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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玉树临风

这回西儒裴宣不像对付程王二人那样佯作不识,而且含笑颔首,站了起身,拱手遥揖。

勾魂客涂森也站起来,抱拳回礼。

西儒裴宣说道:“尊驾一定是涂森兄了?不才裴宣,今日得见涂兄英姿,幸何如之。”

涂森道:“裴先生好说了,兄弟应召而来,总算没有迟到。”

裴宣道:“涂兄请坐,且等其他的人来到,再作计议。”

于是各自落坐,大家都没有搬到一块儿的意思。接着门口又出现了一人,在明亮的午阳之下,但见此人头戴宽边草帽,衣服质料名贵而适体,十分好看。

他左手拿着一支两尺许长的白玉箫,脸孔虽然一半埋在帽边下,但人人皆知来者必是老狼谷的特等高手“玉箫生”。此人近十几年来已不在江湖露面,是以传说纷纭,有的说他已经被仇家杀死,有的则传说他面孔被毁,所以不愿见人。

现在他已经出现,站在这间乡野僻壤中的小酒肆门口,到底他那张著名俊俏,曾经疯靡了不知多少女性的面孔,有没有被毁呢?

程云松王妙君以及勾魂客涂森那边的人,无不以莫大的兴趣,注视着这个身材修长,宛如玉树临风的男人。

不过假如他不揭开草帽,谁也不能迫他,那就仍然揭不开这个谜了。

玉箫生在门口逗留了一下,一径走到角落处,独自占据了一副座位。

他也是等到坐定之后,才朗声道:“裴先生,那边的仁兄想必是三阴教鼎鼎大名的勾魂客涂森兄,你们见过没有?”

西儒裴宣应道:“刚刚打过招呼。”

玉箫生马上接口道:“区区玉箫生,涂兄准时来到,真是信人。”

勾魂客涂森应道:“承蒙诸位见召,兄弟岂敢有误。”

玉箫生道:“涂兄好说,只不知同行的两位姑娘是谁?”

涂森介绍道:“这位是玉城霞。”左边的白衣女颔首为礼,含笑盈盈。

“这一位是连城璧。”右边的白衣女眉挑眸转,虽无笑容,但性格显然比玉城霞热情得多。

玉箫生道:“幸会,幸会,两位姑娘谅必也是三阴教中杰出人物,但若是陌路相逢,两位艳光夺目,丽质天生,决计想不到竟然身怀绝技。”

他说得十分流畅,可见得这等奉承之言,早已说惯。

连城璧玉城霞二女心中十分欢喜,面上虽无笑容,欣愉之情都从眼光中透出。只可惜玉箫生头上的宽边大帽,遮住了一半面孔,所以连城璧玉城霞二女,不但日后无法认得他,就以目前而论,由于不知他是俊是丑,所以欢喜之情硬是打了大大的折扣。要知爱俊嫌丑,原是人之常情,尤其是出身邪教的玉城霞和连城璧二女,向来对男女之防,大异平常女子,可说全无拘束。平时与同门品评男人惯了,便是受人奉承,也要是俊美男子才称心快意。如果玉箫生上半截面孔丑陋可怖,那就宁可不听他的奉承了。

别人哪里明白得这等不大合逻辑的少女心思,但见她们眼中欢愉之色,乍现即逝,换上冷漠戒备之意,不禁大为佩服,深觉三阴教调理出来的人才,果然不凡。常言道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哪知道不穿的马屁,碰上了三阴教年轻的门人,仍然不中用。

玉箫生微感没趣,径自落座。取过那管白玉箫,凑在唇边,吹奏起来。登时一阵低柔悦耳的箫声,袅袅升起,所有的人都好像听到心爱之人在耳边呢喃细语,不由得泛涌起轻怜蜜爱之情。

像龙少腾、王妙君以及崔小筠、程云松这两对,皆是情海中浮沉过之人,所以很容容易易就勾起了无数温馨情景。但纵是像连城璧、玉城霞这两个未识情滋味的,或者像西儒裴宣这种从无真感情之人,却因为深心中俱曾憧憬过水乳交融海枯石烂的爱情,是以也遐思绵绵,柔情万斛。

一时酒肆之内充满了风光旖旎的气氛,玉箫生的箫技当真造诣极深,只教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那崔小筠修习过禅功,王妙君精擅狐媚之术,同时又是心有所属,这等情致无限缠绵的箫声入得耳中,只不过更添眷恋情怀而已。但连城璧和玉城霞却大大不然,她们心目中没有对象,是以目光都集中在玉箫生身上,眼看耳聆之下,不知不觉以玉箫生作为对象,暗暗幻想这张藏一半在帽下的脸孔,定必十分俊俏潇洒。

勾魂客涂森本也陶醉在箫声中,但他终是总管三阴教之人,日理万机惯了,心思机敏,思虑周祥。这时习惯性地转眼四下查看一下,忽见本教二女面上痴迷的表情,心头一震,顿时醒悟,当即提一口真气,运集全身功力,冷冷嗤笑数声。

他的冷笑声像利器般刺耳生疼,人人不禁自然而然运功抗御,登时心有旁骛,兼且内功护心,立时恢复常态。

玉箫生见涂森竟能在要紧关头,突然以内功迫出冷笑之声,震散自己箫声魔力,不禁暗自骇然。知他年事虽轻,但却经千锤百炼,内功之深厚,已是当世罕有的高手,于是放下玉箫,停止了吹奏。

他箫声一停,三阴教二女顿时想起此人不知是俊是丑,岂可轻易倾心相慕。万一他奇丑无比,岂不是十分恶心?是以不约而同的神色一冷,转开了目光。

忽听肆外十数丈远传来一声怪啸,啸声方自传入众人耳中,劲风满室,一道人影已飞入来,挟着风狂雨骤之势,神速无比。人影已入了肆内,啸声才划空随至,显然此人身法之快,竟逾声波。

那阵啸声似嗥似笑,变幻莫测,使人感到心头烦恶,与适才缠绵箫声,迥异其趣,人人都皱起了眉头,却看来人长发披垂,一道金箍齐额套紧,身穿沙门行者服饰,但却是彩色缤纷,细看原来是五种颜色的长条接合成布,裁制为外衣,是以分外灿烂鲜艳。

不过他衣服虽然五光十色,缤纷好看,面貌却甚是丑陋,五官俱歪歪斜斜,耳朵一边大一边小,使人觉得他不论是眉、目、口、鼻,都好像可以移动,能够变成任何样子。

非但相貌如此,连他的动作也大有变幻莫测的味道,只见他摇摇晃晃走向一副无人的座位,短短六七步路,却使人有几次泛起了他不是走向那副座位的错觉。

勾魂客涂森哈哈一笑,起立抱拳,道:“玄蜃头陀乃是前辈高人,区区涂森这厢有礼。”

玄蜃头陀那对斜眼一直没有离开过涂森面孔,见他目光凝聚锋锐,毫无一丝眩惑,心知此人虽是年轻,但功深力厚,不在自己数十年修为之下,当下不敢小觑,合十为礼道:“洒家久仰涂施主威名,今日有缘拜识,幸甚幸甚。”

他虽是目歪口斜,五官离位,看起来说不出的不顺眼,但语声平和,语意也真像有道的高僧所说一般,又教人浮起变幻莫测之感,总觉得他竟是什么都不像,若要描述形容,或是推测他为人性格,简直无从下手。

只不过得知此人底细的,都明白这正是他真正功夫所在,他练的是“蜃楼海市神功”,讲究的是如真似幻,无所捉摸。目下他连面目行动言语都予人变幻莫测之感,可见得他的邪门奇功,已经达到何等地步。

这才是真正的高手,龙少腾突然强烈而又深刻的感觉到。心想:从前我所遇所杀的各大邪派高手,虽是武林知名,凶威迫人,可是比起眼前这几个人,显然仅是二流人物而已。

他为人坚毅,胆勇无双,越是见到高明的敌手,心中斗志越强。幸而他并非好勇斗狠一味逞强之人,尽管斗志强大无比,却分辨得出“利害”,计算得出“得失”。暗想这些魔头虽然厉害,但以一敌一,我手中宝刀也不怕他们。可是他们人多势众,又是讲明了一拥而上,以死相拼的,可就绝非他们敌手了。我今日务必诈扮呆痴,瞒过他们耳目才活的成。

这些念头一转而过,肆外忽然传来一声“无量寿佛”,声音尖锐高亢,有点像妇人受惊尖叫。

肆内之人无一不是当世名家高手,这种突然而来的怪声,可骇不着他们。可是人人却都不禁惊讶顾视,原来这声音一传入,忽然变成七股,宛如是七个人一齐念诵似的。

接着一个高高瘦瘦的老道出现在门口,在他道服前心,有个血红色的八卦。

玄蜃头陀诡笑道:“齐空玄道兄,你这一声无量寿佛,威势惊人,显然贵教秘传的‘大北斗玄功’已经大成,可喜可贺。来,来,洒家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一位是三阴教的涂施主。”

血八卦齐空玄阴恻恻的眼光在肆内一转,勾魂客涂森起身遥遥抱拳,他只微微颔首,便算回礼。这个妖道在七星教中辈份甚高,当今掌门教主不夜城主高晋乃是他师侄,加以数十年来纵横无敌,早养成桀傲的性子。那涂森年纪尚轻,近几年来才崭露头角,虽是声名甚大,但如不是具有代表三阴教的身份,齐空玄碰上了多半是不理不睬。

涂森哪知道妖道齐空玄这样微一点头,已是给他天大面子,心中暗怒想道:好个骄狂的牛鼻子,大北斗玄功有什么了不起,待老子找个机会教训你,等你尝过老子勾魂剑的滋味,看还敢不敢如此目中无人。

他也冷冷的坐下,连句客气话都不说。

玄蜃头陀斜着眼睛诡笑道:“齐道兄,常言道是英雄出少年,你我都老啦,不中用啦。洒家恨不得时光能倒流,变回二三十岁的年纪,唉,可惜天下谁也没有这等神通。”

他言语中听来只是嗟叹韶光易逝,青春可贵。但这话却重重的击中了齐空玄的心病隐痛。

齐空玄眼睛一翻,白多黑少,神情森恶,道:“年纪轻又怎么样,本真人就是不服老,瞧不起那个年轻的王八蛋龟儿子。”

他越说火气越大,声音提高了许多,好像是跟什么人叫阵似的。勾魂客涂森气往上冲,猛可站了起来,心想:这厮一见面就恶言叫阵,不知是何居心?但这等机会求之不得,正好出手教训,好教其他门派晓得我三阴教奇功绝艺当世无双。

齐空玄眼角瞥见涂森起身,蓦然醒悔,知道自己中了玄蜃头陀的圈套,心里虽是臭贼秃的不住乱骂,却不敢不防,立即提聚玄功,只见他身上那件道袍鼓胀起来,生似灌满了风一般。

他和玄蜃头陀同时出道,昔年时时见面,结下大大小小许多过节怨恨,说起来乃是死对头活冤家。如果不是奉有严令要协力对付龙少腾,这两人早就打得天翻地覆了。饶是如此,两人一有机会,还是互施暗算。

那玄蜃头陀深知血八卦齐空玄平生恨事之一,就是这个七星教主的座位,被师侄不夜城主高晋所得,多少年来一直心中耿耿,十分痛恨。故此玄蜃头陀拿话一套,便即上当。齐空玄谩骂的年轻之辈,心中其实只指不夜城主高晋。只是在目前情况之下,倒像是第一个指骂涂森,其次是肆内所有比他年轻之人。

在座无人明白此中曲折,无不十分惊讶。只见涂森冷冷道:“久仰齐道长年高德劭,区区这厢有礼。”他以内功迫出话声,虽然不高亢,却强烈震耳,显示出深厚无比的内力。

但见他遥遥一拱手,两只袖管鼓胀,呼的一声,一股寒气激射而去。左右两边的白衣女连城璧、玉城霞都轻轻啊了一声,齐齐伸手扯他袖子,好像阻止他动手。

血八卦齐空玄心中冷笑一声,暗想:这小杂种才练了多少年功夫,竟敢和本真人遥斗内力?当下袖袍一拂,遮掩住推出去的掌势,掌心一吐,也是一股内力潜涌迎击。

他虽是以掌心吐出内力,但这股力道却在碰到敌人的力道以前,倏然化为五股星飞电射而去。此是大北斗玄功最精妙厉害之处,只须其中一股抵住敌人隔空伤人的神功,其余四股趁隙袭敌,防不胜防。这门玄功若是练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最多可以化为七股力道,分袭敌人各处不同穴道要害,那就更加难以抵挡了。

双方相距只有七八尺,玄功真力霎时拼上。齐空玄的五股力道就像五把剑似的刺去,忽然发觉对方的阴寒力道也不止一股,而是有三股之多,一触之下,阴寒之气大盛,酒肆内气温陡降。

齐空玄心头一凛,五股力道不暇分散袭敌,尽数抵住那三股阴寒之气。但觉敌人的内力大有绵绵不绝之意,并不是一发即收,倒像是两个人掌抵掌的拼上了内力一般。这等造指,天下罕有,不禁骇然色变。

要知他们乃是隔空发出内力,并非手掌或兵刃相抵,岂能源源不绝地相拼不休?

齐空玄自知无法继续拼斗,定须吸一口气才可以再催动真力。但敌人既能绵绵不绝地攻来,则当他老力已尽新力未生的一瞬间,等于门户大开,敌人寻暇抵隙攻了入来,自己纵然不死也得重伤。

他说什么也不敢再逞强,斜斜一迈步飘回五尺。

涂森仰天哈哈一笑,顺着二女拉扯之势,坐回椅上。

齐空玄面上一阵青一阵白,这一下遥拼玄功,虽然只是眨眼工夫,但谁胜谁败,肆内之人大多是行家,无不一目了然。

他骄横称霸了几十年,如何忍得下这口气?虽说敌人功力深厚强大得骇人听闻,但动手过招又是另一种学问。

但见这个高瘦的白发老道打背上撤下了一个长长布包,还未拆开,但人人均知道这个布包内,就是他的成名兵器“血八卦”。

突然有人蔼然说道:“齐道长,到这边坐坐如何?不才奉敬一盅。”

说话之人正是西儒裴宣,此人不论容貌衣着说话举止,都是文质彬彬,一派儒雅气象。

齐空玄摇头道:“裴先生自请,老道现在没空。”他深知西儒裴宣武功了得,而且亲眼见过,是以回答两句,若是别人,他哪有工夫理睬。

他正要抖落独门兵刃“血八卦”上的布包,玄蜃头陀哈哈笑道:“齐道兄,你昔年誓言,天下皆知,最好先想一想才做。”

勾魂客涂森当然晓得那是什么誓言,当下嘿嘿冷笑,仰首望天,露出一副狂傲之色。

齐空玄怒声道:“老道自己的誓言自然记得,哪用你来提醒!”这时耳听涂森冷笑,眼见他那副样子,益加怒不可遏,一抖手间,掌中已抓住一面八角形的金牌,上面隐隐刻着八卦图形,却没有一点颜色,是以看不真切。

龙少腾料想这妖道手中的八角金牌,定然十分厉害,否则玄蜃头陀不会特地提起什么昔年誓言。大概是因为妖道出手厉害之极,这会又怕伤了和气。心想:这些邪派人物,行事古怪乖谬,那玄蜃头陀和齐空玄明明同属屠龙小组之人,却出言挑拨激使齐空玄出手,先来一场内斗,还谈什么同心协力共诛仇敌?

不过这齐空玄一出手,除了要替勾魂客涂森担心之外,倒是一件好事,至少先可知道这些邪妖魔头的手法和功力。

血八卦齐空玄阴恻恻的道:“涂森,听说你是三阴教近百年来杰出人物,刚才领教过奇功,果然不凡,只不知剑法也可曾尽得贵教真传,本真人请教十二招。”

涂森听了这话,便又站起身,摇头道:“齐真人既是指明十二招,区区倒是不便从命了,多有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这几句话只听得龙少腾和崔小筠心下茫然,不明其故。况且齐空玄虽是七星教著名高手,可是刚才明明没从涂森身上讨了好去,目下亮出兵刃,却只指明拼斗十二招,难道他有把握在十二招之内取胜?

龙少腾自小身世孤零,在江南宣城五行派掌门徐家对面的杂货铺做小厮,混一口饭吃。其后幸得徐天复看中了他的天生异禀,知他根骨奇佳,正是学武的一等材料,性情又十分忠义,于是暗中传授武功,又另行关照那杂货铺老板,让龙少腾每天抽暇入塾读书。七八年下来,龙少腾不但略通文字,武功造诣更是出人意表之强。他七八年来专心一意的修习内功,没有外物相扰,天赋又高,是以他源出武当派的正宗内家心法,修练的纯厚无比。五行神功的造诣,已不下于徐天复数十载苦修之功。其后初入江湖,屡逢大敌,又从狼心羽士邱可畏处学得了“水火绝命神指”,这一门老狼谷威震天下的绝艺,恰是五行中的“水”“火”两行,本为万分难学,偏偏龙少腾有了五行神功的底子,胆气豪强,明明觉得这门指法的行功运气法度,似是与师门五行神功有所扦格,却大胆试练,终于轻轻易易练成了这门指法,并且还因此而把师门五行神功的两大缺陷,一举而弥补完整。

他误打误撞之下,不但五行神功更进一层,功力还远超过五行派掌门徐天复,而这门老狼谷的指法功夫,更是变了样子,已经能够发挥五行相生相克的威力,不再局限于水火两行。

不过龙少腾自己还不知道,只是顺乎自然的修习勤练。他心中并没有丝毫欢喜自傲之念,亦没有刻意求功,这一点小节却正暗合武当内功心法要旨,于是功力反而大进,真是可用一日千里这句话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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