迅快交换了一眼。

他们心中都充满了钦佩和服气。

因为他们深知当今之世除了这位智慧他人阮云台之外,绝没有第二个人能使这猿人开口说话。

阮云台不但使猿人第一次开口答腔,还同时探出一个线索,那就是猿人从前可能没有姓名,或者不愿再用旧日姓名,两者必居其一。

这条线索只要再往下追就行,在他来说,已经没有太大的困难了。

“兄台外形有如猿人一般,暂时便称万里飞猿如何?”

猿人又简短地应了一声“好”,眼珠的颜色变得更为深褐只剩下少许淡绿而已。

阮云台道:“大凡无性凶暴之八,必以残杀虐害别人为乐事,故此会主动地做出凶杀血案。但若是善良之人,则每每是环境所迫,才会伤害对方。飞猿兄你两年来每件案子,本人都仔细研究过,发现其中有些人所以会遇害,全是迫得你不能不下毒手。因此大体上说来,这些遇害的武林朋友们,可说是咎由自取,须怨怪你不得。”

圆音大师、林虚舟道长都讶异地对觑一眼,他们乃是天下两大门派的前辈高手,那些遇害的人当中,不乏少林武当之士,所以他们可不能轻易就承认阮云台这种说法。

阮云台自然晓得他们会有这等反应,接着又道:“当然这话乃是站在飞猿兄的立场来说的,别人听了可能反驳,假如说飞猿兄不是这等行径,亦不找上门来,谁能迫他下毒手呢!

这番理由也对,飞猿兄,本人只是指出事实,并不偏袒任何一方。试想你如不找上他们,以你这一身来去无踪的功夫,谁能找得到你?例如今晚的情形,假如你不现身,我们便无法交谈了。那么讲到结果,究竟谁对谁不对呢?”

万里飞猿和圆音。林虚舟都不做声,这个难题谁也不愿住自己身上包揽。

阮云台也没有叫别人伤脑筋之意,只停顿了一下,便又道:“其实这仅仅是由于世间并没有绝对的对,也没有绝对的错的缘故。例如说杀人不是好事,这是人人公认的观念。可是若是那人身罹绝症,一定不能医好,而又极为痛苦,则取他性命之人,应该算是好事。又比方说为了拯救一乡人民的生命,因而杀死了一个无辜之人,这个杀人者谁能说他是做坏事呢?因此,立场不同,情况不同的话,好事能变坏事,坏事也同样能变为好事,对不对?”

万里飞猿坦率地点头道:“对!”

圆音大师和林虚舟虽然没有附和,但至少也没有反驳。

阮云台道:“半个月前,飞猿兄在那荒废了的驿站对付江南三艳之一的金娘子那一干人,本人从头到尾亲眼目睹,对于飞猿兄根本没有动那赶车的小伙子,已足以证明飞猿兄并非凶残成性之人。同时也知道了飞猿兄两年来所作所为,敢情是大有深意。看来你是查寻某些人的下落,想必擅长易容之道,换了身份,迫得你不能不从武功上找寻线索。正因此故,飞猿兄旧时的身份姓名亦不可让天下任何人得知。”

万里飞猿的眼珠墓然地变回绿色,光芒强烈,十分可怕。

圆音大师和林虚舟道长一齐出手掩护,口中同声喝道:“阮先生小心!”

万里飞猿长啸一声,巨掌起处,疾向阮云台抓去。

他与阮云台相距七八尺,但那只手掌却一直伸深而去,好像手臂的长度可以随意延伸,并无限制。

他掌势穿过圆音大师和林虚舟道长发出的真力内劲时,居然全无拦阻,一直穿透过去。

但表面上看来万里飞猿的掌势虽是全无阻滞,究其实速度终归慢了一点。

以阮云台的武功造诣,有这一线的机会,已足够了。

只见阮云台左掌当胸,掌心向外,正挡住敌掌来路,脚下寸步不移,神态动作都潇洒之极。

圆音大师林虚舟道长却也禁不住变了面色,他们身为天下七大高手之列,数十年来盛名有增无减,一身武功和眼力岂是寻常之士可比。

他们替阮云台挡了这一下,使得对方掌势缓了一线,各自已经施展了全力。

况且从敌掌破关而过的势道中,还发现那万里飞猿的神功威力凌厉无比,大有无坚弗摧之概,那阮云台的武功虽说也是高手之流,但若是打算硬拼这一招,那简直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不过世上之事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只见万里飞猿的掌势到了紧要关头之时,忽然煞住,甚至还急急收回。

他动作如电,收掌之时比出掌还快,简直叫人差点看不清楚。

那圆音大师和林虚舟道长不觉透一口气,但心中疑惑更甚于刚才的吃惊,似这等危急惊险的场面,阮云台究竟用什么妙计可以化解呢?阮云台从容如故,微笑道:“飞猿兄,错非你这等眼力之士,本人绝对不敢出此计策使你暂时罢手。但话说回来,如若你没有如此高的眼力,则想来你这一掌很难过得大师和道长的头一关了。所以说来说去,本人所冒之险,仍然不算大。”

万里飞猿哼了一声,第一次开始说出完整的话,他声音粗涩而又强劲震耳,使人泛起怪异不惯之感。

“阮先生虽是计策成功,但事实上你冒了很大的险。”

他们一个说冒险不大,一个说冒很大的险,旁听的老道和尚却仍然闷在葫芦中,既不知他们争论的焦点何在,更无法评论是非。

阮云台道:“飞猿兄的意思不外是:一、你可能不认识字。二、纵然识字,但你不管他一套,根本当作没有看见。”

万里飞猿点点头,圆音大师和林虚舟老道长这时可就明白了,敢情阮云台举拿当胸,掌心向外的姿式并非准备拒敌,他掌心中早已写了字,料定那万里飞猜一望之下,必会撤回掌势,这便是他却敌之计了。

只不知他写了什么字,居然有如符咒一般,竟然能退敌护身。

“关于识字与否这一点,本人先是根据资料判断,已得知答案。是以定下此计。其后等到咱们见面,我方三人说了不少话,绝大部份都很客气,不是村俗言语,飞猿兄全部听懂,这时本人才最后肯定你的确识字。”

他娓娓道来,本是曲曲折折的推测,变成简浅平易,毫不牵强。众人不做声,等他再分析下去。

“至于第二点,由于本人在掌心中写的是‘知你用心,尚有旁人,保密之道,易如反掌’,一共虽是区区四句十六个字,但一开头首先把你的敌意消漏了一大半,因为你想杀我,只不过为了我窥破你两年来所作所为的用心,但很显然的,目下连我在内,已一共有三人知道了,你杀我何用。”

阮云台话声悄悄停歇一下,又道:“飞猿兄,你诚然可以作杀尽我们三人之想,可是圆音大师和林道长到底不是一般武林人物可比,万一被他们跑掉怎么办?因此接下来的两句,便对你发生极大的力量,使得你至少愿意听听我的话,才下毒手不迟。”

万里飞猿已没有招架之力,只有点头的份。

阮云台突然仰天长笑,他一直部甚是温文潇洒,这时忽然豪气勃发,朗朗笑声,响彻山谷,不觉使人愕然。

只见他接着举起右掌,掌心向着对方,大声喝道:“万里飞猿,你今夜须得把天下六大高手以及本人全部杀死灭口,这便是唯一的保密之道了。”

灯炬光线照射之下,他掌心中赫然写着“杀人灭口”四个字。

万里飞猿耳中听得清楚,眼里瞧得明白。

心想此计果然是唯一可行之道,舍此之外,再无别法可想了。

念头刚掠过心中,忽又发现自己已经中了阮云台之计,原来当他目光扫瞥对方掌心的字迹时,耳朵也在聆听对方之言,这一刹那间,他的耳目效用完全被阮云台吸引了去,故此竟被另外四个人轻轻易易地欺到两丈之内。

这四个人本是分头把守在峡谷两端,他们个个动作如电,在眨眼间奔行了十几二十文之远,既不喘气,脚下也不曾带出丝毫声息。

单是从这等高妙身手上推想,也可知道他们必届武林七大高手之列。

左边的两名老者俱作俗家打扮,年龄都超过七旬,一个身材高瘦,面容冷峻。

另一个长得甚是魁伟,气度威猛,巨大的手掌中捏着故铁胆,发出铿铿之声。

万里飞猿的眼睛早已变回绿色,狞恶而又冷静地观察这两人一下。

阮云台道:“本人循例须得介绍一下,这位高而瘦的是昆仑山陆天行前辈。那一位魁伟身材的是冀北包啸风。”

万里飞猿的目光转到另一边的两人身上,左边的是个白发老妇,一身村野妇人装束,相貌也有点粗陋,可是眼神炯炯,胸挺腰直,大有屹立如山的气概,教入一望而知她绝对不是普通的山村妇人。

阮云台随着他的目光介绍道:“这一位便是峨嵋派第一高手钟无垢前辈。”

钟无垢冷冷地注视万里飞猿,微微颔首。

在她旁边的是个女道士,年纪虽老,可是长眉入鬓,瓜子脸型,双眸澈如水,清秀而又出尘绝俗的风华,使人难以想象她竟是七旬左右之人。

她比钟无垢显得和气多。

唇边微微寒笑,露出少许皓齿,那种闲适高雅的风度,几乎比青春的光彩还要夺目迷人。

“她是华山李玉真真人。”

阮云台的声音好像变得更清朗有力!

“五十年前才不过二九年华,便已下山行道,直至今日李真人的丰采仍在,使见者神往不已。”

他的赞美仍然太寒蓄了,所以没有一个人表示满意。

五十年来,被天下武林公推的七大高手,身份虽是尊崇无比,但那七大高手之首的殊荣,每个入内心中总是想得到手的。

却由于李玉真一直从中调和化解,居然相安无事。

可见得她的天然丰采,甚至连钟无垢这位同性高手,也当真心仪倾折。

阮云台特别留意观察万里飞猿的反应,只见那形相狰狞的猿人,对这位清雅如仙的李玉真也是老样子地注视打量。

他那双绿光荧荧的眼睛,有那么一下子变回揭黄色,但旋即恢复绿色,甚至比早先更绿一点。

“他曾一度杀机消退。”

阮云台忖道:“但迅即恢复满胸恶念的状态,看来杀机似乎更盛了。可见得他初见李玉真的逸妙丰采之时,杀机不禁为之泯灭。然而他由于对女性的仇视,所以迅即改变,反而杀机更盛。”

这位以才智鸣世的中年文士,运用他敏锐无比的观察力,竟把猿人心理状态的变化看得清清楚楚。

并且得到的结论是:这个介乎人兽之间的猿人,在他生命历程中,必定有过极痛苦可怕的经验,而这个经验,却是一个女人给他的。

假如有可能的话,应该把阵容另行安排一下。

阮云台心中掠过一丝忧虑,心情不觉沉重起来。

既然万里飞猿对漂亮的女性有仇视偏见,李玉真便最好避开主动的和攻击性的位置,以免徒然使对方增强气势和斗志。

可是目前已到了一触即发的险恶情势,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商讨。

再说,他们的阵式也是根据各人之所长紧密搭配而成,焉能轻言更动!

万里飞猿涩声道:“还有一个人呢?”

虽然武林七大高手根本上天南地北,数十年来罕得有机会聚在一起。

但今夜情况特别,七大高手少了一个自是值得奇怪。

阮云台应道:“飞猿兄你猜呢?”

万里飞猿已不再打量其他的人,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阮云台身上。冷冷应道:“我不猜。”

他现在除了口吐人声这一点之外,其他如外型、神情声音等都完全是一头野兽。

但最可怕的却是这头野兽具有人类的智力,故此看起来除了狰狞凶恶之外,还显示出冷静、狡诈等特点。

作三面包围的六大高手忽然都泛起了被冷落之感,这猿人竞选阮云台为第一个对象,以这猿人的武功修为,自然一早就看出在场中的七人当中,武功造诣要数阮云台最差。

故此显然阮云台的智谋才略已使得对方感到比武力还难对付。

他们六大高手虽是个个站得渊亭岳峙,宛如针牢在地面,纹风不动。

但其实每个人的姿式都有少许不同。

有的脚下不丁不八,有的双膝处微弯曲,有的身子略略前倾,重心放在跨出的右脚。

总之人人都是采取各自本门心法中最灵动的姿式,任何一瞬间都可以腾跃进退。

生像是压得紧紧的弹簧,随时都可弹进。

这么紧张的形势和心情,对这六大高手来说,实在相当陌生。

屈指算来,整整有二十五年未曾尝过这等滋味。

二十五年前,他们都比现在年轻得多,李玉真那时候比现在更多几分妩媚的风姿。

毕竟时光最是无情,任是盖世英雄或绝代佳人,都得随着它的消逝而留下无可掩饰的伤痕。

不过,李玉真现在的眼光还是那么清澈,没有一丝一毫尘滓。

“他还年轻得很,恐怕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吧、’李玉真胸中充满了悲悯,想道:别人也许被他猿形的外相所蒙蔽,但显然他的五官端正,骨骼奇佳,应是属于聪颖而又忠厚的一类人,只不知他如何能够长出一身黄毛?连眼睛也变为绿色?谁也忘怀不了二十五前那场险恶无比的生死之战,李玉真暗暗把这猿人拿来跟那天竺婆罗战主相比,细一琢磨,心中忽有所悟。

只有阮云台道:“飞猿兄,你心中当必知道今夜的局面,非比寻常。等咱们一动手,什么话都来不及说了。因此本人须得把握这瞬息即逝的机会,讲个明白,纵是今夜我等一败涂地,本人在九泉之下,也不至于做个糊涂鬼。”

万里飞猿仍然森冷地凝视着他,没有开口。

阮云台又道:“本人观察至今,已可以大胆夸口说,对你的来历和用心都了如指掌了。”

铁胆包啸风哦了一声,道:“若是如此,阮先生何不说出来给大家听听?”

阮云台道:“若是飞猿兄不反对,本人自是乐于奉告诸位前辈。”万里飞猿道:“我不反对!你说。”

阮云台道:“好,第一宗先说你的武功渊源。根据种种迹象,我们早已判断你是天竺婆罗战主的传人,但直到刚才你不肯猜第七位没有现身的江南名宿万柳散人张安世前辈何故缺席,本人才敢肯定说,你是婆罗战主的传人。”

万里飞猿不做声,好像一点兴趣都没有。

但正因他反应是这样子,阮云台更有把握。

当下仰天朗声长笑,尽情发泄心中的得意之情:“飞猿兄,你当时不敢向峡侦查看,因为你怕此举反而泄漏风声,二十五年前,万柳散人张安世前辈正是在百仞崖顶忽然出现,划过茫茫长空,把婆罗战主逃路封死,还使他负伤落败。此是二十五年前最重要的一段公案,你目下有了应付之法,自是希望深藏不露。但假如你不是婆罗战主的传人,那一定会讶异何以七大高手非一齐出现不可?你不问不看,足证你的万妙神手奇功绝艺,果然是传自婆罗战主本人。”

万里飞猿喉咙中障咆一声:“是又怎样?婆罗战主比你们这些人都好一千倍一万倍。你们八个人,他一个人,哼,你最坏最可恶!”

他指着阮云台,口气中完全流露出鄙视痛恨之意。

阮云台面色变得沉凝起来,接着谓叹一声,道:“你责骂得甚是,本人可算得是罪魁祸首。”

他不但没有反驳,反而忽然认罪自责,大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连猿人在内,都微微一怔。

昆仑陆天行道:“二十五年来这宗公案使人难以忘记,可是老夫心中却没有丝毫歉疚不安之感。”

铁胆包啸风仰天大笑,道:“我们舍生忘死的一场拼搏,既不为名亦不为利,何内疚之有?”

这两人的话,大概可以代表七大高手全部的心情和想法,言下之意,亦等于提醒阮云台无须揽罪自责!

阮云台神色肃然,态度口气都很认真,缓缓道:“二十五年前那婆罗战主挟天竺无上绝学,云游到东土来。他老人家偶然出手,展露秘艺,让中原武林得以瞻仰风采绝技,这原是好事。但他老人家胸中有宗教异见,以至好几位佛道人遭劫。在他老人家看来,这是自然的事,就像旁草不能与禾苗共存一般。殊不知中土的情况与天竺迥异,中土千百年以来,官家对宗教极少干涉,众教并容,信者自信。因此,婆罗战主若是以他的教义折服天下,谁也无话可说。若是以武功为手段,毁灭异己,这等作为,自然是不容于天地间。因此,本人用尽了心机唇舌,更不辞奔波跋涉,把当代七位前辈高手一齐请了出山,合力主持公道。”

李玉真微微一笑,柔声道:“阮先生寥寥几句话,便把前因后果说得明明白白,既然你是要求公道,我们这些人也自问并没有偏私和排斥异族之心,却不知先前何故自承罪咎?”

阮云台在回答之前,转眼向众人扫视一匝。

每一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连猿人也不例外。

最后,他的目光特别在李玉真面上停留了一下,隐约瞧得出她那清丽飘逸的微笑中,好像蕴寒某种意思。

“是的,她可以说是我阮云台平生唯一的知己了。”阮云台的念头迅快闪过心头。“我和她虽然数十年来只见过几面,可是,只有她了解我很多的想法,二十五年前初见时如此,现在也是如此。我也相当了解她,待会儿她必定有惊人之作,我瞧得出……”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谈过这些,以李玉真的本事和身份,根本牵扯不上“相逢恨晚”之类的情怀。

可是他们的心灵却有一种冥合妙契,不落诠言自然而会心。

他们会心地深深相视一眼,阮云台才道:“不错,照理说本人应无愧疚,不过二十五年后的今日,飞猿兄在江湖上出现,本人想了很久,才恍然发现昔年的错误。”

他既已自行认错,猿人看来引起了兴趣,涩声道:“你们当年若是公公平平的决斗,便没有做错。”

阮云台道:“飞猿兄这话只对了一半,当年本人应该找到个人,与那婆罗战主公公平平地较量一场。纵结局不分胜负,但婆罗战主一旦得知中土也有与他抗手之人,自然野心收敛,或是返回天竺,或是留在此地一心一意务求胜过这一个人。”

林虚舟道长道:“野心之为物,不似其他妄念,只怕不易收敛。”阮云台应道:“婆罗战主武功通玄,天竺亿万之人无有敌手,是故跋涉东来,看看以中土之大,人物之众,是不是也像天竺一般找不到对手。不幸的是他以一个异域僧侣之身,实在不易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唯一可以与他分庭抗礼之人。飞猿兄和诸位前辈当必晓得,大凡野心不受丝毫拘束之时,便会渐渐变质。他会把自己妄想为超越一切无所不能的神,而不复再是人类。”

万里飞猿耸耸宽厚的肩膀,道:“这些话跟不公平决斗有什么关联呢?”

阮云台严肃地道:“本人若在二十五年前懂得这些道理,今日的局面就大不相同了!”

那在场的六大高手没有一个觉得阮云台唠叨罗噱,一来他的理论的确有引人入胜之妙,二来他能诱使猿人插口论说,可能已有奇谋正逐步发动中。

峨嵋钟无垢第一次开口,表情冷峻,声音特别低沉:“敢问阮先生,当年你错在何处,如若不然,今日的局面又有何不同?”

这个衣着宛如村妪的老妇人,说话时自然流露出威严气度,自有一股震慑人心的力量。

可见得她能跨身于天下七大高手之列,除了武功之外,对于津神心灵方面的修为,也同样重要。

要以举手投足以至言谈顾视之间,都具有与众不同的气度和强大的无形力量。

阮云台道:“二十五年前婆罗战主遭遇挫败,负创离去。诸位前辈不但在当时目送他隐没在杏冥群山之中,全无追诛之心。即使是在事前集议定计之时,也没有人提出过赶尽杀绝的主张……”

万里飞猿仰天一声狂笑,响彻云霄,群山回响久久不绝。

“赶尽杀绝?你说想对婆罗战主赶尽杀绝?”

他起初的笑声狂暴可怕,但说话之时却变得冷冷硬硬,每个字咬得一清二楚,表现出极端的冷静。

人人都发觉这个遍体长毛的猿人,那对眼睛绿光更浓更盛,仿佛是深不可测、残酷无情的大海,潜伏着仇恨的暗流。

阮云台强自抑制住心底冒出来的寒噤,有生以来,已曾面对过不知多少强仇大敌,但想打寒噤却是第一次的现象。

二十五年前面对婆罗战主之时,也尝过对方强大无轮的津神压力,虽是十分难当,却没有这种机伶伶毛骨悚然之感。

“我明白了,任何人的武功能达到他这等境界之时,必定上了年纪,因此体验过坚恒流逝的时光以及变幻莫测的命运,乃是任何强者都无法抗拒或改变的,于是狂野剽悍之气渐渐销磨。但他年纪还轻,那狂野剽悍之气宛如利剑上的光芒眩射,寒侵肤骨……”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一掠即过,根本不费刹那时间。一在旁人看来,这位智者不过是恍然的光芒在眼中闪现了一下而已。

“飞猿兄的意思,不外指出本人用赶尽杀绝这几个字的狂妄可笑,以婆罗战主的金刚不坏之身,天下谁能杀得死他?本人并不否认这个事实,即使在二十五年前,本人也深知天下无人能杀死他。”

他稍稍停顿一下,又道:“但这并不是说世间无物可以置他于死地,例如火、水、兵刃、毒物、声、光、压力等……”

猿人哼了一声,道:“哪有这许多物事可以杀死他,我不相信。”阮云台道:“关于水火兵刃毒物这几项,你心中当无疑问。至于声音强光,你也想得通,因为你曾以啸声伤人,可知声音能够杀人,问题只是如何制造而已。强光情况也大致相似,问题亦在于制造方面。

最后说到压力,假如用一座山压住一个人,血肉之躯自是无法抵受得住,问题是世上哪有用一座山去压死人之事?谁搬得动一座山?又如何能使重量集中压在这个人身上?”

没有人做声答腔,既然阮云台提出这些困难疑问,唯有等他自行解释。

“每个人的常识总有一些不自觉的错误,例如本人提到压力,便使人联想到用极重之物去压他,越坚硬的东西便越重,所以不禁想到巨石山峰等,但事实上这等物极难使用,尤其是像婆罗战主这等人物,想用重物压死他的话,恐怕搬运之人先得累死。因此只有用至柔之物才可以轻易压死他,那就是水。本人说的是压死,不是溺死。”

六大高手面上毫无表情,他们对阮云台的奇议怪论绝对不置一词,以免失言丢了面子。

猿人可没有这等顾忌,冷笑道:“真的?水能压死人?那要用多少水才行?用什么装盛?铁桶?石棺?”

阮云台道:“没有任何器皿可以装载,只须把婆罗战主带到海上,系以重物,让他沉落千寻海底。那儿的海水压力便足以压死任何高手。”

猿人寻思一下,摇摇头,道:“不可能,再深的海底也不能压死人,溺死倒有可能。

哼,但若想溺死婆罗战主,只怕也很难很难。”

阮云台淡淡一笑,道:“可惜咱们不能试验,否则本人不妨用这条性命与你赌上一赌。”

猿人沉吟未答,阮云台又道:“飞猿兄,咱们打赌之事,以后有机会再说。本人想声明的是当年如若全心全意布局,务求杀死婆罗战主,也不是不可能之事。其时若是成功了,则今日焉有你阁下在江湖上横行肆虐之事发生?反过来说,假如本人自问的确无法以任何手段杀死婆罗战主,那就应该全不反抗,任他为所欲为。想当年婆罗战主没有滥用武功,他只悄然驾临各大门派根本重地,找出可能与他颉康之人动手,旁的人他都不屑一顾。故此他所做成的祸害损失还有限。你的行径却大大不同,虽然还不至于滥杀无辜,但已是天下蚤然,辱败负伤之人不可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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