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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映血染夕阳红

韩棠并不像个养鱼的人,但他的确养鱼,养了很多鱼,奍在水池里,养在鱼缸里,有时他甚至会将小鱼养在自己喝茶的盖碗中。

大多数时候,他都将其他那些养的鱼放在一起,静静的坐在水池旁,坐在鱼缸边,静静的欣赏鱼在水中那种悠然自得的神态,生动美妙的姿势。

这时,他也会暂且忘却心里的烦恼和苦闷,觉得自身仿佛也变成了游鱼,正无忧无虑的游在水中。

他曾经想过养鸟,飞鸟当然比游鱼更自由自在,只可惜他不能将鸟养在天上,而鸟一关进笼子,就立刻失去了那种飞翔的神韵,就好像已变得不是一只鸟。

所以他养鱼。

养鱼的人大多数寂寞,韩棠更寂寞。

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连奴仆都没有。

因为他不敢亲近任何人,也不敢让任何人来亲近他。

他认为世上没有一个人是他可以信任的——只有老伯是唯一的例外。

没有人比他对老伯更忠诚。假如他有父亲,他甚至愿意为老伯杀死自己的父亲。

韩棠也钓鱼。他钓鱼的方法当然也和别人一样,但目的却完全不同。

他喜欢看鱼在钓钩上挣扎的神态。每条鱼挣扎的神态都不同,正和人一样,当人们面临着死亡的恐惧时,每个人所表露出的神态都不相同。

他看过无数条鱼在钓钩上挣扎,也看过无数人在死亡中挣扎。

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看到过一个真正不怕死的人——也许只有老伯是唯一的例外。

老伯是他心目中的神,是完美和至善的化身。

无论老伯做什么,他都认为是对的,无论老伯对他怎么样,他都不会埋怨,虽然他并不知道老伯为什么要这样做,却知道老伯一定有极正确的理由。

他还能杀人,还喜欢杀人。

但老伯不要他杀,他就心甘情愿的到这里来忍受苦闷和寂寞。

所以他时常会将杀机发泄在鱼身上。

有时他甚至会将鱼放在鸟笼里,放在烈日下,看着它慢慢的死。

他欣赏死亡降临的那一刻,无论是降临在鱼身上,是降临到人身上,还是降临到他自己身上。

他时常在想,当死亡降临到自己身上时,是不是更刺激有趣?

养鱼的人并不少,很多人的前院中、后园里,都有个养鱼的水池或鱼缸,但他们除了养鱼外,还做许多别的事。

他们时常将别的事看得比养鱼重要。

但真正养鱼的人,只养鱼,养鱼就是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真正养鱼的人并不多,这种人大都有点怪。要找个怪人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

所以孟星魂终于找到了韩棠。

满天夕阳,鱼池在夕阳下粼粼生光。

孟星魂也在夕阳下。

他看到鱼池旁坐着一个人,钓竿已扬起,鱼已被钓钩钩住,这人就静静的坐在那里,欣赏鱼在钓钩上挣扎。

孟星魂知道这人一定就是韩棠。

他想过很多种对付韩棠的法子,到最后却一种也没有用。

最后他选的是种最简单的法子,最直接的法子。

他准备就这样直接去找韩棠,一有机会,就直接杀了他。

若没有机会,被他杀了也无妨。

反正像韩棠这种人,你若想杀他,就得用自己的性命去作赌注,否则你无论用多复杂巧妙的法子,也一样没有用。

现在他找到了韩棠。

他直接就走了过去。

他要杀韩棠,不但是为高老大,也为了自己。

一个在不断追寻的人,内心挣扎得也许比钓钩上的鱼更苦,因为他虽然不断追寻,却一直不知道自己追寻的究竟是什么。这样的追寻最容易令人厌倦。

孟星魂已厌倦,他希望杀了韩棠后,能令自己心情振奋。

每个人心底深处都会找一个最强的人作为对手,总希望自己能击倒这对手,为了这目的,人们往往不惜牺牲一切代价。

孟星魂走过去的时候,心里的紧张和兴奋,就像是个初上战场的新兵。

但他的脚步还是很轻,轻得像猫,捕鼠的猫,轻得像只脚底长着肉掌,正在追捕猎物的豹子。

他并没有故意将脚步放轻,他已习惯,很少人能养成这种习惯,要养成这种习惯并不容易。

韩棠没有回头,没有抬头,甚至没有移动过他的眼睛。

钓竿上的鱼已渐渐停止挣扎,死已渐临。

韩棠忽然道:“你是来杀我的?”

孟星魂脚步停下。

韩棠并没有看到他,也没有听到他说话。

难道这人能嗅得出他心里的杀机?

韩棠道:“你杀过多少人?”

孟星魂道:“不少。”

韩棠道:“的确不少,否则,你脚步不会这么轻。”

他不喜欢说太多话。

他说的话总是包含着很多别的意思。

只有心情镇定的人,脚步才会这么轻,想杀人的人,心情难镇定,想杀韩棠的人,心情更难镇定。他虽然没有说,孟星魂却已了解他的意思。他不能不承认韩棠是个可怕的人。

韩棠道:“你知道我是谁?”

孟星魂道:“是。”

韩棠道:“好,坐下来钓鱼。”

这邀请不但突然,而且奇怪,很少人会邀请一个要杀他的人一同钓鱼。

这种邀请也很少有人会接受。

孟星魂却走了过去,坐下,就坐在他身旁几尺外。

韩棠手边还有几根钓竿,他的手轻弹,钓竿斜飞起。

孟星魂一抄手接住,道:“多谢!”

韩棠道:“你钓鱼用什么饵?”

孟星魂道:“用两种!”

韩棠道:“哪两种?”

孟星魂道:“一种是鱼最喜欢的,一种是我最喜欢的。”

韩棠点点头,道:“两种都很好。”

孟星魂道:“最好不用饵,要鱼来钓我。”

韩棠忽然不说话了。

直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去看孟星魂一眼,也没有想去看的意思。

孟星魂却忍不住要看他。

韩棠的面目本来很平凡,平凡的鼻子,平凡的眼睛,平凡的嘴,和我们见到的大多数人都完全一样。

这种平凡的面目,若是长在别人身上,绝不会引人注意。但长在韩棠身上就不同。只瞧了一眼,孟星魂心头就好像突然多了种可怕的威胁和压力,几乎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悄悄将钓丝垂下。

韩棠忽然道:“你忘了放饵。”

孟星魂手上的筋骨忽然紧缩,过了很久,才道:“我说过,最好不用饵。”

韩棠道:“你错了,没有饵,就没有鱼。”

孟星魂紧握着鱼竿,道:“有鱼无鱼都无妨,反正我在钓鱼。”

韩棠慢慢的点了点头,道:“说得好。”

他忽然转头,盯着孟星魂。

他目光就好像钉子,一钉上孟星魂的脸,就钉入骨肉中。

孟星魂只觉得脸上的肌肉已僵硬。

韩棠道:“是谁要你来的?”

孟星魂道:“我自己。”

韩棠道:“你自己想杀我?”

孟星魂道:“是。”

韩棠道:“为什么?”

孟星魂拒绝回答,他用不着回答,他知道韩棠自己也会明白的。

过了很久,韩棠又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也知道你是谁了。”

孟星魂道:“哦?”

韩棠道:“我知道近年来江湖中出了个很可怕的刺客,杀了许多很难杀的人。”

孟星魂道:“哦?”

韩棠道:“这刺客就是你!”

孟星魂没有否认——没有否认就是承认。

韩棠道:“但你要杀我还不行!”

孟星魂道:“不行?”

韩棠道:“杀人的人很少聪明,你很聪明,对一件事的看法也很高妙。”

孟星魂听着。

韩棠道:“就因为你想得太高妙,所以不行,杀人的人不能想,也不能聪明。”

孟星魂道:“为什么?”

韩棠道:“因为只有聪明人才会怕。”

孟星魂道:“我怕就不会来了。”

韩棠道:“来是一回事,怕是另一回事。”

孟星魂道:“你认为我怕,怕什么?”

韩棠道:“怕我!你来杀我,就因为怕我,就因为你知道我比你强。”

他目光更锐利,慢慢的接着道:“就因为你怕,所以你才会做错事。”

孟星魂忍不住问道:“我做错什么?”

韩棠道:“第一,你忘了在钓钩上放饵;第二,你没有看到钓钩上本已有饵。”

孟星魂紧握着钓竿的手心里,突然沁出了丝丝冷汗。

因为他已感觉到钓竿在震动,那就表示钓钩上已有鱼。

钓钩上有鱼,就表示钩上的确有饵。

钩上有饵,就表示他的确怕,因为他若不怕,就不会看不见饵。

韩棠道:“要杀人的人,连一次都不能错,何况错了两次。”

孟星魂忽然笑了笑,道:“错一次并不比错两次好多少,因为错一次是死,错两次也是死。”

韩棠道:“死并不可笑。”

孟星魂道:“我笑,是因为你也错了一次。”

韩棠道:“哦?”

孟星魂道:“你本不必对我说那些话的,你说了,所以你错了!”

韩棠也忍不住问道:“错在哪里?”

孟星魂道:“你说这些话,就表示你并没有把握杀我,所以要先想法子使我心怯。”

韩棠手里的钓钩也在震动,但他却忘了将钓钩举起。

孟星魂道:“我经验当然没有你多,心也比不上你狠,出手更比不上你快,这些我都已仔细去想过了。”

韩棠道:“你想过,却还是来了。”

孟星魂道:“因为我想到,有样比你强的地方。”

韩棠道:“哦?”

孟星魂道:“我比你年轻。”

韩棠道:“年轻并不是长处,是短处。”

孟星魂道:“但年轻人体力却强些,体力强的人比较能持久。”

韩棠道:“持久?”

孟星魂道:“真正杀人的人,绝不肯做没有把握的事,你没把握杀我,所以一直未出手。”

韩棠冷笑。

他脸上一直不带丝毫情感,没有任何表情,此刻,却有种冷笑的表情。

能令没表情的人脸上有了表情,就表示你用的法子很正确,至少你的话已击中他的弱点。

所以孟星魂立刻接着道:“你想等我有了疏忽时再出手,但我自然绝不会给你这机会,所以我们只有在这里等着,那就要有体力,就要能持久。”

韩棠沉默着,过了很久,忽然说道:“你很有趣。”

孟星魂道:“有趣?”

韩棠道:“我还没有杀过你这样的人!”

孟星魂道:“你当然没有杀过,因为,你杀不了。”

韩棠沉思着,像是根本未听到他在说什么,又过了很久,才淡淡道:“我虽未杀过,却见过。”

孟星魂道:“哦?”

韩棠道:“像你这样的人实在不多,但我却见过一个人几乎和你完全一样!”

孟星魂一心动,脱口道:“谁?”

韩棠道:“叶翔!”

韩棠果然认得叶翔。

这一点孟星魂早已猜到,但却始终猜不出他们是怎么认得的,有什么关系。韩棠淡淡说道:“他冷静、迅速、勇敢,无论要杀什么人,一击必中,在我所见到的人之中,没有第二个比他更懂得杀人。”

孟星魂道:“他的确是。”

韩棠道:“你认得他?”

孟星魂点点头。

他不想隐瞒,因为韩棠也不想隐瞒,韩棠现在已是他最大的敌人,但他却忽然发现自己在这人面前居然可以说真话。

能让他说真话的人,他并没有遇见几个。

韩棠道:“你当然认得他,我早已看出你们是从一个地方来的。”

孟星魂道:“你知道我们是从哪里来的?”

韩棠摇摇头,道:“我没有问,因为我知道他绝不会说。”

孟星魂道:“你怎么认得他的?”

韩棠道:“他是唯一的一个能活着从我手下走开的人!”

孟星魂道:“我相信。”

韩棠道:“我没有杀他,并非因为我不能,而是因为我不想。”

孟星魂道:“不想?”

韩棠道:“无论做什么事都有很多同行,只有做刺客的是例外,这世上真正的刺客并不多,叶翔却是其中一个。”

孟星魂道:“你让他活着,是因为想要他去杀更多的人?”

韩棠道:“不错。”

孟星魂道:“但你却错了。”

韩棠道:“错了?”

孟星魂道:“他现在已不能杀人。”

韩棠道:“为什么?”

孟星魂道:“因为你已毁了他的信心。”

直到现在,孟星魂才真正了解叶翔为什么会突然崩溃的原因。

过了很久,韩棠才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他的确已无法杀人,那时我本该杀了他的!”

他抬头,盯着孟星魂,说道:“所以,今天我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我绝不会让你活着走出去!”

孟星魂淡淡道:“我不怪你,因为我也不会让你活着……”

他忽然闭上了嘴。

韩棠嘴角的肌肉也突然抽紧。

他们两人同时嗅到了一种不祥的血腥气。

鱼池在山坳中。

暮色已笼罩群山。

他们同时看到两个人从山坳外踉跄冲了进来,两个人满身浴血,全身上下几乎已没有一处完整干净的地方,能支持到这里,只因为那两人还想活下去。

求生的欲望往往能令人做出他们本来绝对做不到的事。

两个人冲到韩棠面前,才倒下去。

韩棠还是在凝视着自己手里的钓竿,好像就算是天在他面前塌下来,也不能令他动一动颜色。

孟星魂却忍不住看了这两人一眼,其中一人立刻用乞怜的目光向他求助,喘息着道:“求求你,把我们藏起来,后面有人在追……”

另一人道:“我们都是老伯的人,一时大意被人暗算,连老伯的大公子孙剑都已被杀。”

孟星魂忍不住又去看了韩棠一眼,他以为韩棠听到这消息至少应该回头问问。

韩棠却像是没有听见。

那人又道:“我们并不是怕死贪生,但我们一定要将这消息回去报告老伯。”

另一人道:“只要你肯帮我们这次忙,老伯必有重谢,你们总该知道老伯是多么喜欢朋友的人!”

孟星魂只是听着,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等着看韩棠的反应。

韩棠也没有反应,就好像根本没听过“老伯”这人的名字。

孟星魂不禁暗暗佩服,却又不免暗自心惊。

他已从韩棠身上将老伯这人了解得更多,了解得越多,越觉得心惊,能令韩棠这种人死心塌地,老伯的可怕自然更可想而知。

他刚发现这两人目中露出惊诧不安之色,山坳外已掠来三条人影。

第一人喝道:“我早已告诉过你们,就算逃到天边也逃不了的,快纳命来吧!”

第二人道:“我们既已来到这里,至少也该跟这里的主人打个招呼才是。”

第三人道:“哪位是这里的主人?”

他眼睛盯着孟星魂。

孟星魂道:“我是来钓鱼的。”

第一人道:“无论谁是这里的主人,只要将这两个小子交出来就没事,否则……”

第二人说话总比较温和,道:“这两人是孙玉伯的手下,杀了我们不少人,冤有头,债有主,我们来找的只是他们。”

躺在地上的两个人挣扎着,似乎又想逃走。

韩棠忽然道:“你们一定要这两个人?”

他一说话,孟星魂就知道他要出手了。

他一出手,这三个人,就绝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去。

第一人道:“当然要,非要不可。”

韩棠道:“好!”

“好”字出口,他果然已出手。

谁也看不清他是怎样出手的,只听“砰”的一声,正挣扎着爬起来的两个人头已撞在一起。

孟星魂不得不闪了闪身,避开飞溅的鲜血和碎裂的头骨。

韩棠就好像根本未回头,道:“你们既然要这两个人,为什么还不过来拿去?”那三个人目中也立刻露出惊诧不安之色,就好像已死了的这两个人一样,谁也不懂韩棠为什么要杀死老伯的手下。孟星魂却懂。就在这两人挣扎着爬起的时候,他已发现他们伤势并不如外表看来那么严重,已发现他们袖中都藏着弩筒一般的暗器。

这根本就是一出戏。

这出戏当然是演给韩棠看的。

他若真的相信了这两人是老伯的手下,此刻必已遭了他们的毒手。

孟星魂只奇怪韩棠是怎么看出来的,因为他根本没有看。

对方三个人显然更奇怪,孟星魂带着好奇的目光瞧着他们,不知道他们要怎么样才能退下去。

第二人道:“我们本来就只不过想要他们的命,现在他们既然已没有命,我们也该告辞了。”

他说话一直很温和,像是早已准备来打圆场似的。

这句话说完,三个人已一齐向后跃身。

就在这时,突见刀光闪动。

三声惨呼几乎同时响起,同时断绝,三颗头颅就像是三个被一脚踢出去的球,冲天飞了出去。

好快的刀。

刀锋仍然青碧如水,看不到一点血渍。

刀在一个锦衣华服的彪形大汉手上,这人手上就算没有刀,也同样能令人觉得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孟星魂一眼就看出他平时一定是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只有手里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威风和杀气。

他只希望这人不是老伯的“朋友”!

只听这人沉声道:“这五个人都是十二飞鹏帮的属下,故意演这出戏来骗你上当,你本不该放他们逃走的。”

孟星魂的心沉了下去。

这人显然是老伯的朋友,韩棠再加上这么样一个人,孟星魂已连一分机会都没有。

韩棠忽然道:“你认得他们?”

这人笑了笑,道:“老伯帮过我一次很大的忙,我一直想找机会回报,所以我知道老伯和十二飞鹏帮结怨之后,我一直在留意他们的举动。”

韩棠点点头,道:“多谢……”

听到这“谢”字,孟星魂已发觉不对了。

韩棠绝不是个会说“谢”字的人。

就在这时,他已看到韩棠手里的钓竿挥出,钓丝如绞索般向这人的脖子上缠了过去。

韩棠真的喜欢杀人,别人帮了他的忙,他也要杀。

好像无论什么人他都要杀。

绞索已套上这人的脖子,抽紧,绷直——这钓丝也不知是什么制成的,比牛筋还坚韧。

他的呼吸已停顿。

韩棠只要出手,就绝不会给对方任何抵挡闪避的机会。

一击必中。

这是韩棠出手的原则,也就是孟星魂出手的原则。

但这次,韩棠却犯了个无法挽救的错误。

他始终没有回头,没有看到这人手里握着的是把怎么样的刀。

刀挥起,斩断了绞索,发出“嘣”的一响。

这人已凌空翻身,退出五丈。

韩棠也知道自己错了,他太信任这根绞索,他太信任自己。

“一个人自信太强也同样容易发生错误的,有时甚至比没有自信更坏。”

韩棠想起了老伯的话,孟星魂第一次看到他脸色变了。

他和孟星魂同样知道,这人不像他们,绝不敢相信自己一击必中!所以他一击不中,必定还有第二击。他手抚着咽喉,还在喘息,暮色中又有三个人箭一般蹿过来。

这三人一现身,他立刻恢复了镇定,忽然对韩棠笑了笑,道:“你怎知道那五人全是幌子,我才是真正来杀你的?”

韩棠不回答,却反问道:“你们都是十二飞鹏帮的人?”

这人道:“屠城屠大鹏。”

另外三个人也立刻报出了自己的名姓。

“罗江罗金鹏。”

“萧安萧银鹏。”

“原冲原怒鹏。”

现在这出戏已演完,他们已没有隐瞒的必要,何况他们始终都没有瞒过韩棠。韩棠的瞳孔在收缩,他知道这四个人,知道这四个人的厉害。

这世上还没有任何人能单独对付他们四个。

他已渐渐感觉到死亡降临的滋味。

孟星魂忽然觉得自己所处的地位很可笑。

他是来杀韩棠的,但现在屠大鹏他们却必定已将他看成是韩棠的朋友。

他们绝不会放过他。

韩棠呢?是不是也想要他陪自己一起死?

他唯一的生路也许就是先帮韩棠杀了这四个人再说,可是他不能这样做。

他绝不能在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面前泄露自己的武功,他也没把握将这四个人一起杀了灭口。

所以他只有死。

屠大鹏他们一直在不停的说话。

“韩棠,你该觉得骄傲才是,杀孙剑的时候,我们连手都没有动,但杀你,我们却动用了全力。”

“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你是孙玉伯的死党,十二飞鹏帮现在已经和孙玉伯势不两立。”

“你一定会奇怪我们怎么知道你和孙玉伯的关系,这当然是有人告诉我们的,只可惜你一辈子也猜不出这个人是谁。”

“这人当然很得孙玉伯的信任,所以才会知道你们的关系。”

“孙玉伯一向认为他的属下都对他极忠诚,但现在连他最信任的人也出卖了他,这就好像一棵树的根已经烂了。”

“根若已烂了,这棵树很快就会烂光的。”

“所以你只管放心死吧,孙玉伯一定很快就会到十八层地狱去陪你。”

韩棠听着,他的神情虽然还很镇定,连一点表情也没有,但那只不过因为他脸上的肌肉已僵硬。

孟星魂本来一直在奇怪,屠大鹏他们为什么要说这些话,现在才忽然明白,他们说这些话只不过是想分散韩棠的注意力,令韩棠紧张!

心情紧张不但令人的肌肉僵硬,反应迟钝,也能令一个人软弱。

孟星魂已可想象到韩棠今日的命运。

可是他自己的命运呢?

他忽然发现屠大鹏在向他招手,他立刻走过去。

他走过去的时候全身都在发抖,他虽然没有听过老伯的那些名言,却懂得如何让敌人轻视他,低估他。

屠大鹏的眼睛就像根鞭子,正上上下下的抽打着他,过了很久才道:“你是来钓鱼的?”

孟星魂点点头。

屠大鹏道:“你不认得韩棠?”

孟星魂摇摇头。

屠大鹏道:“你不认得他,为什么会让你在这里钓鱼?”

孟星魂道:“因为……因为我是个钓鱼的人。”

这句话非但解释得很不好,而且根本就不能算是解释。

但屠大鹏却点了点头,道:“说得好,就因为你只不过是个钓鱼的,他认为你对他全无危险,所以才会让你在这里钓鱼。”

孟星魂道:“我正是这意思。”

屠大鹏道:“只可惜你并不是个聋子。”

孟星魂目中露出茫然不解之色,道:“聋子?我为什么要是个聋子?”

屠大鹏道:“因为你若是个聋子,我们就会放你走,但现在你听到的却已太多了,我们已不能不将你杀了灭口,这实在抱歉得很。”

他说话的态度很温和,很少有人能用这样的态度说出这种话!

孟星魂已发觉他能在十二飞鹏帮中占如此重要的地位绝非偶然,也已发觉要从这种人手下活着走开并不容易。

屠大鹏忽又问道:“你会不会武功?”

孟星魂拼命摇头。

屠大鹏道:“你若会武功,也许还有机会,我们这四人,你可以随便选一个,只要你能赢得了一招半式,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走。”

这实在是个很大的诱惑。

他们这四人无论哪一个都不是孟星魂的敌手。

要拒绝这种诱惑不但困难,而且痛苦。孟星魂却知道自己若接受了这诱惑,就好像一条已吞下饵的鱼。

山坳外人影幢幢,刀光闪动。

屠大鹏并没有说谎,他们这次行动的确已动用了全力。

现在养鱼的人自己也变成了一条鱼。

一条网中的鱼。

孟星魂不想吞下这鱼饵,但他若拒绝,岂非又显得太聪明?

屠大鹏的鱼饵显然也有两种,而且两种都是他自己喜欢的。

孟星魂只觉脖子僵硬,仿佛已被根绞索套住。

他艰涩的转了转头,无意间触及了屠大鹏的目光,他忽然从屠大鹏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线希望。

屠大鹏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里并没有杀机,反而有种很明显的轻蔑之意。

他垂下头,忽然向屠大鹏冲过去。

屠大鹏目中掠过一丝笑意,手里刀已扬起。

孟星魂大叫,道:“我就选你!”

他大叫着扑向屠大鹏手里的刀锋,就像不知道刀是可以杀人的。

锐利的刀锋刺入他胸膛时,仿佛鱼滑入水,平滑而顺利。

他甚至完全没有感到痛苦。

他大叫着向后跌倒不再爬起,他本是仰面跌倒的,身子突又在半空扭曲抽动,跌下时,脸扑在地,叫声中断的时候,鲜血已完全自刀尖滴落,刀锋又莹如秋水。

好刀!

屠大鹏看着已死鱼般倒在地上的孟星魂,慢慢的摇了摇头,叹道:“这孩子果然只懂得钓鱼。”

原怒鹏也在摇着头,道:“我不懂这孩子为什么要选你?”

屠大鹏淡淡道:“因为他想死!”

说到“死”时,他身子突然蹿出。

他身子蹿出的时候,罗金鹏、萧银鹏、原怒鹏的身子也蹿出。

四个人用的几乎是完全同样的身法,完全同样的速度。

四个人就像是四支箭,在同一刹那中射出。

箭垛是韩棠。

没有人能避开这四支箭,韩棠也不能。

他真的好像已变成了箭垛。

四支箭同时射在箭垛上。

越灿烂的光芒,消逝得越快。

越激烈的战役,也一定结束得越快。

因为所有的光芒和力量都已在一瞬间迸发,因为所有的光芒和力量就是为这决定性的一刹那存在。在大多数人眼中看来,这一战甚至并不激烈,更不精彩。

屠大鹏他们四个人冲过去就已经将韩棠夹住。

韩棠的生命就立刻被挤出。

四个人分开的时候,他就倒下。

战斗在一刹那间发动,几乎也在同一刹那间结束。

简单的战斗,简单的动作。

简单得就像是谋杀。但在孟星魂眼中看来却不同,他比大多数人看得都清楚。

他将他们每一个动作都看得很清楚。他们的动作并不简单,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们至少已做出了十七种动作。

每一种动作都极锋利,极有效,极残酷。

孟星魂并没有死。

他懂得杀人,懂得什么地方一刀就能致命,也懂得什么地方是不能致命的。

所以他自己迎上了屠大鹏的刀锋。

他让屠大鹏的刀锋刺入他身上不能致命的地方,这地方距他的心脏只有半寸,但半寸就已足够。

杀人最难的一点就是准确,要准确得连半分偏差都不能有。

屠大鹏的武功也许很高,但杀人却是另外一回事,武功高的人并不一定就懂得杀人,正如生过八个孩子的人也未必懂得爱情一样。

他这一刀并不准确,但他以为这一刀已刺入了孟星魂的心脏。

孟星魂很快的倒下,因为他不愿让刀锋刺入太深,他跌倒时面扑向地,因为他不愿血流得太多。

他忍不住想看看屠大鹏他们是用什么法子杀死韩棠的。

他更想看看韩棠是不是有法子抵抗!

像韩棠这种人,世上也许很难再找到第二个,这种人活着时特别,死也一定死得很特别。

要杀死这种人,就必定要有一种更为特别的方法,这种事并不是时常都能看到的,孟星魂就算要冒更大的险,也不愿错过。

这把刀实在太锋利,他倒下去很久之后,才感觉到痛苦,幸好他还可用手将创口压住。

那时屠大鹏已向韩棠扑了过去。

孟星魂本该闭着眼睛装死的,但他却舍不得错过这难得的机会。他看到了,而且看得很清楚。

屠大鹏他们冲过去的时候,韩棠已改变了四种动作。

每一种动作都是针对着他们四个人其中之一发出的,他要他们四个人都认为他已决心要和自己同归于尽。

韩棠若是不能活,他们四个人中至少也得有个陪他死!

只要他们都想到这一点,心里多少都会产生些恐惧。

只要他们四个人中有两个心中有了恐惧,动作变得迟钝,韩棠就有机会突围,反击!

屠大鹏的动作第一个迟钝。

这并不奇怪,因为他已领教过韩棠的厉害。

第二个心生畏惧的是萧银鹏。

他手里本来也握着柄刀,此刻刀竟突然落下。

韩棠的动作又改变,决心先以全力对付罗金鹏和原怒鹏。

只要能将这两人击倒,剩下两人就不足为惧。

谁知就在这刹那间,屠大鹏和萧银鹏的动作也已突然改变。

最迟钝的反而最先扑过来。

韩棠知道自己判断错误时,已来不及了。

他已没有时间再补救,只有将错就错,突然出手抓住了罗金鹏的要害。

罗金鹏痛得弯下腰,一口咬在他肩上,鲜血立刻自嘴角涌出。

他左手的动作虽较慢,但还是插入了原怒鹏的肋骨。

因为原怒鹏根本没有闪避,他的肋骨虽断,却夹住了韩棠的手,然后他左右双手反扣,锁住了韩棠的手肘关节。

他虽已听到韩棠关节被捏断的声音,却还是不肯放手。

这时萧银鹏已从后面将韩棠抱住,一只手抱住了他的腰,一只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屠大鹏的刀已从前面刺入了他的小腹。

韩棠全身的肌肉突然全都失去控制,眼泪、口水、鼻涕、大小便突然一齐涌出,甚至连眼珠子都已凸出,脱离眼眶。然后,罗金鹏、原怒鹏、萧银鹏才散开。

罗金鹏身子还是虾米般弯曲着,脸上已疼得全无人色,眼泪沿着面颊流下,将嘴角的鲜血颜色冲成淡红,他牙关紧咬,还咬着韩棠的一块肉。

只有屠大鹏还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脸上也已全无人色。

那当然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恐惧。

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了韩棠的脸。

他虽然杀人无数,但看到这张脸时,还是不禁被吓得魂飞魄散。

韩棠还没有倒下,因为屠大鹏的刀锋还留在他小腹中。

他们每一个动作,孟星魂都看得很清楚。

若不是面扑在地,可以将胃压住,他此刻必已不停呕吐。

他自己也杀过人,却很少看到别人杀人。

他想不到杀人竟是如此残酷,如此可怕。

他们的动作已不仅是残酷,已有些卑鄙,已连野兽都不如。

过了很久很久。

屠大鹏才能发得出声。

他的声音抖得像绷紧了的弓弦,紧张而嘶哑。

“我知道你死不瞑目,死后一定会变为厉鬼,但你的鬼魂却不该来找我们,你应该去找那出卖你的人。”

韩棠当然已听不见,但屠大鹏还是往下说:“出卖你的人是律香川,他不但出卖你,还出卖了孙玉伯!”

萧银鹏突然冲过来,将屠大鹏拖开。

他的声音也在发抖,嗄声道:“走,快走……”

韩棠尸体倒下时,他已将屠大鹏拖出很远,就好像韩棠真的已变为厉鬼,在后面追赶着要报仇。

罗金鹏已不能举步,只有在地上滚,滚出去很远,才被原怒鹏抱起。

他突然张嘴呕吐,吐出了嘴里的血肉,吐在鱼池里。立刻有一群鱼游来争食这团血肉。

这是韩棠的血,韩棠的肉。

他活着的时候,又怎会想到鱼也有一天能吃到他的血肉?

他吃鱼,现在鱼吃他。他杀人,现在也死于人手!这就是杀人者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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