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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智计百出

慕容赤大怒道:“放屁,咱怎敢跟辛姑娘相比,你若敢再胡说八道,便割下你的舌头喂狗。”

自古以来,有道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可是世上之事无奇不有,钦昌故意说慕容赤比辛黑姑胜百倍的话,本来也是马屁手法之一,谁知这一回却穿了。

他如此动怒,钦昌大喇嘛初时一怔,接着便即恍然大悟,道:“好吧,洒家见闻寡陋,竟不知辛姑娘的本事比施主还大,算我说错了。”

慕容赤登时减去许多怒意,道:“这样说便对了,不知者不罪,就饶你一次。”

钦昌回头向朴日升道:“辛姑娘神通广大之极,实有不可思议的能为。以前她说过要收天下五大高手为奴仆的话,绝非虚言。”

他拿话这么一点,朴日升当即晓得慕容赤已成为辛黑姑裙下“奴仆”之一。

慕容赤不耐烦起来,暴声道:“少啰嗦,咱家要出手啦!”

钦昌回过头来,道:“洒家当真要以身躯试施主的拳力,大概可以接得住施主三拳。”

慕容赤咕哝道:“你们真使人头痛。”心中暗想天下间只怕无人受得住我一拳,莫说是三拳之多,既然他以身相试,那就最好不过,早早打发了省得头痛。

钦昌挺直身子,道:“咱们已说定三拳为限,施主发拳吧!”

慕容赤虽是暴躁凶狠,却不是笨人,明知对方拿话套住自己只许打三拳,事实上自己并没有同意。

但他已懒得多说,提起斗大的拳头,环眼一睁,光芒四射,厉声喝道:“和尚看拳!”

这一喝之威,宛如雷劈,接着一拳呼地击出,直取钦昌胸口。

此时连大车内躲着的裴、薛二人也禁不住掀高车帘,好瞧得清楚一点。

朴日升甚是担心,生怕钦昌死在对方拳下,不由得圆睁虎目,凝神望去。

“砰”的一声,钦昌大喇嘛高瘦的身躯被对方这一拳击中,震得连退十五步,才能站住。

只见地上出现了十六七个深达半尺的脚印,都是钦昌退时留下的。

钦昌喇嘛淡淡道:“洒家托佛祖的庇佑,幸而无恙。”一面说着,一面走回原处。

慕容赤浓眉一皱,举起拳头,又是大喝一声,猛劈过去。

这一拳他已加上两成气力,以他的经验,便是合抱的大树也得应拳折断。

“砰”的一响,钦昌喇嘛再次震得向后直退,这一回比上次多退了三四步。

地上又出现一排脚印,可是钦昌走回来之时,步步踩在那排脚印上,登时消失不见。

然而慕容赤这回已瞧见了,厉声长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朴日升面色一变,晃身跃到钦昌旁边,道:“国师还是让本爵向这位高人讨教的好。”

钦昌喇嘛摇头道:“还有一招,洒家不能失信。”

朴日升见他执意再接对方一拳,无法劝阻,只好后退,一面说道:“既是如此,国师千万小心。”

慕容赤迫前两步,虬髯尽竖,目露凶光,形状十分可怖。但他与一般兽性发作之人不同的是,他眼中除了射出凶恶可怕的光芒之外,还有一份坚强的自信。

钦昌大师冷漠如常,凝视着对方的动作,等到他举起拳头,才道:“施主这一拳不妨用尽平生气力,瞧瞧能不能击倒洒家?”

他的声音也流露出无比坚强的自信,配起他冷漠的面孔表情,平添一种慑人的力量,教人听在耳中,不得不信。

北恶慕容赤不禁微一迟疑,道:“咱家这一拳自然要使尽全身之力,你虽是练得有极为高明的护身真气和借物泄劲的奇功,恐怕仍然难当我这一击……你这门功夫叫甚么名称?”

钦昌道:“在密宗称为‘大腾挪心功’,擅长借物传力泄劲,施主拳力虽强,其实却不曾击在洒家身上。”

慕容赤狞笑一声,道:“那么咱们就试试看!”说罢,抡动拳头,由下而上的甩一个大圈,接着跨步上前,拳头有如流星般向他小腹抽击,去势是由下而上地发出。

这一拳用意是把对方抽击得整个人飞起来,对方双脚一旦离地,便无法传力泄劲。

朴日升虽是一代之雄,这刻也不禁移开目光,不敢瞧见钦昌喇嘛被击毙时的惨状。

说时迟,那时快,“砰”的大响一声,钦昌喇嘛小腹被慕容赤的拳头结结实实击中了,但他却没有应拳飞起,甚至不曾退后一步。

但见他双足牢牢钉住地面,高瘦的身躯前后摇摆了七八下。之后才呼一声向后方飞起,高达丈许,一直向三丈外的荒地中跌坠。

朴日升疾跃过去,觑准钦昌下落之势,伸手一托,托住他的臀部。

他手掌一触及钦昌身体,登时感到一阵强劲绝伦的力道从手上袭到。不禁心头大震,暗忖那钦昌喇嘛分明已经施展出最精纯的功夫,先把对方拳力泄去一部份,这才让对方的拳力抛起身躯。可是这余势竟也如此雄劲威猛,实在是骇人听闻。

这朴日升不但武功高强,而且所学极博,心知这刻若是运功抵御的话,虽然尽可以抵得住,可是对方这股力道迫了回去,钦昌喇嘛非受重伤不可。当即使出先天无极门独步天下的借力手法,轻轻一推,呼一声把钦昌喇嘛的身躯横着送出两丈。跟着反手一拳向地面拍去,“嘭”地大响一声,沙尘溅飞。这一拳乃是把慕容赤的拳力接了过来击向地上。

钦昌喇嘛身上拳力已去,登时恢复了原有身手,飘然落地。但站定之后,可不敢走动或说话,连忙调气运功。

朴日升迅即跃扑慕容赤,朗声道:“阁下也试试本爵的手法。”

喝声中已扑到慕容赤身边,出掌疾攻,一上手就施展出“天山神拳”,风格高峻森严。

慕容赤也不示弱,双拳连环迅劈,抵住对方攻势。可是他的拳力显然远比不上早先那股威猛强劲。

朴日升深知钦昌喇嘛不惜冒生命之险,接下对方三拳之意,正是使对方气力损耗衰弱。

因此他决计不能让钦昌喇嘛白费了苦心,所以迅即出手迫攻。

现下眼见对方果然远不及先前的威猛,估计出自己足有击毙对方的实力,焉肯怠慢,连续疾攻了十七八掌之后,突然手法一变,由高峻森严的气象,变为平淡柔和,双掌发时宛如全不用力。

但慕容赤的拳力劈去之时,却有如投在一个无底的深洞之内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朴日升再三地试出对方拳力强度之后,蓦然一掌兜住对方拳头,一拽一送,慕容赤不由自主地横着飞开寻丈,摔倒地上。庞大的身躯碰撞在地面之时,响声震耳。

慕容赤才一爬起身,就被如影随形地赶到的朴日升拽住摔出丈许,如是者连摔了七八下,那慕容赤全身尽是灰尘,形状狼狈不堪。

大车内的裴、薛二人瞧得又是着急,又是佩服。着急的是朴日升占尽上风,眼看慕容赤快要命丧他掌下。

佩服的是朴日升武功精奥无比,智谋出众,也佩服慕容赤筋骨硬朗,如此狠重的摔法也熬得住。

这时慕容赤又在尘土飞扬中爬起身,动作不但不曾因屡屡被摔而缓慢,看起来反而好像迅捷了一些。

奇怪的是朴日升这回并不出手借力摔他,等他起身之后,朗笑一声,道:“阁下再试一试本爵另两路掌法。”

裴淳他们深知朴日升还学会得有极霸道:“炎威十一势”和阴毒诡奇的“鬼谷三式”。

这两种绝学,他能够同时以左右手施展,极是难挡。

此外,他们更明白了一事,那就是这慕容赤天生筋骨坚韧硬朗,刚才的摔跤不但没有受伤,反而因此恢复了一点气力。朴日升定是瞧出这一点,所以改变手法,要用那两种绝艺取他性命。

薛飞光推一推裴淳,低声急急地道:“快出去帮那慕容赤。”

原来她想到辛黑姑目前手下只有慕容赤可以与朴日升一拼,若是被杀,朴日升便立即强过辛黑姑。要知那一日的莫愁湖畔,辛黑姑虽是制服群雄,朴日升狼狈而逃,但那一次朴日升实在没有防到她有如许手段,所以处处落在下风。目下朴日升已深具戒心,另行召集人手,这次再度碰头的话,形势就大不相同了。

裴淳想也不想,一手掀起车帘,忽然一惊,中止了跃出去的动作,讶道:“瞧,那不也是我么?”

只见一个年轻人奔到朴日升后侧,此人长得跟裴淳一模一样,身上衣着也是那般的朴实不甚称身。

这个跟裴淳一模一样的年轻男子,左手握住一把连鞘的短剑,他奔跃之时的风声,惊动了朴日升。朴日升顾不得出手攻敌,横闪数尺,回头望去,不由得讶道:“是裴兄么?”

大车内的薛飞光迅即把车帘放下,仍然从帘缝边窥看。

那个假裴淳冷冷道:“兄弟奉了辛姑娘之命,要杀死朴兄!”

朴日升心中掠过寒惧之意,又望见他左手的剑,正是那一日胡二麻子仗以力迫古奇喇嘛的“天幻剑”,深知厉害,何况又是在裴淳手中?当下道:“辛姑娘还有甚么吩咐没有?”他用意在拖延时间,以便钦昌喇嘛恢复气力,可以出手助战。

假裴淳道:“当然有啦!她说朴兄若是晓得她的手段,心中服气的话,那就随在下前去谒见。她自有法子教朴兄服服贴贴地充任奴仆。”

朴日升沉吟道:“辛姑娘目下在甚么地方?有多少人在身边?”

假裴淳道:“她离此不远,身边的人也不多……”

这话说得十分老实诚恳,一如裴淳平日口吻,就连神态声音也无一不十分相肖。

薛飞光在裴淳耳边道:“辛姐姐的易容神技真是惊人,我们若不是在一起,决计瞧不出她假扮你。”

裴淳答道:“连我自己也认不出那,咱们万一走散,你一定不敢贸然相认了。”

薛飞光笑道:“天下间恐怕只有我才认得出你的真假。不过咱们若是万一走散了,她扮作我时,你决计认不出来。”

正在说时,朴日升已得到钦昌暗号,晓得可以动手,当下长笑一声,道:“去见辛姑娘之事慢慢再说,她能使裴兄和这位慕容兄都充任她的奴仆,手段之高,令人十分佩服。但本爵记得咱们从无机会决一死战,今日狭路相逢,这心愿非达成不可!”

那假裴淳退开两步,皱眉道:“你当真不肯去见辛姑娘么?”

朴日升纵声长笑,道:“不错,裴兄若是赢得本爵,那时本爵已是毫无知觉的尸体,见不见她也是一样。倘使裴兄死在本爵手中,更不须提及此事。”

他要与裴淳决一死战的意思十分坚决,钦昌大喇嘛举步走过来,冷冷道:“慕容施主如若从中阻梗,须得先把洒家杀死!”

北恶慕容赤搔搔头,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他自然知道这个裴淳是辛黑姑所扮,因此要等她的命令行事。

假裴淳颔首道:“很好,咱们今日就决一死战!”

说时,掣剑出鞘,剑身上映射出千百道光华,眩人眼目。然而却另有一事吸引了朴日升的注意力。

原来当假裴淳抽剑之时,一张字条随剑飘跌地上,恰好落在两人之间。字条上有些字迹,恰好向着朴日升那边。

朴日升迅即瞥视一眼,只见纸条上写着:“只须缠斗,毋作两败俱伤之打算,淳于靖立即赶到。”

字迹纤丽韶秀,一望而知这是辛黑姑预先写上的命令,推算定裴淳拔剑应战之时,定是对方迫他决战拚命,因怕裴淳死心眼拚命,所以嘱他游斗。

朴日升大吃一惊,心想若是淳于靖赶到,那时别说拚命,只怕连逃走也办不到。心念一转,便道:“这张纸条你瞧见了没有?”

假裴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应道:“甚么纸条?”那意思是怕他哄骗自己分散心神,突施暗算。

朴日升道:“你尽管拾起来瞧看……”

说时,退开七八步远,钦昌喇嘛也跟着他后退。朴日升转眼一望,但见札特已失去踪影,晓得是钦昌的决定,不由得大为佩服。

钦昌喇嘛突然说道:“国舅爷虽是有取胜的把握,但今日却不是决战的时机,还是暂时走开的好。”

朴日升道:“国师言不轻发,必有至理,那末本爵就收回决战之心。”

他们迅即转身奔去,刹那间已去得远远。

假裴淳突然尖声大笑,收剑入鞘,向慕容赤道:“我略施手段,便把这两个一流高手骇退,你说妙不妙?”

慕容赤那么凶悍的人,这刻的表情,驯如羔羊,连连道:“妙,妙……”

假裴淳所发的笑声和话声已恢复辛黑姑口音,又道:“你猜他们会不会察破我的手段?”

慕容赤陪笑道:“不会,姑娘的计谋手段,天下无双,凭他们这两个家伙怎能窥破姑娘的算计?”

这话极尽恭维拍马屁的能事,而在慕容赤这等猛汉口中说出,便毫无虚伪的意味,实实在在是这慕容赤心中的话。

辛黑姑嗔道:“胡说八道,以他们两人的智慧,不出十里,便能够觉察破绽。”

慕容赤忙道:“是,是,小人胡说八道。”

辛黑姑道:“走吧,不然他们回转来拚命,我可吃不消。”

话声一歇,两人先后奔去,瞬息间,失去影踪。

薛飞光叹口气,道:“假使你也像那北恶慕容赤一般的俯首听命,任她叱喝而又还须恭敬应是,我若见了,当场就得为你难过而死。”

裴淳道:“听梁药王前辈的口气,好像相信她有这等能为。”

薛飞光叫车把式继续上路,一面道:“正因如此,咱们才须赶快打破黑狱,救出那些被困高手。有了这一股力量,才可以跟她和朴日升对抗。”

大车走了七八里路,薛飞光不时向外张望,忽见朴日升和钦昌喇嘛等七八个人骑着骏马迎面驰来。这一群人之中,有个须发皆白,身躯伛偻的老头子,骑术甚是精妙。

薛飞光十分注意这个伛偻老人,等他们掠过大车之后,这才松一口气,道:“朴日升已搬请出他的靠山来啦,可惜咱们没法查出这位老人家是谁?”

裴淳沉思一阵,道:“朴日升以先天无极门的武功为主,这位老丈恐怕是先天无极门中的老前辈……”

薛飞光道:“幸而他们匆匆赶路,若是当时曾经对咱们这辆大车起疑,这回迎面碰上,定必拦住瞧瞧。”

裴淳笑道:“他们若见了我,一定认为我就是刚才与他们为难的那个我,自然不肯放过……”

说到这里,笑容忽收,又道:“他们会不会回转来搜看大车?”

薛飞光道:“应该会回转来搜查。”

裴淳大惊道:“那么咱们赶紧走!”

薛飞光晓得裴淳并不害怕对方,而是为了自己打算,怕对方加害而不能分身保护,微微一笑,道:“你想想看,这辆大车焉能与他们的健马相比?即使咱们下车躲起来,可是这一群人,个个都是久走江湖的大行家,略一盘诘问车把式,便知道了是咱们两人。然后展开搜索,咱们绝躲不过。”

裴淳瞠目道:“那么咱仃可没有别的法子,只好等他们追回来啦!”

薛飞光道:“法子不是没有,可是别人行得通,你却行不通。”

裴淳道:“为甚么呢?”

薛飞光道:“这法子是咱们用点穴手法弄死这车把式,然后躲起来。如此对方一则盘问不出是甚么人下手,二则不知咱们几时下车逃走。便不易搜查得着我们。纵然找得到我们,可是他们由于不知车中之人是你,人手一定分散,我们还可以从容击毙朴日升的手下再逃匿无踪。”

裴淳听她说得头头是道,不由皱起双眉,道:“真是糟糕极了,这条路果然行不通。咱们身为侠义之士,岂能无辜杀人。”

薛飞光淡淡笑道:“那么咱们只好等他们回转了。”

裴淳呆了一下,道:“不如你先下车,让我独力应付他们。”

薛飞光道:“此法万万行不通,试想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我焉能独生?与其如此,不如放手跟他们拚一拚,好歹也捞回一点本钱。”

裴淳摇头叹气,但一点办法也没有。

大车走了一会,薛飞光道:“你不妨瞧瞧后面,我相信他们应该出现了。”

裴淳如言从车后的帘缝望去,只见不远处尘头大作,果然是朴日升那七八骑迅快驰回来。

他急得搓手不已,口中连连道:“这便如何是好?这便如何是好?”

薛飞光泛起笑容,瞧起来甚是顽皮可爱。裴淳本想埋怨她不该在这等紧急之时,还用这等嬉闹的态度对付自己,然而回心一想,终于没有言语。

那七八骑倏忽间已驰近到数丈之内,他们可以清清楚楚地瞧见朴日升的飒飒英姿,那个伛偻老人的面貌也瞧见了,但见他长得眼凹腮陷,面骨尽露,当中的鼻子钩曲如鹰嘴,平添几分阴森可怕的味道。

马上之人无不以极锐利的目光向大车扫射,一直驰到切近,蹄声响亮得震耳。

车把式回头望见这一批人马,便把大车侧驶路边,让出道路。他深信车中的年轻男女具有法力神通,尤其是车上的少年来去无踪,曾经突然现身与这些人搏斗过,最后把他们骇跑。

他一则以为辛黑姑所扮的人真是裴淳,二则认得朴日升曾经败逃。是以心中坦然不惧,面上神色平静如常。

那七八骑减缓速度,绕车而行,钦昌大喇嘛摇头道:“咱们不必查看啦!”

他们这等高手,目力极强,虽是不能透视车帘,可是大车驶行之时,帘子摇晃不定,总会现出缝隙,而他们也就从这些偶尔一现的缝隙中,看得出车厢之内坐着一男一女,并非空空无人。

一个黑衣大汉应声道:“既然已到了切近,何妨挑帘一瞧?”

那白发鹰鼻老人毫无表示,漠然地眺望远处。

薛飞光纵是胸有成算,可是际此决定关头,面色不禁变得十分沉凝紧张。她瞧见那老人的神情,暗觉奇怪,用手肘碰了裴淳一下,正要开口。突然间,嘴巴被裴淳的手掌掩住,做声不得。

她登时会意,向裴淳点点头,裴淳才移开手掌。薛飞光悄声道:“阿淳,我彷佛见到许多人围绕在旁边,你瞧瞧是甚么回事可好?”话声微微发颤,似是十分惊慌一般。

当她开口之时,裴淳便现出焦急的神色,及至她这么一说,顿时松口气。

那鹰鼻老人低哼一声,收回漠然的眼光,落在朴日升面上,瞧他如何取决。

朴日升微微招手,众人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从容道:“咱们挑帘瞧上一眼也无不可……”话声未歇,那劲装大汉立时迫近车边,伸出鞭子挑揭车帘。

他的鞭子伸出一半,忽然被一条黑影缠搭住,再也送不出去,原来是朴日升以鞭丝缠住他的鞭子。

朴日升又道:“但咱们是何等身份之人,出手焉能落空,以致贻笑江湖。国师既是认为此事没有嫌疑,咱们立时就走!”

他一松鞭丝,当先纵马驰去。那鹰鼻老人跟着催马,说道:“日升这一手高明得很,而钦昌国师智名满天下,也不负这等盛名!”

那黑衣劲装大汉略一迟疑,便也随着众骑驰去,竟不敢私下挑帘查看。

蹄声远远消失之后,薛飞光才透一口大气,道:“这是我平生最凶险的一场斗智!”

裴淳道:“我真不懂你和他们的脑筋是如何动的?”

薛飞光道:“我这一场取胜的关键有二,他们只推算得出其一,却算不出第二个关键。第一点便是我们的大车与他们人马碰头之后,大凡略有头脑之人,定必怕他们回转来搜查,因此若不是催大车快走,就是离开大车,在荒野中藏匿。事实的发展是咱们既不催车,亦不曾藏匿。那么,钦昌大师便会考虑到咱们会不会摆空城计,故意如此。”

裴淳道:“不对啊,他只要想得到这一点,决不会轻轻放过咱们,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

薛飞光笑道:“这就是第二个关键所在,凭钦昌喇嘛的智慧,也不由得疏忽了。此一关键是朴日升此人身份与众不同,又自视极高,以他的胆识气魄,若然推算之下,认为此车没有敌人,他决计不准手下挑帘瞧看,免得被天下之士看轻。我看准了这一点,才敢搏上一搏。事实上咱们也没有别的路可行了。但钦昌喇嘛不曾想到朴日升身上去,一时疏忽,遂判定任何人都怕有人出手挑起车帘,所以决不敢使用空城计。由此推论,大车之内不是敌人已经十分明显。”

裴淳摇头道:“这到底太冒险了!”

薛飞光微微一笑,心想要赢得钦昌这等智者,焉能不冒大险?

裴淳又肃然地道:“你虽是才智过人,可是百密一疏,比如刚才人家用‘天涯咫尺’的耳功查听之时,你竟不晓得,差一点就露出破绽。”

说到这处,忽见薛飞光秀眉一皱,不禁心下着忙,暗想她正在高兴之时,何必浇她冷水,使她感到不快?便又说道:“不过幸亏你实在聪明无比,不但立刻晓得有人查听,而且很快的将计就计,把他骗过!”

薛飞光道:“这种随机应变的手法只是雕虫小技,不值一哂。我却觉得这个老人十分可怕,那‘天涯咫尺’耳功是怎生样的功夫?”

她敢情是为了这事皱眉,裴淳心中一宽,答道:“说起来骇人听闻,这一门功夫极是深奥艰难,可以媲美佛门的‘天耳通’,当真能查听得出数十里方圆之内的声音。说不定咱们现在的对话完全被他听去。”

薛飞光面色一变,道:“这门功夫果真如此厉害?”

裴淳点点头,神情沉重,又道:“据我师父说,古今以来,没有几个人练得成这等功夫,反过来说,凡是练成这等功夫之人,其一身武功定必到达神化之境,我们这些人远非他的敌手。”

薛飞光惊道:“连你和朴日升等都不是敌手?”

裴淳见她甚是震惊,心中一软,微笑道:“我们还可以一拼,但最好还是别碰上他。”

薛飞光这才略为放心,沉吟道:“此老直呼朴日升的名字,由此可以推测出他的身份地位何等崇高。”

他们正在谈论之际,朴日升等七八骑已驰出五六里路之遥。

那白发鹰鼻老人突然间长笑一声,道:“这两个孩子好生狡猾大胆,咱们差点栽啦!”

朴日升在马背上欠身道:“师叔说的是谁?”

白发老人道:“那大车之内坐的是一男一女,正在谈论刚才咱们回搜之事,如此这般,主意全是女孩子所出,咱们回去瞧瞧,便知是谁了!”

钦昌喇嘛泛起惊讶之容,道:“像这等聪慧的女孩子,果是罕见,想必是极获权军师重视的薛飞光了。男孩子一定是裴淳无疑。天下武林之中,除了此人出自中原二老门下,所以识得魏老先生的神功之外,再也没有别人如此博知广闻。”

朴日升心中掠过寒意,暗忖:“这裴淳虽是傻头笨脑,可是目下不但武功精进至惊人的地步,同时又福大命大,到处得能人相助,实在十分可怕。”

这七八骑一齐勒马回驰,迎截驶行缓慢得多的大车,那知一直往回急驰了十多里路,仍然不曾见到那辆大车的踪迹。

这又是一宗十分骇人听闻之事,按照常理而言。双方本是同向而行,只是一快一慢。目下快的一拨回头迎截,应该在五里之内就互相碰上才对。

朴日升命两人分向两头紧赶二十里,前后加起来就是四十里路,以防这辆大车真的有日行千里的速度。

其次,朴日升等六人则在这十里之内,细加踏勘,瞧瞧这辆大车,是不是匿避旷野之中?

以他们这等眼力如电,阅历极丰的武林高手,不久就找到了大车原先的辙迹。

沿着遗迹追查,到了一处树林边,忽然失去所有的痕迹,生像这辆大车到此处突然化作一阵清风,去得无影无踪。

这真是无法解释的怪事,连智慧高如钦昌喇嘛,也究思不出一点线索。

一个满面虬髯的大汉说道:“在下但觉这辆大车似是忽然破空飞去,照事论事,往昔武林之中也曾有过相似的怪事,也是蹄痕车辙忽然消失,无法再行跟踪追赶。可是那不过是预先布置好人手,与及许多消灭遗迹的用具,由得力人手把马车抬起,运到数十丈外才放下驱走,加上种种布置,才能灭去踪迹。”

他一口气说到此处,越发觉得那辆大车失踪得古怪,大概是凭借超人的力量,如正邪的法术等等。

朴日升颔首道:“不错,除非预先布置,决计不能隐匿起一辆大车的踪迹。他们说话之时,师叔还听得见,怎的一回头来就消失无踪?难道他们预有安排?但怎知恰好走到此地?又怎知咱们会再度回截?”

钦昌喇嘛长叹一声,道:“如若此举是那小姑娘预先策划安排的话,洒家现下就甘拜下风,再也不敢沾惹她啦!”

这话说得十分泄气,但谁都不觉得他过火,敢情不但是他,连朴日升和那姓魏的鹰鼻老人都泛起此感,恨不得赶紧查明真相。假使他们具有这等搬运神通,那就不是人力所能对抗,自然非认输不可。假使是薛飞光的精密计算,预先安排,则她的才智也不是人力所能抗拒,亦是非认输服低不可。

数十里方圆之内全都查遍,毫无线索。朴日升大感气沮,率了众人离开。

他们七八骑向北方驰行之际,曾经越过一辆马车,这辆马车他们来去都见到,固然与那大车全然不同,而且驾车的是两匹长程健马,那大车的健骡决计不能变成马匹,更不会化为两匹。

此所以他们根本不曾注意,谁知马车内共有三人,其中的两个正是裴淳和薛飞光。另一个是个中年文士装束的人,留着三绺黑须,神宇秀朗。

他们在车内虽然都睁大双眼,但口鼻间呼吸均匀,间中有人发出睡觉时的呓语声和磨牙声。

这些声音完全是针对那魏老人的“天涯咫尺”耳功,使他以为车中的三人都睡着了。

后来马车舍下大路,驶入一条岔道,不数里,到达一座村庄。

他们走入一间深大的庄院内,宅主人是个胖胖的富绅,为人和霭有趣,对那中年人十分恭敬,口口声声都是樊先生。

这宅主人姓王,乃是乡间富绅,人称王员外。他对裴、薛二人也十分恭敬。

摆开筵席,宾主酬酢过之后。薛飞光起身捧杯向那樊先生道:“我们若不是得樊老前辈搭救,今日万万脱身不得,这一杯聊表敬谢之忱。”

樊先生与她干了一杯,微微而笑。裴淳瞧出蹊跷,低声对薛飞光道:“这位樊潜公老前辈有先知之能,你别向他使用心思计谋。”

薛飞光道:“知道啦!”

转眼望住樊潜公,又道:“樊先生可知道我心中打甚么主意么?”

樊潜公道:“山人焉有不知之理,你在想怎生想个法子试一试山人是不是真有前知之能,但你一时之间,却想不出甚么方法最是妥当。”

薛飞光嚷道:“哎呀,正是如此!”

王员外笑道:“薛姑娘用不着试啦,樊先生的神技,乃是千真万确。今日你们诸位发生甚么事,我虽不知道,但樊先生在舍下住了数日,足不出户,也没有往来。直到昨天,忽然吩咐各事,当时已说今日要用的,而今日就接了两位回来,可见樊先生的神算真个灵验准确。”

薛飞光佩服不已,道:“原来是昨天已经动手布置,这等神算绝技,固然足以惊世骇俗,而樊先生想出的计策,更是高明不过。”

裴淳打趣地道:“可是当时你还迟疑不决,几乎拒绝听从樊老前辈的指示呢!”

他们不由得想起早先的经过,那是当他们谈论了姓魏的鹰鼻老人之后,忽然大车停住,两人从帘内望出去,只见一辆马车拦住去路。

马车上跳下四个壮健汉子,每人扛了一迭长长的木板,迅快奔到大车前面,七手八脚的把木板铺在地上,分作两行。这两行木板的一端就在大车双轮前面,另一端则斜入林间。

车把式大声道:“喂,你们是怎么回事?”

此时一个壮汉走到车边,道:“小的们乃是奉樊潜公樊先生之命,要把大车藏起。”

裴淳讶道:“啊!是樊老前辈。”随即向薛飞光道:“他就是指点我搭救梁药王的那位前辈,又留下锦囊,使咱们得以会面。”

薛飞光摇头道:“此事可疑得很,樊老前辈何故要这么做?”

裴淳道:“这个我也不明白。”

薛飞光道:“除非那位前辈亲自出面,认明无讹之后,才可依从,否则自投罗网,连拚一拚的机会也没有,教我们岂能甘心。”

她的意思是倘若此举乃是朴日升或辛黑姑诡计,因而入了牢笼,岂不被别人耻笑?

裴淳觉得她言之有理,正在沉吟,马车那边传来一阵语声,道:“两位敢是信不过山人么?”

他们循声望去,便见到了樊潜公端坐车内。

薛飞光询问似的望了裴淳一眼,裴淳点点头,表示那人就是樊潜公。薛飞光当即一跃而出,玉手一点,车把式微吭一声,双目立闭。

一个壮汉把这昏睡的车把式搬到大车之内,裴淳也跃落地上,讶然道:“你何故点他穴道?”

薛飞光道:“非如此不可,你不信就去问问那位老前辈。”

此时有一名壮汉已卸下健骡,薛飞光眼珠一转,已明其意,道:“裴郎,烦你表演一手,速速把健骡举起,不使四蹄着地,送入林内。”

裴淳愕然道:“真的要这样做么?”

樊潜公的声音传过来,道:“请裴少侠把骡子送入林中,该处已挖好一座地窖,足以藏起大车和牲口。入窖之后,还须少侠把牲口击昏,以免发生意外。”

裴淳不得不服气薛飞光脑筋的灵敏,当即如言抓住牲口,一掌拍在脑袋上,那头健骡顿时四足软瘫,昏了过去。

裴淳一手托起牲口,迅快奔入林内,果然见到一丛杂树下面,有个巨大的地洞,敞开了入口。

他把牲口放在地窖之内,出来一瞧,那辆大车已被壮汉们推入来,由于有两行木板垫地,是以车辆过处,毫不留下痕迹。

那辆大车霎时间已推到地窖之前,顺着斜斜的土坡推入窖内。一转眼间,四名壮汉已收拾好各物,都躲入地窖。

这便是裴淳他们乘坐的大车,何以像空气一般突然消失之故,那钦昌喇嘛和朴日升等人,虽是智计过人,阅历极丰,然而如何能想得到,这中间多出一个具有先知之能的樊潜公?这种奇妙的安排,实在出乎常情之外,正如前此商公直忽然间被四名高手拦截一般,任他想破脑袋也弄不清其中玄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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