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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借力逐寇

这位老人当即演炼这巨灵六手,但见他须发戟竖,威风凛凛,向前后左右上下各发一掌,便算是炼完。

但薛陵可不敢有丝毫轻慢之心,他一面记诵口诀,一面依法演练,到了傍晚之时,六个招式全都学会了。

师徒两人略事休息进食,饭后已是暮色迷蒙,薛陵忽然问道:“师父,那六艘八幡船不知已经向岸边驶来了没有?”

欧阳元章独自到峭壁高处瞧了一会,回来道:“那六艘巨舰都不点灯,已向岸边驶来。不过我猜想他们不会靠近海岸,定必用快艇运载倭寇登陆。”

薛陵流露忧色,道:“石田弘一旦举事,指挥使杨震为了卸责,定必加罪于水军守备于成和千户陈汝龙二人身上,威海卫失去这两人,将来局势如何变化,殊足忧虑。”

他把石田弘的话详细禀告过,最后道:“那石田弘虽说于、陈两将算不上大器之才,反倒是总旗何元凯是个了不起的将才,但何元凯官卑职微,很难迁擢到握有大权的地步,而于、陈二人一去,将来威海卫势必沦陷在倭寇手中……”

欧阳元章摆摆手,道:“为师不喜欢管这等闲事,也懒得动脑筋多想,我且问你,你可是想求为师出手,把破狱而出的石田弘等一概拿下?”

薛陵沉吟道:“这也不行,石田弘若是被擒回的话,势必惨遭斩首之祸,他的生死固不足惜,可是他一旦身死,部属就将分裂为数股,为患沿海,杀孽更为惨重,所以石田弘决不能死。”

欧阳元章道:“那你要我怎么办?”

薛陵但觉此事十分为难,一时想不出主意。欧阳元章道:“那么还是你自己去处理的好。”

薛陵大吃一惊,道:“闻说石田弘乃是倭寇中第一把高手,刀法精奇,弟子焉能抗御?”

欧阳元章微笑道:“胡说!你是我的徒弟,石田弘算什么东西?你已学会了巨灵手,这一门绝艺天下无双,怕他何来?”

薛陵大喜道:“既是如此,弟子便敢一试。”

欧阳元章打个哈哈,道:“没有这么容易,你现在前往只有送死!为师自有妙法,可以让你前往。”

他命薛陵跟他入室,两人对面盘膝坐好,各出一掌相抵。

欧阳元章道:“两炷香之后,为师的一身功力都转借给你,其时你出手对敌,便跟我现在差不多,足可以天下无敌了!”

薛陵讶道:“想不到功力也可以转借,便望师父快快施为,以免误了大事。”

欧阳元章道:“别急,还有很重要的话未说,那就是此事只有五个时辰的效力,过了五个时辰,你借去的功力便将散去大半,无法归还给我。而为师不得你归还功力的话,马上就变成了普通之人一般,以为师这等年纪,不出三个月就衰老而亡。”

薛陵大惊道:“既是如此危险可怕,弟子情愿不假借师父的功力,免得一旦赶不及回来,铸成大错,那时弟子自杀也没用处。”

欧阳元章笑道:“这也不要太过紧张,因噎废食,君子不取。五个时辰的时间不算短,从现在起计,已经可以到天色透亮之时啦,难道这么久你还回不来?假使当真为势所迫而赶不及回来,为师也不怪你,那时候你借去的功力虽是散了一半,但存留下来的一半,也是可以抵旁人数十年苦修之功了。对于你仍然大有益处,不必多虑。”

薛陵想了又想,问道:“师父还未把还功之法传授给弟子呢!”

欧阳元章道:“这很容易,你走后我仍然在此打坐,一掌前伸,若是过了时间,我的手便自然垂下,人也昏迷不省人事,你见到我手已垂下,便无须再白费气力,任我自醒,那样我就可以多活一些日子。如是手掌未垂,你便依如今的姿势打坐,双掌互抵,催送功力贯注掌上,自然便把功力还给为师了。”

薛陵肃然道:“弟子无论如何也能在天亮以前赶回来,决不有误。”说时,心中暗想我若果不能在期前赶回,岂不是成了弒师之徒,那时我焉有何面目立足世上?

欧阳元章似是一点也不把危险放在心上,说道:“很好,你即速凝神定虑,收纳我传过去的真元内力。”

霎时间一阵热得发滚的气流,从掌上透传入薛陵体内,初时薛陵感到全身四肢百骸都发涨,似欲裂开,稍后才渐渐好转,于是感到全身真力弥漫,心神也浮躁不宁起来。

他牢牢记得师父说过“凝神定虑”的话,所以紧守心关,摒除一切杂念,幸而他的内功入门功力扎得很稳,不久,便已心平气和,身体也渐觉正常。

他依照本门的运功心法,调行真气,久而久之,已达到调融圆满的境界。睁眼一瞧,两双互抵的手掌不知何时已分开。师父瞑目寂然不动,手掌仍然向前伸出,他起身跪下叩谢过师恩,这才走出石屋。

才一走动,便感到真力充弥盈满,他为了小心起见,先在屋外平坦旷地上比划那巨灵六手,但觉掌势出处,真有无坚弗摧之势。不过他的头发却不竖起,大概是真气还不能贯透毛发,而全身衣服却蓬蓬勃勃地涨起,生似他浑身毛孔都有气力泄出一般。

此时天已黑齐,薛陵不敢怠慢,放步向城内奔去,数十里路眨眼便到,城内通衢要道都有灯火照耀,但民居却全部漆黑无光。

一路上他已筹备好初步计划,这时避开城门灯火,潜踪匿迹地掩到城下,双臂一振,身形升空飞起,轻飘飘落在墙头。

他从城墙上的箭垛间隙闪身而入,一溜烟跃入城内,迅即隐入黑暗之中,四顾一眼,得知形迹不曾败露,略觉放心,当下便向卫衙奔去,极力避开大道要冲之处,多从屋上跃过,不一会,已迫近卫衙。

卫衙四下戒备森严,灯火明亮,他躲在东首一座屋顶的暗影中,正在张望,陡然间听到数丈外隐约传来奇异而低微的声响,连忙定睛望去,过了一会,便见到有一条人影匿伏在瓦面之处。

他耳目之聪与平时大不相同,灵敏无比,虽在黑夜之中,仍然瞧得见是个黑衣劲装大汉,面上留着一个眼罩,遮住上半截面孔。这等装扮,一望而知此人必是倭寇方面的奸细,又是本卫居民,所以才怕面貌被认出。

薛陵沉住气查看了片刻,这才绕道转到那人后面,最后匿伏在离那蒙面大汉丈许的暗影中。

那蒙面大汉一直凝望着卫衙,没有其它行动。薛陵忖道:“这蒙面奸细在此处必有作用,倘若我这刻下手,恰好他的同伴以秘密讯号跟他联络,便将被对方发觉有变,目下还是忍一忍的好。”

这样子足足匿伏了个把时辰之久,薛陵算一算时间,还有两个半时辰便天亮了,心中不禁焦躁起来。

他考虑了一下,轻轻跃起,悄无声息的飘落在那人背后,正要伸手向背后穴道点去,那大汉突然低噫了声,伸长脖子向右前方望去。

薛陵也不禁转眼望去,但见卫衙大门对面的一排屋宇上,一点红光乍闪乍灭。

这个大汉迅即扬起右手,掌中也有红光闪动,并且发出细微的嘶嘶之声。

他一面发出讯号回报,一面向左方望去,那边的屋顶上也有一点红光闪动,然后,所有的讯号都消失了。

薛陵不明其故,迅即跃退,在原处匿起身形。屏息静气地等待变故发生,谁知道一等又过了半个时辰,四下仍然静寂如故。

他心中老是惦记着师父把功力借给他之事,所以希望越快越好,早点回去才能安心。

又等了老大一会工夫,薛陵一长身,再度纵落那大汉的身后,陡然间衙门对面屋顶上又发出闪闪红光,这个大汉立即同样施为,这一次薛陵发觉有六点红光闪动。

他等那大汉不打讯号之时,一伸手揪住他的后颈,左手食指暗运劲力,按在他胁下的“极泉穴”上。

那大汉全身急剧地颤抖起来,一方面感到四肢筋络都在收缩,奇痛钻骨攻心,一方又觉得奇痒无比,这痛痒两种感觉各有难以忍受之处,只是那么一刹那工夫,这大汉可真宁愿死掉也不愿再熬受下去。

薛陵手指劲力一收,在他耳边低声道:“你是谁?红光闪动是什么意思?若敢不说,或是有一字虚字,我发誓让你挨足三日三夜痛痒交集之苦才杀死你。”

他极力使声音冷酷狠毒,表示不是戏言,这才略略放松揿颈的五指,那大汉心胆皆寒,颤声道:“小的一定从实供出……”

薛陵冷冷道:“很好,若然没有虚假,事后便放你逃生。”

那蒙面大汉忙道:“小的李武,乃是本卫人氏,一向与石田首领暗通消息,今晚他要破狱而出,我们一共八人,其中三个是倭子,负责守望卫衙四周,如无伏兵,便发讯号回报。”

薛陵道:“石田弘打算破狱之事我早就知晓,我只问你他们杀出本卫之后,在何处登艇回返大船?”

蒙面大汉道:“这个小的可不大清楚……”说完又怕薛陵整他,连忙又道:“本卫正面水师艇舰甚多,他们一定不会在港口出海,或者会到百数十里外的海边登舟回舰也说不定。”

薛陵问道:“你除了打讯号之外,还有什么其它工作?”

蒙面大汉道:“小的正要从实禀告,那就是当石田首领冲出卫衙之时,我们就一齐放火,搅乱本卫军心。这座屋子底下已堆放得有许多易燃之物。”

薛陵沉吟一下,道:“你放火之后,岂不是须得离开本卫?”

李武道:“是的,我们都奉命放火之后,加入他们人群中离开本卫。”

薛陵心中一动,问道:“你认识石田弘么?”

李武道:“小的未见过首领,一向是跟左方那张杰联络的,只有张杰晓得他的底细。”

薛陵道:“换句话说,石田的人通通未见过你?”

李武道:“不但未见过,听张杰说只有石田首领一个人知道我们的姓名。据说石田首领一向保持秘密,所以纵使是他的亲信被捕,也休想审讯得出石田首领潜伏在各地的人马。”

薛陵一掌拍在他穴道上,道:“你已被我掌力所伤,日后气力渐衰,不能再为非作歹,等一会你可依计划纵火,然后速速逃命,如若不听我的命令,那是你自作自受,须怨不得我手辣。”说罢,飞纵而去,眨眼间已绕到左方另一个蒙面奸细匿伏之处。

他勉强沉住气等候,但觉时间过得特别快,而石田弘却迟迟不举事。

过了一阵,突然一声炮响,冲破了深夜寂静。卫所门前的逻卒都闻声惊顾,而此时卫衙内已传出震耳的杀声。

卫衙四面八方一齐起火,霎时间火光冲天。薛陵等到那蒙面大汉点火之后,这才一跃而下,抓住他的肩膀,道:“你可是张杰?”

对方一惊,用力挣脱身子,转头道:“不错,你是谁?”

薛陵道:“我是勾魂判官。”举掌迎面劈去。这时张杰已掣出长刀,可是眼睁睁的瞧着他手掌击到,竟无法出刀招架,若是有旁观之人,定然以为他故意不出刀试一试对方掌力。但其实他被这一记巨灵六手威力所罩,心中但感无法招架,一怔之下,已被敌掌劈中,“砰”一声,飞开数丈,登时惨死。

薛陵过去抬起长刀,又摘下张杰的眼罩,自己戴上,然后跃上屋顶。但见卫衙前的广场上不知从何处出现了一群步卒,一共大约有五十人,分为五队,步伐整齐,转眼间已布成一个三角形的阵势,尖端在前。这五队军士其中有两队左手持盾,右手持刀,两队则用盾和枪,一队手持劲弓长箭。

衙内杀声震耳,许多伤败的军士溃逃出来,接着一群身体横矮的汉子执刀涌出大门。他们手中各持刀枪矛戟,凡是使刀的,都是一式倭寇习用的窄长利刀,用双手握柄,砍杀敌人之时显得份外慓悍凶狠。

惨叫之声充盈耳际,但见那些从衙内溃退出来的军士们霎时间又倒下七八个,其中大半是身首分离,四面熊熊火光照耀之下,鲜血狂喷,形状极是惨酷可怖。

那些矮汉们都是石田弘从千余部属中挑选出来的好手,凶悍无比,冲入明军之内,宛如猛虎扑入羊群。刀光连闪,加上凶厉的喝杀之声,血肉横飞,组成十分惨酷可怖的场面。

薛陵热血直涌,忠君爱国之念像火焰般燃烧起他的敌忾怒气,他提着长刀纵身一跃,宛如飞燕一般越过数间屋舍,落在墙头,此时他只要扑下去,底下便是平坦广场了。

这一刹那间他忽然见到了敞胸昂然的石田弘,石田弘的身量并不高,外形与其它倭兵好手并无分别,然而他却有一种特别的气概。虽在刀枪乱杀之中,仍然昂首阔步的走去。

他的长刀竟不曾出鞘,好像不必参加这场厮杀,然而薛陵这一瞥之下,已亲眼见他长刀闪电般出鞘两次,每次拔刀都劈翻一个敌人,然后又像拔出之时那么迅快的纳刀归鞘。

薛陵心想:“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劲敌,我今日得逢千载罕有的机缘,承蒙师父借与一身功力,岂能轻轻放过这等不可一世的敌手?”

战场上的震耳杀声突然间被一阵雷鸣似的鼓声淹没,溃败奔逃的明军顿时精神大振,恢复神智,各各觅隙伺瑕四散避开,转眼之间,偌大的广场中变成了两军对垒的阵势。

倭寇们各各伏低身子,举刀遮掩面门要害,他们可以用这个姿势迅速的扑近敌军,由于身躯伏低,便减少被劲箭侵袭的面积。

那五十名军士布成的三角形锥阵两侧都以盾牌严密衔接,变成盾墙,尖锥形向着数目比他们还多的敌人,并不向前移动。

原来对方一则个个强悍矫健,刀法精妙。二则都散伏地上,面积甚大。因此明军这个三角阵不能向前移动,否则便把后面空隙露出,予敌人可乘之机,只有在一种情形之下可以向前冲击,那就是察明对方主帅所在,突然冲刺过去,一举击杀了敌人主帅。

这刻只有石田弘一个人挺立如山,眼中射出闪电般的光芒,查看敌人的坚阵有何破绽。

明军三角阵的尖锥突然扬起一面红旗,这个阵势立时生出变化,但见紧密衔接的长形盾牌都微微旋转,每面盾牌之间便露出尺许空隙。大约有十支劲箭嗤嗤连声电射而出,都密集指向挺立着的石田弘。

石田弘大吼一声,举刀在手,旋身一舞,把袭到的劲箭全都磕飞,他大吼声中,已有二十余名倭人分向三角阵的两面扑去,刀枪并举,去势异常凶猛。

但盾牌间隙之中二十支长枪迅急挑刺出去,立即把敌人击退,还刺死了三名敌人。

倭人急急撤退,又伏在地上。这第一回合,是明军得胜,要知石田弘挺立不动之意,便是要明军发箭集袭自己,如此他的部属便可以乘机迫到盾前冲杀,那知对方长枪突出,这些长枪手借着盾牌手掩护,不必防御,尽是攻势,所以凌厉无匹,一举击退了敌人。

四下的军士们都是初见这等小型对阵交锋的场面,人人瞧得呆了,都忘了趁机上前或逃走。

薛陵瞧见三角阵的尖锥那人正是何元凯,心想他训练好这个阵法,很不容易,该当让他先逞一逞威风,好教倭寇们听闻他的大名,以后才有先声夺人之势。当下抑制住自己出手的冲动欲望,凝神观战。

石田弘拔刀在手,或左或右的挥动几下,然后大吼一声,四下的倭寇都厉声大叫着跃起身,生像是发动总攻击。

明军三角阵仍然飞起一面红旗,弓弦声响处,十支劲箭全部密集石田弘身上。

石田弘已奔前数步,被这一阵劲箭迎面袭到,只好挥刀磕拨,不觉又退回原处。此时其余六七十名倭人个个都一跃即伏,没有乘隙往前攻,因此石田弘挡过这十支劲箭之后,若然再度上前,仍然得被箭阵阻住。

这第二个回合又是何元凯得胜,只因石田弘乃是命令部属作出佯攻之状,以便把对方劲箭吸引开,则他便可乘机迫到盾墙边,仗着高强的武功冲开缺口,其时石田弘部属悉数涌到,敌阵非破不可,可是何元凯料敌如神,不为所动,下令箭手全力对付石田弘,使得石田弘计策失败。

薛陵心中大大喝采,低头一望,但见一个明军背靠石墙,正在观战,他灵机一动,悄悄飘落,一伸手就点住那军士的穴道,随即抱住他跃起,越过石墙,落在这一边,他迅快把那军士的号衣剥下来,又把头盔摘下,通通穿上之后,轻轻一跃,又越墙落在广场这一边。

此时薛陵已变成一名军士,夜间火光之下,很难瞧出他下半身裤鞋不同于军士的破绽。

石田弘再度挥刀,但见对方阵中飞起一面黄旗,这分明表示阵势应变的策略与扬起红旗时不同。但石田弘号令已下,势成骑虎,已无法中止,当即大吼挥刀扑去。

六七十名倭寇齐齐跃起挥刀猛冲,杀声震天。明军三角阵中弦声连响,那些箭手都分别向最靠近自己的敌人瞄射,一口气连发三矢,十个人加起来就是三十支劲箭了。是以但见劲羽横飞,倭寇方面伤亡了六七个人之多。

不过这时已被敌人迫到盾墙之前,弓箭已失作用,轮到长枪上阵。

那些倭寇们无一不是刀法精良的凶悍好手,这一回竟没有一人被长枪所伤,但听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盾墙已被倭刀砍得摇晃不定。

石田弘本人攻到锥尖,他一心一意要杀死这个极厉害的对手,因此到了敌阵尖端之时,手中长刀运足劲道,向盾牌劈去。

“当”的大响一声,石田弘只震得手腕微麻,而那面盾牌却只晃摇了一下,石田弘大惊失色,心想此阵如此的奇奥坚固,无疑是何元凯的“铁旗兵”,今日若不能除去此将,日后必成心腹大患。

他眼露凶光,已打算凌空跃起越过盾牌这一重障碍,大施屠戮。以他的身手功力,自可作此打算。除了他石田弘之外,所有百数十股倭寇的首领都办不到。

要知石田弘刚才的一刀,力道凌厉凶猛无比,而他所砍劈的部位是阵尖的两面大盾的合缝,好比是一个巨蚌张开双壳,合缝向外,成为此阵的锋锥。

以石田弘的功力,纵是两名膂力极强的大汉合力抵受这一击,也得连人带盾翻滚开老远,然而这两面盾牌居然只摇晃了一下,可见得这两人何等高明。

他一念及此,顿时打消凌空扑入阵内的打算,但仍然心有未甘,再度挥刀力劈。“当”地大响一声,那两面盾牌硬如盘石,不可动摇。

石田弘暗念对方阵中难道竟有这等高手出力?此念一生,便迅即后退,细加观察。

盾牌后面的何元凯举手抹一抹额头冷汗,掣出一面蓝旗,迎空招展,阵内的鼓手敲击出一阵凶猛凌厉的节奏,一听而知明军要展开反攻。

此时那三角阵的两边都挤满了凶悍倭寇力攻不休,大有踏破盾墙之意。而盾牌间隙中则刀枪齐出,极力抵挡。

雄浑劲猛的鼓声一起,明军三角阵缓缓移动,但相反的却是渐渐后退。

当阵势拔移之时,阵尖的两名盾牌手各自推起盾脚的一支钢棒,随着钢棒推起之势,每盾各有一支尖锐的钢柱从硬泥中缩起,这根钢柱嵌在盾脚离地两尺之处,插入硬泥之时,形成三角支架,巨盾的上部则用人力抵住。

而这两面长盾接缝之处乃是整个钢架相连,根本不能分开,从外面看好像是两盾凑合,其实却是一具特制的双盾。

由于这两盾乃是一个整体,底下又有两根尖锐钢柱插入地上作为支架,故此石田弘那两刀力道虽猛,仍然无法劈翻。

何元凯制作此盾固然极具巧思,但也想不到这一来使得石田弘误以为有高手潜伏在内,所以不敢凌空扑击,因而躲过一场大劫。

这个三角阵一移动,敌方之人互相挤迫,脚步虚浮,反而不利,霎时间已伤亡了七八名之多。

明军的三角阵缓缓后退,一直到石墙边,三角阵的底部用这一堵石墙填塞住,更加坚固。倭寇方面一共已伤亡了二十余名,占全数的三分之一,广场四周的明军却越聚越多。石田弘一看情势不妙,宏声下令退却。

他们退得真快,眨眼间左面已没有倭寇,通通转到右面,接着向南方急退。石田弘却独自上前填补空隙,攻向三角阵右方当中的盾牌,他勇猛无匹,长刀过处,登时砍开一个缺口。

他杀得性起,侧身硬冲,但见缺口之内刀枪无数,都指住自己,实在闯不进去。然而石田弘仍不死心,长刀连挥,左右两侧的两名军士登时殒命跌倒。

鼓声忽快忽慢的震耳而响,整座三角阵像潮水一般缩退,只一眨眼间,石田弘发觉自己所向之处,正是此阵忽然形成的一个尖角。

石田弘厉喝一声,提刀而退,阵内迅即飞出劲箭追击,但为数甚稀,因此石田弘随手磕拨,霎时退远。

倭寇们把南面的明军冲破一道缺口,呼啸而去。冲出之时,杀死了许多明军。石田弘随后而出,大刀左右连挥,每一次挥动都有惨叫之声跟随。

他堪堪奔出广场,突然感到有异,陡地斜跃两尺,长刀迅快反手劈出。“当”的一声,一把长刀架住了他反手这一刀,两刀相碰时火花迸射,响声震耳。

石田弘急急再跃出三尺,虎躯一旋,正对敌人,心想这敌人好强劲的刀法腕力,竟是生平第一次碰到。

闪眼一瞧,只见对方只是一名步卒,手提大刀,眼神如电,显然是功力精湛之士。

石田弘耳听部属呼啸之声已出去三四丈,却毫不心慌,朗声道:“我是石田弘,你报上名来。”

那明军自然就是薛陵,火光只照到他半边面庞。他晓得对方无法瞧得清楚他的面貌,当下冷哼一声,举起长刀,踏中宫,走洪门,迎面劈去。

石田弘一望而知,这一刀乃是中原刀法中很普通的家数,心中大是诧讶,喝道:“原来是五虎断魂刀家派……”一面挥刀横削,疾如闪电。“当”的一声,两刀相击,闪出一溜火星。石田弘但觉对方刀势余劲未尽,还可以直劈下来,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借势跃开。

他虽是避得快,但也觉得敌刀从身边划过,寒气森森,宽大的衣袖竟被削去一角。他并非不能再战,而是被敌人的刀风镇慑住,斗志全消,赶紧放步疾奔。

一面奔逃,一面听到敌人的脚步声紧紧追蹑在后面七八尺之处。他本是日本极出色的“兵法家”,即中土所谓武林高手。这时从敌人脚步声听出对方气势强悍,意志坚如钢铁,实是无法击倒的敌人。

这一刹那间,石田弘心中转过无数念头,一是他修习兵法至今,身经百战,从未遇过敌手,这个明军高手竟能在气势上胜过他,实是此生的奇耻大辱。又一个念头是:“我好不容易碰到对方,该当回身奋战,虽死无憾。”另一个念头是:“这敌人不知是谁,我若要取胜,自应先行脱身,查明之后,才找机会跟他决战。”

这真是石田弘出道以来从未有过的经历,他往常才智过人,任何情况之下都能当机立断,一往无前。所以他从没有在气势上败给敌人之事发生,然而此刻他却拿不定迎战或快逃的主意。

部属们呼啸之声还在十余丈之外,他们已冲过城门,向南方沿海疾奔。石田弘和后面的敌人也到了海边,四下甚是黑暗。而石田弘也不必回头,就知道后面跟着的敌人,便是刚才那个刀法奇高的明军了。

前面忽然闪耀出火光,霎时间已和石田弘接近,却是五个凶悍结实的中年汉子,一手持炬,一手提刀。他们穿着颜色缤纷的宽袖外衣,腰间束带,个个虬髯绕颊,像貌凶恶异常。

石田弘低叱一声,他们立刻排成一条横阵,挡住道路,转眼间薛陵已经踏入火炬光线照耀得到的地方。他已抛弃了头盔,却戴上眼罩,面颊间染有血迹,简直把面庞轮廓也遮掩住了。

挡路的五个倭人气势不凡,薛陵记起何元凯的话,顿时知道这五人必是以凶暴著名的石田五虎将。他胸中涌起替许多惨死在他们刀下的同胞复仇的狂热意念,这使得他眼中射出凶光,提刀向他们一步步迫去。

那五虎将虽是横行一时,凶残成性,但也不是不识进退的人,一则首领也显得气馁,二则此人步伐坚定,眼露杀气,可见得对方十分厉害。

石田弘喘一口气,厉声喝道:“你是谁?”

薛陵眼睛不离那五虎将,也不答话,霎时已迫到五步之内,那五虎将一同散开,把火炬丢在地上,都是双手持刀,五人团团围绕住薛陵。

石田弘捡起一支火炬,凝神细看这一场拚斗,希望藉此看出对方破绽,以便出手制胜毙敌。

薛陵从前学过不少家派的拳棒刀剑,也练得极为纯熟,然而这刻在五把狭长的倭刀包围圈中,但觉没有一招可以取用的。另一方脑海中却浮现出刚刚学会的“巨灵手”。

他一扬手把大刀丢在地上,东首穿蓝白两色的虬髯凶汉狞笑道:“嘿!嘿!丢了刀也难逃一死。”说的是汉话,甚是流利。

薛陵提聚起功力,先向这个倭人攻去,因是在他右方,所以打横身一跨步,迫到五尺以内,使出巨灵手六式中的“右手”挥掌扫去。

此时但见他一身衣服无风自动,拂拂有声,双眼闪射出如雷般的光芒。

这一掌扫劈出去不快不慢,但对方如此凶悍之人,竟也感到无法招架而心胆皆寒,又觉得对方的眼光如黑夜中的闪电一般笼罩自己,不论如何抵挡闪避,也逃不出对方的神目。

他只那么一怔,掌力已击中他胸口,“砰”一声整个人飞开数丈之外。

薛陵大喝一声,后退两步,反掌一招“后手”猛攻背后的敌人,掌力到处,便把敌人劈飞老远。

剩下的三人胸中只有一念,便是“逃走”,他们刚刚拔腿,薛陵已疾跨数步,一招“前手”直劈正面之敌。

又闻“砰”的大响一声,敌人像纸扎一般应掌飞开。此时那两个仅余的虎将已抱头鼠窜,石田弘丢掉手中火炬,握刀作势,大喝道:“石田弘来也!”

石田弘这一喝气定神足,威势迫人。

薛陵心中一凛,忖道:“石田兄真是当今罕见的豪雄之士,我一出手格毙了他手下三员大将,反而挑起他的斗志,这等胸襟修养和意志,实在使人佩服。”

此时双方已成对峙之势,一个持刀,一个空手。火炬已灭,双方都瞧不见面目。

石田弘激发起满腔雄心斗志,越是久久未有机会出手,就越发气势雄壮。他多年以来一直纵横海陆,未逢敌手,目下忽然碰上这等强敌,在他反而是十分难得的机会。除此之外,他认定这个强敌心狠手辣,决计不会罢休,一任自己上天入地的奔逃,他仍然不肯放松一步。所以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作拚死的一斗了。

两人在黑暗中对峙了良久,突然数丈外火光复起,原来有一队明军赶到,火炬的光线照出这两个正要出手决斗之人,这队军士立刻停步。明军对方也有人点燃火炬,映出长刀宽袖的人影,却是石田弘的部属,两虎将也在其中。

率领明军之人,正是雄才过人的何元凯,他一挥手发出命令,全队数十人悄无声息的布下阵势,以防敌方冲杀,而这些军士们移动之时,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显见纪律如铁,训练极精。

对方跃出四人,各持倭刀,绕到薛陵身后,作势欲袭。情势如此紧张之际,明军数十人仍然毫无声息,竟没有人胆敢出声警告薛陵。

薛陵好像不知身后有人偷袭,右掌原式封住胸前,双目凝注着石田弘。他双眼之中也发出凌厉的光芒,形成一种无形的力量,而石田弘好像因此而无法出刀攻杀。

四个倭寇中有两个蓦地厉声大喝,声音凶猛之极,使人不寒而栗,喝声中齐齐挥刀分劈薛陵左右两胁。

薛陵一侧身,闪过一把倭刀,右手横拍出去。砰的一声,右边的一个应手飞出数丈。

他紧接着以左手拍出,瞧来掌势不快,但左边正在急退的敌人却无法避开,又是“砰”的一声,飞开老远。

他略一旋身作势,其余的两人曳刀急逃。直到此时,石田弘才有机会出刀,一声杀呀,刀光电闪劈出。

薛陵倒跃寻丈,避开他这一击,哑声道:“我的大刀在你脚下。”

石田弘低头一瞧,道:“不错,还给你。”用脚尖一蹴,大刀擦地飞去,停在薛陵跟前。薛陵拾起大刀,石田弘道:“阁下刀法远不及掌法,为何舍长用短?”

薛陵微笑一下,露出牙齿,道:“本人久闻东瀛刀法另具威力,今日机会难逢,自须一试才能甘心。”

石田弘道:“这道理还说得过去,但阁下这一身打扮,分明是我布置在此地的人。因此,不论你是借用他们的服饰也好,真的曾为我出力也可,对今晚的举事,你已是事先得悉,何以不向官方告密?却使一己之力苦苦追杀不舍?”

薛陵还未回答,明军阵内发出一阵急鼓。石田弘那边的人吃过这队明军的亏,一听鼓声,便不由得向后退去。

石田弘心想那何元凯训练的这一旗精兵实在难惹,加以他智计百出,防不胜防,若不及早撤退,只怕部下还要有多人伤亡。当下挺身扑去,挥刀急劈。薛陵举刀封架,双方都以迅快手法攻拆,霎时间已互拚了十余刀,发出一连串繁密响声。

两刀相交时迸射出串串火星,明军阵内除了鼓声之外,众军士又一齐吶喊,杀声震耳。饶他石田弘如何强悍,这刻也不禁心胆摇动,气势全消,突然爆出战圈,曳刀疾逃。

这一回薛陵不再追赶,何元凯从阵中奔出,正要开口,薛陵横跃数丈,转瞬间已隐没在黑暗中。何元凯恍然若失地向薛陵背影投瞥一眼,随即麾军追赶敌人。

薛陵在黑暗中倾听了一阵,得知四面八方都有明军围截石田弘这一群敌人。

但杀声渐渐去远,可知石田弘有突围而出的力量。他仰天长长吁一口气,便举步向东北方奔去。

一路上都碰到明军,但他身法迅快,都一一闪避,到达海滩,仰头一望天色,但见天际已微露曙光。

他一直奔入石屋之内,心想总算赶得回来,不致连累恩师,觉得很是安慰。然而眼光到处,只见师父白皑皑的头颅已经向前俯垂,右手也落在地上。薛陵胸口如被重拳一击,闷哼一声,跪倒在地。他轻轻叫了几声师父,老人动也不动。

他极力平静下来,先点上灯火,仔细观察师父情形,但见他皮肤泛白,除了背脊挺直之外,好像全身各部份都没有了气力。

最后,他硬住头皮触摸一下师父的身体,但觉僵硬冰冷,不过还有呼吸,可知未曾死去。

薛陵沉吟了一会,便在师父面前盘膝趺坐,伸出一掌,抓住师父的手掌,然后运集功力调聚掌心,极力向他掌心输送。然而此举一无用处,老人毫无反应。

薛陵突然悲从中来,伏在地上放声恸哭。这一刹那间,他凄凉悲惨的身世,和可怕的种种遭遇都掠过心头,使他首次感到人生的奇怪莫测和命运的残酷。

这位老人家欧阳元章应该是他此生的一个转机,然而仍然跟以前一样,噩运总是紧紧的追蹑着他,使这位高手也因自己之故而惨遭大变。

他恸哭了一阵,发泄出心中的悲愤郁闷,不知不觉趴伏在地上沉沉睡着。

到他回醒之时,已经满地阳光,海涛不断的冲上沙滩,又复退落,发出有韵律的潮声。

他回醒之时,心中觉得异常的平静舒服,竟是多年以来未曾有过的心境,过了一会之后,脑中记起惨酷可怕的现实,顿时痛苦不堪,低低呻吟几声,抬头望去,只见老人仍然垂手挺坐,宛如化石。

薛陵起身整肃衣冠,洗净面手,过后回到老人面前,行了跪叩大礼,道:“老恩师啊,弟子福薄德鲜,以致父母惨遭极刑,而最后连累得老恩师也变成这等模样,弟子纵是十分眷恋生命,但这等痛苦如何能堪。因此万望老恩师宥恕弟子的罪孽,弟子这就自刎捐生,到黄泉之下找寻双亲……”

他已预备好那柄随身短刀,这时取在手中,长叹一声,道:“老恩师千万恕罪,弟子不能侍奉您老,也是万分遗憾之事!”

欧阳元章的头颅缓缓抬起来,睁开双眼,道:“你一死了之,教为师如何是好?”

薛陵手中的短刀掉在地上,又惊又喜,吶吶道:“老恩师,啊!您老竟没有事么?”

欧阳元章有气无力地道:“没有事?为师全身僵硬,气脉衰弱,恐怕活不上三两年就得向阎王爷报到了。”

薛陵俯伏在地上,哀哀道:“弟子只恨不能以身代师,您老别说啦,弟子心中好比有几把利刀在刺挖一般。”

欧阳元章叹道:“孩子不必自责过深,为师一时大意,忘了年龄老大,筋骨已衰,所以未到时限便支持不住,你若好好侍奉为师,说不定还可以活上十年八年。不过……”他沉吟了一下,又道:“不过为师永久是这等姿势,手足都不能动弹,无论是吃饭穿衣以至大小便,都要假你之助,这等情形只怕你也吃不消。”

薛陵道:“恩师在世一日,弟子誓不离开。您老的一切都是弟子的事,您老人家千万安心静养。”他的口气坚决无比,使人不能不信。

晃眼间,过了一旬之久,这十天当中,薛陵全心全力的侍奉师父,举凡进食便溺盥洗更衣等等都一手包办,还须抽暇找些有趣的话跟老头子聊聊,藉以解闷。

他不但口中不提武功之事,脑子里当真也忘了这回事,到第十一日的早晨,欧阳元章跟他说道:“你真是个至情至性,心口如一的好孩子……”他长长叹息一声,又道:“但为师这等样子活下去也没有什么味道,别说你辛劳不堪,连为师也觉得烦腻之极,宁可早点死掉。”

薛陵惊道:“老恩师这话从何说起?您老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弟子决计也不要活啦!”

欧阳元章道:“假使为师再活十年八年,岂不是误人误己?”

薛陵道:“老恩师最好多活几十年,唉!弟子平生不肯打诳,很多人都能够相信我,反而老恩师一直都心存疑念,这才是弟子最痛苦的事。”

欧阳元章不禁一怔,自言自语道:“对!对!我竟没有替你想到这一点。”他突然精神一振,道:“为师要到沙滩上坐坐。”

薛陵把老人抱到沙滩,面向大海,朝日笼罩着茫茫碧海,旷阔无垠,使人胸中顿时大感开朗。

欧阳老人呼吸着海风,精神越见健旺,道:“你且依照为师以前指点过你的运气之法做上一趟,瞧瞧情形如何再告诉我。”

薛陵如言趺坐沙上,调息呼吸,运起内功。过了三炷香之久,才睁开双眼,道:“启禀师尊,弟子但觉气机精纯,丹田中发出的真气,随心所欲的运行四肢百骸,通体舒畅,气力充盈。”

欧阳老人道:“很好,你起身演练本门秘艺巨灵六手让我瞧瞧。”

薛陵一跃而起,拽开架式,提聚功力,向前、后、左、右、上、下各劈一掌,他每一出手之时,身上衣服都鼓荡起来,自然而然的具有摧毁一切的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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