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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猿形恶魔

初秋的微风拂过湖上,那烟波浩荡万顷无际的水面,波光闪烁,把刚刚露面的旭日倒影敲碎,幻作千万缕彩霞。

湖畔垂柳飘拂,柳影下的大路上,一对并肩而行的男女忽然停下问步。

他们都只有二十岁左右,又都身穿着白色衣裳,在朝阳波光之下,格外显得青春焕发,纯洁清新。

作文士装束的青年伸手折下一根柳枝,目光从烟波茫茫的湖上收回来,凝注在她面上,然后似乎被她的娇艳容貌所迫,把目光投到地上。

他手中软软的柳枝,忽然变得又硬又直,在泥地写出“阮莹莹”三个字。

白衣少女寒情脉脉微笑一下,接过他递来的柳枝,那根佛水飘绵的柔软柳枝竟又变得像细长劲挺的铁杆子,飕飕地在阮莹莹三字旁边,写上“沈君玉”三个字。

往日曲折优深的情怀,飘忽莫测的相思,霎时如云消雾散。

地上并排的名字,已坦率写出他们的心愿和衷曲。

“我得走啦……”

他们心驰神醉地互相凝视已经好一阵儿工夫,阮莹莹终于先开了口:“我爹十万火急地派人送信来,要我赶回去,一定是很要紧的事。再说,让哑婆婆等太久了,也不好意思……”

沈君玉谅解地微微额首,但俊秀的面庞上,却写上眷恋不舍和惘然的神情,“倒底有什么事呢?”他轻轻说:“姨丈他老人家以智显世,几十年来智名满天下,他有什么事竟要催你回去帮忙的呢?”

“我是我爹的最后一步杀手棋。”

她柔声解释,却掩不住如丝如缕的得意之情。

“他费了不少工夫才说服了我,肯到你们家来做客小住。他的意思要我至少住个一年半载,可是到现在才两个多月呢,可见得他一定有很要紧的事情。”

沈君玉苦涩地笑一下,摸摸身上的儒服,道:“我要以科举正途出身博取功名,这个想法你好像还不大赞同……”

“从前是的。”她回答得很坦率。“所以我不肯到你家里来,因为我很知道我爹的意思。他常常提起你,对你夸奖得不得了。我一向讨厌酸气冲天的书呆子,更讨厌做官的人,偏偏你既拼命苦读,又爇衷功名。从前我不了解你,心里总是替太湖沈家的绝艺失传而可惜,幸亏来这一趟,才知道你书固然苦读,武还是照练!”

她说话的速度很急,可是每一个字都咬得一清二楚,叫人无法遗漏。

沈君玉眉头轻皱,道:“练武就能叫你满意么?”

阮莹莹娇悄地摇摇头道:“当然不,但人生总有个目标,对不对?我扯得太远啦……”

沈君玉道:“不,我最爱听你谈论这些有关人生的问题,从前我也曾略略涉猎过诸子百家之学,但后来实在怞不出时间,这等杂学其实有趣得很。”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道:“不过,现在我关心的是你。我的意思是说你目下忽然奉召加急赶返,会有什么事呢?莫非有关你本身……”

阮莹莹作个阻止他说下去的手势,道:“我懂你的意思,可是绝对不是你所顾虑想象的那样。一定是件非常惊人的大事,不但关乎我爹的生死存亡,甚至还要超过很多……”

沈君玉大吃一惊。

“还有什么事比姨丈的生死存亡还要严重的呢?”

阮莹莹沉吟一下,才道:“我一时也难作猜测,送信的人全不知情,一点消息也问不出来,不过我爹派这么一个人前来送信,等于给我一点资料,叫我赶快回去,却不必担心路上有险。”

沈君玉讶道:“为什么?”

他知道信差是姨丈阮云台的家人,当阮莹莹会见这名家人之时,所有的对话和那封函件,他都在场听见和阅看过,几曾有丝毫表示路上平安无险的资料?

“这道理很简单,如果爹认为我返家的途中会有危险,他一定尽可能派遣能手护送我回去。其次,由于爹只随便派一个人送信后还顺道去办别的事,可见得召我回家之举,并没有什么顾忌;不必提防有人跟踪侦查,换言之,这一件要紧的大事,虽是万分惊人,但敌对方面一定不会是各大帮会门派……”

她娓娓道来,分析得津致透彻之极。

沈君玉只能佩服地望着她,心想:姨丈他老人家外号智慧仙人,他的女儿还错得了么?

阮莹莹凝眸瞧着湖水,嘴角还寒着一丝微笑。

可是她的脑子却空前忙碌的。

敢情刚才的沈君玉分析的几句话,竟然触发了她的灵感。

寻思片刻,已有所悟。

“我明白啦,啊,当真是十分惊人的事。”

她声音中微微露出恐惧意味。

沈君玉自然极想知道,可是他直觉地感到,她一定不肯轻易透露,于是极力装出不在意的样子,道:“你最好别吓唬自己,我相信这件事情不至于寒有凶险,否则姨丈把你送走还来不及,为何反倒召你回去?”

阮莹莹一面还在寻思,一面随口应道:“世上有许多事情,不是武功或财势所能解决得了的。这件大事的敌对方面,既然不是各大门派或各帮会,那么会是谁呢?于是我突然记起最近一年多以来,震动天下武林的一个恶魔。他没有姓名,听说他全身是毛,像一头猿猴,但十分高大,动作如电,厉喝之声远传十里……”

沈君玉听得瞪眼伸头,心想我近两三年来埋首苦读,竟然连江湖上有这么一件骇人听闻的消息也不知道。

“到现在为止,已经有上千的武林人物栽在那恶魔毒手之下,其中有很多是各宗派各帮会的著名高手。”

她轻科一下手中的柳枝,内力从纤掌源源涌出,柔软的柳枝登时笔直坚挺。

她在地上划了一个“卍”字,接着说道:“这是什么?你知道么?”

沈君玉道:“这是佛家的万字,只有世尊胸前有这个符号,表示万德庄严之意。”

“对,但这个佛家的万字,却出现于每个贩在那猿形恶魔毒手的武林人的背上。全都是印在背上,紫黑色,深透肉内,洗抹不掉。只有一个例外……”

她喘一口气,才说下去:“只有一个女人,在她尸体上,发现那卍字竟然是印在胸前。”

“哦!是采花贼?”沈君玉又气忿又担心地问:“武林人物死了那么多,大家就不想想办法么?”

阮莹莹轻叹一声,道:“死的人并不多,只有十几个著名高手被杀,其余的人全部负伤而已。你没有说错,大家都想除掉这恶魔,所以事情弄到我爹身上了……”

沈君玉迷惑地眨眨眼睛,问道:“你是不是说那猿形恶魔击败了上千的武林人物,却只杀了十几个?若是如此,称他做恶魔未免太过份了吧?再说当今武林高手如云,何以诛除这猿形恶魔之责,竟会落在姨丈身上?”

阮莹莹忽然警觉,忖道:他知道得越少越好,免得白白替我担心,影响了学业。

当下避重就轻,道:“你说得对,也许不该称他为恶魔。况且那个被害的女人白玉笋,为江南三艳之一,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好啦,我们别谈这些不相干的话。”

阮莹莹岔开话题,接下去道:“啊,这太湖畔景色秀丽,风物直入,我这一辈子永远也忘不了……”

她纵目湖上,但见烟波万顷,水光连天,片片帆影中,水鸟迎风飞翔。

当真是一幅水难忘怀的图画。

小伙子双手温柔地探索,终于把她的纤手握住。

她回转头,四目交投。

千言万语,无限情意,都凭脉脉眼波传入心坎……

过了老大一会儿工夫,阮莹莹忽然涌起了伤感。

她心中的柔情越浓,这伤感也更沉重更难化解。

因为她情知今朝一别,只怕相见无期。

原来这世间男女一旦钟情,便自然而然会想到以后终身厮守的问题。

阮莹莹心中隐隐得知父亲遭遇之事非同小可,是以这次回家,能不能帮助父亲解决困难,大有疑问。

如果解决不了,恐怕连性命也不保,自然更谈不到重来太湖聚首之事了。

这样,生离无异死别,甜蜜的时光竟是如此短暂,教她如何能不悲哀伤感!

湖畔的道路弯曲地通过一些树林时,形成了一些视线很短狭的地带。

在一个弯角处,玄衣老妪手持黑色拐杖,站在七八尺宽的大路当中,一头银发比清晨树叶草尖上的露珠还要夺目。

她身子怄楼,满面皱纹,看起来很衰老。

拄着的那根黑拐,拐身约有鸭卵般粗,摩瘤虬结,比她的人还高一点。

三个挑着担子的农人,从两支外的树林后转出来,都跨着急碎步子,两头的箩筐有节奏地起伏,很快就走近哑婆婆。

那条道路甚为宽阔,尽可交错而过,但那三个农人都突然煞住去势。

他们可不是自愿停步,原来大凡挑着重担之八,不怕多走一段路,却怕行进时的速度快慢不一或是忽停忽行,那才辛苦吃力。

只见哑婆婆黑拐横伸,拦住了去路。

那三个农人齐齐地横列在拐前,个个但觉一股力道顶住胸腹,寸步难移。

至于他们那股前冲之势,竟是突然之间消失,毫无压迫难受之感。

其中年轻力壮的农人,一瞧哑婆婆佝接老弱的样子,心中不服,当下奋起全身气力,向前硬挤,口中不知不觉进出吐气用力的叱声。

那年轻农人自然是白费气力,空自挣得脸红脖子粗,身前的黑拐却纹风不动。

他一看其余两个农人都往后退,便也急忙后撤,面上不禁是骇然之色。

哑婆婆慢慢地作个要他们绕道的手势,样子那么龙钟老迈,目光昏沉,真教人想不透她如何还有那么大的气力。

三名农人看懂了她的手势,驯善如羊地转身行走,没有一个敢开声抗议。

他们刚转弯隐没在树林后,又有一伙人出现,这一伙一共五人,三人骑马,两人一辆没有篷顶的轻便马车。

这伙人转出来,一见哑婆婆当路而立,当时煞住前行之势。

其中一骑倏然转头,迅快驰去。

大路上剩下一车两骑,与哑婆婆遥遥相对。

那两名骑士都是一身劲装,背插长刀。

饱历风霜的面上,表情严肃,四道目光锐利地注视着哑婆婆。

马车停在两骑的后面,车上的两人一个是敞着前襟的津壮小伙子,跨辕执缰。

另一个坐在旁边,瘦削苍老,目光无神,怀中抱着几本厚厚的帐簿。

两名骑士既不移动,也不言语。

后面赶车的小伙子瞪大眼睛瞧来瞧去,突然露出兴奋的神色,高声说:“陈先生,咱们可遇上劫镖的啦!”

瘦削苍老的陈先生惊讶地呀一声,也低声道:“当真是劫嫖的?那位老太太会是强人么?”

小伙子立即道:“当然啦,陈先生你老是躲在局子里算帐,哪知外面稀奇主怪凶险重重。在江湖上最可怕的就是女人。糟老头。和尚道土,这些人才是厉害脚色,这回可叫我赶上开开眼界啦……”

陈先生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道:“原来你还是第一次碰上事情,你别胡猜乱想的嚼舌头,咱们有什么东西好劫的?”

小伙子把声音压得更低,道:“我可没有胡说,咱们车上的一对石狮子,听说名贵得很。”

“真是胡说!”

陈先生不禁提高了声音斥道:“再名贵也不过是花了三百多两银子买的东西,谁有那么大的闲工夫来拦劫。你要是见过一鞘鞘的银子,装满了几十大车,那才是开了眼界见过世面……”

正说之时,蹄声响处,一骑疾快出现。

原来是刚才掉头驰去的那一骑。

只见马上之人身穿青缎长衫,五旬上下年纪,神态沉稳又雄健。

他在两名劲装骑士旁边勒住坐骑,道:“我问过那三名农人,果然是被那位老太太赶回头的。”

两名劲装骑上只微微颔首,没有作响。

青衣老者忽然沉吟忖想,一时不曾说话。

马车上的小伙子低声道:“对呀,陈先生你注意了没有?那三个挑担的庄稼汉早先明明是往前走的,赶到转出这儿弯路上,忽然改往回走,当然是给赶回来的啊。”

那青衣老者沉声道:“健威兄,有烦你过去探问一下!”

左边的劲装骑士,飞身下马,向前行去。

其余的人包括青衣老者在内,都纷纷下地。

那劲装大汉大步走近哑婆婆,只见她佝偻龙钟在地拄拐而立,虽然见他走近,眼中神色昏沉如故。

不觉眉头一皱,心想:看她这副样子,难道当真身怀绝艺不成。

他虽是心中怀疑,却不敢懈怠,肃然抱拳道:“老太太请了,在下是银梭镖局李健威,请教老太高姓大名?”

他一开口,声如洪钟,加上他步伐雄健,不问而知必是臂力特强之上。

哑婆婆缓缓抬手,指一指他身后。

李健威立即会意,道:“那边穿长衫的是敝局总镖头方行,另一位是舍弟李雄威……”

他停顿一下,见对方还不做声,便又道:“还有就是敝局的帐房先生陈万得,赶车的是赵胜。”

哑婆婆点点头,作个要他们回去的手势,嘴皮运动,就如常人说话似的,只差没有声音而已。

李健威看得懂她的手势,但不闻语声,不觉微微倾耳,道:“老太太说什么?在下听不见!”

他连问数声,哑婆婆再不瞅睬。

李健威沉吟一下,断然道:“老太太既不说个明白,在下要得罪啦!”

当即迈步行去。

原来他心中已暗暗冒火,一则他已报上来历姓名,那银梭镖局名列天下四大镖局之一,声名非同小可。

何况总镖头白虹贯日方行武功高卓,多年来名震武林,目下人在此地,单凭这两点,对方就不该不加瞅睬。

至于他李氏双杰,向有力士之称。

二则这个老框冷漠托大之态,好像有点矫柔做作,使人不禁泛起了厌恶之感。

那道路甚是宽阔,他横移数尺,方一跨步,哑婆婆看都不看,戳黑拐根出,竟比李健威快了一步,恰好打横拦住他的身子。

李健威真气一沉,身形及时定位,总算没有碰上敌拐,要不然就不死不伤,也大失面子。

他疾退两步,眼角忽然瞥见二弟李雄威凌空跃来,心头一震,忖道:敢是方老总瞧出虚实,故此教二弟来助我?

李雄威跃落在李健威身旁,便道:“大哥,咱们用那石头挤过去看看!”

说时,指指路边一方长条形大石。

他们兄弟心意相知,更不多言,一齐奔到那方大石的两端。

又齐齐俯身展臂,暴喝一声,但见那块少说也有三四千斤的长条大石,离地而起。

他们各自抱住一端,迅快向哑婆婆冲去,步伐如一。

此石重量非同小可,加上两名神力惊人的大汉急冲之势,看来就算是数人合抱的大树,碰上了也得横腰砸断,何况是位区区老妪。

总镖头方行嘴角不禁微露笑意,心想李健威这个主意妙不可言,那黑衣老妇如不躲开便须后退。

如是躲开一旁,便是被李家兄弟闯过此关。

如若后退,李家兄弟继续不停地猛冲,莫不成她永远后退不成?

因此也等于闯过这一关了。

她唯一不败之法,便是出手抵住大石,但她办得到么?

霎时那块长石挟着劲厉风声已到了哑婆婆身前。

只见她腰肢一挺,整个人陡然变得又高又大无复龙钟老迈之态。

又见她黑拐闪电般一探一挑,啪的一声,拐尖已拼中大石下方。

李氏兄弟但觉臂上一轻,敢情那块数千斤重的大石突然脱手飞起,改直冲为上飞,呼呼风响,刮脸生疼。

他们全身无穷气力,这一刹那间好像都消失于虚无之中,还不由自主地转回身子,奔出两三步,才能停下来。

那块巨大的石头砰然大响一声,落在寻丈外的路边,尘土飞扬,地面也隐隐震动。

她轻轻一拐,便将数千斤的大石挑起退飞丈许之远,还有两个生龙活虎般的大汉也给震回去。

这等手段实是教人瞧了也难以置信。

稍远处大路边的小伙子赵胜打个哆嗦,低喊一声我的妈呀,便不会说话了。

姓陈的帐房先生目瞪口呆,更是失魂落魄。

方行痰咳一声,道:“健威兄你们且退,待方某上去会一会这位高人!”

他声调如常,脚下不徐不疾地行去。

李氏兄弟都是面向着他,故此对他的从容之态,瞧得真切,不觉齐齐心神一定。

李健威道:“总座且慢,在下心中有些疑问……”

旁边的李雄威也直点头,可见得他们兄弟果真都有所疑。

方行停步道:“你们有什么疑问?”

李健威道:“这位老太太的武功古怪得很,我们虽被硬挡回来,但却没有感到丝毫反震之力!”

老二李雄威接口道:“您瞧是不是很邪门呢?”

方行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依方某愚见,这位老太太不但功力深厚,拐法更是津妙绝世,你们做成的那股巨大冲力,被她以绝妙手法取为己用。只不过把方向调转过来就是了。”

李氏兄弟恍然大悟,齐齐哦了一声,分别撤开。

方行凝目向辟辟尺远的哑婆婆打量了一阵,心中迅快忖道:如若她刚才一拐能把大石挑回原地,武功确实惊人,只是她来历不明,又不知她拦路用意何在?这一场生死荣辱之拼,太不划算了……

当下抱拳道:“老太太绝艺惊人,方某当真大开眼界。只不知您不许通过此地的禁令,有限期没有?”

哑婆婆已恢复佝楼龙钟的样子,嘴皮动了几下,却无声息。

方行微微笑道:“即有期限,方某便稍等一会儿也无妨碍。”

在他后面的李氏兄弟,不觉讶然相顾c

忽听方行又道:“老太太如何称呼,可不可以见示?”

“原来老太太没有名字,人人尊称为哑婆婆……”

“哑婆婆好说了,方某浪得虚名,还不是在江湖上混一口饭吃而已……”

李氏兄弟面面相顾,一点也不明白这位总镖头怎的目说自话起来?

尤其蹊跷的是把那老太太称为哑婆婆,从语气中听起来,好像是那老妪亲自告诉他的。

但又未曾见那老妪吐出过一言半语,只听方行又道:“哑婆婆请便,方某一定等到您回来。”

哑婆婆一转身,迅快奔去,晃眼隐没在弯路的那一端。

李健威忍不住低声道:“总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咱们当真等她回来?”

李雄威接口道:“自然当真等她回来,你没听总座亲回答应人家么?”

他跟着向方行道:“总座,那哑婆婆能说话么?怎的在下听不见呢?”

方行回过头来,但双眉紧皱,显然心中有着难解的问题。

不过他还是回答李健威的疑问,放低声音,道:“我们用的是哑巴的唇语,你们大概也听说过这等无声之言……”

李氏兄弟恍然地哦了一声,但心中对这位总镖头更感佩服。

只因哑巴的唇话这名词虽是听说过,却全无所知。

而方行津通此道,运用自如,可见得他学识见闻之广博,当真远非一般武林人物可及。

方行沉吟道:“我早先见她挑石手法,似无恶意,灵机一触,想到可能前面有事,所以她不让行人通过,这原是江湖常见之事,不足为奇,但是……

李氏兄弟久走江湖,立即明白他的意思。

李健威也不禁皱眉道:“对,假如这是某方面之人戏弄咱们的手法,这个筋斗可栽不起,可是您又亲口答应过人家,实是不便食言啊!”

方行点点头,低声道:“我只怕她根本不哑,而是三江会的高手。”

李雄威虎目一睁,杀气满面,但口中的声音却有如耳语一般轻细:“我过去探探?”

眼见方行颔首,便立刻提高嗓子,厉声道:“方老总,我这挥人就是心里不服气,非过去瞧瞧不可,你老别拦我…-——”

话声中大步奔去。

方行故意,叫道:“雄威兄不可,雄威兄不可……”

李雄威霎时已奔回弯路转角,目光一掠,隐约看见十支外的湖边好像有人影晃动。

但见这时他已没有机会多看,原来一阵强风劲力已堪压上他身子。

他猛一哈腰,横移数尺,同时之间,光声电掣,原来他已拔刀在手,奔然挥劈。

他闪避、拔刀、挥劈等动作一气呵成,出手津确而又气势雄浑,如若单看他粗矿楞猛的外表,实在万难料想得到。

一阵震耳的金铁交鸣声过处,李雄威连退五六步,闪目看时,哑婆婆拄杖屹立,面上泛起既忿怒又讶异的神色。

他情知对方忿怒的是自己食言闯关。

讶异的是居然能挡住她风雷迸发的这一拐。

事实上他自家的心情波动更剧,只因那哑婆婆这一拐,竟已震得他虎口发酸,手臂微麻。

此是他出道十余年以来未曾有之事。

哑婆婆用左手指指天,又指指自己心窝,呸地吐一口唾沫。

李雄威心中一阵难受,只因她这些动作,明明白白说他食言毁诺,无人共奔,这等鄙视斥责的表情,比之千言万语叫骂,还要锋利可怕得多。

只见她缓慢吃力地提拐杖,似乎那根黑拐突然变得十分沉重。

李雄威尽力把羞愧难受之感迅即丢开,深深吸一口气,全身真力提聚于长刀上。

他深知哑婆婆在盛怒下,这一击之威,必定十分难当,是以非用全力应付不可。

那哑婆婆好一会才提起了拐杖,齐胸横举。

然后突然挥扫而出,迅快得如电掣云飞,却不带一点风声。

李雄威本已预筹了几种消卸闪避的应付手法,谁知此刻但觉全无用处,只来得及坚刀硬架,方能自保。

当下一招“砥柱中流”,长刀直竖,左手疾探,握住右腕。

那哑婆婆的黑拐“当”一声扫中长刀,只见李雄威全身上下纹风不动,那柄长刀连晃也不晃。

可是整个人却随拐飞起,落在八九尺外,姿势丝毫未变。

说时迟,那时快,哑婆婆黑拐一挥,第二次扫在长刀上。

李华威又如上一次老样子,原式震退了七八尺。

原来哑婆婆如影随形般跟上出手,根本也不容对方有变化招式的机会。

他们就这样两记硬碰之后,都已移到弯路转角的这一边。

老大李健威掣刀在手,拐身欲扑上援助二弟。

方行一伸手搭住他肩头,道:“不要急……”

李健威但觉这只手掌重如山岳,全身动弹不得,分明硬是把他扣住不放,不禁急怒交集。

原来他和方行所站之处,目光被树木阻隔,瞧不见李雄威和哑婆婆交手的情形,但他们在远处,反而听到哑婆婆挥拐的隐隐雷声,以及阵阵凌厉森寒的拐气。

以他想来,远处之人尚且感到敌拐如此威校四射,在近处首当其冲的兄弟自然危殆万分,这教他如何能够不急?

可是方行竟不放他出手助战,居心何在?

李雄威虽是不由自主地震退了那么远,但屹立如山,姿势不变。

他左手握住右腕,双手之力尽聚刀上,等于刀身合一,是以敌拐之势虽是劲厉无匹,但只能把他整个人扫离原地,却无法使他的长刀摇晃歪斜。

哑婆婆第三拐欲发不发,迅快斜目测视方行一眼,看见地拦阻李健威之举,当下退了两步,向方行招招手,嘴唇微动。

方行徐徐应道:“既然哑婆婆执意要指点几招,方某只好遵命!”

他一迈步已到了李雄威身边,伸手轻拍他后背,说道:“雄威兄,这位哑婆婆的五雷拐法,乃是数千年流传下来,中原武学的绝艺之一,你今日能硬接了两拐,居然刀不弃手,更不曾肢残骨折,已经是骇人听闻之事了。你不可多言,暂且退下……”

他掌心炙爇如火,在李华威背上的“大推”“陶道”“至阳”等三处要袕上,各拍一掌。

虽是轻轻一触,但每一掌都有团爇气直攻入袕道,顿觉经脉流转。

李雄威直到这时,才能够提一口直气,把散布全身凝滞不动的力道收回。

但觉喉头一甜,爇血上涌,差点便大口喷出。

他为人悍猛好胜,焉肯吐血弱了银梭镖局威名,当下硬是忍住,大步退下,哑婆婆瞧也没瞧他一眼,面上怒容却已消退了大半,原来她听方行说得出她的拐法名称,又说是中原武学绝艺之一,言下十分尊崇推许。

这话出自行家之口,份量自是不同。

心中怒气不觉减了许多。

她用唇语说道:“方行,你身为天下四大镖局之一的总镖头,却背信食言。别人怕你,老身可不怕你。哼,哼,从前曾听说你为人正派,谁知百闻不如一见,原来也不外个寡信的小人。”

她义正辞严的斥责,倒使方行气恼翻脸不得,只好辩道:“方某诚然有失当之处,但也有着难言的苦衷……”

哑婆婆嘴唇疾动,道:“多说无益,老身今日要见识见识你软玉剑究竟有些什么绝艺。”

她说干就干,黑拐向前一探,拐尖点地,随即如挽千斤重物缓缓提拐。

方行久历风浪,见多识广,一看非得出手不可,岂肯失去先机。

口中说声“得罪了”,左手抄住长衫杉角,右手从腰间掣出兵刃。

他的兵刃乃是一把软剑,迎风一抖挺得华直。

剑身雪白夺目,乍看好像是羊脂白玉似的围退玉带。

但当他探手戳出之时,剑上发出的嘶嘶风声,却显示此剑锋快无比。

他第一招“凤点头”森森剑气直射对方面门,两下相距虽是尚有五六尺,但那股劲锐创气,却使人有飞创伤人瞬息千里之感。

这一招大有长剑脱手电射的威胁,果然迫得哑婆婆不能跨步攻敌。

方行剑招变幻无常,只见他那玉剑剑尖倏然掉首坠泻疾落,“叮”的一声,戳在黑拐拐身之上。

这一招“金鸡夺粟”变化得津妙异常而又恰到好处,只见敌据竞禁不住,直沉下去,投尖砰一声敲在地上,尘土飞扬。

若是印证武功,大凡有一方兵刃触地或是碰上四下如屋柱墙壁等,便须认输才算是名家风度,方行方自微微一笑,谁知哑婆婆的黑拐触地弹起,呼呼呼一连三拐,迅如风雨,打得方行连连后退。

他好不容易才接了下来,那哑婆婆紧接着拐砸扫,幻出百数十道拐影,裹住方行身形劲道鼓荡旋激,重逾山岳。

方行虽是如兔起鸡落地随手封拆,心中却连连叫苦,大是后侮,忖道:我刚才已占了机先,若不是保持风度,只消继续攻去,她哪里有机会发挥五雷拐法的威力!

哑婆婆拐法使开了,战圈中无声无息,反而稍远处的李氏兄弟们听到雷声隐隐,耳朵里生出强烈的压迫之感。

还有阵阵拂到的劲风,也令人觉得刺骨难受。

两人不禁移步后退,直至退得比陈帐房和赵胜还远一点,这才发觉不妥。

只见赵胜那津壮小伙子,也躲在陈帐房后面,藏头缩脑地观战。

这时交战的两人相距观战者丈半有余,李氏兄弟还得运力强忍耳朵的沉重压力,过了片刻,比他们站前一点的陈帐房突然惨叫一声,双手捧耳,委倒地上。

李健威兄弟对望一眼,齐齐想道,原来他不是身怀绝技之士,敢情连躲开也有所不能……

当下依旧凝目观战,已无暇去理帐房先生的生死。

方行运剑如风,封拆了二十余招,但觉剑势越来越见涩滞,心知敌拐威力已加强不少。

如是勉力招架下去,不出三五十招,必定连丝毫反击的机会也将失去。

当下一横心,决定施展平生绝藏,败中求胜。

他直至现在才决意使出毒手,并非天性慈悲仁厚,而是这一招“贯日式”极尽凶险酷辣之能事。

施展时长剑须得脱手射出,成功则洞穿敌人心窝。

但也可能同被敌人击毙,变成同归于尽。

失败的话更不必说,手中既无兵刃,又处劣势,自是有死无生的结局。

他决心一下,口中长啸一声,剑法忽变,竟是招招蹈险抢攻。

这等拼命的打法,平常的敌手自是感到万分威胁,可能生出怯惧之心。

但碰真正高手,反而不妙,徒然激起对方更强烈的斗志而已。

哑婆婆果然斗志更盛,气势有增无减。

眼看双方快要到了生死立判的地步,哑婆婆已经能够清清楚楚地计算出在第五拐迎头砸落时,可将敌人砸个脑浆进裂而死。

但白虹贯日方行也一清二楚地晓得,敌人到了第五拐欲发未发时,便是他使他“贯日式”脱手飞刻的唯一机会!

在转角路口出现一对白衣飘洒的青年男女,正是刚才在湖边凄然话别的沈君玉和阮莹莹。

他们的出现并没有引起李氏兄弟等人的注意,只因那方行和哑婆婆两人实在拼搏得太凶险激烈,使人惊心动魄,不暇旁骛。

但阮莹莹一声惊叫,终于引起观战者注意。

“方伯伯、哑婆婆,你们别打,快停手……”

她尖锐惶急的叫声,观战者一听而知敢清两下竟有渊源。

但可惜的是激斗中的两位高手,都全神贯注作生死立判的一台,哪里听得见她尖叫。

包括沈阮二人在内,人人都瞧得出危机瞬息即发,可是谁也无力插身战圈把他们分开。

李氏兄弟可不敢莽撞喝叫,怕的是方老总听了喊叫之声,稍有疏神的话,难保当场被砸成肉饼。

这件事只有阮莹莹一个人能做,因为双方她都认得,只要他们听见,才能够一齐缓住杀手。

听阮莹莹又尽力尖叫一次,声音已大见镇定,可见得她在刹那间已控制住情绪。

但这一次叫喊仍然徒劳无功。

要知高手相交,胜负的关键仅是一发之微。

是以他们平日虽然讲究眼观四方,耳听八面。

但一旦碰上劲敌,却能够全神贯注,除了克敌致胜之外,胸无一丝杂念,身外一切尽皆不闻不见。

她的声音若不能寻隙透穿那两人功力交织的无形墙,纵是叫破喉咙,也没有用。

阮莹莹向来心窍玲珑,博闻强记,已明其故。

是以在电光石火之间,七八个计较掠过心头。

察形度势,除了这两人自行缓下势子,实是再无其他办法可想。

只见她身子一侧,偎贴沈君玉怀中,同时还迅快拉起他一只手,使他掌心贴在自己小腹上道:“快运内力助我!”

沈君玉发觉手掌覆技之处,正是她的丹田要袕,当即提聚夏气,从掌上催送传出。

阮莹莹樱唇微启,柔声道:“方伯伯,哑婆婆,都是自己人,快点停手。”

她运功迫聚声音,送入战圈,若是平时,断难透过那层内家真力形成的无形墙,现下得到沈君玉源源输入的功力之助,那股柔和清晰的声音寻限抵隙直透入去。

只见方行和吸婆婆的动作一齐缓得一缓,双方的兵刃第一次碰到,发出锵锵震耳的金铁交鸣声。

霎时间满天的剑光杖影都消失不见,战圈中两人屹立如山,四道目光转到阮莹莹这边。

方行心中一楞,忖道:阮家贤侄女是怎么啦?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竟和一个青年男子搂抱依偎?

哑婆婆眉轻皱一下,心想:不像话,这样子太不像话了!

阮莹莹喘一口气,才恢复气力挣脱沈君玉的搂抱。

她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一转,掠过众人面上,看见了他们的表情,立即明白他们的误会,不觉羞得玉颊飞红,道:“哎,你们打得这么激烈,险险骇死我了……”

她袅袅上前,又道:“方伯伯,还认得我么?我是阮莹莹呀!”

方行收起长剑,道:“果真是贤侄女,两年不见,你已经亭亭玉立,长大很多,要是路上碰见,可真不敢贸然相认呢?”

他转眼向哑婆婆望去,拱手为礼,道:“方某多有冒犯得罪,还望哑婆婆见谅。”

哑婆婆颔首还礼,作个手势,表示天意如此,谁也不能怪谁之意。

方行一望而知,微笑表示同意。

阮莹莹已走到切近,伸手挽住哑婆婆臂膀,撒娇地道:“刚才真是骇坏我了,你们内力激荡,我喊了两次声音都透不进去,所以只好要表哥帮忙,合两人之力才能够把声音传入你们耳中。”

哑婆婆和方行这才明白她为何偎依在沈君王怀抱中的缘故。

方行除了泛起误会的歉意之外,同时迅快忖道:“智慧仙人阮云台当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只须看看这位贤侄女,不但一望而知我们对她的误会,三言两语便已解释清楚。最惊人的还是她解围的手法,又快又准,换了别人哪得如此!”

他阅历丰富,才智过人,是以深知刚才的危殆形势实是极难化解。”

阮莹莹招手叫沈君玉过来,替他引见过方行。

那沈君玉日日埋头读书,就江湖上的事情,武林中的人物,都不大知道,也没有兴趣。

是以见了方行,态度冷冷淡淡。

方行以为他仗持太湖沈家的声名而目空四海,态度骄慢,心中暗暗不悦,表面上却丝毫不露出来。

他也不询问哑婆婆阻拦行人通过的原故,略略放低声音,道:“好教哑婆婆和贤侄女得知,方某今晨乃是赶往参加全国镖行同业的一个集会,由于会中须见几位业务上有往来的同行,故此连帐房先生也带去,好顺便算算帐。”

他把赶路的原因说出之后,沉吟一下,才又道:“不过最近三江会时时兴风掀浪,屡屡向各镖局同行打主意,故此刚才方某不由自主地往这条路上乱想……”

哑婆婆对三江会这个名称毫无所动,沈君玉目光斜眼:只顾望阮莹莹的脸庞,只有阮莹莹出现惊诧之色,道:“哦!三江会么?听说他们势力已扩展到南十省,成为天下第一大帮会了。”

方行颔首道:“不错,自从雄踞南七省的章武帮两年前一夜之间忽然销声匿迹,这三江会便已隐然成为天下各帮会之首,经过两年来的迅速扩展,目前连介乎黑白两道之间的丐帮,声威势力也远远不及这三江会了。”

阮莹莹轻声道:“这样说来,三江会敢情是已开始对全国镖行有所图谋了么?”

她深知这等事情关系重大,是以放轻了声音。

眼见方行点头,便又道:“这等形势的变化,家父两年前已略略谈论过。他说章武帮忽然失踪,内情固然奇特难测,但他担心的是三江会少了这么一个敌对集团的制衡,势必迅快扩大,终将引起江湖上无穷无尽的风波,除非……”

她忽然停口,方行当然想知道名满天下的智慧仙人阮云台的分析和看法,忍不住问道:“阮兄的猜测都对啦,但除非怎样才可以避免呢?”

阮莹莹微微一笑,道:“第一步除非是全国镖行都向三江臣服,破财消灾。”

方行默然无语,因为三江会已开始向力量较弱的镖行索取规费,不久自将发展到四大镖局。

他们同行最近频频集会,正是与此有关。

阮莹莹又道:“第二步三江会便将与武林中大门派发生纠纷磨擦,凶杀流血之事,层出不穷。最后不外三种结果,一是三江会被各大门派击溃,二是双方寻求出妥协之道,从此各行其是,互不相扰。三是三江会压倒群雄,号令天下,黑白两道,尽皆臣服。”

她结论时所提出的三种结果,老练如方行这等人物,自然晓得,但智慧仙人阮云台究竟认为哪一种结果成份大一些呢?这才是令人关心的问题。

只听阮莹莹又道:“家父也曾说起,说是江湖上的朋友们,当必想知道这局势演变到最后结果他的看法如何……”

方行没有插口,催促她快点说,因为他发现自己想说想问的话,阮云台早已算定,也通通有了答案。

跟这等人物打交道,的确十分省气省力。

“家父的看法是那三江会和武林各大门派互相妥协的成份较大,因为三江会虽然拥有一流的谋臣猛将,足以与天下任何武林门派抗手,但要横扫江湖,号令天下的话,便至少须得有一名所向无敌的高手不可。正如章武帮的大护法三绝郎君竺东来一般的人物方可。”

方行面色凝重,缓缓道:“万一那三绝郎君竺东来投入三江会中,天下岂不是任由三江会横行?”

阮莹莹道:“若是如此,形势大变,天下武林各大门派也将无法与三江会抗手了!”

直到这时,沈君玉才第一次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突然插口问道:“三绝郎君竺东来是谁呀?他的武功已经是天下无敌么?”

方行暗暗一怔,心想此子既然出身太湖沈家,何以连三绝郎君竺东来这等传奇人物之名也未听过?

若是如此,则他刚才表现出毫不注意自己这一号人物的态度,可就不足为奇了。

阮莹莹嫣然笑了笑道:“如果世上有人知道竺东来的身世来历,那就没事啦。但直到目前为止,人人只知竺东来绝形绝影绝声,当真是来无踪去无迹,又从无人听过他说一句,所以有三绝之称。他宛如经天慧星一般突然出现,在章武帮中担任大护法之职,半年光景,便席卷了南七省地盘,使那原本在西南一带活动的章武帮,变成全国声势最盛大的帮会。”

沈君玉哦了一声,道:“这人物倒是不可不见。只不知他目下在什么地方?”

阮莹莹摊一摊手,道:“谁知道呢!方伯伯也许听到过他的下落回?”

方行摇头道:“自从两年前章武帮忽然在江湖上消失,三绝郎君竺东来也像是石沉大海,至今古无踪迹。不过这个人本来就很神秘,无足为奇。他出现于江湖的两年时间之中,我用了千方百计,才见过他一面。”

那对青年男女一听这话,都兴奋地望着方行,阮莹莹道:“啊,方伯伯见过他么?是怎么的一个人?是不是很古怪凶恶?”

方行道:“一点也不,他只有二十来岁,高大黝黑,像是来自农家的青年,外貌看来很正派而又不起眼,不过仔细打量时,仍可以瞧出他眉目俊秀,双眸转动之时,偶然会闪射一种特别的神采。依我想来,这三绝郎君竺东来若不是晒得那么黑,再换上锦衣美服的话,必定可以摇身一变成为一个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

他这一番形容,不但那对青年男女,听得双眼发直,大是神往,连哑婆婆也开始露出注意的神色。

方行又道:“此人外号三绝郎君实是名不虚传,不论来去都是无形无影无声,那一次他没有出手,是以武功高到何种地步未曾眼见。但他轻功身法之佳妙却敢说是天下无双,不作第二人想了。”

阮莹莹道:“这样听起来,三绝郎君竺东来竟不是邪恶残暴之人呢!”

方行沉吟一下,才道:“方某从未听说三绝郎君竺东来亲手干过邪恶之事,看他的样子也没有凶邪之气。不过,章武帮横行残暴,南七省被害之人为数甚多。最可恨的是这章武帮专门包庇贩良为娼的勾当,敛取暴利,做成许许多多的家破人亡的惨事。由此说来,三绝郎君竺东来出力助章武帮扩展地盘,把敌者-一击败,使章武帮势力更大,做下更多的恶孽。

因此他的罪过绝不在诡橘狡诈狠毒神秘的帮主银老狼之下。”

这位老江湖居然一连气用“诡橘狡诈狠毒神秘”等字眼形容那章武帮帮主银老狼,可见得此人绝不是一般的黑道人物可及。

阮莹莹道:“可是那么大势力的章武帮一夜之间冰消瓦解,江湖上再也找不到一个章武帮众,像三绝郎君竺东来、帮主银老狼这些人也是忽然失去了踪迹,两年来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件江湖奇案至今猜测纷纭,迄无定论。方伯伯可曾探出什么新消息没有?”

方行皱眉道:“没有,连蛛丝马迹也没有,真是奇怪,试想谁能够在一夜之间,把章武帮一网打尽?就算有那么多的人手,那么强的势力,能够遍布南七省各处,一齐举事覆灭了章武帮,但何以江湖上竟无一人得知?还有就是像银老狼。三绝郎君竺东来等绝世高手,谁无声无息地诛除了他们呢?”

哑婆婆忽然摆摆手,引得众人注目,才用唇语道:“银老狼不是绝世高手,武功跟他的左右先锋尤胖子李鬼手差不多。”

方行讶然哦了一声,道:“哑婆婆晓得他们底蕴?”

哑婆婆道:“老身二十年前在滇西之时,与他们结仇甚深,拼斗了许多次,直到后来银老狼网罗了西域三鬼,以及藏边大雪山的邪教高手,势力骤盛,老身才离开滇西……”

方行岂肯失去探究哑婆婆来历和行踪的机会,当下故露迷惑之色,道:“三年前方某沿汉水而上,道经宜城,曾登门拜候阮云台兄,可是却无缘得晤哑婆婆,也不闻阮兄提起……”

哑婆婆竟不回答,阮莹莹道:“哑婆婆在我家已有十几年之久,她向来不与外人见面,方伯伯当然不知道啦!”

他们站在大路当中,已谈了不少话。

这时已络绎有行人走过,李氏兄弟等在远处严密查看来往之人,那帐房先生和赵胜回到马车上,他除了露出疲惫之态外,居然也没有怎样。

阮莹莹话题兜转回来,道:“方伯伯,那三绝郎君竺东来失踪之后,江湖上对此不免有种种说法,只不知以哪一种说法最可信?”

方行道:“没有一种说法令人感到可信,这个人生像是从未曾在世间出现过一般,半点痕迹也不曾留下。如果有人能给我一个可信的说法,我愿意重重酬谢……”

以他的身份名望以及交游之广,居然愿出重酬以求答案,可见得竺东来消失不见之谜,确实使武林中许多高手悬疑而又放心不下。

沈君玉笑道:“区区也许能够解得此谜!”

他半响不开腔,一出言便十分惊人。

方行心想太湖沈家乃是武林著名世家之一,说不定有秘密消息,当下忙道:“太好了,便请沈公子示知。”

沈君玉不答反问,道:“竺东来的武功高到什么程度?天下无敌是不是?”

方行审慎地答道:“也差不多啦,虽然以天下之大,尽有奇人异士,还有武林各门派的宿者长老等,可能比他还高一筹,但以他出道两年余时光的战绩纪录看来,已经是未逢敌手了。”

沈君玉微微一笑,道:“好,他武功到了这等境地,已经不须日日苦修再求津进啦,对不对?”

这回阮莹莹应道:“当然啦,他只须循序渐进即可,用不着苦修啦。”

沈君玉道:“以当日章武帮声名之盛势之大,对于衣食住行,声色犬马等可说是无求不得。那三绝郎君竺东来是章武帮的擎天一柱,也是易如反掌,对不对?”

方行阮莹莹一齐点头,他们听到此处,还不知沈君玉将要推论出什么理由。

沈君玉徐徐道:“这个人在本身修为上已达登峰造极地步,在享受上可以随心所欲,他是踌躇满志呢?抑是反而更感到空虚?”

方行微微一笑,心想:“这沈公子终究年轻,以为生命的形式。人生的蜕变竟如此简单易解……”

他虽是心知这是十分复杂深奥的历程,但他自己却不曾深思细想过,也未曾作过试图求取答案的努力。

阮莹莹道:“你的问题不易回答,我们都不知他的为人,也不知他对事物的想法,如何能下判断?”

沈君玉道:“依我来看,竺东来一定是内心感到十分空虚,不然的话,他极力保持原状,继续他的享取,想来也不是难事。”

阮莹莹道:“假使他遭到毒手暗算,虽欲继续享受,也是有所未能。”

沈君玉道:“不对,想那章武帮帮主银老狼等人出道多年,应是何等老坚巨猾之人,只要三绝郎君竺东来的要求不是要他的命夺他的位,定必能忍受。况且章武帮也不过是称雄南七省而已,尚未囊括北六省的地盘,更未扫平天下各大门派,他们的野心还大有扩张余地。

换言之,章武帮需要竺东来支持之处尚多,当能委屈求全,任由竺东来予取于携……”

阮莹莹微微一愣,清澈迷人的眸子中露出迷惑之色,忖道:他的分析津辟得很,哪里是书呆子啊……

要知沈君玉虽然有他的抱负,但平日闲谈起宇宙人生问题,他多半只有恭聆的份,是以目下侃侃言来,阮莹莹不禁大是惊奇。

殊不知沈君玉腹简甚广,尤其是对议论之道下过苦功,那时候应考之时作文章,最讲究破题,每逢拈得题目,便顺以新奇立论,不可落入前人巢臼。

故此有天分才气之士,破题时的惊人议论往往排空而来,妙趣横生。

阮莹莹道:“就算银老狼肯委屈求全,也未必能居竺东来的大欲呀,那时想不翻脸也不可得!”

沈君玉摇头道:“不,除非竺东来的要求简直是与银老狼背道而驰,这才可收拾。”

他微微一笑,又道:“换句话说,他不但不想支持章武帮继续作孽,还横加干涉,不许他们聚敛财物,不许他们逞强施暴……”

阮莹莹哟一声,道:“那么他竟是改邪归正了?”

沈君玉道:“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呢?”阮莹莹追问:“是被人劝谏而恍然大悟?抑是有高僧点化?”

沈君玉道:“这倒不必,他只要感到空虚便行啦!他忽然发觉自己所享受的所追求的根本全无意义,什么都没有得到,但光阴却如逝水,永远不能追回来,也不能使它停止。他会问自己,我追求的是什么?”

方行甚至哑婆婆的神色中,都微露惘然。

这个青年说的话,忽然击中他们心底某一点隐秘之处,不禁凝目寻思。

阮莹莹道:“就算你猜对了,竺东来为何突然消失?那章武帮也一夜冰消瓦解?江湖上除了还见到一些低级的帮众以及依附该帮的外围爪牙之外,那些高级的核心人物,全部无影无踪,为什么?”

沈君玉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能猜竺东来内心的变化,实际行动即无法臆测。”

方行严肃地道:“沈少于果然不同凡俗,这等理论方某实是闻所未闻而又大有可能!”

哑婆婆伸手轻拍阮莹莹的肩膀,微微颔首,眼中露出满意的神情。

她对沈君玉满意,却向阮莹莹表示,那自然是说这个思想敏锐学识丰富的青年可以寄以终身。

不过哑婆婆旋即望向天空示意,阮莹莹啊一声,道:“日已三竿啦,我们该上路了。”

方行微微一笑,他也急于上路,只不过不便开口,况且又谈得起劲,当下道:“贤侄女回到家里,别忘了替方某问候令尊并阖家安好!你有哑婆婆陪同上路,方某甚是放心。”

他又向哑婆婆和沈君玉道别,心知不可多待,免得这对年轻伴侣感到妨碍不便。

当下招呼李氏兄弟等人,迅快赶路去了。

哑婆婆回身走入林内,牵出两匹鞍羁鲜明的长程健马,查看过鞍后的包袱小售等物,系得甚是牢固,这才慢慢走将过去。

她一眼望见沈君玉痴迷凄惘的神情,心中陡然一震,尘封了许多许多年的往事,攀然在眼前闪现……

在她回忆的视线里,那个高大青年向楼上的人影挥手道别,她自知面上转带着勉励的笑容,这么大的儿子,岂能永远留在身边?

他要走要飞,让他去吧……

可是,到底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啊!

虽说为国从军投身戎旅是机会的历练,但这个大男孩却是她至亲至爱的骨肉,他身体的饥寒饱暖,心里的欢乐悲愁,都比她自己更重要,为什么让他独自到那么远那么陌生的地方去呢?

她的心隐隐撕裂滴血,悲们地瞧着儿子走入崎岖的人生旅途。

他虽是那么高大强壮,但做母亲的却知道他的脆弱。

她看看他大步走近路边的大树旁,树影中闪出一个年轻女郎。

他们面对面,拉着手,默默对觑。

过了一会,那个女郎忽然转身跑开,隐约带着哭声。

那沈君玉的面貌一点也不像她的儿子,但年纪相仿佛,已足以勾起她对儿子的忆念,二十年来儿子尸骨已寒,若是活到如今应该是四旬余的中年人,可是她无法想象儿子变得较老的面貌,只记得那张年轻倔强的面庞。

她很想叫沈君王和阮莹莹不要分手,因为人类是那么脆弱,命运又如此难测!

这一别说不定就人天永隔,再无相见之期……

她隐隐泛起做母亲的慈怀,不忍再瞧这年轻男女凄然伤别的情景,于是独自牵马越过他们,缓缓向前行走。

她走出数丈外募然回首,见丝丝垂柳无声地飘拂,湖上片片风帆寂寞地泛浮,那对青年男女的身影,在阳光之下竟显得异常的凄清悲凉。

她那干枯已久的眼眶,突然潮湿起来。

泪光模糊中,恍如又瞧见很多很多年前,在大树下执手相看的那对青年男女的情景。

只是那个神气强壮的儿子,那回一去就再没有回转来……

阮莹莹沈君玉情意缠绵地凝目相看了好一阵,沈君玉长长叹口气,道:“你手安抵家之后,最好能派人捎个信给我,免我日夕牵挂。”

阮莹莹点点头道:“你放心,我想祛子送个信来,好教你安心读书,明年秋围金榜题名,我会亲自来贺你……”

她突然退开几步,又道:“表哥,你多多保重,我走啦……”

沈君玉正要开口,但她的眼色和手势使他把声音咽回去。

“好表哥,就站在那里,对了,就这样别动……”

她一面说,一面袅袅倒退,一直退了十多步,才转身急奔而去。

霎时已上了马,丝鞭扬处,蹄声骤响,两骑迅疾驰去,眨眼间已失去踪形。

阮府坐落在宜城东北隅,前面是三进房屋,看起来普普通通,谈不上气派。

但后院却占地甚广,少说也有数十亩,周围全是石砌围墙,里面有山有水,有竹林也有树林,外人误闯入园,没有一个不迷失方向的。

阮莹莹养入宽大明净的书房,但见一个体貌清理的中年人坐在书桌前看书。

她叫了声爹爹,便扑到椅边,坐在扶手上,挨着父亲。

阮云台十分欢喜,伸手揽住她的腰肢,怜爱地询问她这两个月的生活情形。

父女两人谈了好久,日影快偏西了,阮莹莹突然低声问道:“爹爹,是不是要对付那猿形恶魔,所以把我急急召回。’

阮云台点点头,明亮的目光凝注在女儿面上,道:“是的,正是为了那猿形恶魔!”

阮莹莹不但没有惊惧之色,反而抑不住心中的兴奋,道:“哦!那么后园七巧院那些当世高手们,都不管用么?”

原来这智慧仙人阮云台在宽广无比的后园中,藉着山水林木的屏障掩护,筑了七座院落,称为“七巧院”,外间之人纵然入园闯到近处,也不容易察见屋宇。

这等奇巧设计手法,只不过是阮云台的微未小技而已。

“你这话若是被人家听见,还以为咱们父女仗情才智,不把武功放在眼内呢!”

阮云台一面寒着笑容数说女儿,但口气之中,却已隐隐有承认正是如此的味道。

“为父这回约天下七大高手,行动万分隐秘,你须加小心,不可泄漏风声……”

她一回到家,便知道七巧院皆有客人占居,料想必非泛泛之辈,但却万想不到竟是高明无比的人物,当下不禁一怔,道:“七大高手?敢是少林圆音大师,武当林虚舟道长,峨嵋钟天垢等老一辈人物?他们都在我们家里么?”

眼见父亲点头,这个美貌少女不觉大为兴奋,又适:“江湖上如果知道武林七大高手都住在我们家,一定惊奇得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呢?爹你从来没有跟他们来往过,我也从未听你说认识他们啊

阮云台微微一笑,道:“你年纪还小,我怕你偶然无心泄漏秘密,所以不告诉你!”

他话声停顿一下,才又道:“其实我早在二十五年前就认识他们了,那时候我才二十四五岁,他们也不过五旬左右,个个名满天下

他泛起回忆的神情,眼中闪耀出飞扬的神采,使他那清瘦秀气的脸庞瞧来突然年轻了许多。

“其时正是万历十三年,神宗皇帝纵情酒色,百政废弛。同时又苛税重敛,民不聊生,是以盗贼蜂起,江湖不靖,但也正因如此,民间练武之风大盛,于是奇能异才之士辈出。当时那圆音大师等七大高手虽然威名赫赫,可是各大门派以及武林中还有一些老辈高手,声名卓著,故此江湖上并非认为他们是最高明的人物。”

他扼要地把昔年国家大势以及武林情况大略解释一下,便又道:“就在万历十年的秋天,一名天竺黄衣僧人出现,竟把全国武林斗得天翻地覆,人心惶惶。这个天竺黄衣僧人,深目高鼻,皮肤黝黑如炭,空手赤足,了然一身,最先是在峨嵋山出现。他站在峨嵋中枢重地光明庵的山门前,整天瞧着出入的女尼们,不言不动,直到第二日清晨,庵主白云师太终于被门人絮联得亲自出去瞧瞧。

“这位白云师大年逾六旬,自从十余岁在光明庵落发皈依怫门之后,据说从未出过庵门一步。是以她后来当上峨嵋掌门之位,天下武林都以为她只是以佛门德经学行见长,谁也不知她天资过人,早在三十岁左右时,便已是峨嵋第一高手,那天天竺黄衣僧一日一夜间看过所有入山门女尼,都毫无表情,唯独一见那白云师太,眼中顿时津光暴射,合十为礼。

“山门周围已聚满了峨嵋派的女尼,少说也有二百余人,却寂无声息。”

白云师大凝目默然打量那天竺黄衣僧,过了好一阵,才道:“师兄竟是婆罗门教上座,万里东来而非是求法,敢问所求者何?”

那天竺黄衣僧道:“本座足迹遍及东南西北中五天竺,无人会得本座心意,是以不辞辛劳,万里迢迢来到贵国。”

他虽是语直重浊,声调怪异,但仍字字清楚,显然津通中国语音。

白云师太沉吟一下,才道:“上座周游五天竺,不知费了多少年月?”

天竺黄衣僧道:“本座只费时二十载,却已见过亿万人。”

白云师太微微一怔,道:“然则上座来到敝国,知不知道至少也须历时二十载,才行得遍敝国国土?’

天竺黄衣僧眼中津光消谈了许多,道:“商揭罗仙人云:若人生百岁,不解生灭法,不如生一日,得而了解之。本座若是得见那人,纵然只活一天,也胜却百年高岁。因此若在贵国消磨区区二十载,何足道哉。”

白云师太默然不语,若有所思。

但四下的女尼无不大感奇怪,只因那天竺黄衣僧引述的四句经文,原是出自佛家小乘经论的阿寒经中。

“由于阿寒经对四圣谛、十二因缘、五蕴皆空、业障轮回、四念处。八正道等根本教理阐释极详,由此而窥大乘话论,实为方便法门,是以众尼多识此经。

“她们惊诧那天竺黄衣僧既是婆罗门僧侣,何以竟引述佛经揭语?”

阮云台说到此处,看到女儿面上泛起迷茫之色,心知她学力有所未及,故此心中有许多疑团,便再作解释,道:“峨嵋众尼哪知天竺原是婆罗门教的天下,此教的四吠陀书最早的出现在佛前二千年,第四吠(即奥义书)也在佛前五六百年前出现,这奥义书哲理深速,即使是佛家思想,也是藉此书为基础。但这婆罗门教信奉多年,家典繁重,而且严格分一切人为四种姓贵贱阶级。到了释迪牟尼悟道后,倡言中道及众生平等之义,于是佛教大盛。直到佛灭后一千三百年左右,天竺佛教大见衰微。而吠植多派的商揭罗则采一部份佛教数理,卒之中兴婆罗门教。由于此放,婆罗门教僧侣引用佛教经文,本来不足为奇。”阮莹莹轻啊一声,恍然大悟,只听她父亲继续说道:“白云师太津研佛典,对天竺彼国佛教消长等情形,亦有所闻,故此她默然寻思的是黄衣僧要找的人到底是谁?天竺黄衣僧不但不再出言惊动地,甚至连全身上下也不曾再动弹一下,宛如泥木塑雕一般。奇怪的是白云师太也不言不动,就那样子站在原地。两人足足僵立了一整天,众尼都愁急不已,团团包围着这两人,可是静寂如故,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打扰白云师太。黑夜来临之后,众尼点起火炬照耀,却见两人仍无动静,终于又熬到黎明。众尼更加愁急,忽见朝阳第一道光线照到天竺黄衣僧面上时,那张黝黑的面庞竟仿佛是寺庙中的佛像,只是缺乏这种慈和的味道而已。但见他缓缓睁眼,接着仰天长笑一声。他的笑声高亢强劲,洪洪震耳,远远传了出去,山谷间竟隐隐有回声相应。”

众尼这才惊觉天竺僧内力之深厚,竟大是出乎意料之外,那天竺黄衣僧笑声一歇,更不打话,举步向回路行去。

众尼的包围圈有如波分浪裂般自动让出一条通道,在她们心中不约而同的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这个行退怪异来自百数十万里外的大竺僧侣,最好快快离开峨嵋,离去得越快越好。

大伙儿都是这么想法,自是无人拦阻。

天竺黄衣僧走出五文之遥,已经脱出众尼圈妇,眼看已无事故,谁知柔风微拂处,白云师太突然在他跟前现身,拦住大路。

她身法之快,逾于光影,故此大半女尼竟不曾发觉。

天竺黄衣僧微微一笑,笑容中竟透出欢喜之色。

白云师太虽是觉得奇怪,一时也不暇细想,道:“上座说来就来,原自无窒无碍。但说到去时,却怕不能如行云流水全无阻滞。”

天竺黄衣僧道:“本座历经河沙数劫,至今胸中坦荡,何来窒碍?何来阻滞?”

白云师太徐徐道:“上座忍不得不走,便是阻滞!”

天竺黄衣增摇摇头,道:“世上苦无争唤,忍从何来?”

白云师太一怔,心中大是别扭,她原是修持大乘经论,但目下被这胡僧之言一下子套住,竟而变得小乘之道也不如。

欲待辩说,更落得争喷未尽的口实。

不予辩说呢,又形同默认。

是以心中十分别扭。

阮莹莹心知爹爹向未言简意赅,目下对这一点说得如此详细,定必寒有深意。

于是摄神定虑,聆听下去。

这天竺黄衣僧又微微一笑道:“师太在忍之一字下功夫,是以与本座僵立相持了一昼夜。殊不知本座只是等候师太回覆,并无他意,既然迄今师大还寻不出答案,本座已无停留必要,说去便去,窒碍何在?”

白云师太心头大震,地修行功夫那么深厚的人,也不禁变了颜色。

原来那胡憎淡淡数说,却已使白云师太多年修持之功几乎毁于一旦。

只因她须得从根本上将这一宗因果的魔影除去,又须从头体认佛门义理,这岂不是有如数十载的修为付诸流水了么?

阮莹莹不禁啊了一声,道:“那她怎么办呢片在她想来,白云师太的处境实是窘困无比,偶一失镇,只怕坠劫更深。

阮云台道:“自然白云师太十载静参潜修之功也不是那么不中用的。

她摄心一转念间,已知自己该怎么做。

当即合什为礼,道:“上座由始至终,掌握了主动之势,所谓以高察卑,以大观小,自是灵台无碍挥洒自如,贫尼今日得晤高人,幸何如之。”

天竺黄衣僧道:“师大言重了,听你口气,意犹未尽,可要本座猜一猜么?”

白云师太道:“猜与不猜,俱属空妄。正如上座云游天下,与株守一隅有何区别?是故贫尼打算让上座驻锡峨嵋,总有~天上座会知道佛门功德何故远胜外道。

她话说得客气,其实已表示强留之意。

天竺黄衣僧道:“释迎牟尼在生之时我涂炭派(即吠檀多派)在五天竺之国,与佛教三分天下,另一派是露形派。释迎死后不过数千余年,我五天竺国佛教绝迹,目下已尽是我婆罗门教天下。故此若论两教高下,在西方则以我教为高。若论各教孰为正道为外道,师太只可在东土这么说,到了天竺,则佛教都被视为外道,所以正外之分也难有定论。”他语音虽然不十分纯正,但遣词用字棋甚津当,话锋更是咄咄迫人,持理甚坚,简直是无懈可击。

白云师太的神色反而越来越安详,微笑道:“上座纵是舌察莲花,但贫尼仍坚执己意。”

天竺黄衣僧淡然道:“那就得看师太有没有神通手段留得住本座。”他一定经过很多次同样的场面,所以神色那么淡然。

白云师太决然道:“好,恕贫尼得罪了。”话声中全身宽施鼓胀起来,显然内力遍体毛孔透出,故此撑满了袍服。

“天竺黄衣憎凝目而视,突然身子移前两步,迫近白云师太,但没有出手,说道:“师太这种气功虽是可以护身,也不算难练。可是不能用来克敌致胜。故此与其花津神时间练这等气功,不如不练。莫非贵派的武功都像这样不讲求效用的?’‘它云师太大为凛惕,心想这胡僧眼力之高已可以称得上冠绝当世了。

“原来峨嵋自开派以来,数百年间还是第一次被人提出这个问题。

“她单只是从胡憎这一问之中,已断对方在天竺国当必也是数~数二的绝顶高手,当下答道:“好教上座得知,敝派武功数百年来只传女弟子,又由于敝派以丘尼占绝大多数,因此入门便须修习这金刚圈气功,除了护身外,还有一个用意不让外人碰触本门弟子的身体。’

“天竺黄衣僧点头道:原来如此,却不知贵派之人若是被引人碰触着身体,便又如何?’

“白云师太道:“那也没有怎样,只不过佛门女弟子持戒津严之意而已!’“她说得像微末小事,其实比丘尼对于这一点视为禁忌。

“要知男子出家只有十戒、二百五十戒。菩萨戒三种。

“但女子出家则首先学戒两年,称为学戒尼。

“期满具戒,则除了十戒、二百五十戒和菩萨戒之外,尚有叉式摩那六戒,共是四种。

“又其中之二百五十戒一种,在比丘尼则多了一百戒,变成三百五十戒,由此可知女尼修持严格得多。

白云师太唯恐对方设法利用女尼戒律弱点,故此淡淡揭过。

“其实持戒津严的女尼,若是身体被男子碰触,纵是无心之失,但为了彻底清白,也往往有烧灼被触之处的事情发生。

“只听那天竺黄农僧道:“师大小心了!’

“身子向前一冲,两臂伸出如接如抱,姿式甚是古怪。

‘它云师太霜眉一皱,心想:我虽拥有金刚神功护身,但若被他抱住,成何体统?

“心急动时,身形已飘然疾退,快逾闪电。

“她刚才阻拦胡僧去路之时,已露了一手小须弥身法,宛如光闪影飘。

“现在仍然施展的是这独门轻功小须弥身法。

“眼看这两人一个追一个退,风驰电掣般出去了七八丈,双方之间的距离已由三尺拉长至五尺,可见得白云师太的速度实在快了一些。

这时天竺黄衣僧的手已够不上部位,那白云师大抱柏一拂,劲力涌出罩向对方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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