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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悍不畏死

果然程云松不愿硬拼,指法一变,改直戳为横敲,噹的一声,敲中了刀身。

胡老三那么迅猛的刀势,被他指尖轻轻一敲,登时是荡向一旁。

两个各自退开一步,互无损伤。可是胡老三瞎子吃黄连,心中有数。但觉双眼灼痛,那是被袖风射中之故。

此外,虎口也是又麻又热。

当此之时,务须当机立断,不是逃命,就得拼命。逃命看来绝无可能的了,同时又另有一个原因,使他逃走不得。

于是他大吼一声,悍然出刀猛攻,任何人都能看得出胡老三的心意——不能杀死程云松的话,至少也图个两败俱伤,捞点本钱。

像胡老三如此悍不畏死的打法,外面窥看的崔小筠也禁不住芳心砰然惊跳,手心冷汗直冒。

她若是置身局中,决计不会如此震惊,但这是优于别人在应付这等危险局面,她不能确知能否应付得了,是以为之提心吊胆。

如若是换了她自己上场,绝对不会遇敌惊惧。

那胡老三在狭窄的室内,刀光飞洒,一口气攻了五六招之多。

只见程云松身形在刀光中晃来闪去,快中有险,往往间不容发。

不过这程云松面色不变,从容如故,看来潇洒飘逸,丝毫没有狼奔豕突的那种狼狈样子。

崔小筠越看越担心,正要现身出手,助他一臂之力,忽见程云松在交错而过的刹那间,突然飞出一脚,踢中了胡老三右胯。

胡老三身形震歪两尺,登时凶猛恶毒的攻势为之冰消瓦解。

程云松轻叱一声,袖拂掌拍,一下子就把胡老三逼到墙角。

他的袖风如刀,掌快如电,只不过那么两三下子,就把胡老三打得手忙脚乱。

他冷笑一声,道:“胡老三,我要你死得心服口服……”

胡老三的长刀已施展不开,艰险万分,哪能分心回答?

程云松又冷冷道:“你今日恶贯满盈,容你不得。如今你纵然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话未说完,胡老三用力地跺一下脚。

崔小筠觉得奇怪,因为他跺脚的动作,相当突兀。事实上在他这等险恶形势之下,任何动作都不应该浪费。他来这么一下有何用意呢?

她的目光迅即移到他的脚下,猛可大吃一惊,原来胡老三的靴尖,多出一支剑刃,大约有半尺长。

现在的情势更形成了非有一方伤亡之后,才可以结了。因为胡老三武功不同泛泛,一刀在手,取他性命已非易事,何况他靴尖的利刃已经吐出,使他在起脚之时,威力增加数倍,当他起脚之际,定必是这两人生死立判之时无疑。

崔小筠衡情度势,猛然又发现自己已无能为力。她若要程云松退下,只有两种方法,一是发言制止,一是破窗而入现身制止。

可是这两种方法都要使程云松分心。胡老三极可能把握住这一线之机,起脚杀死了程云松。但目下要闹人命的局面,却又唯有程云松主动退后,才解得开。

她身为佛门弟子,实在不愿意眼见杀人流血的惨事发生,可是为了程云松的安全,又不敢贸然出手。因此,她内心中的矛盾不安,难以形容。

胡老三的秘密武器直到刀光忽被程云松掌力拍散之时,才施展出来。

只见程云松指戳之势,在散乱的刀光中闯入,疾取他左肩“缺盆”穴时,胡老三一面极力仰身躲避,一面飞起一脚,猛踢敌腹。

程云松只须提气吸腹,腾出半尺空间,就足够在敌人脚尖未到之时,先点中他的穴道。

这是高手拼搏时常见的险招,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早了那么一点点制敌死命,解除自己威胁。

然而现下情况又不一样了,胡老三这一着毒招,定是事先已经算准,由于靴尖的利刃,使他这一脚的威力扩增了半尺,以致整个情势都大大改变。

换言之,他靴尖的利刃将会早一步刺入胸腹,比敌人的指势还快,所以当场倒毙的将不是胡老三而是程云松。

崔小筠那颗心一下子提到咽喉,差点儿没有跳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激斗中的两人在闷哼声中,乍合即分。

只见程云松连退四五步,身躯摇晃,一双手捧住小腹,双眉紧锁,除了痛苦之外,还有惊诧神情。

那胡老三却靠在墙上,双眼睁得如铜铃般大,急促地喘气。

他满面忿色,眼中凶光未敛,厉声道:“你……你!程云松,哼,居然真下毒手……”

话声中所含的责怪味道,强烈得几乎可以触摸得着。

程云松深深吸一口气,冷笑道:“难道说你不想要我的命么?嘿!嘿……”

他们已是两败俱伤之局,这个时候还互相指责,实在没有道理。

床上的女子跳落地上,在灯光之下,全身赤裸。高耸的胸脯,摇颤跳荡。在凄厉的情景中,平添了一种奇异的气氛。

她奔到程云松身边,吃境地问道:“程大先生,你伤得严重么?”

她一面问,一面紧搂他身子,显得十分关切。

胡老三恨恨地哼了一声,正要开口说话,却忽然吐出一大口鲜血。

那个少女瞧也不瞧胡老三一眼,搂抱着程云松,移到床边,让他坐下,她的乳峰还不时压在程云松面上,若在平时,这等情景猥亵得叫人不堪入目。

可是当此之时,程云松似乎负伤不轻,她的动作便大大减弱了色情意味,连外面偷窥的崔小筠,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胡老三砰一声摔倒在地上,吐出最后一口气。

程云松小腹上渗出血迹,面色有点苍白。

他微微侧头避开她那只高挺的乳峰,说道:“我身上带有灵药,只要服下一粒,敷扎伤口,等一会就没事啦!”

那少女忙道:“药呢?药在哪里?我替你敷扎一下……”

程云松道:“在这儿!”他掏出一个盒子,又道:“但你先把衣服穿好,以免被人看见,发生误会……”

那少女听了,连忙穿着衣裳。

程云松只用一只手就打开小铁盒,取出一粒丹药服下,然后才由那少女帮忙,解开衣服,露出伤口。

那少女依他提点,洒上一些药抹在伤口上,然后找条汗巾,替他包扎好。

程云松道:“行啦,姑娘,你先回家去吧……”

那少女忽然泪下如雨,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程云松叹一口气,道:“姑娘,你别哭,听我说。趁现在天色刚亮,你赶快溜回家,胡老三这件事永远没有人知道……”

那少女带着哭声道:“可是……可是我这一辈子……完啦!”

程云松道:“唉!我早该杀死这个恃强贪淫的胡老三才对,想不到一仁之念,却平白的害了几个女孩子……”

以后这个女孩子几时走的?程云松何时回到石楼?崔小筠都不知道,她眼见程云松服了药,登时精神大振,便知他必无大碍,自己就踏着曙光走了。

直到下午,她才见到程云松。

这个潇洒的男人,在外表和行动上,一点也看不出今儿早上曾经受过伤。

他们谈了一些话,崔小筠一直猜测他会不会把今早杀死胡老三之事说出来,假如他透露的话,她的确很愿意讨论一番。

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杀死胡老三之举算不算犯罪呢?尤其是换了她这个佛门弟子的身份,她该如何是好?那个受害的少女是什么人?她被污之事,已被程云松得知,她全部赤裸的肉体,也曾展现在程云松眼前,以后见到程云松时,她会不会无地自容?她日后出嫁时,在精神和肉体两方面,又将有些什么困难?

崔小筠想到这些问题,纯粹是出于一种探索人生的态度,这些答案,将有助于她未来帮助别人处理类似困难之用,以程云松的学问和人生经验,当然是很理想的求教对象。

但程云松却一直不提起今天早上的事,话题不知如何转到庄稼方面的事,他显得很内行,尤其是谈起他家乡的特产,娓娓道来,令人大为神往。

崔小筠觉得奇怪,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么许多庄稼之事?你下田里做过活么?”

程云松摇头道:“没有,我从前读书练武,一天的时间都嫌短,哪有余暇到田里去!”

崔小筠道:“是啊,我也认为你没有工夫干田里的活,可是你谈起来,头头是道,才使我大感不解。”

程云松道:“我告诉了你,你可不许笑我。”

崔小筠道:“当然啦,我怎会笑你呢?”

程云松道:“我年轻时,常常幻想一些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崔小筠笑一下,道:“啊,我也是这样的……”

程云松登时勇气百倍,道:“我幻想很多很多,其中有一样是有关庄稼的,我想我或者可以使一块田所种的东西,增加一倍或十倍的收成,把家乡那边田地的情况完全改变。人人变得十分富有,我不但受全乡尊敬,还富甲天下……”

崔小筠道:“妙极了,你富甲天下之后,就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啦……”

程云松道:“这个自然,我先富家乡,然后富国,后来连皇帝见了我,也得尊尊敬敬的,因为我一点都不贪图什么,只有帮助他。”

崔小筠道:“那一定的,那时候皇帝见了你岂敢不尊敬?”

程云松道:“但现在我才知道自己的幼稚,这等事情,皇帝表面上很喜欢,其实暗中说不定加害我。”

崔小筠一楞,道:“为什么呢?他明明坐享其成,国富民强,有何不好?”

程云松道:“唉,这只是贤明君主的想法,但自古以来,贤君虽有,但万一碰上一个昏君,加上一些嫉功的小人撺掇中伤,说我将必抢了他的宝座,他焉能不怕?”

崔小筠一听有理,点头道:“这话甚是,但我们行事只求心之所安,哪管别人想法……”

你到底太年轻太纯洁了,程云松想:若然当真碰上一个昏君,早晚得送掉了性命,如何划得来?

他笑一下,道:“咱们回到正题上把,我当年时时这样想,所以平常喜欢问东问西,试看可找得出一种增加收成的妙法没有,久而久之,竟对庄稼十分内行了。”

崔小筠道:“原来如此,唉,我一向还以为只我爱胡思乱想,谁知你也是一样。”

程云松道:“据我所知,每个年轻人,差不多都会经过做白日梦的阶段,差别上在多与少而已。不瞒你说,直到今日,我还时时会有这种幻想的。”

崔小筠轻轻叹口气,道:“我已经好久没有幻想了,你可知道为什么?”

程云松道:“我来猜猜看,是不是已是入了佛门之故?”

崔小筠道:“正是,我极力禁止自己胡思乱想,苦研经典。唉!很久很久没有做白日梦了。”

程云松道:“你不必遗憾,你入佛门修行,也是人生中一种特殊的经验,并不是人人皆可得到的。”

他凝视着这个美丽的少女,由衷地感慨道:“我很羡慕你,你可知道?”

崔小筠道:“我的生活有哪一点值得羡慕的?”

程云松指指心窝,道:“你永远设法保持宁静的心境,这一点最使人羡慕了。”

崔小筠若有所悟,在霎时间想通了很多道理。她略略整理一下思绪,才道:“宁静的心境,本是每个人都有之物,但后来被名利得失战胜,以致遗失?你若想找回来旧有的东西,何难之有?”

她让对方沉思了一阵,才又道:“世人总这样,已经有的东西漫不经心,等到失去时,才感到万分珍贵。”

程云松道:“真是聆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了。我一直读书练剑,从不松懈,想想看实在没有多大意思……”

他的目光转到墙上,凝定在挂着的一张琴和一柄剑上,忍不住又深深喟叹一声。

从剑谈到琴,程云松拿下来,问道:“我来奏琴,你会唱么?”

崔小筠道:“会是会,但唱得不大好。”

程云松摆好琴,道:“咱们试一试如何?”

书房传出铮铮琴声,以及婉转悦耳的歌声,楼内外的婢仆等,都禁不住侧耳而听。

那是一支人人都熟悉的浣溪纱调子,琴歌配合得很好。尤其崔小筠的声音,别具风格,教人一听便难以忘记。

琴歌之声从此缭绕高楼,第二天的黄昏,高楼飘送出来的歌声,使村庄里很多人,都禁不住凝神聆听。尤其是那些年轻的男女,他们都见过崔小筠的丽质,程云松的潇洒,是以格外激起阵阵遐思。

崔小筠凭栏眺望着白云青山,以及稍近处的田地庐舍,本来湛明宁静的心中,忽然泛起了苍茫之感。

人生是那么虚幻,时光永不停留,命运变化难测,情投意合的知音何处可觅?在这世界上,竟没有常驻不变的永恒,这是何等悲哀之事啊……”

忽然间,她想归去,回到那寂寞的山上。虽然寂寞一点,却不必惹起无限闲愁……

那个潇洒的男人在她背后的书房中,焚香弹琴,闲雅自适。

崔小筠不必回头瞧着,因为这个景象早已深印心头,挥之不去。

于是,一缕离愁悄然袭上心头。啊,我若是归去,从此与他诀别,只怕这几天的相聚光景,永远不能忘记。谁能忘记这般诗情画意的日子呢?她微微凄然地想。

在铮琮的琴声中,她不禁曼声唱道:“樽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阙,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一曲方歇,两个男子都怔住了,一个在楼外的行人英俊年轻,他驻足听完之后,满面狐疑地望着身边那个蛇头鼠目的小个子,轻轻道:“只不知唱歌的人是谁?孙兄,你能不能替我查一查?”

姓孙的小个子正是天遁门高手鼠精孙小二,他摇摇小脑袋瓜,反问道:“我的龙大爷,你希望是谁呢?”

龙少腾道:“我不知道,但这个唱歌的人不是平凡女子。不但内力深厚,而且情意沉挚,别有深情。她决不是寻常女子。”

孙小二道:“就算她不是平凡女子吧,我担保她不会是一静庵的崔小筠。”

龙少腾讶道:“你敢担保?这话怎说?”

孙小二道:“我早已查得清清楚楚,崔小筠虽是年轻,但精通佛学,禅功深厚。她的规矩守礼更是出了名的,以她这样的人,哪里会唱这种曲子?”

龙少腾矍然道:“是啊,若是真正的佛门弟子,哪怕未曾剃度,也是一样,绝对不会唱这等情深意切的曲子。那么不用查了,我们办我们的事……”

楼上的琴歌声继续飘送下来,龙孙二人掠过不少驻足聆听的人,一径走了。

倚栏而立的崔小筠,左肩轻靠圆柱姿势十分好看。

但觉满怀离愁别意,还未吐尽,只好再借歌声倾诉,当下唱道:“敲碎离愁,纱窗外风摇翠竹。人去后,吹箫声断,倚楼人独。满眼不堪三月暮,举头自觉千山缘。但试把一纸寄来书,从头读。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时足。滴罗襟点点,泪珠盈掬。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杨只碍离人目。最苦是,立尽月黄昏,栏干曲。”

余韵袅袅,悲感袭人。程云松推琴起身,深深叹一口气。

他从来没有这样感动过,却万想不到当他的心肠已经锻炼得坚逾铁石之时,这个少女的歌声,却使他回肠荡气,难以自持。

他徐徐走到书房门口,走廊栏干边的崔小筠,回过头来,淡淡瞧了他一眼,随即回过头去。

“崔小筠,你莫非想离开此地么?”

他认为崔小筠的心意,已经表示得很明白,所以不妨单刀直入的问个清楚。

崔小筠娇躯微微震动了一下,应道:“是的,我也该回去了。”

程云松沉默了一阵,才道:“你回去也好,这对大家都好。”

崔小筠想了一会,实在不明白他话中之意,当下转回身子,毕直地望着他,问道:“你说对大家都好,对不对?但为什么呢?”

程云松苦笑一下,道:“这是十分理智的话,却与我的感情大相违背。假如咱们终须分别的话,那么早点分手自是胜过再相聚一段时间才分手了。”

他停歇了一下,又补充道:“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你或者不同。”

崔小筠不敢坦白告诉他,其实在她也是一样。在这世间,恒河沙数的人海中,想找到一个知音,实是比沙里淘金还难。

由于种种原因,她不方便直言无隐,也不便表露出来。只能含蓄地笑一笑,道:“明儿我就回去,我忽然发觉不适宜住在这里,因为我是佛门弟子!”

程云松惘然地摇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若在往时,对他再多情的女孩子,他明明马上弃她而去,但仍然能够说尽各种美丽的谎言。只有崔小筠,他竟觉得不能骗她。

他回到琴几边,坐下去随手拂奏。

那是一阙长相思的调子,音节幽怨凄楚,动人肺腑。

崔小筠不觉曼声唱道:“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这一首歌词已经露骨地表示很多意思。程云松大为黯然,双眉紧锁,差点儿就出手劈碎了瑶琴。

暮色有如离愁别绪一般,越来越浓。一个侍婢进来点燃灯烛,程云松蓦然惊觉,这才知道崔小筠不知何时已回她自己的房间去了。

看来别离是免不了的了,却不知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断肠人?程云松苦笑了一下,起来走到书桌前,坐了下来,缓缓拿起一支毛笔。

他胸中情绪波荡,只想发泄出来,不拘什么形式,能抒发一点就行了。

桌上现成有一本宋词词谱摆在那儿,他随手一翻,恰好是一阙秦少游的浣溪沙。略为吟诵两句,心中也涌起了填他一首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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