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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刀君剑后

双方对峙了顷刻,索阳蓦地长笑一声,挥篮先攻,但见他双篮招数精奇之极,功力深厚。李横行的分水刺虽然刚好不会被对方的兵器克住,可是他却纯采守势,闪蹿腾挪,避过敌人这一轮急攻。

追魂太岁索阳久经大敌,经验极丰,心想:“这厮既是愿意自动让出主动之权,这还有什么可客气的。”当下提一口真气,双篮上功力增强不少威势,像狂风骤雨般猛攻不休。刹那间,他已连攻了十七八招,李横行形势危殆,如残灯剩烛,大有风雨飘摇之险象,他已连连后退了六七步之多,手中双刺简直没有反攻的机会。

正当此时,飞鞭孔翔突然朗朗长笑,道:“索帮主如若不怕兄弟的飞鞭,不妨到这边来试上一试。”

索阳这刻掌握着主动之势,所以有暇注意四下形势,亦能分心听别人说话,这时,但见孔翔仍然站在三丈以外,并没有扑过来替下李横行之意。

他已试出李横行数十年精修之功,非同小可,若要立毙篮下,非连续再攻上五十招之多不可。

若然如此,自己一则耗去真力甚多,二则被敌人误以为自己惧怕他的“飞鞭”绝技,三则那孔翔的飞鞭原定是由自己对付的,早已精研过他的鞭路,若由自己出手,必将收事半功倍之效,不出三十招,就可以取他性命。

有这三点原因,追魂太岁索阳才会动念放弃李横行,改战孔翔。要知索阳手中的跨虎篮,擅克各种兵刃,孔翔的钢鞭也在被克之列,而孔翔居然胆敢挑战,这也是使他略感气恼的原因。

李横行犹自奋力支撑危局,蓦地一松,原来索阳已跃退了七八步,索阳冷冷道:“孔翔出言搦战,待本帮主先收拾了他,再轮到你。”

他停顿一下,瞧他有没有反对之意?但李横行喘息未定,一时说不出话。

索阳冷笑一声,转身向孔翔那边扑去,玄武帮一众高手眼见李横行功力有限,竟然气喘得说不出话,都发出嗤笑之声。

孔翔不等索阳开口,钢鞭疾扫,采取攻势。他本是江南武林中极有实力的名家高手,这一抢攻,越显出身手不凡,功深招奇,索阳不敢大意,宁可多斗几十招也不愿冒险,反正迟早定能置他死命。这两人战况剧烈异常,双方之人都瞧得十分入神,心中惴惴。

索、孔二人急斗了三十余招,李横行双眼瞪得极大,凝神细瞧,他心中一面揣摩敌人手法招数,设想如何对付,耳中同时听到宗旋的千里传音。

宗旋亦是在评论索阳的手法,两人的意见对比切磋之下。不久,李横行就设想出三种反击制胜的手法。

孔翔这刻尚未露出丝毫败象,但行家眼中,却瞧得出他的内功和膂力,都比不过索阳。

李横行大喝道:“索阳,你敢不敢跟我决一死战?”

喝声方出,玄武帮方面已跃出三人,个个凝目望住他,只要他略有异动,他们就一齐杀上。索阳还未回答,李横行又喝道:“我们这回决战,不许任何人打扰,须得分出胜负,方能罢手,你敢不敢答应?”

高腾冷冷道:“住口,你这么快就忘了早先的狼狈不成?你想找死还不容易么?本座就可以送你归西。”

索阳跃出圈外,狞笑一声,道:“他这话也有点意思,如若别人不再打扰,本帮主就教你血溅当场,再也不能横行。”

他手下之人都奉承地发出笑声。以表示头儿的话说得很幽默。

李横行流露出他昔年在黑道中纵横的气概。卷起双袖,杀气腾腾,道:“来吧!今日定要让你知道,江南不容你们称雄!”

在他们当中的高腾等三人,迅即退开,让出地方。索阳提着那对跨虎篮,大步迫向对方,但他心中却生出惕凛之意。

因为对方强悍气概,表示出他真有决战之心,任何人假如拚着一死,都不能忽视,何况对方又是武林中的著名高手。

两下一合,顿时光芒电闪,风声呼呼,五招不到,双方兵器就硬碰了两次,这时,索阳方始试出敌人腕力极强,丝毫不弱于自己。

玄武帮之人,本来不大瞧得起李横行,可是目下见他如此慓悍狠勇,决荡争锋之际,丝毫不让索阳专美,顿时观感大变,都凝神观战起来。

双方激斗了二十余招,李横行好不容易等到索阳使出“漏接云移”之式,立刻抢踏坎位,双刺齐出,一招“雷风相薄”,毒辣猛攻。

索阳一呼真气,身形倏地横移两尺,避过敌人这一招凶毒杀手,但仍然险险被他左手钢刺划中,不禁沁出不少冷汗。

李横行心中叫一声“可惜”,双刺接续急攻,哪知索阳果然不愧是雄踞一方的高手,数招之内,反而险险杀死李横行。

他们身形已分,相隔数尺,互相虎视。李横行刚才能躲过杀身之危,全靠早先窥看敌人手法路数,记住了他这一招杀手,也找出破解之法,方能逃脱大难。到了这刻,他已不能不承认索阳果然艺高一筹,如若他不是尚有两记杀手,定必失去斗志无疑。

双方虎视了好一会,李横行凶悍地大喝一声,举刺猛刺,两人顿时又杀在一处,难分难解。二十招不到,李横行大喝一声“着”,索阳应声纵出圈外,裤上已现出血迹。原来他腿上已被钢刺戳伤,他若不是武功高强,这一记应当是小腹挨刺,若然如此,他便难望活命了。

玄武帮之人,一涌而上,声势浩大。李横行和孔翔都大为震凛,运功聚力,准备出手大拚一场,正当此时,两道人影,一齐飘落院中。

众人转眼望去。但见来人一男一女,都极是年轻漂亮,从他们迅捷的动作看来,都是内家高手无疑。

玄武帮方面人多势众,自然不曾把他们放在眼中,独有帮主索阳。心中大生寒凛之意,厉声道:“来人报上名来!”

这对年轻男女自然就是宗旋和秦霜波,宗旋已跟秦霜波暗中斗上,这刻索阳一问姓名,他暗料秦霜波一定抢先开口,自然也不肯落后,嘴巴一张,“宗旋”二字尚未吐出,突然觉得自己无须在这等地方压倒她,登时咽回。

偌大的院落中,一片静寂,敢情秦霜波也没有开腔。她盈盈眼波掠过宗旋。微笑道:“你为何不说出?”

宗旋心中叫声惭愧,假如他不是咽回了声音,便显得太没风度了,现下不但很有风度,更可望博得她的青睐。当下也报以一笑,道:“这位姑娘乃是听潮阁秦霜波姑娘,在下宗旋,今日见识到诸位名家的武功绝技,幸如之何。”

索阳一听来人果然其一是听潮阁传人,暗暗叫声好险,当即发出撤退暗号,一面说道:“原来是秦姑娘驾到,不知有何指教?”

他提也不提及宗旋,显然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宗旋面上微现怒色,但为了风度起见,暂时容忍不提。

秦霜波道:“本来江湖之中常有恩怨是非,局外之人,不宜多事。但今日索帮主人手太多,殊失公平之意,假如索帮主下令群殴,我和宗兄都不能坐视,势必卷入这场是非之内,所以早一点现身,表明态度。”

这番话软中有硬,措辞甚巧,在场无一不是阅历极丰的老江湖,闻言也不由得暗暗佩服。

索阳道:“姑娘用心光明仁厚,在下佩服之至。不过本帮也曾闯下一点声名,倒不至于做出群殴之举,今日既然有姑娘出面,敝帮就此告退。”

他的目光转到孔、李等人面上,又道:“诸位如若心中含恨,意图报复,敝帮将在徐州恭候大驾,以三个月为期,过了此限,诸位就更容易找到敝帮了。”

这话未免说得奇怪,孔翔禁不住说道:“索帮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追魂太岁索阳“嘿嘿”冷笑数声,道:“三个月后,敝帮正式投入独尊山庄之下,受严无畏老庄主节制,其时,诸位只要向独尊山庄之人说一声,留下地点时间,敝帮自会前往赴约。”

他说出“严无畏”之名,孔翔等人不由得悚然心惊,连秦霜波也大为凛然。只听索阳又道:“本人今日竟毁于李横行手底,心中实有未甘,三个月之期一满,自然会找到李兄算账。”

宗旋朗朗一阵大笑,索阳顿时沉下面孔,等他开口。宗旋笑完之后,才道:“索帮主既然心有未甘,那么在下无妨再给你们多加一件。”

秦霜波温和地道:“但索帮主眼下已经负伤,不便出手,你还是改个日子再说的好。”

宗旋道:“姑娘错会了在下的意思啦!在下只想请教玄武帮中任何一位高手,却把账算到索帮主身上,假如在下侥幸得胜,还望索帮主赏个面子,三个月后先找我算账,然后再算到李前辈这一宗。”

秦霜波不禁微笑一下,露出“原来如此”的意思,索阳却后退两步,聆听一个手下报告这宗旋的来历。

他听完之后,目光掠过部属,道:“这位宗少侠很不把本帮放在眼内,有烦高堂主出手教训他。”

高腾应声而出,取下锯齿大刀,在他想来,宗旋纵是天赋过人,又有名师指点,但年岁所限,总强不过早先败在他刀下的王熙,是以略存轻敌之心。

他大模大样地招招手,道:“过来吧!”

宗旋掣出长剑,迈步走过去。他不动犹自可,这一举步,顿时杀气腾腾,如怒涛狂潮一般向对方涌去。高腾心头一震,连忙摆开门户,奋起精神,抵御对方这一股杀气。

宗旋笑道:“奇哉怪也,高堂主何以前倨后恭,竟又把在下当做一个人物了?”

说话之时,仍然挺剑迫去。宗旋虽是口中嘲讽对方,但剑上杀气分毫未减,一直迫到五尺以内,才停住前进之势。

然而高腾却禁不住退了半步。他自家也明知万万不能被迫得后退,可是事实上又禁受不住,不得不退。

就在他身形一动之时,宗旋暴喝一声,“唰”地跃起六七尺,挥剑猛劈,这一招快如电光石火,威势凛烈之极!

高腾不能不再往后退,但他到底是知名高手,虽然败像已露,仍然作最后挣扎。但见他身子向左右摇幌一下,才倏然右闪。他摇晃一下的原故,目的在使敌人摸不透他到底往哪一边闪退。

然而宗旋下劈之势极急,但见剑光闪处,已劈中敌人手中的锯齿刀,“当”地大响一声,高腾但觉手腕酸麻,锯齿刀几乎坠地。此时宗旋的剑已跟踪暴射而至,高腾百忙中挥刀猛架,宗旋剑刃微歪,从刀锋边缘滑入,锋芒疾吐,已刺中高腾右臂。

这一剑已穿透了臂膀,伤了筋骨,从此之后,高腾这条右臂就算是报废了。

这时宗旋只须剑招突变,便可立毙对方于剑下,但他并没有这样做,斗地跃退数尺,朗朗一笑,道:“承让,承让。”

目光转到索阳面上,突然面色一沉,冷冷道:“三个月后之约,在下想必还担当得起了吧?”

追魂太岁索阳平生经历过不知多少场面风浪,但这刻却感到难以处理,他一方面已晓得对方武功的确高明,实在有架梁的力量,本该一口答应,可是面子上却下不了台。另一方面,他本身已负伤挂彩,势难亲自出手一拚。当下只弄得他进退不得,迟疑了一下,才道:“很好,索某三个月后定必找上尊驾,比划一场。”饶他面皮甚厚,说完这话,仍然掩抑不住惭愧之色,匆匆率众而退。

刹时间,玄武帮之人完全撤退,秦霜波道:“好险,假如他们一怒之下,出手拚命,那就糟了。”

宗旋道:“我们人手也不少,怕他们何来?”

秦霜波虽是不以为然,可是仍旧不愿说出使他难堪的话,只婉转地道:“我们人手虽是不少,但玄武帮乃是江湖一大帮派,今日精英全出,若然拚起命来,我们几个人恐怕照顾不过来呢!”

她话中暗示说,自己这一方负伤之人不少,若是照顾不周,定有损折。若然以人命为重,这一场群斗自然太划不来。

宗旋本是聪明透顶之人,立时醒悟她话中之意,心知自己已露出了一点点狐狸尾巴。因为他情愿一拚的想法,正是道地道地的黑道枭雄的性格,若然是侠义中人,定以己方人命为重,不肯轻易蹈险。他心中叫一声“糟糕”,连忙笑道:“在下只是说万不得已的话,仍然可以一拚,并非希望他们发动鏖战,姑娘切勿误会。”

秦霜波听了这个解释,只微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因此,精明如宗旋也瞧不出她的心意如何?他不由得泛起“失败”之感,不但是自己露了一点原形,同时也由于秦霜波平淡的态度,加上她智力极高,实在很难达到师父赋予的任务。此外,还有一个单如玉,亦是障碍之一。因为她一则爱上了他,二则她已知道了他藏有千面人莫信印章的秘密。这便使得他不敢冷峻地拒绝她的爱情,但如若虚与委蛇,则秦霜波碍于单如玉在当中,也将远远的避开他。

他虽是看出了前途黯淡,但方寸不乱,仍然若无其事地关切己方负伤之人的情形,末了又随着大家往城内走回去。秦霜波和大伙儿一道走到大道上,这才辞别,自往回走,以便与单大娘会合,宗旋几乎跟她回转,但随即发觉不妥。便改变了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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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高邮城内,立刻就变成了李横行、孔翔等人的好朋友。当他找个机会深思熟虑如何钩上秦霜波之时,单如玉的倩影使他十分困恼。最后,他决定暂时采取静守的策略,除了设法再留给秦霜波一个印象之外,暂不进攻。

他在李横行他们那儿听到了一连串震动天下江湖的消息,在独尊山庄黑名单所列出的十二高手和其余二十余人,约有一半送了性命,十二高手之中虽然只死亡了三位,便是华山派的乔一兰真人、黔中云雾双雄的老大孟触、巫山八臂神猿崔毅。可是其余的人莫不负伤,只有孔翔、李横行二人安然无恙。此外,还有一位因赶往翠华城而漏网,这一位便是少林派的推山手关彤。

所有的血案,分别由双修教、玄武帮、白冥教、武胜堂、竹山寨等五大帮派出手,而他们却都是奉独尊山庄庄主七杀杖严无畏的命令行事。

因此,一夜之间,天下莫不知道有“独尊山庄”这一块血淋淋的招牌。七杀杖严无畏本来就是一等一的大魔头,声名之盛,更在上述黑道五大帮派之上,这一次血洗翠华城,击败了翠华城主罗希羽。单单是这一件大事,就足以慑服天下武林,何况他还收服了五大帮派,创立了“独尊山庄”,更加哄动一时,传说之际,他已被渲染成魔鬼的化身,谁也惹不得他。尽管如此,仍然有人暗暗作对抗的图谋。

他们以普陀山听潮阁做希望的寄托,秘密迅速地集成一股力量,但在听潮阁阁主未曾亲自出马以前,这股力量仍然潜隐不露。组成这股潜力的各派高手,彼此间都有了默契,而宗旋也是其中的一员。

宗旋得罪了玄武帮,其时形势不同,尚无忌惮。目下变成了独尊山庄的敌人,他就必须重新考虑三个月之约了。李横行等人都劝他暂时避避风头,潜匿起来,等到实行反击之时,才可以露面。

宗旋表示接受这个意见,他便去见秦霜波,将独尊山庄的黑名单血案各种事故告诉她。最后试探她道:“姑娘听了这些消息之后,可有什么打算?”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一个避开了单如玉的机会,单独见到了秦霜波,因此,他必须善为利用这个机会,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以及探出她对独尊山庄的态度动向,他以最优雅的风度述说出近日江湖中的风波事故,希望在她心中留下强烈的印象。

秦霜波道:“我没有什么打算,一则我的武功和声望都不足以担当大任,以对抗独尊山庄,二则我修习剑道,不能分心旁骛。”

宗旋默然垂头,过了片刻,才道:“既是如此,在下亦将隐姓埋名,等到有人登高一呼之时,才奋起应战,但愿姑娘不要以为在下是个懦夫。”

秦霜波道:“你决不是懦夫,我也得隐姓埋名。免得遭遇到麻烦,而你正与我一样,心中并无一点害怕。”

宗旋轻叹一声,道:“或许天下间只有姑娘知道在下的心意,唉!我虽想伺机而动,但只怕这机会永不出现,那时候在下就当真变成懦夫了。因为在下对付高腾之时,曾经出了一点风头,致使武林同道无不注目在下的动向,这真是令人难堪之事。”

秦霜波道:“你仍然可以改变方式,不必隐姓埋名,只须小心一点。”

宗旋苦笑一下,道:“此举谈何容易?除非是姑娘肯在有事之时出手赐助。但如此将使姑娘大感麻烦,万万不行。”

秦霜波沉吟一下,道:“让我考虑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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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涛不断地冲击着岩石,浪花飞溅,在一轮明月照射之下,发出千万银光,远方也是光鳞万点,无涯无际,蔚为奇观。

仲秋的夜风,含有极重的寒意,把岩石上一个青衣少年的衣袂,拂得猎猎有声。这个青衣少年长得方面大耳,长眉带煞,身量高颀,自然而然具有一种凝重沉稳的气派威势。他右手提着一口寒芒四射的长刀,凝眸望着月光下的大海。

此地乃是一个孤悬黄海中的一个岛屿。岛西有数十户渔民,过着艰苦而又单调的生活。这种生活,世代相传,任何人出生在这等家庭之中,一辈子就注定要打渔为生,日日与风浪搏斗挣扎。

岛西平坦的地区还不算少,足够这数十户渔民使用有余。过了这一块平坦地区,地势突然高耸峭立,岩壁千重,猿鸟难越,若然驾舟绕岛环驶,除了西区之外,全是峻巉岩壁,不能泊舟,亦无法攀援上去。

这一群世代居此的渔民们,都不知道在这座千药岛的中心部份,乃是一个宽敞的盆地,林木郁盛,奇花异草,难以胜计。

在这片广大的盆地中,只须往地下一挖,甘泉自出。又由于没有猛兽之故,所以繁殖了许多温驯的小动物,足供这一群突然来临的大汉们丰盛的肉食。

这一座千药岛,本是罗家的发源地,第一代翠华城主罗年尚在襁褓之中,便与父母来到此地。他们的移居原因甚多,而那一条从岛东某一处岩洞透入的秘密通路,乃是由别人指点,罗家方能顺利占据这处肥沃的土地。

这已是百余年前之事,当时这千药岛的翠华谷中,还遗留下好些简陋的石屋,也有弓箭和兵器,这都是老早以前海盗所遗留。本来这一块世外桃源尽可安居,但海盗们却不是定居的材料,所以最后终于荒废了许多年代。

总之,罗家移居这一处地方之后,就没有离开过,直到罗年长大,当初与罗家一道迁来的几家至友相继凋谢,人口趋减。加上罗年学成了血战刀法,以及他的智能随年岁而增长,携来的书籍也完全启发了他的天赋才能。于是罗年孤身离开这个安乐窝,到人世中奋斗。

罗年数载之后,不但成家立室,而且在事业上大有成就,他让儿女回千药岛奉侍亲老,好多年才因老人家们先后谢世,才又把孩子们带回中土,建立了翠华城。

罗希羽的内功底子,就是童年时在那一片沃土扎下的根基。现在轮到罗廷玉这一代回到老家,不过他的光景却大是黯淡,充满了仇恨、悲愤和痛苦。

翠华谷中有好几幢石楼,都十分高大宽敞,一切动植物都很丰盛,只有人事变迁得太大。曾是武林景仰,隐然成为白道中流砥柱的罗希羽已经身败名裂了。

罗廷玉被他父亲的手下大将们送到这座孤岛之后,总是喜欢站在海边这一块岩石上,遥遥望着大海。

这儿离海面总有三四十丈,极是高峭,在他身后还有更高的岩石峭壁,不过,当他站在这一块巨大的岩石上之时,除了天上的浮云比他更高之外,连海鸥也很少飞上来,他总是俯视着大海、浪花、海鸥……

天上的月亮不住地提醒他今夕何夕,他每每记起一年前的今夕,翠华城的大火,厮杀声,父亲的面容和声音等等,他便忍不住那两眶热泪。

他的孤愤,他的悲痛,只有他自家知道。在平常的时候,他一点也不流露出来,因此,连秦绍、张翊、贾心泉等号称为翠华三雄的他们,也不晓得罗廷玉竟是如此悲愤,更别说其余的手下人了。

这一年以来,罗廷玉几乎有大半年是在一块巨岩上消磨掉的,每天一离开温暖的床,就到此处炼功。因此,现在他对这一块地方简直熟得不能再熟,闭上眼睛都画得出来。当然罗廷玉不会无缘无故老是到这方岩石上炼功。这其中还有一个秘密,只有罗家之人方能知道。

这一处地方相当宽敞,但左右两侧和后面都是更高的石壁,除了向东的石壁之外,向南和北的石壁都长满了青苔,因为这两面阳光照射不到,即使是秋冬之际,太阳躔度变化,也晒不到。海风亦吹不到这两面石壁。所以长出肥厚的青苔,每一面足足有十丈方圆的一大片,在正面白色的岩壁对比之下,衬托出异常的景致。

在正面白色石壁,离地不过两尺之处,有一处凹了进去,却是一个正方形,边缘十分整齐,好像有人雕凿而成的一般。具体地说,就是在这石壁上有一个寻丈见方的凹入空格,凹进去的深度约是四尺,因此,方格内的墙壁就不致被风雨侵蚀。

方格之内的石壁表面打磨得十分光滑,石质细腻之极。纯是白色。在这寻丈方格之内,刻得有许多人像,除了一部份是打坐,或空手行走的姿势之外,其余尚有几十幅,都是持刀作势,腾踊蹲滚,式式皆全。

这空格内的人像,就是罗家威震天下的“血战刀法”的本源了。百余年前罗廷玉的祖父罗年,就是从这上面学到了“血战刀法”,才能建立翠华城,成为武林重镇。

那些持刀的人像,不必细说,至于打坐和行走的姿势,却是内功和行功。简单明了易于学习,却又威力无穷,一生修习都难臻止境。

在方格之外的左侧,有一块高达四尺的石碑,贴壁竖立,这块石碑,乃是就一块天然岩骨雕凿而成,表面仍然很粗糙,距石壁不过五寸左右。在石碑之前五六步之处,又有一座石墩,墩上已留下浅浅的痕迹,一望而知有人在墩上坐过无数岁月而致。

罗廷玉修习内功之时,也是在石墩上打坐。他一睁眼的话,便可以瞧见石碑上刻着四个大字:“君临天下”。

事实果然不错,罗家的上两代都曾经“君临天下”,成为无与伦比的武林宗匠,然而第二代罗希羽的下场,却推翻了石碑上的四个大字。

在这四个大字之内,还隐含了一件秘密,原来这“君临天下”四字,指的并非是那方格内的武功成就,而是别有所指,另外有一套武功,尚未发现。假如能参破这个秘密,才可以“君临天下”。此所以碑前的石墩上留下了打坐的痕迹。罗家上两代为了参悟此秘,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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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廷玉拭掉眼泪,回转身子,走到石墩,坐了下来。他本想修习一会内功。可是在今晚中秋月圆之夜,他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做功课。他迎面对着石碑,碑上的四个大字好像向他嘲笑。移开目光,便见到方格内精致生动的人像。

静静的坐着,内心却掀起万丈波澜,各种痛苦交相侵袭,感怀身世,瞻望将来,真恨不得投落茫茫大海之中,葬身鱼腹,一了百了。但他却不是逃避现实的人,他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恒心毅力上,而不寄托在参悟秘密之上。他想:“只要我功力日深,刀法更进一层,便可以率众对抗严无畏,把他击败之后,重建翠华城。”

他时时想起父亲最后嘱咐的话,那时罗希羽已点住他的穴道,好让手下把他送走,临走时向他说道:“望你三年之后,卷土再来,重建翠华城。”

三年时光虽不算短,但修习这等上乘武功,三年只不过是其中的片段而已,因此,他最感到焦急的就是这一点,如何能在三年后就卷土再来,重建翠华城呢?现在已过了一年,却离成功的目标还差一大截。

一幕幕的往事闪现过他脑际,当日惨烈的景象和厮杀声,使他突然热血沸腾,坐立不住,“唰”地跃起,挥刀猛劈。

长刀破空之声,尖锐刺耳,充满了使人心寒胆落的威势,他的一腔怨愤,使这一路凶狠的刀法,更加凶狠威猛!

他已感到每一刀发出之时,已隐隐有刀气透出,使得顺手之极。因此,他不知不觉沉迷在奇奥巧妙的刀法之中,浑忘了一切。

远远望去,他的刀光已化为一个巨大的白色圆球,把他的身形裹在当中。他把血战刀法使完又使,无端端增加了七个招式。这七个招式也不算得是他自己创造,因为方格内亦有这么七个式子,不过从罗年起到罗希羽为止,他们浸淫于刀法之中那么多年的功夫,仍然摒弃了这七个招式。

罗廷玉当然晓得这原故,据他父亲说,这七招一则不够辛辣凶毒,二则掺在血战刀法之内,反而使这一套刀法不能贯接。

他曾经特别留心这七招,一年下来,越发觉得有理。但目下却无意之中把这七招都融汇在整套刀法之内,但觉这七招妙用无穷,也没有一定的次序,有时在某两招当中夹上七招中的一招,但觉刀气激射,平添无限威力,有时这一招夹在别的招式中,则变成无懈可击的守势,一如我们用力之际,时间一长,便须得喘息一下似的,而由于这一喘的结果,可以增加后劲。

他一时还摸不透这七招的奥妙,但他已领略出这七招绝不是多余的招式,只不知何以以前认为全无用处,而今晚在激动之下,舞刀发泄,反而悟出了其中一部份精妙。

刀光突然收歇,他像石像一般屹立不动,凝眸寻思,在他深心之中,已认为自己倘若能使用其中的三四招,便是莫大收获,根本不敢期望把七招全都用上。

但此窍一通,这七招好像都具有相同的妙用,所以他没有遗漏任何一招,但凡体味得出一招的奥妙,其余的六招也都一样可以这样应用。这真是十分奇妙的事,他一会直着眼睛细想,一会又挥刀演练,如此停停歇歇,不知不觉已是天亮。

他回到居处,筋疲力尽地大睡,到下午才醒转,傍晚之际,他又到了那块炼功石上。

这一夜虽是中秋过后,但月亮仍与昨夜一般的圆,因此,他初时站在崖边远眺海天之际,满腔孤愤沉哀,又使他心情紊乱波荡,以至于恸哭失声。

在这孤独静寂的夜晚,可使得他不禁记起了在翠华城的岁月。他的父亲、家人、朋友,现在都没有了,以往的安逸尊荣,俱成逝水泡影,他须得孤军奋斗,再没有父亲携掖照顾。这身世之感,令他凄凉万状,泪如雨下。

其后他决定先炼一回内功,再练刀法。于是,他拭干眼泪,到石墩上打坐。

“君临天下”四个字又赫然入眼,他不禁自言自语道:“难道那七招便可以使我当真君临天下么?那时候岂不是变成了武林传说的‘刀君’了么?但这可不能胡乱相信,人家听潮阁有‘剑后书’,尚且多少百年以来未出过剑后,刀君之事,也不过是传说而已,怎会落在我身上?”

他掩饰地“嘿嘿”干笑数声,可是却禁止不住自己往这件事上想,他又自语道:“假使我的刀法果然炼到君临天下的地步,当然可以称为‘刀君’,不过,以爹爹的功力造诣,尚且谈听潮阁而色变,十分佩服她们,认为无法抗衡,我焉能仗那七招就可以与听潮阁相提并论?唉!别胡思乱想啦,还是炼刀吧!”

罗廷玉勉力收拾起心猿意马,取刀起身,着意演练。

他家传的血战刀法,本已熟得不能再熟,较之名震天下的罗希羽,只不过是功力火候未及而已。但增加了这七招之后,初时但觉有左右逢源之乐,可是越练越难,终至于头绪万端,变化繁琐无比,简直弄不清楚了。

这以后一连串日子中,他的兴趣完全集中在刀法上,他分明记得那个中秋节的晚上,他无意中把这七招夹在血战刀法之内,凭添了无限威力,由于这个极深的印象,使他再也不肯放弃这七招,锲而不舍地日夕苦炼。

不知不觉已过了四个月左右,他的心境陷入前所未有的低潮中。因为这四个多月的勤修苦炼,不但没有把这七招刀法安排妥当,反而使他原本的刀法造诣,减弱了许多倍,竟比不上最初到这“千药岛”之时。

这个低潮乃是逐渐形成,虽然他已发觉了不少时候,却仍然拚命激励起自己的勇气和毅力。

直到这一晚,他炼到月挂中天,突然间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七招刀法果然是绝世之学,但若是没有参透的天资,那就越练越糟,直到完全不会使刀为止。他一旦确信了这个道理,顿时心灰气沮,坐在巨岩上,向天垂泪。

这个打击对他实在太大了,使他再也担负不住父死城毁的悲哀,整个人都颓软无力,他的精神亦面临崩溃的边缘。

他想到一个解脱的办法,那就是跃落峭壁,死在底下森巉的礁石上,唯有这一途,可以逃避命运加诸他身上的不幸。

海风明月依旧,可是人事却大有更改,沉没在人海中的人们,很少能想到江山如故这一点,假如他们都感到宇宙的永恒,定会对世事的变化看得淡些。

罗廷玉思前想后,老父的容颜,翠华城的风光人物,历历如在眼前,目下只剩他孤独地担承这许多悲凉怆痛,他实在担承不起。

他走到峭壁边缘,但觉两耳风生,放眼则是海天茫茫,他心中一个声音说道:“你已是如此的孤独,又连武功都减弱了,何如一了百了,且作逃避之计?”

但另一个声音接着道:“罗廷玉啊!罗廷玉!你身上的责任何等重大?不但要重建祖先基业,还须接续罗家香烟。”

这些话使他悚然心惊,喃喃道:“是啊!我爹爹只有我这一个独生儿子,焉能将罗家一线血脉,自我而斩?”

他忽然变得十分顽强,早先的消沉和逃避之心,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掉转身,找寻长刀,决意再下苦功死练,誓必参研出这七招旷代绝学。

但他那口长刀却不见踪迹,用心一想,自个儿点点头,说道:“对了,刚才我心灰意冷,五指一松,那口长刀不知飞到哪儿去了,但且不管它,我练我的,没有刀在手也是一样。”

他说练就练,出手演出招式,这时他已下了决心,一如背水为阵,置之死地。心中空空荡荡,别无牵缠。

练了一趟,猛地发觉大有转机,连忙收摄心神,继续苦炼。要知他本是资质高绝一时的人,而且又平生炼刀,对正了这条路子,如若连他也参悟不透,过不了这个难关,则天下再无一人可以过得。

他事实上也正是到达大进步前的最低潮,但凡任何技艺,若求进步,必是成波浪形发展。每进步一次,必定又停滞若干时间,进步幅度越大,这一段低潮就更长久和低落,这原是自然的法则。

罗廷玉所要攀登的是天下最高的峰巅,因此,他的低潮特别难熬,意志略有不坚,难免丧生之祸。这道理虽是很显浅,可是身在局中之人,却永难发觉。

现在罗廷玉正向壮观磅礡的浪尖峰顶跃登,速度比落下之时可快得多了。他发挥出生命中的潜力,冥索潜参,不知不觉已到了天亮之际。

他停歇下来休息,打坐了好一会。起身走近那幅凹陷的方格前,仰头细瞧,霎时间,又参悟出不少道理。然后,他回转身,正想离开,忽然间发现他的长刀就掉在那方“君临天下”的石碑之后。

那道夹缝很窄,他伸手入缝拾刀之时,突然停止了拾刀的动作,用手指头向石碑背面摸索。

碑背敢情镌刻得有不少字迹,每一个大如鸽卵。初时他摸了许久还不知道是什么字,其后灵机一动,心中把那些字倒转过来,顿时辨识得出是什么字。原来碑背麻麻密密的字迹,都是由下而上排列,字形的方向亦呈头下脚上,恰与常见的相反,罗廷玉当初老是以为那些字是正常写法,所以一个也猜不出。

现在摸起来虽是远不如目阅方便迅快,却也通通认得出,从头到尾“手读”了一遍,不由得精神大振,忖道:“原来这一方石碑大有奥妙,除了指出那七招的妙用之外,还有一段内功口诀,可以使功力大见精进。这样说来,我已参悟出刀法要领,现下又得到内功精髓,得以内外兼修,成功指日可待了。”

他起身仰天长啸一声,胸怀间第一次充满了豪气壮志,也发泄出不少悲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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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谷中,秦、张、贾等三雄以及手下二十一名弟兄都不见影踪,罗廷玉晓得他们各有职司,有些放牧,有些耕种,又有些瞭望防守。

他自从踏入这谷中,至今已达一年零四个月之久,可是一共说不到二十句话。平日总是蹩住一肚子的悲愤愁郁,连瞧他们一眼也觉得多余。然而今日他却十分希望有个人可以跟他说话,他将把这个使人无比兴奋的消息,与大家共享,好使他们鼓舞奋发。

但四下杳无人迹,他踏入当中那座最宽敞的石楼中,先在厅子里小坐一下,接着打算回到厅侧那个小房间寝息。

这座石楼一共有六七个宽大的卧室,但他却拣了这一个,为的是表示卧薪尝胆,决不苟且偷安,所以舍弃了宽大房间不用。

经过楼梯之时,忽然心动,拾级而上。这是他第二次踏上这道楼梯,第一次是初到之日,其后全心练武,又因祖父及严父曾经居住过的房间均在楼上,他怕见到遗有手泽的旧物而伤情,是以从未再次上去。

楼梯尽头便是一座大厅,坚厚结实的地板,甚是光滑,虽然已历时百载,还没有朽坏之象。大厅内所有家具,均是本谷出产的一种木料制造,纹理细密坚硬,木质极佳,竟不下于世间贵重的紫檀木。

四壁悬挂了好些肖像,他停下脚步,瞥视这些肖像,第一次发觉他的祖先们都有丰广的天庭,挺直的身子,以及神采奕奕的眼睛。这些肖像之中,他父亲罗希羽的肖像最是年青,大约是二十许少年,薄薄的嘴唇紧闭着,流露出自负和严冷的意味。

罗廷玉在父亲肖像之前,伫立最久,想起父亲一生都处于顺境,天下絷仰,权势极大。殊不料到了晚年,竟遭强仇侵袭,城毁人亡,他当时心情之苦,自然不是一般人所能了解,他当日那种威风凛凛的英雄气概,留给罗廷玉极深刻的印象,心中充满了敬仰之情。

罗廷玉在父亲年青的肖像前感慨了一阵,举步走出长廊,第二个房间就是父亲用过的寝室。他取出钥匙,打开了房门,一股久无人居的气味,扑入鼻中。

放眼一瞥。这个宽敞的房间,并没有分隔开,床上的被褥及帐子已经收起,可是那把太师椅和四张高脚靠背椅上尚有坐垫,靠窗的长形书桌上,摆放着文房四宝以及镇纸尺等物。

书桌左边有一具书柜,右边两个瓷瓶内,插有不少卷轴,他随手抽出一卷,打开一看,却是父亲自书的一幅条轴,写的是一首五古。罗廷玉朗声诵道:“鞲鹰敛六翮,栖息如鹪鹩,秋风飒然至,耸目思凌霄。英雄在承平,白首为渔樵。非无搏击能,不与狐兔遭。长星亘东南,壮士拭宝刀。落落丈夫志,悠悠儿女曹。”

诵读完这首五古,再看题目,却是“四十感怀”,下署“罗希羽自题并书”等字。由此可知这首诗是他四十岁时,有感于天下承平,宝刀空老而作,所以诗中开首就比喻自己好像是鹰,但敛翮栖息有如鹪鹩小鸟,然后说秋风飒爽之时,便不禁有凌霄之想,无奈时在承平,纵是英雄志士,亦只好终身渔樵,以至白发苍苍。这并非是没有搏击之能,却是遭遇不到兴风作浪的对手,因此,他只好时时拂拭宝刀而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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