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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有情佳丽

莲姬勒转马头,催马疾驰。她的坐骑乃是西域名种良驹,脚程极快。加上莲姬骑术精湛,是以速度惊人。

在黑夜中策马疾驰,实是十分危险之事。一个踬颠,摔下马来,纵是一身武功,亦有丧命之虞。

大约驰行了七八里路,胯下的名驹曾经踬颠了好几次。假如莲姬骑术稍差,早就得摔死了。又疾驰了数里,莲姬估计那村庄就在前面,相距最多只有三四里路,顿时大为放心,放缓了速度。

她此时不必全心全意放在道路上,是以有余暇寻思别的事。她不想还没事,这一寻思,突然勒住坐骑。清冷的晚风,吹得她头脑十分清醒。

她暗暗忖道:“假如我不能及时召援,主公他们势必陷入险境。但主公武功通玄,敌人决不能伤得了他。因此最危险的却是那个端木芙了。”

想起了她,莲姬可就情不自禁的泛起满腔妒念。只因疏勒国师之所以帮助端木芙,既非为了正义,亦非为了厚利,自然是为了端木芙这个人。她轻而易举地就把莲姬击败,使疏勒国师甘心为她所用。

在莲姬心中,当然十分怨恨难受。莲姬深知端木芙武功极有限,心想到了性命交关之时,疏勒国师他总是须得先顾自己,这一来端木芙必被对方掳去或是当场杀死无疑。

她细细思量此事能不能行,不知不觉已耗去一点时间。假如是别的女人,在妒火中烧之下,必定毫不迟疑地这样做了。可是莲姬终究是西域人氏。在西域诸国,凡是信奉伊斯兰教的社会中,女人地位甚低,法律明文规定可娶多妻。因此之故,莲姬的妒火,比中国的女人远远不及,故此她才会迟疑不决。

她深深吸一口气,忽然推翻了早先的想法,催马行去,一面想道:“不行,假如主公事后发现我故意延迟,那时候我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时候她已完全改变了心意,决定如限赶到。当下策马行去,好在这三四里地,只是片刻工夫而已。

才走了十余丈,忽见前面路上有一个人迎面行来。但见此人身量高大,穿一袭长衫,手中似是拏着一把特别长的折扇,只这么几步路,他已经打开扇凉,又阖拢来的弄了好几次。

双方迎面而行,霎时迫到切近。莲姬戒备地望去,但见此人衣冠不整,衣敝履破,简直是个穷途潦倒的文士。她略为放心,但双目仍然紧紧盯住此人。

那落魄文士突然伸手一拦,莲姬只好勒住马,问道:“你干吗拦住我去路?”

落魄文士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如何在深更半夜中,独自骑马乱跑,咦!这匹马实在太神骏了,是你的么?”

莲姬没好气地道:“当然是我的啦,我爱怎样那是我的事,你管得着么?”

落魄文士道:“话不是这么说,假如你是中华人民,犹有可说,但你分明是异国佳人,可就不由得我不关心了。”

莲姬心知自己的装束衣饰以及面纱,已证明自己不是中国人。因此这一点既不必否认,亦无须惊奇。

她心念一转,道:“先生你是读书人,所谓一事不知,儒者之耻。所以我要提出一个问题,假如你回答得出,我就有问必答。如若你答错了,对不起,我不会再跟你讲话。你也不得拦阻于我。”

落魄文士敞声大笑,道:“好极了,你问吧!”

莲姬道:“你既是认为我是异国之人,那么请你指出我是哪一国之人?”

落魄文士没有立刻做声,似是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莲姬嘲声而笑,道:“得啦,你快快让开,你这叫做自取其辱,可怪我不得。”

落魄文士摇手道:“等一等,谁说我认不出来的?姑娘你必是和阗国人,是也不是?”

莲姬一怔,道:“你怎会知道?”

落魄文士笑道:“我不但已读破万卷书,并且又行过万里路,能够认出你是哪一国人氏之举,在我来说微不足道,何须感到奇怪?”

莲姬突然恍悟,道:“你可是武林人物?”

落魄文士道:“不错,也算得是武林之士。”

莲姬道:“我在大会上露过面,怪不得你晓得了。”

落魄文士道:“我当时没有在场参观,竟不知你曾当众宣布自己的国籍。”

莲姬想了一下,道:“不错,我根本没有提及国籍,也从来没有人问过我。”她虽然是十分聪明之人,但性格爽直坦白,是以竟照实说出。

那落魄文士欢然笑道:“既然你自己也承认了,那么我就开始发问啦!”

莲姬没有做声,对方便道:“你半夜三更,还在路上行走,定是身有急事,对也不对?”

莲姬道:“对,但你如果问我那是什么事,我决不告诉你。”

落魄文士皱眉道:“你应该有问必答才是。”

莲姬决然道:“不行,别的问题我可以答你。”

落魄文士见她心意甚坚,没可奈何,道:“好吧,我且问你,你的目的地是不是前面那个村庄?”

莲姬道:“是的。”

落魄文士道:“假如我不许你前往,你便如何?”

莲姬冷冷道:“那就出手杀了你。”

落魄文士大笑一声,态度声音都十分狂放不羁。

莲姬芳心暗怒,道:“你以为我不敢取你性命么?”

“那倒不是。”对方答道:“我只是笑你这个外国佳丽未免太过夸口了,你既不知我是谁,自然也不知道我的功夫到了什么地步,怎敢如此夸口?”

莲姬点点头,道:“你这话倒是有理。”

那落魄文士道:“你不失为率真坦白之人,觉得我的话有理,便自承认,毫不狡辩。这种性格,真是使人欢喜。”

他停顿一下,又道:“我姓文名达,外号庐山狂士。你想必就是莲姬夫人了?”

莲姬道:“是的,我就是莲姬。文先生你的大名,我们也曾听过。据说你武功相当高强,为人狂傲不羁,浪迹江湖,向来是一意孤行之士。”

文达不觉露出讶色,道:“你们连我也知道,真了不起,须知我浪迹江湖的时间不算长,也没有做过什么惊人的事业。”

莲姬估计时间已经是半个时辰之限,假如抵达那村庄中,见到罗廷玉,还得说上一阵话,时间便绝对不够了。

所以她突然着急起来,道:“文先生,我们有话以后再谈,现在我有一件要紧之事,赶着去办。”

文达道:“什么事,可是去见罗廷玉罗公子?”

他一言中的,使莲姬反而心生疑虑,忖道:“他为何容容易易就猜中了?敢是故意在这儿堵截我的?”

当下应道:“不,我另外有事。”

文达道:“你最好坦白告诉我,或者对你有点帮助。”

莲姬想道:“我与他从不相识,毫无关系,他怎会帮助我?说不定他已被独尊山庄网罗了去,所以要哄骗出我的真话。”

这么一想,更是不肯泄露机密。当下说道:“文先生,我要办的事,不愿别人晓得,这也是人之常情,你怎能强迫我非说不可?”

文达哈哈一笑,道:“这话虽是有理,无奈我已认定你欲办之事,与我大有关系,是以不肯轻轻放过了你。”

莲姬怒声道:“这样说来,我竟是非动手不可了?”

文达耸耸肩头,道:“悉随尊便。”

莲姬身在马上,也不见她有何动作,那匹骏驹突然迅快的连退七八步。但见莲姬迅即在鞍边摘下一根钢矛,大约是七八尺长。此时坐骑已改退为进,蹄声暴响,宛如驰雷掣电般向文达冲去。

她手中的钢矛,在黑夜中精芒闪动,虽然此矛尺寸在马上兵器而言,算是短的。可是用来冲锋突围,自然比寻常刀剑的威势又大上许多倍。尤其是以一对一,这一根利矛,实是厉害之极。一眨眼间,她手中的利矛已迫近文达,矛尖力挑,迅如闪电。

莲姬这一记攻击,在气势速度上真能使千军辟易,凌厉之极。尤其是她胯下的良驹,脚程极快,如若冲过敌人,谁也休想追得上她。庐山狂士文达狂笑一声,但霎时间这阵笑声已随着奔马移退了老远。敢情他身子挂在矛尖上,并非自行跃退。那匹骏马奔行之势很快就减低了,终于停下。原来文达举脚挡住它的视线,使它无法驰骋。

文达本是以折扇黏压着矛尖,那马一停,他双脚一沾地,立时传出一股绝强的力道。莲姬“哼”了一声,自知抵挡不住对方的内力,目下只有从两条路之中选择其一。

一是丢弃了长矛,一是跃落地上。但前者予敌人以趁势反击之机,后者则尚可借跃落之势,卸去对方一大半的内力攻势。因此她被迫无奈的跃落地上,顺势撤回钢矛。

文达摆扇取凉,状至暇豫,口中说道:“莲姬夫人,你这一记强冲之势,如果换了一个武功稍差之人,目下定必肚破肠穿,被你一矛挑死了。”

莲姬道:“是又怎样?”

文达道:“人命关天,你难道竟无丝毫不忍之心么?”

莲姬厉声道:“谁叫你阻挡我的去路。”

她心中怒火熊熊,猛烈地燃烧起来。因为这个庐山狂士文达,已耽误了很多时间,就算现在马上让路,也未必赶得及了。其时受害之人,难以数计,因此她焉会为了杀死一个人而生出不忍之心?

她绰矛欺近对方,突然一招“破壁穿云”,钢矛化作一道光虹,电急刺去。这一招又与马上出手时大不相同,比较起来,虽然没有那么迅急威猛之势,却多出灵活刁毒的手法,似是更难招架。

庐山狂士文达一招“如封似闭”,折扇一敲一推,好像是毫不费力便化解了对方的矛势。

莲姬运矛再攻,转眼间连发四招,招招皆是十分恶毒奇奥的手法,加上强劲的内力,威势凌厉之极。

文达一面以奇巧手法破解敌矛招数,一面运起内功,从折扇上发出一股强大无伦的潜劲。

表面上仍然轻松自在地挡住她这一轮急攻。但他心中却十分沉重,隐隐觉得今晚之事大有蹊跷。他迅快想道:“此女的一身武功,固然十分不凡,如是寻常高手惹上了她,只怕难逃一死之危。但这还不是我最感忧虑的,因为她眼中的怒火,心中的杀机,竟是如此强烈,可见得我阻路之举,分明已触犯了她的大忌。”

他心念一动,手中折扇硬扫出去,“当”的一声,竟把莲姬连人带矛扫出五六步之外。他没有乘机欺入迫攻,反而退了数尺,高声道:“我可不想杀死你,然而你若是继续苦苦相迫,我没法可想,也就只好放手反击了。”

莲姬骂道:“谁教你不放手反击的?”

文达呵呵一笑,道:“我向来是怜香惜玉之人,你长得如此美貌动人,我怎舍得妄下毒手呢?”

他向来放荡不羁,如今年纪虽大,故习仍然未除,因此这些话随口而出,根本不必考虑。

莲姬怒道:“听了你这些话,就可以知道你不是正经人,自然也不是好人。”话声中挥矛再攻,凌厉异常。

文达连退十六七步之多,一味封拆敌招,仍不反击。

莲姬大怒停手,喝道:“有种的就放手与我一拚。”

文达道:“有种的人才不跟你拚命呢,请问这是哪一国的规矩?人家一挡路你就瞪眼睛杀人,幸好我没有讨到像你这种老婆。”

他的语调谑中仍有道理,莲姬气得大叫道:“你挡我的路,便会误了好多人的性命,我当然要杀死你了。”

文达吃一惊,道:“这话可是当真?”

莲姬呸他一口,道:“见你的鬼,我才不会嫁给你这种人呢!”

文达道:“别的话少说,假如是关系到许多人命,那可真不是开玩笑之事,只不知与你匆匆赶路有何关系?”

莲姬道:“当然是去招救兵了,还用说么?”

文达道:“别开玩笑了。”

莲姬被他迫出了实话,心中已甚是懊恼。而他居然还不相信,更添几分怒气,顿时拉长了面孔,道:“鬼跟你开玩笑。”

文达道:“别生气,有话慢慢说。”

莲姬跺脚道:“时间都让你阻误了,还慢慢说。”

文达道:“据我所知,你们西域这一路人马,实力之强,远超中原任何门派。因此如何会派你去找救兵?”

莲姬道:“我不能告诉你。”

文达道:“好吧,你不能泄漏机密,我也不怪你,但问题却是你向什么人求救?”

莲姬道:“这也不能告诉你。”

文达道:“假如你想找独尊山庄之人,那么你就走错了路。假如要找翠华城罗公子,亦走错了路。”

莲姬道:“胡说八道,我在那儿住了几天,此地路径都很熟,怎会走错路,你快快让开。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文达笑道:“这样说来,你竟是去找罗公子求救了?真巧真巧,不过你说到客气不客气的问题,我却觉得好笑之至?你早先对我还算客气么?”

莲姬突然间丢掉手中钢矛,从身上拔出两把尺半长的短刀,刀身又薄又利,微微弯曲。

她眼中凶光闪闪,骂道:“混蛋!你迫我非拚命不可,死了只好怪自己。”

话声中但见她像一阵风般扑过来,双刀闪耀出寒芒。看她猛冲的势道,好像要直投对方怀抱之中一般。

当然任何人如是让她投入怀中,非得送掉性命不可。庐山狂士文达双足一点地,斜斜飞起,口中高声喝道:“夫人不必拚命,你即管前往求救就是。”

莲姬仍是跟踪追袭,就在这两三句话工夫,她在空中已向对方连攻了六七刀之多,却皆被文达挡住。

两人齐齐落地,文达又道:“你要去就去,可别赖我阻延你的时间,我们最多不过呆了一炷香之久。”

莲姬深深吸一口气,满头秀发无风自动,大有运功发威之慨。她口中怒斥道:“一炷香工夫在你不算什么,但在身陷重围之人看来,却比一年还长,你懂不懂?”

文达道:“懂是懂了,夫人既说时间不够,何以还不赶快动身呢?”

莲姬道:“反正已被你耽误了,赶去也是没用,所以今晚非宰了你不可!”

她轻移莲步上前,却含蕴着无穷杀机。文达道:“你的一举一动,都甚是悦目动人。可惜凶恶了一点,普通的人一定受不了。”

他还如此轻松和不在乎,使莲姬更为生气。

只听文达又道:“据我所知,翠华城本身已经忙不过来,大有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之慨。因此你去向他们求援,不如找我帮忙更好。”

莲姬道:“等你变成恶鬼之后,你就帮得上忙了。”

她越迫越近,从她的神态口气,以及她刚才的刀招看来。她的双刀果然别具奥妙威力,特别擅长于近身肉搏。而尤其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形势中,她这一对短刀实在十分骇人。

文达摇手道:“别动手,你听了我的解释,一定十分满意。如若不满意的话,再动手还来得及,对也不对?”

莲姬不表示意见,身子仍然向前移动,迫近文达。

文达见她双眼中杀机极盛,顿时泛起了有刺的玫瑰之感,同时也觉察出不可再拖延戏弄,当下说道:“我告诉你,罗公子他们已不在那村庄之中了。”

莲姬果然一怔,茫然之色代替了森寒杀机,因此那对大大的眼睛,变得如梦如幻,甚是动人。

她道:“他们不在庄中?到哪儿去了?”

文达耸一耸肩头,道:“我若说不知道,姑娘不会跟我拚命吧?”

莲姬道:“假如他们当真不在,我赶去也是虚此一行,所以你等如没有耽误我,可是假如你是骗我,哼。”

文达心中好笑,想道:“若是放手火拚,你岂能奈得何我?因此这等恫吓之言,怎会使我害怕?”

但他却没有指穿这一点,更没有出言取笑,只道:“你不信的话,我可以陪你走一趟。”

莲姬点点头,往前走去,走到一株大树旁边,突然停住脚步,倚树叹一口气,烦恼地道:“他何故如此匆忙?他会到哪儿去呢?”

文达把她的坐骑牵过来,道:“到了庄里,你见到蒙娜姑娘,自然问得出来,对也不对?”

莲姬蓦然大悟,道:“原来你是从蒙娜口中,问知了我的国籍,对也不对?那么你当必也知道罗公子他们到何处去了?”

文达道:“你聪明得很,假使我还不承认,那就显得太瞧不起你了,不错,我是与蒙娜姑娘在谈话中得知你的国籍,同时也得知罗公子的行踪。不过却恕我不能奉告。假如蒙娜姑娘认为没有妨碍,肯告诉你的话,那是她的事,与我无干。”

莲姬跺脚道:“但时间要紧啊,你到底帮不帮少林派?抑是帮助独尊山庄?”

文达面色一沉,道:“我在独尊山庄中一住十五年之久,你猜我会帮谁?”

莲姬立时流露出至为强烈的敌意,厉声道:“你一定得帮助独尊山庄啦,哼!想不到我竟被你戏弄了半天。”

她晃身欺扑上去,双刀幻化出慑人的寒芒。

但文达只须绕到马匹后面,不必出手封架。

莲姬终是直性子之人,气得大声骂道:“你算什么东西,要用我的坐骑作掩护。”

文达摆手道:“别忙,你听完我的话再生气不迟,我告诉你,我是在独尊山庄的石牢中住了十五年,直到秦霜波姑娘现身,方始恢复自由。”

他这话虽然难以证实,但如若不假,则他自然是独尊山庄的死对头了,因此莲姬当真不再动手,皱眉想了一下,道:“假如严无畏怕你碍事,则他定必一早就杀死你。假使他不必怕你,又何须多费手脚,把你囚禁了十五年之久?”

文达摇摇头,道:“我碍不碍事还是其次,他主要的是想从我身上迫出一件东西。”

莲姬道:“是什么东西?”

文达道:“他要我献出我师门的秘传内功心法。”

莲姬道:“假如你这话是骗我,那么你一定是天地间最会说谎的人了。”

文达讶道:“这又何以见得呢?”

莲姬道:“坐了十五年的牢这等谎话,岂是随口就编造得出来的?”

文达道:“很有道理,这一句坐十五年的牢,说来轻松,但我已几乎身心憔悴而投降了,唉!十五年大好时光,竟拏来面壁。那些日子,真不知如何才熬得过的。”

他声音中流露出极深的恐惧和痛苦,这决不是可以假装得出来的。

莲姬顿时大为感动,异常同情地凝视着他。

但见这个高大的中年文士,双目茫然,似是回想起那空洞的十五年。

这个时候,莲姬虽然年纪很轻,而文达的年纪比她大上一倍有余,但她却触动了天性中的母爱。对这个男人,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怜惜情绪。她收起双刀,迅快走到他身边,柔声道:“别老是记住那件不愉快的事了。”

文达道:“我很想忘掉,可是却办不到。”

他已逾中年,竟对一个年轻女郎吐露出真心话,这真是令人几乎不敢置信之事。不过在那时候,这一切却显得十分自然。

莲姬伸手搭住他宽阔的肩头,又柔声道:“看了你这种样子,我也就体会得出这十五年时间,是多么的痛苦难熬了,然而你毕竟熬过了,你应该欢喜才是。”

她停顿一下,又问道:“你家中还有什么人?”

文达摇头道:“一个也没有,连老恩师也早已逝世。所以我坐牢之时,常常会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为何不肯低头屈服?我为了什么要用我的青春和自由去反抗严无畏呢?这个问题至今还没有答案。”

莲姬撇开这个话题,问道:“那么你以后干什么?”

文达耸耸肩,道:“本来我活着还有一个莫大的目的,那就是修习未成的功夫,将来好收拾下严无畏,然而目下局势大变,看来有罗廷玉崛起,加上秦仙子,严无畏终难幸免一死,所以我只好恢复漂泊天涯的生活了。”

莲姬听得心都软了,道:“你又何必如此消极?你现在还未老,大可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呀!”

文达道:“不行,我已经老了啦!”

莲姬道:“胡说,你岂能算老?假如你不想在中国居住,你可以跟我到西域去。”

文达大吃一惊,道:“跟你回去?难道你不嫌我老么?”

莲姬也暗自吃了一惊,忖道:“我本是想叫他跟我回到西域,我负责介绍一些美貌的女孩子给他,但他却误会了我的意思。”

她不好意思直接的改正他的错误,只好含糊的嗯一声,不过她可就忍不住仔细地打量这个男人,只见他虽然是中年之人,但仍然保存朗秀潇洒的风度,相貌不俗,身体依然很健康。

当下暗自想道:“假如我不是被国师挑上了,与其嫁给那些粗俗之人,那就远不如嫁给他了。”

文达仰天一笑,恢复了不羁的态度,道:“你虽然不曾当真和我怎样,但你这一句话,已给予我无限信心了。”

他停歇一下,全神贯注地看她一阵,又道:“唉!我还是赶快走开的好,不然的话,我只怕会情不自禁的爱上了你呢!”

他作了一揖,举步走去。莲姬当然很开心,目送他走出十余步,突然想起了一事,叫道:“文先生。”

文达停步回头,道:“叫我的名字就行啦,姑娘有何见教?”

莲姬道:“好,我就叫你的名字,但你也叫我的名字才公平,我还是要请问你,罗公子往哪儿去了?”

文达道:“蒙娜姑娘说不知道,看来似是实情。”

莲姬道:“那就惨啦,端木小姐和国师只带了十几人,驰援少林派之危。他们生怕带了大队人马,说不定会与中原武林英雄发生纠纷。我乃是奉命赶来搬请救兵的,因为只有罗公子这一股力量,可以消灭独尊山庄。”

文达道:“这样说来,现下端木小姐及少林派人少力弱,情况甚是危险了?”

莲姬道:“正是如此。”

文达道:“那么你回去吧,我虽然不算是什么人物,但多我一个,总比没有好一点。”

莲姬决然道:“假如你要去的话,我也和你一道去,请你不要反对。”她的声音表情,竟使文达无法出言反对。莲姬望一望天色,又道:“我们赶到那儿,天色也差不多要亮了。”

文达道:“咱们要不要向蒙娜姑娘说一声?”

莲姬摇摇头,道:“一去一来,加上许多说话,便又耽误不少时间了,况且即使留下了话,而罗公子亦很快回来,但在时间上也赶不及啦!”

文达心中虽然感到应该留个话,可是莲姬言之成理,也就不再多说。

莲姬往东南走了七八步,突然停步,回头一看,只见文达站在树边,尚未举步动身。

莲姬格格一笑,高声道:“你一定感到很紧张,对也不对?”

文达反问道:“何以见得我很紧张?”

莲姬道:“据我所知,许多人心中一紧张,小则流汗,大则内急,你动身前竟要先行小便,可见得一定是内心紧张所致。”

文达哈哈一笑,道:“这话是不是夫人你的经验之谈,我却还是第一次听到呢!”

莲姬道:“不瞒你说,我自家当真曾经历过,在短短时间中,竟要小解多次,这并不是可耻之事,对不对?”

文达应道:“是的,这是人之常情,就算对生死全不放在心中之人,有时也遏止不住内心的紧张。”

莲姬道:“我不是不怕死的人,你呢?”

文达道:“我和你一样,不过有时被迫选择之时,也得选择杀身取义之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莲姬轻轻“唔”了一声,接着道:“据我所知,你们中华之人,都很要面子,罕得说出真心话,但你却坦白承认怕死,可说是与众不同之人。”

文达道:“这也算不了什么,假如你不是性情率坦之人,我就未必会跟你讲真心话了,你信不信?”

莲姬道:“你的话我无有不信,啊!我们快走吧,还有好一段路呢!”

文达道:“我竟没发觉耗费了不少时间,看来我一定万分紧张了。”他的声音中,含有开玩笑的意思,似乎事实上并不是在小解,不过莲姬没有往这方面多想。

文达已举步走过莱,一面说道:“有劳你久等了。”

莲姬在黑暗中静静的望他一眼,然后说道:“你家中还有什么人?”

文达笑一声,伸手拍拍她的肩背,说道:“你问这个干什么?要我留下遗言么?”

莲姬点头道:“正是此意,你不准备留下遗言么?”

文达收起疏狂不羁的神情,变得很认真地说道:“多蒙你的关心,但我看不必费事了。”

他长长叹一口气,又道:“我自幼就失去了怙恃,到出道之时,连老恩师也去世了。”

莲姬道:“这话你好像已经讲过。”

文达道:“总之,我在这人海之中,竟没有一个亲人,不去想便没事,一旦想到,可就禁不住感到十分凄凉。”

他停歇一下,又道:“这些感慨,只怕不是你所能体会得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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