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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雄同处难并立

律香川已从水池中跃出,站在床前,而且已用防水的火折子燃起了灯。

他脸上虽然还带着微笑,但看起来已远不及平时那么温文尔雅,容光焕发了。

无论谁一身水淋淋的时候,样子都不会太好看的。

孟星魂却很喜欢看到他这样子,所以眼睛始终盯在他身上。

律香川的眼睛却在四面移动着。

一个人样子很狼狈的时候,非但不愿意被人看见,也不想去看别人。

孟星魂忽然笑了笑,道:“你在找谁?”

律香川只好回头看着他,也笑了笑,道:“你瞧我是来找谁的?”

孟星魂笑道:“我只知道,你绝不会是来找我的。”

律香川道:“为什么不会?这里除了你之外,还会有什么人?”

孟星魂道:“你知道老伯不在这里?”

律香川笑笑。

孟星魂笑笑道:“你当然已知道他已不在这里,才敢下来。可是你怎么知道的呢?”

律香川没有回答。

他一向拒绝回答对他不利的话。

所以他又朝四面看了看,走到床前,在床上按了按,又走过去,撕下条咸肉尝了尝,皱着眉头喃喃道:“床太硬,肉也太咸,我若是他,一定会将这地方弄得舒服些!”

孟星魂笑笑道:“他用不着将这地方弄得太舒服。”

律香川道:“为什么?”

孟星魂道:“因为他绝不会在这地方待得太久的!”

律香川霍然转身,盯着他的脸,过了半晌,忽又笑道:“你好像很佩服他。”

孟星魂道:“我的确很佩服他,可是,最佩服他的人却不是我。”

律香川道:“哦?”

孟星魂淡淡道:“最佩服他的人是你,所以你才怕他,就因为怕他,所以才想干掉他。”

律香川虽然还在笑,笑得却已很勉强。

孟星魂道:“你难道不承认?”

律香川忽然叹了口气,道:“我承认,能骗过我的人并不多。”

孟星魂道:“一心想骗朋友的人,自己迟早也有被骗的时候,这句话你最好永远记住。”

律香川道:“这句话是谁说的?”

孟星魂道:“我。”

律香川冷笑道:“但你自己岂非也同样被他骗了?”

孟星魂道:“不错,我也被他骗了,也上了他的当,但这样的当我情愿再上几次。”

律香川目光闪动,道:“你什么时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的?”

孟星魂道:“一走进来我就知道了。”

律香川道:“你也已想通了这是怎么回事?”

孟星魂点点头。

律香川又叹息一声,道:“你可不可以从头说给我听听?”

孟星魂道:“可以。”

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很奇特,忽又笑了笑,接着道:“就算你不想听,我也非说给你听不可。”

律香川道:“我在听着。”

其实没有人能比他对老伯这计划了解得更清楚,但他的确还是在很仔细的听着。

因为他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受过如此惨痛的教训,所以这件事的每一个细节,他都希望能知道得更详细、更清楚。

他希望永远也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孟星魂道:“这整个计划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是谁,你知道么?”

律香川道:“我知道,是凤凤。”

孟星魂道:“不错,假如这也是一出戏,戏里的主角就是凤凤,不是你。”

律香川淡淡道:“任何人都不可能在每出戏里都当主角。”

孟星魂道:“只可惜她这次扮的却是个很悲惨的角色,不但悲惨,而且可笑。”

“悲惨”和“可笑”并不冲突,因为这两种结果本是同一原因造成的——愚蠢。

愚蠢可以使一个人的境遇悲惨,也可以使他变得很可笑。

孟星魂道:“凤凤也许并不能算很愚蠢,只不过她太相信自己,也太低估了老伯。”

律香川叹了口气,道:“愚蠢的人是喜欢自作聪明的!”

孟星魂道:“她以为她已骗过了老伯,以为老伯已被她迷住,却不知老伯早已看破了她的用心,所以才故意放她走的。”

律香川叹道:“我本就在奇怪,老伯怎么会信任一个她那样的女人?”

孟星魂道:“老伯故意让她相信已将最后一注押在飞鹏堡,再故意让她将秘密泄露给你,那时非但她完全深信不疑,连我都相信了。”

律香川冷冷道:“但老伯为什么要骗你,难道他也不信任你?”

孟星魂道:“不,他这样做只是要使得这件事看来更真实,因为我若已知道他的计划,态度一定变得会有些不同,你当然立刻就会看出来的。”

他又笑了笑,道:“老伯当然也知道,无论谁要骗过你都不是容易的事。”

律香川道:“要骗过你好像也不容易。”

孟星魂说道:“我刚才若未发现从这通风铁管中,可以听到外面的声音,到现在也许还不明白这件事。”

律香川道:“哦?”

孟星魂道:“我还未找到这里的时候,老伯已将凤凤放出来了,那时她当然觉得很得意,一个人得意时总忍不住会笑的!”

律香川道:“你听到她在笑?”

孟星魂道:“我若未听到她的笑声,也许永远都不会发现老伯藏在这里。”

律香川叹道:“这又给了我个教训,一个人最好永远都莫要太得意。”

孟星魂道:“那时老伯就算真的被她骗过了,他已经从这铁管中听到她得意的笑声,第二次又怎会再放她走呢?”

律香川道:“所以你才能确定,老伯一定是故意放她走的?”

孟星魂道:“不错。”

孟星魂又接着道:“我不了解老伯的用意,所以将她押回来了。老伯当时看到我将她押了回来,心里一定在怪我多管闲事,可是,他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

律香川淡淡道:“也许那时他就已经想到怎么样来利用你,只要可以被他利用的人,他一向都非常欢迎的。”

孟星魂微笑道:“很对。”

律香川冷笑道:“奇怪的是有些人被他利用了之后,居然还好像很得意。”

孟星魂道:“我本来就很得意。”

律香川道:“你得意什么?”

孟星魂道:“因为我现在总算已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了,你却还被蒙在鼓里。”

律香川道:“哦?”

孟星魂道:“你知不知他这计划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

律香川沉吟着道:“他要我相信他还躲在这里,要我动用全力到这里来对付他,他才能乘机赶到飞鹏堡去会合等在堡那边的人,因为他只有将这最后一分力量保存下来,将来才有反击的机会。”

孟星魂道:“你认为真有那么多人在飞鹏堡外等着?”

律香川道:“绝不会没有。”

他说得很肯定。

因为他知道老伯每一次决战之前,都计划得十分仔细周密,不到万无一失时,绝不会出手。

飞鹏堡那边若没有人等着从后山接应,老伯就绝不会亲自率领十二队人自正面攻击。

孟星魂道:“你认为那些人不管有没有接到老伯的讯号,都会在初七的正午发动攻击?”

律香川道:“那只因为老伯早已和他们说好了在初七的正午动手!”

这次他说的口气已没有刚才那么肯定了。

孟星魂道:“你认为老伯真的早就和他们说定了?难道他就完全没有考虑到临时会发生意外?他是不是个如此粗心大意的人?”

律香川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孟星魂淡淡道:“你总该知道,这一战对他的关系多么重大,他怎么会下如此草率的决定?”

律香川的脸色已有些发青,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那么你认为他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孟星魂道:“他的意思,就是要你到这里来找我!”

律香川道:“我还不懂。”

孟星魂道:“他算准了我会在半途被你拦截,我一个人孤掌难鸣,自然难免会落在你们手里。”

律香川道:“还有呢?”

孟星魂道:“他也算准了你们会迫我到这里来,迫着我下去杀他。”

律香川道:“他认为我能够用什么法子来胁迫你?”

孟星魂目中现出怒意,冷笑道:“用小蝶,用高老大,你这人本就什么手段都用得出的。”

律香川道:“他是不是也算准了你一下来,我就会将这口井封死?”

孟星魂道:“也许!”

律香川道:“他还算准了什么?”

孟星魂道:“他还算准了你一定会将这口井重新挖开,一定会自己下来找他,因为他一定有法子让你知道他已不在这里。你既害怕,又怀疑,当然非亲自下来看看不可。”

律香川突然冷笑,道:“照你这么说,他算出来的事倒真不少!”

孟星魂道:“的确不少。”

律香川冷笑道:“你以为他是什么?是个活神仙?”

孟星魂淡淡道:“不管他是不是这么厉害的,我只知道至少有一样事他没有算错。”

律香川道:“什么事?”

孟星魂盯着他,一字字道:“他算准了只要你一下来,我就不会再让你活着上去。”

律香川脸色似已忽然变了。

孟星魂道:“别的事你信不信都没关系,这一点你却非相信不可!”

律香川也在盯着他,惨白的脸色在暗淡的灯光下看来,就像是戴着个纸糊成的面具,虽然全无表情,却显得更诡秘可怕。

孟星魂的脸色当然也不好看。

他已坐了起来,正盘膝坐在床上,一只手按着被单,一只手按着枕头。

这样子坐着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无论谁坐在床上,姿势都会跟他差不多。

奇怪的是,大敌当前,他怎么还能这样子舒舒服服的坐着?

只有他自己知道,坐着不但比躺着好,也比站着好。

若是站在那里,就无异将全身都变成律香川暗器的目标,但坐着时却可以将自己的身子缩小到最低程度。防守的范围总是越小越好的。

何况,到了必要时,这枕头就是他抵抗暗器的盾牌,这被单就是他攻击的武器。

内家“束絮成棍”的功夫,他虽然并没有练过,但一个像他这种终生以冒险为职业的人,无论任何东西到了他手上,都是武器。

律香川一直在仔细观察着他,就像是一个驯兽师在观察着笼中的猛兽。

他的表情冷静而严肃,孟星魂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他都绝没有错过。

孟星魂也正以同样冷静的态度在观察着他。

那情况又像是两匹狼在笼中互相窥伺,互相等着对方将弱点暴露,然后就一下子扑上去,咬断对方的咽喉。

也不知过了多久,律香川忽然笑了笑,道:“看来你的确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孟星魂道:“哦?”

律香川道:“你不但很懂得隐藏自己的弱点,而且很沉得住气。”

孟星魂道:“哦?”

律香川道:“只可惜你已犯了致命的错误,错得简直不可原谅。”

孟星魂道:“哦?”

律香川道:“你对付我这样的人,本不该采取守势的,因为我最可怕的一点是暗器,所以你就该先发制人,封住我的出手。”

孟星魂凝视着他,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的确本该抢先出手的,可是我不能这么做。”

律香川道:“为什么?”

孟星魂道:“因为我的腿受了伤,动作已远不及平时灵活,若是抢先出手,一击不中,情况就可能比现在更危险。”

律香川道:“你没有一击就中的把握?”

孟星魂道:“没有,对付你这样的敌手,谁也没有一击必中的把握。”

律香川道:“所以你不敢冒险?”

孟星魂道:“我的确不敢。”

律香川忽又笑了笑,道:“其实你本不必对我说实话的。”

孟星魂道:“你本来也不必提醒我的错误,我犯的错误越大,对你岂非越有利?”

律香川道:“我提醒你的错误,只不过想诱你先出手。”

孟星魂道:“你失败了。”

律香川也慢慢的点点头,道:“我失败了。”

直到现在为止,他们的态度还是很冷静,极端冷静,绝不冲动,绝不烦躁。

但极端冷静也是种可怕的压力。

幸好这密室中没有第三个人,否则他也许会被这种奇特的压力迫得发疯。

又过了很久,孟星魂忽然也笑了笑,道:“其实我也早就知道你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律香川道:“多谢。”

孟星魂道:“你不但也很沉得住气,而且很懂得压迫对方,使对方自己将弱点暴露。”

律香川微笑道:“我杀人的经验,也许并不比你少。”

孟星魂道:“但现在你已知道我的弱点,为什么还不出手?”

律香川道:“因为你就算有弱点,也防守得很好,防守有时比攻击更难,你防守的能力却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好得多。”

孟星魂道:“可是你的暗器……”

律香川道:“我的暗器虽利,但用来对付你,也同样没有一击必中的把握!”

孟星魂道:“你用不着有一击必中的把握,一击之后,你还可以再击!”

律香川道:“你又错了。”

孟星魂道:“哦?”

律香川道:“高手相争,只有第一击才是真正可以致命的一击,一击之后,盛气已衰,自信之心也必将减弱,再击就更难得手。”

孟星魂道:“所以你在等着我先出手。”

律香川道:“我一向很沉得住气。”

孟星魂又笑,道:“你不妨再等下去。”

律香川道:“我当然要等下去,等得越久,对我越有利。”

孟星魂道:“哦?”

律香川微笑道:“你知不知道你那高老大也来了?”

孟星魂道:“不知道。”

律香川道:“她若久久不见我上去,一定也会下来看看的。”

他微笑着,悠然接着道:“她就算不会助我出手,但有她在旁边,你一定会觉得很不安的,那时我机会就更大了。”

孟星魂的眼角又开始跳动,但脖子却似已渐渐僵硬。

律香川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其实高老大一直对你不错,我也一直对你不错,只要你愿意做我的朋友,我立刻就可以将过去的事全部忘记。”

孟星魂道:“但我却忘不了。”

律香川道:“你忘不了的是什么?”

孟星魂道:“忘不了你那些朋友的下场!”

律香川叹了口气,道:“所以你还是决心要杀我?”

孟星魂道:“不是要杀你,是要你死。”

律香川道:“那又有什么不同?”

孟星魂道:“我没有把握杀你,但却有把握要杀死你!”

律香川道:“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孟星魂道:“我的意思,就算你杀我的机会比较多,我还是可以要你陪着我死,无论我是死是活,反正你都已死定了。”

他说话的态度还是很冷静,每个字都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说出来的,而且确信自己说出了之后,就一定能做到。

律香川目中也露出一丝不安之色,勉强笑道:“但你还是不敢先出手!”

孟星魂道:“不错。”

律香川道:“我并不想杀你,你既不敢出手,我就可以走。”

孟星魂道:“你可以走。”

律香川道:“你若想拦阻我,就势必要先出手,只要你一击不中,我就可以立刻置你于死地,那时你就绝没有法子再要我陪你死了!”

孟星魂淡淡道:“不错,你走吧,我绝不拦你,但你也莫忘了,这里只有一条退路。”

他的态度更冷静,慢慢的接着道:“你退的时候,我绝不拦你,但只要你一跃入水池中,我就会立刻跟着跳下去,在水池里,你更连一分机会都没有。”

律香川冷笑道:“你怎知道我水里的功夫不如你?”

孟星魂道:“我不知道,所以你不妨试试。”

律香川看着他,瞳孔突然收缩,鼻尖似也已沁出汗珠。

孟星魂脖子上紧张的肌肉松弛,微笑道:“我固然不敢冒险,但你却更不敢,因为你的命现在比我值钱得多。”

律香川半垂下头,目中露出一丝狡黠恶毒的笑意,道:“你认为我的命比你值钱,所以比你怕死,但我却知道有个人的看法和你不同。”

孟星魂道:“谁?”

律香川道:“小蝶,孙小蝶。”

他仰面而笑,接着道:“在她眼中看来,你的命一定比谁都值钱得多,你忍心抛下她死么?”

小蝶!这名字就像是一根钉子,忽然被重重的敲入孟星魂心里。

他的心一阵抽痛,痛得连眼泪都几乎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天上地下,绝没有任何事比这名字更能打动他。

绝没有。

所以就在这时,律香川已出手!

任何人都知道律香川最可怕的武功就是暗器。

可是这一次他并没有用暗器。

他突然一把抓住了铺在床上的垫被,用力向外一拉。

坐在被上的孟星魂立刻就仰面倒下。

律香川已闪电般出手,抓住了他的足踝,用力向外一拧!

连他自己都未想到一个人踝骨碎裂的声音听来竟是如此刺耳。

但就在这时,孟星魂手里的被单也挥出,蒙住了他的头。

接着,孟星魂的身子也已弹起,用头顶额角猛撞他的鼻梁。

他也仰面跌倒,冷汗随着眼泪同时流下。

孟星魂咬紧牙关,从床上跳下,压在他身上,挥拳痛击他胁下的肋骨。

这些拳头无论哪一击都足以令人立刻晕厥。

但这两人却仿佛天生就有种野兽般忍受痛苦的本能。

两人的骨头虽已都被对方打断了很多根,但还是互相纠缠着,不停的殴打——谁也想不到刚才那么冷静的两个人,忽然间全都变成了野兽——这是不是因为他们心里隐藏的仇恨在这一刹那间突然全都发作?

律香川忽然一拳击在孟星魂小腹上。

孟星魂踉跄后退,全身都已随着胃部收缩,整个人都缩在床角。

律香川鼻孔里流着血,喘息着,还想扑过去,却已几乎精疲力竭。

孟星魂也已不再有余力反击,却还在挣扎着,嘶声道:“我说过,我死,你也得陪我死!”

律香川咬着牙,狞笑道:“你为什么如此恨我?难道只因为小蝶的儿子是我的?你可以把小蝶抢走,但却抢不走我的儿子。”

孟星魂已愤怒得全身发抖。

“你若想要别人死,自己就得保持冷静,否则你也得死!”

很少有人比孟星魂更明白这道理,但这时他自己却已完全忘记。

律香川为什么也忘了呢?

难道在他心底深处,也是爱着小蝶?还是到他失去小蝶后,才发现自己是爱着她的?

所以他心里的仇恨也和孟星魂同样深。

两人咬着牙,瞪着对方,野兽般喘息着,只要自己的力气恢复了一分,就要向对方扑过去。

但就在这时候,他们忽然同时听到一声叹息。

已有人无声无息的从池水中钻了出来,就像是鱼一般轻,鱼一般滑,甚至连水花都没有被他激起。

无论谁一生中,都很难见到一个水性如此精妙的人。

一个陌生人。

一个很胖的陌生人。他浮在水上时,身子里好像已吹满了气。

他正摇着头叹着气道:“两个一辈子都在练武的人,打起架来居然像两头野兽一样,你们自己难道就一点也不觉得惭愧?”

律香川忽然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实在很惭愧,惭愧极了。”

他虽然在叹息着,但眼睛里却又发出了光。

孟星魂忽然发现他一定是认得这个人,非但认得,而且熟得很。

他的帮手终于来了。

孟星魂的心沉了下去,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人也许并不是很可靠的朋友,但却一定是个很可怕的敌人。

这人的眼睛也正在盯着孟星魂。

他的眼睛很小,但却在闪闪发着光,就像是针尖一样。

他的脸很圆,就连在叹息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笑容,只不过笑得很奇特,让你觉得他就算杀人的时候,也一定是在微笑着的!

他轻飘飘的浮在水上,全身仿佛连一点重量都没有!

孟星魂也从未见过水上功夫如此精妙的人,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这人笑笑道:“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

孟星魂道:“你认得我?”

这人微笑道:“你姓孟叫星魂,听说是近十年来江湖中最冷酷,也最懂得杀人的刺客,但今天你却让我失望得很。”

他又摇着头,叹息着喃喃道:“一个成了名的刺客,就算要跟人拼命,至少也得保持一点点成名刺客的气度,怎么能像野狗般乱咬人?”

孟星魂凝视着他,过了很久,忽然道:“你认得我,我也认得你!”

这人道:“真的?”

孟星魂冷冷道:“你姓易,叫潜龙,听说是近三十年来在江湖中水性最精妙、武功最博的人。”

这人大笑,道:“你果然认得我。”

孟星魂笑道:“但你却早已令我失望得很。”

易潜龙道:“为什么?”

孟星魂道:“因为你本是老伯最好的朋友,但却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出卖了他。”

易潜龙瞪眼道:“谁说我出卖了他,我只不过不想再见他而已!”

孟星魂道:“为什么不想再见他?”

易潜龙道:“因为我知道只要一见着他,他就会要我去替他拼命。”

孟星魂道:“所以你就溜了?”

易潜龙道:“这种时候不溜,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溜?”

他理直气壮的说出来,好像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孟星魂冷笑道:“好,够义气,够朋友!”

易潜龙道:“我不能太够朋友,老伯看得起我,就因为我是个老江湖,老江湖的意思就是不能太过讲义气,脸皮也不能太薄。”

孟星魂冷冷道:“你的确是个标准的老江湖。”

易潜龙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有点看不起我,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个儿子?多少个老婆?”

他不等孟星魂回答,就接着道:“我有十七个老婆,三十八个儿子,女儿还不算,你说,我还能不能够为别人去拼命?我若死了,谁替我养那些孤儿寡妇?”

孟星魂居然在听着。

他本来绝不会和这种人说话的,对付这种人,用拳头远比用舌头正确得多,但是他现在太需要时间。

需要时间来作判断,需要时间来恢复体力。

只有谈话才能给他时间,所以这次谈话虽然令他愤怒又恶心,他却还是只有听下去,说下去。幸好易潜龙也像是很喜欢说话的人。

孟星魂道:“你既已溜了,为什么又回来?”

易潜龙道:“第一,我知道老伯已没法子叫别人为他拼命了;第二,我需要钱。”

孟星魂道:“你需要钱?”

易潜龙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们家吃饭的人太多,赚钱的人却太少,无论谁想养活我那一大家子的人都不是件容易事!”

孟星魂道:“你想找谁要钱?”

易潜龙道:“找个愿意给我钱的人,无论谁给我钱,只要是钱,我就要。”

他看着孟星魂,眨了眨眼,又笑道:“你有没有钱?”

孟星魂道:“没有。”

易潜龙道:“那么我就只好找别人了!”

孟星魂道:“我虽然没有钱,但却可以想法子替你找到钱。”

易潜龙道:“什么法子?”

孟星魂道:“律香川很有钱,你只要杀了他,他的钱岂非全都是你的?”

易潜龙抚掌大笑,道:“不错,听起来这倒是个好主意。”

律香川一直在旁边微笑着,听着,此刻忽然道:“这主意只有一点不好。”

易潜龙道:“哪点不好?”

律香川道:“我虽然很有钱,但却没有人知道我的钱藏在哪里!”

易潜龙道:“我可以找。”

律香川道:“我可以保证你绝对找不到。”

他笑了笑,接着道:“但你只要杀了孟星魂,我就把我的钱分一半给你!”

易潜龙道:“只有一半?”

律香川道:“一半总比没有好。”

易潜龙又大笑,说道:“不错,就算一文也比没有好。”

他转向孟星魂,脸上还在笑,又道:“看来我只有杀了你了。”

孟星魂慢慢的点了点头,道:“看来你的确只有杀了我了。”

易潜龙道:“我有了钱之后,一定会替你买口好棺材的。”

孟星魂道:“谢谢你。”

易潜龙道:“你还有什么遗言没有?”

孟星魂道:“只有一句。”

易潜龙道:“你快说,我喜欢别人的遗言,一个人临死前说的话,通常都有点道理。”

孟星魂道:“还没有拿回来放在自己口袋里的钱,就不能算是钱。”

易潜龙抚掌道:“有道理,果然有道理。”

孟星魂道:“有些人问他要钱的时候,他通常却只会在背后给你一刀的!”

易潜龙道:“我虽然已有很多年没挨过刀了,倒还记得那种滋味并不太好受。”

孟星魂道:“很不好受,尤其是你,像你这么胖的人,挨了刀之后,一定会流很多血。”

易潜龙忽然用力摇头,道:“不行,我怕流血,小律,我看我们这交易还是谈不成。”

律香川在旁边听着,一直不动声色,此刻才微笑着道:“我肋骨已断了三四根,鼻梁好像也断了,你杀了他后,还怕我不付钱?”

易潜龙说道:“是呀!我怕什么?可是为了安全起见,我看我们不如还是一起上去,等你付了钱之后,我再杀他!”

律香川道:“这样子也行。”

孟星魂道:“不行!”

易潜龙道:“为什么不行?”

孟星魂道:“上去之后,就是他的天下了。”

易潜龙看着他,淡淡道:“你好像还没有弄清楚一件事。”

孟星魂道:“什么事?”

易潜龙道:“现在我是老大,我说行就行,根本就没有你说话的余地了。”

孟星魂道:“现在你是老大,到了上面,你就不是了。”

易潜龙道:“只要有钱拿,我就算做孙子也没关系。”

孟星魂道:“好,我也有钱,我给你!”

他身子突然跃起,好像要扑过去跟易潜龙拼命,但跃到半空,突然一拧腰,已转向律香川。

他要找的是律香川,不是易潜龙,也不是别人。

他就算死,也得要律香川陪着他死。

只可惜律香川早已防到他这一招,他还没有扑过去,律香川已滚入水池里。

水很冷。冷水能令人清醒。

律香川一头扎入水里,既不想要孟星魂的命,也不想跟易潜龙啰嗦,只想赶快离开这鬼地方。

好像有人抓住了他的脚。

可是他已在水里摸到了那道暗门,用力往前一冲,抬起头,已可看见井口的星光。

好可爱的星光。

他总算已离开了那鬼地方,而且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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