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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双重人格

两人买棹南下,第二日中午时分,才到达嘉鱼地面。

管中流似是十分熟悉路途,命船家在一处河湾中靠泊,带领王元度上岸,迅快奔去。

王元度见他不必寻找路径,大为惊异,忍不住问道:“大哥以前拜谒过宣前辈么?”

管中流摇头道:“没有,但我在这附近住过五年之久,所以熟知地形道路。”

王元度哦了一声,又问道:“大哥本是河南人氏,怎会在此处居住了五载之久?”

管中流道:“愚兄幸蒙恩师收录,传以武功,一共相聚了五年,就住在西南方数里外的村庄内。唉!说出来惭愧得很,愚兄虽是随侍恩师五年之久,但迄今仍然不知道他老人家的姓名来历。愚兄此后在江湖越久,经验越丰,就更加发觉恩师他老人家一身所学,真是深不可测,恨不得有机会再面听教渝,定可大有增益。”

王元度沉吟不语,管中流已明白他心中的想法,便道:“你猜错了,我那恩师现下还健在人间,并且仍然住在老地方,可是他老人家脾气古怪,不许愚兄前往拜见,这真是愚兄平生最大的憾事。”

他们在船上互披肝胆,细说平生,是以王元度得知管中流双亲已亡故,别无亲人,因此可就体会得出他这刻心情的沉重痛苦。他也明白这位盟兄乃是性情中人,当日定然曾经千方百计改变他师父的主意,然而终于失败了,可见得乃是无可挽回之事,多说也不过徒乱人意。因此,他不敢再触动他的伤心事,连忙设法改变话题。

里许外有一座庄院,背山而筑,远远望去,甚是深邃幽雅。

王元度大声道:“那座庄院一定是宣前辈的居处了!”

管中流道:“不错。”他精神一振,抛开心事,加快脚步疾奔而去。

两人眨眼间已奔到那座庄院大门之外,但见门墙整洁,大门内花树扶疏,大有曲径通幽之概,颇饶园林韵趣。

王元度道:“此地景色幽雅,怪不得宣前辈能够安心隐居,多年不出大门一步。”

管中流摇摇头,低声道:“天下间恐怕只有愚兄这个外人,才得知宣隐前辈杜门不出的秘密,那就是他有一个极厉害的仇家,声言过不准他走出大门一步,否则就要把他全家大小都尽行杀死。宣前辈一则武功无法与他的对头匹敌,二则他膝下二子一女,目下都已婚嫁。单是为了妻儿着想,也不敢犯禁出门。”

王元度登时睁大双眼,迅即悟出那位宣前辈的仇家对头,一定是盟兄的恩师无疑。这时便发觉其中大有不妥,因为盟兄明知宣隐乃是师父的仇人,仍然带他前来拜谒,若是此情被他师父得知,那还了得?

他正要说话,管中流已伸手抓住门环,用力敲叩。大门虽是打开,但他们可不能冒失闯入。

王元度激动地抓住他的手臂,道:“大哥,你这又是何苦来由?为了小弟,你竟不惜……”底下的话已不能继续说出。

管中流微微一笑,道:“贤弟既然猜出内情,目下不要多说了。总之,愚兄不顾一切,都得助你通过最后一关,那时候虽死无憾。”

他眸子中闪耀出无比的热情,王元度顿时明白,这位盟兄敢情已把自己视作替身,定要假手他完成五年前未酬的壮志。他体会出盟兄对于昔年不能过关之事遗憾无比,今日才会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这使得他又感激又难过,一时找不出适当的话可说。花树间隙中出现一个人影,片刻间已沿着曲径出来,却是个三旬上下相貌清秀的年轻男子。

此人衣服朴素,宛如乡民,但自有一股斯文秀逸的风度,使人感到他决不是一个平凡的庄稼人。

他沉静地打量了门外的两人好几眼,管中流躬身道:“在下兄弟冒昧求见宣前辈,还望兄台允予通报。”

那年轻男子点点头,道:“家父已恭候两位大驾,请随我来。”

他转身走去,管中流跨入大门之内,转眼见王元度还在发愣,便伸手拉他一把,心中却感到十分安慰,只因他明白王元度发愣之故,便是因为听闻宣隐与恩师之间的关系,所以不想踏入这扇大门之内。

这片园林甚是宽大,他们走了一阵,才踏入屋门,穿过大厅,转入一座院落之内。

院中种植着许多异草奇花,墙外鸟声盈耳,一个长衫老者背负着双手站在一丛杜鹃花之前,背向着他们。

那个年轻男子低声道:“启禀爹爹,客人已经驾到,还有别的吩咐没有?”

老者摇摇头,露出灰斑的两鬓,那年轻男子悄然退出院外。

管、王二人默然等候了好一会,还不见那老者回头说话,管中流便道:“晚辈管中流,率同盟弟王元度特地趋谒前辈,冒昧之罪,伏乞宥恕。”

那老者唔了一声,道:“你们之中有一个叫王元度的么?你的出身来历老夫已经知道。”他说话之时,头也不回,但管中流身躯却震动了一下。

只听那老者又道:“管中流,老夫对你特别有兴趣,你可知道是何缘故?”

管中流吶吶道:“晚辈……晚辈愚昧得很,测不透前辈的玄机。”

那老者仍然不回头,道:“因为我们颇有渊源。”

这话一出,管中流不必说,连王元度也为之一震。但王元度同时发觉管中流面色十分苍白,神志大异平时,不禁更感迷惑惊奇。

院中沉寂顷刻,那老者突然回转身躯,管中流身躯又是一震,定睛望了一会,才透一口大气,态度迅即恢复平时的沉稳冷静。

王元度如堕五里雾中,对于盟兄神态的转变,简直摸不着头脑。他细细打量面前的老者,但见他面貌清秀,精神饱满,毫无老态。可知他双鬓斑白之故,定是思想过多所致。

对方一直凝视着管中流,缓缓道:“老夫宣隐,令师想必已跟你提过。他身体还好么?”

管中流长叹一声,道:“晚辈已经有七年之久没有见着恩师了,但愿他老人家身体康强一如往昔。”

宣隐竟没有流露一点惊讶之色,说道:“令师去年光临过一次,与我盘桓竟日,尽欢而散。老夫问的是与他别后年余的状况,却不料你已经离开他七年之久。”

王元度若不是胸怀旷达的人,一定会憋不住而出言询问。要知管中流已说过他师父与宣隐乃是仇家,何以去年会跟他盘桓尽欢?若是已经修释旧怨,如何竟不知管中流多年已离开了师父?还有就是他怎能头也不回就知道管中流跟他大有渊源?又如何能断定管中流的身份而问候他师父?总之这些疑问既奇怪而又互相矛盾,使人思路紊乱,无法清理。

管中流也怔住了,宣隐淡淡一笑,道:“老夫知道你们心中甚是迷惑,所以不妨费点唇舌解释一下。关于王元度的来历,我所以能够知道的原因,你们也都明白,不用多说。至于管中流方面,老夫最先是听出他带有本地的口音腔调,而老夫又深知本地没有姓管的人,何况又是具有武功之士,所以能够断定你的来历。除此之外,当老夫转身相见之时,管中流面色大变,那是因为他见到我长得很像他的师父,而且连声音也很相似。及至他瞧清楚我不是他的师父,他才大为放心。试想他师父恨我入骨,假如这刻我是他的师父,见到管中流居然敢求见他的仇人,其怒可知,所以管中流才会那么震惊。”

他停顿一下,笑容变得苦涩起来,道:“他的师父是个具有双重人格的人,所以为人行事,忽正忽反,不知底蕴之人自然莫名其妙,但老夫却是素所深知,所以得闻你七年前被逐,毫不奇怪。正如他恨我入骨,但有时却非常想念我,跑来跟我谈论古今,吟诗填词,或者对饮,或是对奕。当此之时,他心中对我只有爱而无恨。”

管中流失声道:“若不是前辈赐告,晚辈至死也不会明白何以被恩师所逐。”

王元度总算也略略明白。原来所谓双重人格,实际上便是心理变态现象之一种,亦称人格分裂。患者本来统一的人格分裂为两重或多重,所分裂出的人格自成一个意识中心,与原来之人格不相联系而更迭出现。换言之,凡是人格分裂者有两个或多个的意识中心,这两种意识可能是一善一恶,当他受善的意识支配之时,行为皆合常情。但被恶的意识支配之时,便变成另外一个人,可以做出十分恶毒之事。

管中流收摄住心神,躬身道:“晚辈等有一件极为困难之事,无法解决,特地前来拜谒求教,倘若前辈也没有法子的话,晚辈便也死心塌地了。”

宣隐露出感到兴趣的神情,道:“那你就说来听听。”

管中流要言不烦地把“密室量才”这一关的困难说出。

宣隐略一沉吟,道:“这事果然十分棘手,不过事在人为,仍然有法子可想。”

管中流大喜道:“还望前辈指点迷津。”

宣隐道:“可是老夫先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你师父与我的关系,以及他恨我入骨的缘由,这一点对于王元度过关之事大有关系。”

管中流不禁搔搔脑袋,道:“晚辈实在想不通这两件事之间有何关系?”

宣隐道:“我告诉你,你师父姓宣名翔,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此言一出,连王元度也呆了,管中流更不在话下。

宣隐又道:“我哥哥自小脾气古怪,当他三岁之时,先母见背,过了半载,先君就续弦,这位续弦夫人便是我的亲母。家慈入宣家二载后才生下我,在生我前这段日子,她对家兄极是体贴爱护。其时家兄脾性虽是古怪,可是到底年纪尚小,做不出什么花样,家母也容忍得住。但自从我出生之后,她一则忙碌得多,耐性便远不及从前,二则家兄已达六岁,不但有些古怪行为会使人十分吃惊,兼且时时有伤害我之举。因此家母日夕时加诃责,而那时起家兄就对我开始怀恨。这仇恨与年俱增,而他因天赋奇才,被一位异人看中,授以上乘武功,精绝天下。那位异人不是不知道他在家中发生的情事,但他认为家兄天赋异才,百世罕逢,不忍得让他虚度此生,又认为授以武功的话,可能使他全心全意沉迷在无涯武学之中,因而抛弃了私怨。”

王元度见他停口不说,忍不住插口道:“这个道理虽是玄奥,可是并不是行不通的道理。”

宣隐道:“不错,此法果然行得通。可是家兄穷二十载之功,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而这二十年时光,使他人格分裂为二。他千方百计找一个借口杀死找,但我十分小心,不让他抓到任何借口,连很小的过失也没有。数年之间,先父母相继弃世,他便想出个不许我出大门一步之计,使我活得没有意思。”

他微微一哂,又道:“我虽是智慧过人,胸中所学极博,样样俱精,连武功也很不错。多年以来,我替世人解决了无数难题,都是在指顾之间便想出妙计。可是,我却毫无法子化解家兄心中仇恨,因此也不敢踏出大门一步,说起来不免可怜可笑。”

王、管二人对他的遭遇,也泛起无力相助之感,此外,他们也想不出宣隐这番话,与他们前来恳求指点妙计之事有什么相干。管中流抛开眼前之事,悠然道:“怪不得家师时时站在岗头,向远方眺望,该处离此地虽然远达五六里,可是以家师的眼力,却足以把所有出入此门之人瞧得清清楚楚,数年来一直如是,有时日晒雨淋,苦不堪言,可是他仍然屹立岗顶。”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目光落在王元度面上,随即又道:“贤弟正在担心咱们的行踪被家师瞧在眼中,是也不是?但这已是无法挽回之事,忧亦无用。愚兄因此而能见恩师一面,虽死无憾。”

王元度大为感动,豪情忽发,朗声笑道:“大哥义薄云天,小弟五内感铭,倘若大哥被宣老前辈诛杀,小弟决不独生,定然相随大哥于泉下。”

管中流不禁一怔,宣隐哂道:“你们枉是金鳌夺标之士,但只晓得生啊死啊地穷嚷。”他说这话时,随手拔了一根插在花丛中的细竹,在地上写道:“他正在听咱们说话。”

王、管二人不禁一震,管中流叹道:“小可踏入此间之事,若是被恩师得知,自然将被处死,小可死不足惜,却可怜恩师势必因此活活气杀。”

宣隐道:“这话甚是,但你若是把他气杀了,他就无法取你们性命啦!”说话之时,用竹子在泥沙上写道:“你们只须顺着我的口气答话,目前就可免去杀身之祸。”

他接着又道:“我平生料事百无一失,常常自负。以家兄的性子为人,若是见到你们踏入此地,这刻应该已赶到现身了。”

王元度依他吩咐,应道:“是啊,他老人家想是不曾瞧见咱们。”

宣隐道:“这也未必,说不定他暂时不露面,等你们离开此地才现身加罪。”

王元度被宣隐的话所诱,不知不觉说道:“前辈说得不错,只怕他老人家乃是暂是故意不露面而已。”

宣隐道:“以我的猜想,他定然不曾见到你们。要验我的话是真是假,可从两点观察,一是他一直都没有露面,自然可以证明他不曾见到你们。二是在一旬之内他现身加罪,也证明他只是见到你们出去而不是瞧见你们进来。倘使他这刻突然出现,你们可猜得出这是什么道理?”

王、管二人茫然摇头,心中都想:“他老人家既是此刻出现,自然证明他是瞧见我们进来。”

宣隐笑道:“你们猜错啦,你们心里一定在想他此举证明他是瞧见你们进来。然而我却认为这是他偶然碰上,他或是想找我谈谈,无意碰见的。”

王元度恍然道:“这样说来,假如宣大先生在十日之后才出现加罪,便完全出乎二先生算计之外了?”

宣隐坚决地道:“他十日之内不出现的话,以后决不会出现,你们即管放心。可惜你们没有什么宝物,否则我倒愿意用我的白鹦鹉跟你们打个赌。”

管中流心中一动,问道:“什么白鹦鹉?”

宣隐道:“我这只白鹦鹉乃是西域异种,极是灵慧,不但能学人言,而且还能与人对答。须知我不能走出大门一步,交游几绝,近年来全靠这头鹦鹉说话解闷,实是寂寞中的良伴,在我眼中,比我的儿女还要宝贵。”

王元度道:“原来如此,在下真想跟二先生赌上一赌,好把这等稀世之宝得到手中。”

要知管中流、王元度都是才智过人之士,因此得宣隐一点便透,知道他每句话都大有作用。适才的一番对话很显然的在诱骗藏匿在暗处窃听的宣翔上当,使他在十日之内不向他们找麻烦。而现在提起“白鹦鹉”,当然又别有深意。

因此王元度顺着他的口气这么说,宣隐立即应道:“好小子,你明知这白鹦鹉乃是我最宝贵爱重之物,居然还敢觊觎?我若是失去此物,悠悠岁月如何渡得过?”一面怒声斥责,一面用竹杖写道:“即此已是助你过关之计,但是否行得通,尚未可知。老夫平生唯有这一回感到没有把握,皆因管中流身份特殊,牵涉到家兄身上之故,若非如此,另有过关妙计,必可成功。”

他口中接着说道:“王元度,你今日来求老夫何事?”话声中仍然蕴含怒意。

王元度惶恐道:“在下因知金鳌大会最后一关‘密室量才’无法过得,特地趋谒拜求妙计。”

宣隐道:“很好,我虽有妙计,但却不教你。天下间除了我之外,无人能助你过得此关。如若你过得这一关,这头白鹦鹉就归你或助你之人所有,决不反悔!”

王元度问道:“二先生这话可是当真?”

宣隐道:“我平生言出必践,现在你们请吧!”他怒气冲冲地把他们撵出去。

王、管二人离开宣家,都流露出黯然之色。管中流是为了恩师而伤心,王元度是为了管中流而难过,因此,他们神情落在别人眼中,却极似由于得不到宣隐妙计而失望难过。

他们回到船上,放诸中流,王元度才道:“大哥,你为小弟而得罪了大先生,教小弟心中好生难安。”

管中流精神一振,道:“贤弟,你这一次定要用全力夺得鳌头,成为武林第一个状元,才不辜负了愚兄这番心血。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凡事拿得起便要放得下,目前是你全力以赴的紧要关头,莫让别的事分散心神。”

王元度身躯一震,心想这正是报答知己的唯一之道,便恭敬答应了。

翌日,他们的船只靠泊在一个市镇的码头边,两人弃舟登岸,原来此处便是转乘日月坞船艇的地点。那市镇上热闹之极,全都是雄纠纠气昂昂带得有兵器的武人。

王。管两人在镇上露面,便有许多见过他们之人互相传告,霎时间人人皆知。因而他们走动之时,总有数百十道目光注视他们。

要知王元度力挫杨老毒、南阿洪二凶以及力斗齐大圣、凶猩等这番经过,乃是武林近数十年来第一轰动之事。顷刻间已脍炙人口,远远传到千数百里之外。其次,无情刀管中流乃是上一届金鳌夺标之雄,这个身份也足以使群雄注目。

王、管二人这时可就表现出他们的气度修养了,管中流经历过大场面,对于这些好奇钦佩的眼光视若无睹。

王元度居然也从容如故,既不自傲自大,也不慌张失措。

他们走入一间酒肆,但见此肆极是宽敞,可容百余之众,桌椅杯盏俱是新制之物。

一名酒保走到他们桌前,哈腰道:“两位英雄光临小肆,荣幸之至。”

管中流不由得打量那酒保一眼,但见此人相貌精干,一望而知不是操此贱业的人。他拱拱手,道:“好说了,老兄怎生称呼?”

那酒保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道:“在下张三。”

管中流道:“原来是张三兄,敢问贵东主是谁?”

酒保张三微笑道:“管爷好高明的眼力,不瞒两位说,敝东主是日月坞的人,少东家正忙于结算帐目,待会或者会抽身过来奉陪两杯。”

管、王二人向柜台上望去,但见一个长得十分俊秀白皙的少年,正在噼噼啪啪地打算盘记帐,另有一个精悍大汉,忙着收找钱银。

王元度讶然忖道:“此人面熟得很,但一时却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

肆内本来已空出大半,但片刻间已挤得满满的,原来都是听到王元度、管中流在此饮食的消息,便都拥来瞧瞧这两人的丰采。

过了一会,大家都瞧过管、王二人,慢慢恢复常态,各自豪饮剧谈,一片热闹。突然间人声沉寂下来,靠内面的豪客武人都感到有异,人人自动停止饮谈,抬头四瞧发生了何事,顿时全肆二三百道目光都集中在刚刚踏入肆内的一个人身上。

但见这人乌发披肩,明眸皓齿,红扑扑的双颊,透出十分健康的血色,竟是个年才十六七岁的绝色少女。她穿着玄黑色的薄绸紧身衫裤,腰间系着一条红罗巾,足登软底绣花鞋,却是一双天足。

这等装扮本已够奇怪的了,但最惹人注目的是她上身短衫乃是短袖,露出一双欺霜赛雪的玉臂,尤其是在黑衫衬托之下,更加皓白动人。

有人甚至嘓嘓地直吞唾涎,就连管中流、王元度这等老成持重的君子,也不禁频频打量。

这玄衣少女大方之极,明亮的眼睛在肆内滴溜溜转动,找寻座位,对于全肆集中在她身上的目光毫不理会。

一名酒保走到她面前,道:“姑娘这边请。”

带她走到距管、王二人有一桌之隔的座头,那儿本有四个劲装大汉据坐,这刻却自动起身离开,让出此座。原来肆内早就派人占据了六七副座头,以便等有身份特殊之人来到可以腾出来招呼。

那少女落坐之后,道:“要上好的酒!”

酒保应声去了,她便又开始用灵活澄莹的眼睛向四周之人瞧看。

当她的目光落在王元度面上,便停留了一下,好像曾经微微而笑。接着便移到管中流面上,竟停住不动。

管中流可真不明白她为何对自己大感兴趣?反而被她瞧得垂下目光,不敢跟她对望。

肆内轰饮谈笑之声渐渐恢复原状,王元度轻轻踢管中流一下,低声道:“大哥,你们可是以前相识的?”

他问的另一人自然指那异装少女,管中流摇摇头,仍然不敢向她那边望去,道:“愚兄生平未曾见过她。”

王元度虽是生性沉稳端肃,但这刻也忍不住微笑道:“但大哥可知道她一直注意你?既然以前不认识,那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管中流苦笑一下,道:“贤弟且莫取笑,莫说愚兄如今年纪已不小,便是昔年,也从来没有过风流艳遇。”

王元度笑一笑,没有搭腔,管中流又道:“她的口音像是南方之人,加上这一身装束,定是从岭南等地来的无疑,但愚兄从未到过那边,因此苦思之下仍然找不出一点头绪。”

王元度轻轻道:“她现在目不转睛地瞧看此肆的少东主啦!”

管中流这时才敢抬头向那少女望去,谁知刚刚望去,她恰又回头看他,双方目光碰个正着,管中流赶快撤退逃避。

王元度自语道:“难道她有意前赴日月坞不成?”

管中流道:“金鳌大会向例不许女子参加,她自然不是往日月坞去的。”

王元度忽然道:“瞧,那位小东家出马啦!”

管中流赶快望去,但见那俊美漂亮的小伙子走出柜台,满面含笑向那少女走去。

他们的目光互相注视着,各不相让。

一般情形之下,在这等众目睽睽的场所中,决计没有年轻男子胆敢过去向一位如此受得注意的女孩子勾搭,而且很少有人受得住这么貌美的少女的眼光。

但那漂亮俊美的少东家却胆大得出奇,好像周围的人都是死人一般,他一径走到少女桌前,停住脚步。而这时那少女反倒被他骇倒,避开了他的眼光。

那少东主柔声道:“姑娘芳驾莅止敝店,幸何如之,不敢请问姑娘贵姓?仙乡何处?”

少女受挑战地抬目瞪他,道:“我不告诉你。”声音虽不算大,但邻近的十多个座头都能听见。

那美貌少年居然流露出失望的样子,道:“姑娘好像很讨厌在下呢!”

王元度只觉全身汗毛直竖,心想这小子真不要脸,肉麻当有趣,我若是那女孩子的话,非给他一个耳光不可。

但事情还有更奇怪的,那少女不但不生气,反而格格娇笑,道:“不,我很喜欢你!”一伸手,在对方面颊上摸了一把。

肆内群豪都密切注视他们,这刻虽然听不见他们的说话,可是少女摸那少年一把的动作无不瞧见,登时哄堂大笑,还有些人呼啸吹哨,惹起一片骚乱。

管中流不禁发愣,王元度却摇头叹息,全场只有他们两人没有哄笑。那少女迅快回瞥一眼,便察觉王、管二人神态与众不同。

那少东主摸摸自己面颊,耳朵居然全不发红,拱拱手道:“小弟甘拜下风。”长揖而退,登时又惹起一场哄笑骚闹。

喧笑声渐歇之际,一个人踏入肆门,朗声大叫道:“元度兄,想死小弟啦!”

群豪不禁转眼望去,但见此人长挑身量,面皮白净,一对桃花眼光晕流动,竟又是个俊美少年。

他一直向王元度奔去,忽然瞧见那绝色少女,登时停住脚步,眯缝起那对桃花眼,笑眯眯直打量她。

众人眼见此人好一副色迷迷的样子,顿时喧笑大作,但那人似是全无所觉,向那少女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在下柳昭,敢问姑娘高姓芳名?”

那绝色少女怔了一会,双手交叉抱胸,双掌分别搭在雪白润滑的臂膀上。这副情景极是迷人,使人恨不得变成她的手掌,得以贴在那等细致娇嫩的手臂上。

柳昭恭谨小心地在她对面坐下,那少女眉头轻皱,好像想发作而又拿不定主意。

王元度不禁十分替柳昭担心,生怕对方一旦发作,柳昭在众目睽睽之下,如何还能做人?他明知柳昭只是生性喜爱美女,乐意奉承讨好,其实并无不轨的念头,但别人焉知他是这末一个人?

柳昭替她把盏斟酒,嗅到酒香,便道:“好酒!好酒!在这等地方居然有此佳酿,实是难得,姑娘不妨尽兴,切勿错过。”

那少女一赌气连干三盅,柳昭殷殷斟满,泛起快活开心的笑容,像这些酒都落在他肚子里一样。

王元度此时甚为尴尬,不晓得应该过去跟他打个招呼呢,抑是任他胡闹。

柳昭极尽温柔地道:“姑娘喜欢美酒,那是最好不过的事,寒家藏得有逾百年的上佳极品,自当取来奉赠姑娘。”

那少女道:“这么名贵的东西你当真舍得送给我?”

柳昭正色道:“自然是真的,莫说区区几坛酒,即使是更贵重之物,只要在下有的,都愿意奉赠。”

他只差没有说出连性命也愿意给她的话而已,那少女抿嘴一笑,道:“为什么你对我这样的好?”

此言一出,四下听得见他们对答之人无不凝神侧耳等他回答,人人都晓得那少女这一问凶吉未定,可能是真的询问,但更可能是她将要发作的前兆。

柳昭毫不迟疑,应道:“姑娘问得好,你大概不晓得自己长得多么美丽可爱,我柳昭走南闯北,眼角可不低,但像姑娘这么美丽的却是第一次见到。”他的神情口气都极为真诚,那少女焉能不大感受用?当下不禁满面堆笑,心中的欢愉流露无遗。

四下之人至此都不愿再听下去,但觉这对少年男女处处不近人情,男的是当着大庭广众向她阿谀奉承,无所不至;女的则欢然接受,毫不羞涩,这等情状简直教人难以相信,是以都懒得再听他们的胡闹对话。

王元度这时才干咳一声,道:“柳兄若是方便,请过来一会,小弟替你引见一位朋友。”

柳昭几乎跳起身,连忙向那美貌少女道歉过,才离座过来。他十分高兴地跟王元度见礼,又见过管中流,三人分别落坐交谈。

他喜孜孜地道:“元度兄看见没有?小弟刚刚结识了一位国色天香的姑娘,她就坐在那边。”

王元度微微一笑,道:“小弟都瞧见啦!”心想不但是我,凡酒肆内百余豪客也无不瞧见。

柳昭道:“那就行啦!小弟替你们介绍相识,两位兄台日后便须时加照拂。”

管中流不禁笑道:“柳兄难道已晓得那位姑娘姓甚名谁了么?”

柳昭一愣,道:“呀!我真是失礼得很,待我过去向她请教。”

那玄衣露臂少女站起来,举步向他们走过来,柳昭连忙抽椅拉凳地请她入座,侍候得无微不至,她坐定之后,便道:“我叫做阿闪,你们呢?”

柳昭立刻介绍管、王二人的姓名和来历,阿闪对王元度力斗诸凶之事竟没有一点惊讶之意,反而听说管中流便是上一届的魁首时,口中轻轻啊了一声。

她定睛凝视着管中流,好一会才道:“我非打你几下耳光不可。”

管、王、柳三人都大吃一惊,管中流苦笑一下,道:“在下不知几时开罪过姑娘?”

阿闪眨眨眼,显出一副顽皮的样子,道:“你幸亏没有得罪我,否则我就要打你一百个耳光了!”

王元度感到她的话说得很过分,甚觉不悦,面色微沉,道:“然则姑娘凭什么加辱管大哥?”

阿闪发觉他的不高兴,登时也噘起嘴巴,道:“我高兴,你管得着么?”

王元度心想这女孩子甚是刁蛮,不可理喻,目下不必跟她斗嘴,看她怎生下手再谈,于是不置一声,表面上便变成承认他管不着此事。

阿闪见他不声不响,认为他不敢出头,这才干休,转向管中流道:“你长得像我的一个叔叔。”

管中流不知所对,只好含糊地嗯一声。

她又道:“我最恨这个叔叔,所以把你当作他,打几个耳光消口气。”

管中流和王元度这时才恍然大悟她何以很注意管中流,敢情是这个缘故,柳昭忙道:“阿闪姑娘,你心中也知道管大哥不是你叔叔,何必跟他过不去?”

管中流倒没有怎样,但王元度听了柳昭此言,却觉得他大是不该这样说,好像管中流这几个耳光已经挨定,无法躲避,所以柳昭才向她求情,他再度面色一沉,还未说话,只听阿闪应道:“我本来可以放过他,可是谁教他是上一届的魁首?你不要劝我啦!”

管中流讶道:“在下五年前之事,如何又得罪姑娘了?”

阿闪道:“我坦白告诉你,假使日月坞蓝峦不是识趣地宣布本届金鳌大会任得天下之人参观,不限男女,也取消了黑名单。哼!我就偏要到日月坞去,瞧瞧有谁能把我挡住?我也不争什么第一第二,但我可瞧不起你们,你是上一届得第一的人,我就打你耳光,好教天下之人皆知我比男子的第一名还要高强。”

原来如此,柳、管、王三人便都没有法子多说,阿闪见他们都有点垂头丧气,便安慰管中流道:“你不必难过,反正这一届的第一名也别想不挨我的耳光。”

王元度忍不住摇摇头,道:“姑娘难道深信一定赢得天下之人?”

阿闪道:“谁也不放在我眼中,好啦,我们到外面动手去,在这儿出手也使得。”

他们的对答由邻近的几副座头迅即传遍全场,人人皆知阿闪向管中流挑战,目的是要压倒男性的第一名,这一来群豪大感兴趣,纷纷向当中这一桌张望。

靠近门口的一个粗豪大汉突然间被人重重地踩了一脚,惊疼交集,不禁勃然大怒,跳起身骂道:“瞎了眼的狗头,乱踩老子的脚!”

那人是个矮胖少年,被大汉这么一骂,环眼圆睁,喝道:“你找架打是不是?”

大汉怒道:“哈,火气比老子还大呢!看打!”攒拳猛捣出去,拳风呼呼,劲道十足。

那矮胖少年一挺,砰的一声,对方拳头结结实实地击中他胸口,但他身形纹风不动,一伸手就抓住那大汉,举过头顶。

这一阵纷乱,吸引了全场的注意,群豪眼见这少年硬挨一拳,若无其事,而举起那么魁伟的人时又毫不费力,都不禁呆了。

王元度朗声叫道:“又猛兄,不可伤人。”

那矮胖少年正是鲁又猛,他一听王元度的声音,顿时煞住摔人的姿势,接着把那大汉放下,狠狠道:“看在元度兄面上,饶你一次。”

对方被他抓捏得身软骨酥,连话都说不出,鲁又猛大踏步穿过群豪,来到王元度身边。

他会见王元度之时,满心欢喜之情完全流露出来。管中流忖道:“王贤弟胸襟气度都与众不同,无怪这些桀骜不驯的朋友都很倾慕他。”这鲁又猛对管中流也很敬重,但跟柳昭却只冷冷地点一下头。

柳昭却不以为意,还向鲁又猛道:“这位是阿闪姑娘。”

鲁又猛淡淡地瞅她一眼,道:“是你以前的相熟朋友么?”

柳昭道:“谈不上以前二字,实是刚刚认识的。”

鲁又猛道:“嘿,我早知道你又犯老毛病啦!老实说,我可看不惯你这副样子,若不是元度兄在此,哼!哼!”

柳昭眼睛一瞪,流露出怒气,道:“不错,若非元度兄在座,我非教训教训你这混蛋不可。”

两人眼看又吵将起来,王元度忙道:“两位等一等再说,小弟先敬你们一杯。”鲁、柳二人果然停止吵嘴,齐齐干了一杯。

阿闪很有兴趣地望着他们,她一点也弄不懂,柳、鲁二人为何这么听王元度的话,心中暗暗忖道:“这个王元度只要向我说话,我就给他一个大钉子碰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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