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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生判官重见天日

金如水轻轻道:“侄女回去吧!”语声虽低,但沈雁飞坐处并不太远,本应听到,但奇怪的是他生像一点也没有发觉。原来这也是阵法妙用,此际虽然提高嗓子说话,其实也不虞他听得见。

秦玉娇应一声,懒懒回转身。

不大一会儿工夫,两人已出了众香国。秦玉娇道:“今天天气真不错,叔叔你的运气也真不错,沈雁飞果然自投罗网来了。”

金如水那张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傲笑,道:“我这众香国迷魂夺魄阵法,天下再没有什么人能够进出自如。”

秦玉娇勉强阿议地笑一笑,闲扯道:“侄女在百花山住了不少时间,但至今未见过叔叔出来散步或随便溜溜,为什么你老喜欢躲在屋子里呢?”

金如水为了听她说话,不得不放慢了脚步,这时答道:“我的一生尽是诸般苦难,哪能像你们年轻人般有那些闲情逸致呢?现在咱们走快点,看看谁能先回到屋子。”

秦玉娇心中着急,明知冯征必定未曾弄开铁栅,金如水这一撞上了,敢不糟透。但心中尽管发急,脚下可延缓不得,敢情百花山主金如水已当先疾走。

冯征这时用力地挫那铁柱,把内家真力都运上了,这样固然有效些,但却发出极尖锐的挫铁声,老远便可听到。他道:“再挫断一根铁柱,勉强可以钻出来啦。”

生判官沈鉴叹道:“若不是雁飞来了,我这条老命便打算扔在这儿。”

房门外有人冷冷接口道:“你的老命还是扔在此地吧!”

冯征已听出接口之人,乃是百花山主金如水,但头也不抬,益发用力去挫。百花山主金如水大喝一声,疾然扑进来,一腿踢去。这一腿力量如山,若然踢中,定必裂皮折骨而死。

冯征手掌一用力,身形贴着铁柱,飞上顶端。

生判官沈鉴沉声道:“贤侄把钢锉给我。”这正是一言惊醒梦中人,冯征想道:“对呀,我该把老家伙堵截在外面,让沈伯父慢慢挫。”皆因他明知百花山上除了秦玉娇之外,别无高手,而秦玉娇已是这边的人,故此不怕沈鉴会遭暗算或被阻止。

百花山主金如水暗中运功,一双铁拳已变为黑色,净等冯征扑下来时,迎头痛击。哪知仰面等了片刻,那冯征猴在铁柱上,毫无下来之意,便骂道:“大胆叛贼下来吃我一掌。”

冯征把钢锉扔给沈鉴答道:“别忙,我这里安全得很,你要打的话,要不便跑上来,要不便到外面去。”原来他占了居高临下之势,知道百花山主金如水定不肯贸然仰攻。

百花山主金如水忖道:“我且诱他出去,然后放于将他击毙或擒住。这老头可命侄女看守住,料他也变不出什么花样。”当下答道:“山主就教你死得称心如意,出去吧。”人随声起,飞出门外。冯征一跳下来,生判官沈鉴已道:“贤侄你用兵刃,那厮练有阴毒掌力。”他点点光头,掣出金线网,权充兵器,便纵出门外。

百花山主金如水见他提着一面金光闪闪的网,心中微凛。只因他到底是勾漏山魔宫出来的人物,见多识广。知道岭南百毒门中毒物最多,尤其是举凡兵器甚至衣服,也碰触不得,是以觉得自己空手吃亏,赶紧在身边不远处折下一支树枝,长约四尺。以他这等内家好手而言,这一支树枝,已不啻三尺龙泉。他振吭叫道:“玉娇侄女快来。”

秦玉娇应声纵到,百花山主金如水道:“你替我押住阵脚。”原来这时冯征高屋子不远,若说出真意,只怕冯征会退回去守住门口。

哪知冯征并不怕这一着,跃过来喝声打字,先发制人,金线网横扫而至。百花山主金如水倏然已闪开去,身形滑溜无比。只见他树枝一圈,截住冯征退路,口中厉声道:“侄女看守住那老家伙,别让他挫断铁柱。”

秦玉娇芳心大乱,不知如何是好,须知她本可出手帮助冯征,无奈那百花山主金如水不但武功高强,而且还有那众香国阵法做掩护,她一出手,必须把百花山主金如水擒住才可,如若不然,则不但叛迹败露,而那百花山主金如水借着奥妙阵法,定可断绝他们进生之路,再挨得修罗扇秦宣真来时,几个人都得碎尸万段。但她如不出手,则冯征可能毁在百花山主金如水手下。可是这一来她身份未曾败露,仍然可以暗中设法把生判官沈鉴和沈雁飞救出生天。

她心中虽乱但必须立刻决定,当下毅然一咬牙,宁舍冯征一命,也不能露出叛迹,朗声应道:“金叔叔放心,侄女看守住那老头……”话声未歇,已纵人屋去。

百花山主金如水阴阴一笑,道:“本山主早已觉得你这厮可疑,但暂时容忍不发而已,其实你即使逃下山去,难道就能插翅飞走?嘿,嘿……”话声一落,树枝倏然一颤,化作四五支枝影,平刺出去。这一下已用了七成真力,因此威力极大。

冯征健腕一振,金线网撒开有如圆伞,硬来封蔽。两下一触,金如水暗中一惊,想不到敌人内力如是强劲,忽然间已增加至九成功力。

冯征光头一摇,退开半丈,沉声道:“百花山主威名果然不虚。”百花山主金如水阴阴道:“怪不得你敢来做奸细,再接我一招。”话声未歇,欺身扑攻,霎时间平地涌起无数树枝影子。

原来两人以内家真力换了一招,虽是金如水赢了一点儿,但冯征自料仍然大可一拼,他也仅仅使出八九成功力而已,当下施展出百毒门奇诡招数,逆袭戾攻,明明一式“遮天蔽日”之后,应该续使“渔翁撒网”,他却反而偷步侧旋,逆攻敌肋,令人觉得别扭得很。那百花山主金如水的树枝使开了,不但风声劲烈,最厉害的是身形特别滑溜,有如鬼魅出没,飘忽无常。正好彼此各有特长,暂时打个不分上下。

看看又有一百五十招以上,冯征的招数渐被金如水摸出七八成。原来冯征膂力甚强,平生不擅作用软兵器。对上这等高手,在兵器方面首先觉出不能得心应手,因此许多险绝招数使不出来。败象一逞,屋子里偷偷观战的秦玉娇便自胆跳心惊,走进暗间一看,生判官沈鉴已挫开两支铁柱,勉强可以钻出来。

她道:“冯大哥不成啦,你老暂时匆出来,以免被金叔叔看穿。”生判官沈鉴愣一下,道:“难道咱们眼睁睁地让冯贤任命丧此地?”

老人家理直义正的一句话,可把秦玉娇问得张口结舌,一肚子苦衷说不出来。生判官沈鉴不由分说,已钻了出来。捡起那两截尺许长的铁柱,暂充兵器,正想冲出去。秦玉娇往门口一站,颦眉道:“我……我暂时不能让我父亲知道我的叛迹啊!”

生判官沈鉴问道:“令尊是哪一位?”

“他……他便是七星庄主修罗扇秦宣真。”

此言一出,沈鉴为之一怔,倏然扔掉两截铁柱,退回铁栅边道:“老夫也决不能受你之恩。”

秦玉娇面色一变,急不择言地问道:“那么你是决不能和我父亲释嫌修好的了?”

“当然,除非时光能够倒流,还我十七年青春岁月。”

秦玉娇一想也对,人家失了十多年自由,妻离子散,还饱受折磨,此仇此根,除了用血之外,如何洗得清。登时想到自己和沈雁飞的好事,只怕波折重重。除非她和父亲断绝了父女关系。可是那样子人家还看得起她么?一想到这里,那么倔强的人,却也禁不住掩面失声而泣。

生判官沈鉴凝视她片刻,轻轻叹口气道:“对不起,秦姑娘,老夫可是不得已用啊!”

秦玉娇倏然昂起头,道:“不要紧。”泪痕犹自闪闪可见,但她已变得冷静如石。

外面的冯征正被百花山主金如水以精修数十年的内家功力,迫得危殆之极。摹听一声叱喝,从山下传来。两人都听到了,冯征为之大喜,忽然凶猛地反攻,一时扯回平手之局。

金如水眼光一溜,只见一个人抛丸掷地飞驰上来,速度之快,平生未见。不由得暗中一惊,想道:“那沈雁飞怎的功夫如此高强?”

沈雁飞眨眼间已跃登山腰旷地。百花山主金如水喝道:“叛徒过来一同送死。”沈雁飞哈哈一笑,刷地打开修罗扇,宛如平地涌起一轮红日,疾然扑到,伸扇一卷,金如水那根树枝登时被他托起。冯征托地跳出圈子,拾网守住往峰下的路,大声道:“二弟别让他跑了。”

沈雁飞说声知道,修罗扇霎时已使出修罗七式.只见满天扇影,红光耀眼。他在招式中更夹以天下高人也得忌惮的阴气奇功,百花山主金如水走了十余招,发觉不妙.改使拼命招数,专拣那同归于尽的招式使出来,反而把沈雁飞弄得施展不开。

片刻工夫,已换了五六十招.沈雁飞逐步后退,守多于攻。百花山主金如水长笑一声,引吭大叫道:“秦侄女赶快下山。”

秦玉娇失魂落魄地出来,直奔山下,冯征当然不去拦她。

又是七招过去,沈雁飞觑准时机,大喝一声,修罗扇改直拍为横扫,啪的一响,把金如水手中树杜卷飞.人影一闪,百花山主金如水敢情已准备退却,是以人影一闪,已到冯征身前。

冯征提网拦时,身后破空之声甚是劲烈,赶紧一侧身,一块拳头般大的石头,劲飞过去。

石头来路一个女性口音叫道:“金叔叔快下来。”冯征一听乃是秦玉娇口音,为之一怔,竟任得百花山主金如水闯过。沈雁飞何尝不是发愣,也没追赶。否则以他的轻功,追到峰脚,定可追上。

“奇怪,”他喃喃道:“大哥,你可曾见过我父亲?”

“有啊,他老人家就在那所屋子里。”

两人一齐冲人屋中,走进内间,只见生判官沈鉴靠着铁柱,一味出神。

沈雁飞第一次看见父亲,在他脑海中,父亲的印象模糊得简直记不起,如今一见这位须发俱白的老人,嘴角眉梢俱有一种沉毅味道,心中为之一定,大声叫道:“父亲,不肖儿沈雁飞叩见。”

生判官沈鉴啊一声.眼光落在这俊美的儿子身上,但再也移不开。他把沈雁飞跪下的身形拉起来,微笑道:“难为你怎么练的一直武功?”

三人走出室外,阳光遍地.天晴气朗.峰下万花如海,一片灿烂生判官沈鉴深深吸一口气,面上的表情难以描刻。

沈雁飞依慕地瞧着父亲,心中却不无感慨,忖道:“可怜父亲被幽囚了十多年,相信许久没有见过阳光。更别说自由自在地活动。我无论如何也得将他老人家救出去,然后……”

生判官沈鉴开始询问沈雁飞这些年的生活情况和习艺经过。沈雁飞毫不隐瞒地扼要说了,生判官沈鉴可真想不到妻子和儿子有这么多变化,听得他不住地轻轻喟叹。最后他道:

“怪不得刚才你师姐秦玉娇听我说和秦宣真誓不再立,立刻颜色大变。”当下他也把屋中的一幕说出来。

沈雁飞如有所悟,登时全身都觉得极为轻松。

三人开始商量出山之计,眼前这花涛树海的众香国奇阵便足够难以闯过,何况那道黑水河,一旦将最后一道巨缆也砍断,也是插翅难飞。商量了一阵,毫无结果。

沈雁飞道:“唯有激得那百花山主金如水出手,想尽法子把他收拾掉,师姐必不拒绝带我们出山。”

生判官沈鉴默然不语,冯征立刻道:“如能均得那金如水,何须秦姑娘带路,稍稍一逼供,那金如水还不是乖乖说出来。”

生判官沈鉴听了,这才露出一丝笑容。沈雁飞也恍然悟出父亲心中怨毒已深,决不肯领秦家之情。

三人落到峰脚,沈雁飞暗中留心一看,敢情早先引他出阵的白线已不在了。原来那秦玉娇早先人阵找到百花山主金如水,在离开之时,暗中将专程回房取的一团白线,捻断成一段段寸许的线段,沿途丢在地上。离开之前,更以一节树枝,打在沈雁飞身前,教他惊动注意。沈雁飞果然不愧是青出于蓝的七星庄嫡传弟子,不须好久,便循着一段段白线闯出众香国,及时上山援助冯征。

他大声向百花山主金如水挑战,说了不少侮辱的话,俱无回音。他可是领教过此阵的滋味,无论如何也不肯冲动而闻入去。

三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俱无良策,沈雁飞无可奈何地提议道:“我们唯有越过此山,另找别的通路。”冯征摇头道:“难道金如水不怕仇人从别的道路潜人山中?他布置此山三十年,必有不能飞越之险,这才安心经营这个阵法。”

生判官沈鉴道:“咱们可不能急躁,再研究一下也不迟。”

沈雁飞又挑战了一会儿,阵中全无声响,他可就暴跳如雷起来,大骂道:“金如水你是人还是乌龟,尽是把头缩起来,这不是乌龟么?你要敢出来,我沈雁飞两招便能把你打倒。”

冯征一听这牛可吹不得,正想制止他要他改口,只听数丈之外飘来一个冷峻的声音道:

“沈雁飞你说话可得算数,这一会儿工夫你可把金某骂惨了。”

三人一齐循声而视,只见一丛花树旁边,站着百花山主金如水。

沈雁飞好不容易才引得他现身,硬着头皮应道:“我沈某名声虽不及你响亮,但说话可比你响亮。我不必像你一般凭仗阵法来逃命。只要你敢跟我动手,保管只须两招。”

“嘿,嘿,本山主见过不少夜郎自大的家伙,可真少见像你这么狂的人。其实你吹这等大气也不见得光鲜,试问你一身本领从何而来,还不是我那秦兄长传授于你,如此忘本之人,亏你自以为了不起。”

沈雁飞星目一转,已瞥见父亲面色不对,一横心喝道:“姓金的不消罗嗦,我不用七星庄主所传的招数,你就没话说了吧?”

百花山主金如水身畔人影一闪,出现了秦玉娇,她面寒如铁,硬邦邦地道:“沈雁飞你说什么话?”百花山主金如水却哈哈一笑道:“若你不用秦大哥所传武学招数,本山主接不住你两招,立刻恭送你们出山。本山主自去向秦大哥请罪。”

沈雁飞收起修罗扇,走前丈许,招手道:“来吧,但山主之言可不能更改。”

百花山主金如水肺都气炸了,跃到他面前,冷冷道:“你可以用兵器,本山主空手接你两招。”他也是老谋深算,虽在气愤之中,仍不自乱步骤,一味扣紧两招这句诺言。

沈雁飞傲然道:“你用兵器也可以,我却空手就够了。”

冯征越听越不是味道,暗中寻思道:“二弟这般托大,莫非是诡言欺骗,一上手便用全力缠斗。事实上若不是这样,金如水决不肯挺身出斗。”

百花山主金如水问道:“倘若你两招不赢,那就没得说了吧?”

沈雁飞道:“不错,若我赢不了你,你想我怎样?先说出来听听。”

“本山主不要你怎样,只要你少用污言辱我。以后你有办法出山,是你的事,不过两招之后,你可不得耍赖死缠。”

“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生判官沈鉴叫道:“雁飞你回来一下。”百花山主金如水讥嘲地道:“令尊有绝着要教你哩。”

沈雁飞不睬他,锐利的眼光扫过秦玉娇面上,只见她的表情非笑非哭,说不出来。

回到父亲身旁,沈鉴低声而坚决地道:“雁飞,你既然定下约言,可得遵守。”

沈雁飞道:“孩儿一定遵守诺言。”

沈鉴叹口气,道:“你去吧,可要小心。”

沈雁飞心中十分佩服父亲这种临危不苟的正义精神,自觉十分荣幸有这么一位父亲。从他叹的那口气,可以想得出父亲悲哀的心情,只因沈雁飞和人家约定两招,对手却是百花山主金如水,因此他已想到沈雁飞也许是施展同归于尽的招数。

沈雁飞大声道:“山主请准备。”

“你动手吧。”百花山主金如水冷森森回答。暗中已行功运气,严密防备。

沈雁飞直欺身来,百花山主金如水不知他葫芦中卖什么药,被迫得逐步后退。

他喝道:“沈雁飞你再不发招,本山主可要先下手了。”

沈雁飞岸然道:“我们的约定中,没有限制你不能发招,你尽管动手好了。”

百花山主金如水梦想不到天下间居然有人敢对他如此轻视,激得怒火熊熊,怒发冲冠,但面上反而甚是平静,倏然长啸一声,掌化“平沙落雁”之式,夹着阴柔劲力,直取敌人中盘。

沈雁飞使个假步,诈作右闪,其实却疾然滑到左边去,在这转瞬间,已看到敌人铁掌其黑如墨,心中大大凛骇,付道:“这一番我的性命只怕不保。”

百花山主金如水身形滑溜无比,飘忽如鬼,眨眼间绕着沈雁飞前后左右各攻了一掌,他可是个老江湖,因此尽管沈雁飞的行为激得他心中怒极,但出手仍然十分有分寸,势蓄不尽,掌上只使出六成功力。哪知他这一小心谨慎,反而便宜了沈雁飞。

秦玉娇的面色倏阴倏晴,一时希望沈雁飞取胜,一时又望他败阵。忽听沈雁飞大喝一声,身形破空而起,然后电急照头罩下,手足大张,招式奇特。

这一招正是沈雁飞从那只神蛛处悟出来的极凌厉奥妙的招数,他一共悟了两招,都极尽奇妙之能事。当日在岭南和金剑老人剧斗,也曾使出其中一招而赢了威震南天数十年的金银双剑。

百花山主金如水猛觉敌人四肢并用,这一罩下来,简直如水银泻地,无孔不人。在这瞬息之间,他连变了五招,仍然没有一招可以严密守住全身,怒嘿一声,上身扑地倒下,单掌一撑地面,斜闪六七尺远。饶他应变得快,沈雁飞已一腿扫下,百忙中只好顺势一脚踢上去。两腿相交,他已斜翻出六七尺,但沈雁飞可也就借这两脚相交之力,斜飞开去,身形才起又落,仍是向他罩扑下来。这个当儿,冯征心思灵敏,暴然喝一声彩,叫道:“山主快滚!”

这一叫把百花山主金如水叫僵了,不能再用贴地回滚的招数逃生。

沈雁飞这一下全力下去,四肢齐舞,忽然化出八九只手脚,宛如只巨大无朋的蜘蛛。

百花山主金如水一生未见过这种招数,瞬息间连变许多招,猛觉敌腿已堪堪踢到肩上,危机一发,把心一横,撇下敌腿不管,倏然一掌击向敌人小腹。他的掌力阴阴柔柔,虽出全力,却不觉凶猛。

沈雁飞一脚把他踢个踉跄欲扑,但自家小腹也挨了对方一掌。

人影倏分,各各对面凝视。沈雁飞缓缓道:“我的脚尖先跟在你肩头,故此我赢了。”

百花山主金如水有如坠落在冰山雪海之中,一切都僵硬了,完全不能思想,一个人若太过长久过着刻板平静的生活,那是很难忍受和适应任何打击和挫折,尤其是这一种武林人最重视的名誉的打击。他也不会奇怪沈雁飞何以被他打了一掌之后,并不立即倒毙之事。须知勾记山魔宫毒掌驰名于世,除了阴柔无形而专破各种护身功夫之外,还有一种特别的毒力,能够附着在敌人身上,两个时辰之后方始失效。这种毒力来源乃是一种称为九幽毒水,产于勾漏山魔宫后面千丈幽壑之中,他们魔宫之人,用那九幽毒水锻炼双掌三年之后,便赋有这种出奇的毒性。

沈雁飞收掉阴气奇功时,忽然打个寒嗟,却不知何故,没有放在心上,慢慢地怒视了秦玉娇一眼,朗声道:“请问山主,我等可否出山了?”

百花山主金如水面如死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贤侄女你替我送他们出去,并且不要回来,老夫这就焚山重人江湖,日后如若不死,再找沈雁飞你领教。贤任女请转告令尊,说老夫有负所托,已无面目相见。”说完不等秦玉娇说什么话,转身疾奔而去。

秦玉娇呆了一下,便道:“我要拿一点东西,请等一下。”说完也奔到屋子里。

生判官沈鉴仰天大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老夫此时不知是悲是喜。”

冯征忽然惊问道:“二弟,你怎样了?”

沈雁飞面色惨白,身形摇摇,强自支撑道:“不要紧,我好像有点头晕。”

冯征过来抓住他的手腕,略一把脉,便道:“不好,原来那厮掌上有毒,快服下我百毒门的解毒灵丹。”

沈雁飞依言取药,手指已有点麻木不仁,待得服药下去,隔了片刻,浑身复又舒畅如初。

秦玉娇拿着个小包出来,容颜惨淡。她带领他们出阵,生判官沈鉴和冯征稍稍落后,沈雁飞低低问道:“师姐你怎样啦?早先为什么打冯大哥一石头?”

她幽幽道:“我做错了一件事,我想。”

“谁都不免做错多事,在漫长的一生之中。”沈雁飞忘记这两句话是谁说的,但引用出来觉得很合适。

“我也知道凡是人原不免做错许多事,可是我最错是在两年以前。”

“两年以前?和现在还有什么关联么?”

秦玉娇心中想叫出来,她真想教他知道这个错事便是两年前一见到他便爱上他这回事。

可是自尊心终于使她矜持不说,只淡淡一笑。

走了片刻,她突然问道:“雁飞,假如你父亲一定要杀死我爹爹,你能不能帮助通融一下?”

沈雁飞发现她的声音有点颤抖,显然这件事对她十二万分重要,眼珠一转,决然道:

“那还用说么?事实上我自己也很透你父亲的毒辣和冷酷。”

她果然震动一下,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即使为了我的缘故也不成么?”

“正是为了你的缘故,我才更不能放松,否则将来天下人都骂我因妻子而忘了父仇,这罪名我可受不了。”

“你绝不能改变主意的?是么?”

“不能更改。”他简短有力地答。

“那么……那么我以后离开你呢?”

“你离开我?”

“我的意思是我们永不相见,有如从不曾认识的陌路人。”

“那当然可以。”他肯定地回答,声音中掩饰不住心中愉快。

她愕然瞥他一眼,心中羞债交集。现在她已知道他的真意。美丽的梦想果然像天边的彩虹,虽然五彩缤纷,夺人眼目,可是终究是虚无的幻影,悲哀之海虽是无边无际,可是愤怒却暂时作为一叶扁舟,载乘着她一时不至于没顶。

但她没有发作出来,慢慢道:“好吧,我明白了,日后你要守着你的诺言,不能伤害我父亲一根汗毛。”

沈雁飞本来有点担忧,如今可就放心了,高高兴兴地跟着她走出花树范围。几个人全是一身武功,那黑水河仍有一根巨缆,故此仍可借此渡河。秦玉娇任什么话都不说,过了河便疾奔而去。

冯征打心底里佩服这位义弟手腕之高强,能使女人们俯首贴耳,一任他驱遣。沈雁飞没有告诉父亲这件事,三人急急忙忙,赶回鄂境,这时和张法。杨婉贞约定之期早已过了,是以不去襄阳,径奔江陵。

生判官沈鉴真是说不尽心中感慨,但也十分紧张,尤其是步人江陵城内,更加心跳得厉害。

门庭依旧,人面已非,当他们发觉那座屋子空空如也,触目但见满地灰尘,屋角蛛网,生判官沈鉴脑中嗡一声,顿时为之呆住,心中波涛激天,一时只愿立刻也相随于幽冥地府,原来他以为妻子乃是死了。

沈雁飞急忙到左邻右舍打听,仅知道母亲突然失踪,这件事不单有关的人觉得奇怪,便整个江陵城的人,无不诧异。

沈雁飞回来,先劝慰父亲几句,然后把母亲失踪之事说出。结论说青城山那场盛会,修罗扇秦宣真与那终南孤鹤尚煌仇深如海,一定会到场观战,会期就在数日之后,他们目下赶紧动身,直奔青城。只要见到秦宣真,便可问出下落。

他说得甚是慷慨激烈,冯征在这数日行程中,已知他与秦玉桥约定之事,因此扬扬光头,暗自猜想。

生判官沈鉴心如火焚,立刻要他们动身赶路,好歹要早一点到青城,一则可以休息备战,二则老友张中元在青城山上,正好找他叙叙旧。

于是三人歇了脚不到一个时辰,便匆匆离开。

他们离开沈宅不久,又有几个人来到,原来乃是白云老尼、沈夫人、吴小琴和祝可卿四人。

她们刚刚到了厅中,隔邻一个中年妇人匆匆进来,沈夫人一见便起立让她落座,道:

“王大娘坐坐,唆,你走得太急了。”

王大嫂喘气道:“用呀,沈夫人你路上没碰到你的少爷么?早先回来,带着一个老头子和一个秃头的汉子,坐了一会儿刚刚出去,你们就来了。”

沈夫人、吴小琴、祝可卿三人面色为之一变,白云老尼慧眼如电,慈眉轻轻一皱,便如有所悟地颌首微笑。

那白云老尼悟的是那吴小琴其后久居不走,随后又和她们一道到江陵来,她已觉察出吴小琴有点奇怪,怀疑地何以这么耐性地跟随着她们?因此在静坐之际,偶然触想起这个问题,忽然想出她可能和沈夫人有什么关系。

如今那年轻人的消息,居然能令她这个终日漠然的人也为之变色内情可想而知。

可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去追赶,白云老尼因已和她约定赴青城山大会,预计在明晨起程,这刻已近日暮,故此也不追赶。

吴小琴陷入情感的狂风暴雨中,早秋的星辰甚是明朗,中宵风露下,她悄然仁立在庭前。

凉夜凄凄,鸣备悲切,这位身世孤单伶仃,但冰心花貌,兰质傲骨的姑娘,芳心片片而碎。近日她和祝可卿的感情很好,这是一则祝可卿太温柔而令人怜爱。二则吴小琴对于她肚中的骨肉,忽然生出感情,因为她假定沈雁飞巳葬身江陵,这是他唯一的骨肉。他既然死了,也就没有什么可争的了,只等替他完成那未了的仇恨后,她便飘然出世,再无所牵挂和追求。因此对他仅有的一点骨肉,的确生出感情,因而对祝可卿十分体贴。

现在情势大不相同,尤其糟糕的是沈夫人已认了这点未出世的骨血是沈家胤嗣,因此祝可卿已名正言顺地变成沈家之人。沈雁飞纵然真心爱自己,但即使能勉违双亲严命而不认视可卿是妻子,可是能奈她肚中的骨血何?因此这件事从宽处想,便是吴小琴能不能和她并存的问题,她能不能和祝可卿一同分享这个丈夫?

她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纵使是练过最上乘的武功,但也受不住这种心灵上的压力,她微微呻吟一声。

脚步声轻轻传人她耳中,跟着有人温柔地抱着她的腰肢,道:“夜深了,风冷露重,回房休息吧,好么?”声音温蔼异常,她猛一转头而视,恰好碰着一对澄澈深邃的眼睛,里面蕴含着无穷智慧和对人生的悲悯。

这对智慧的眼光直射到她心底,她来不及关闭心扉,已被那对眼睛一览无遗。于是她第一次完全地软弱下来,抽咽半声,倒在那人怀中。

白云老尼慈蔼地抚摸着她,道:“你是个好孩子,可是你不该要求得太多啊,命运老是这样,当你不要求之时,什么东西都呈现在眼前,任你挑选。可是当你一有所求,她便变得异常吝惜。你是个好孩子,而且十分不平凡,可是你冷静地想想,千百年来,芸芸众生中,总有比你更不平凡的人吧?但他们是否能得到所要的一切呢?”

她挣扎似地道:“可是我不甘心妥协啊,命运呀,我痛恨你。”

白云老尼悲哀地沉思起来,她记得自己也曾经不甘向命运妥协,可是日子流逝,岁月迁移,今晚她却劝一个像昔年的她的姑娘妥协。她悲哀地回溯那寂寞消逝的青春,那一去永不回来的韶华。于是,她为之震惊起来。

“好孩子,你是个不平凡的姑娘,因此冷静地考虑,不要冲动,更不要鲁莽,我佛慈悲,容许我暂时违背你的理论吧,孩子,你要珍惜现在,哪怕过后觉得十分短促和不实在,但你一生之中,只有一次机会可以抓住这不实在的瞬间。”

吴小琴开始稍为平静地思索起来,但片刻之后,她虽随着白云老尼回到房中安歇,然而当她把头疲倦地靠在枕头上时,她低低自语道:“我决不能妥协!”

翌晨,沈夫人和祝可卿依依不舍地送走白云老尼和吴小琴。她们两人仍然按照原来计划,直赴青城。

白云老尼分析情势道:“青城的追风剑客董毅和终南孤鹤尚煌这次公开决斗,这可是非常轰动的一件大事。因此不论正邪两道的高手,都将闻风而至。一则开开眼界,看看究竟青城和终南哪一派占胜;二则借此一会,还可以叙旧或了断一些恩怨。光是正派方面,好些高手之间也有甚深误会,譬喻武林尊称为玄门三老的黄山金长公和武当天梧子,彼此便有宿怨。那武当天梧子十年前火性未除,虽然明知黄山金长公比他老上一辈,武功自有过人之处。但天梧子本身乃是名门正派,剑术高强,并不将黄山金长公放在眼内,认为金长公借那冷云丹驰名于世,侥幸挤身玄门三老的名位。那时曾经说过不逊之言。恰好不久天梧子便下山修积外功,就在他离山之时,金长公这位年逾古稀的玄门长老,居然寻上武当。这时武当老一辈的高手古木真君早已羽化,除了天格子之外,便是天机于为首。天机子这时当然替天格子出头,当下在比剑坪上剧斗了八百招,金长公以手中拂尘卷飞了天机子的宝剑,扬长回黄山。天梧子回山之后,并没有什么动静。我想天梧子定然测出那金长公武功高强,最少也和他不差上下,没有取胜把握,岂敢以劳犯逸?故此十年来容忍下来,可是这梁子已结定了,这次终南孤鹤尚煌故意约他们来青城,当然也是希望乘便看看人家的武功。”

白云老记稍稍一顿,继续道:“因为终南孤鹤有独霸天下之心,尤其对于剑术大家,更想早知底蕴。他和追风剑董我这场比赛,一定留到压轴表演,这样在事前便可先测探出武当派的剑法如何了。”

吴小琴到底是个武林高手,谈论起这些事,便不禁全神贯注,暂时忘掉自身烦恼。她道:“光是这两场拼斗,就大有可观啦!”

白云老尼道:“还有哩,你可知道五阴手凌霄何故从江湖上隐迹的么?”

吴小琴点点头道:“我听老爹说过了,他昔年见那五阴手凌霄阴阳怪气的,不正不邪,行事令人又好笑又好恨,因此找上他,以金龙旗卷飞他的五阴鬼手,还打了他一掌。”

“对了,管球就是这种脾气,他曾说过要不就是正派,否则就人黑道,像那五阴手凌霄确是他所最看不过眼的,因此以那支金龙旗,打败了五阴手凌霄。此事武林中人鲜有知悉者。那五阴手凌霄年纪比我们轻一点,此刻大概是七十五六上下,若他听闻你在荆山指日峰救沈夫人的身法,只怕会重人江湖,找寻你算帐。这次青城大会,他多半会现身露面。当然这是假设他还没有故世的话。”

吴小琴眨一眨那双明如秋水的眼睛,没有说话。

白云老尼又道:“昔年还有两个高手,称为阴阳二魔宣氏兄妹,他们可跟青城派和贫尼及峨嵋大乘寺已经圆寂的锡龙大师有极深的嫌隙。贫尼不知大乘寺现今方丈忍悟大师会不会到场,假如他不到的话,那阴阳二魔宣氏兄妹乘此机会到青城捣乱,只怕单靠贫尼一人,尚嫌力量单薄呢!”

吴小琴微笑一下,道:“老师父若不笑我多事,我倒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到时再看看情形吧。”

她们两人在路上可没有什么事故发生,单表这时的青城山上,上元观这座极为清虚寂静的有名道观,如今可显得相当热闹。

张法和杨婉贞早已回到山上,拜见过青城山第一位人物追风剑董毅。瞽目老人张中元安住观中已有一段时候,看来因心境较为开朗,精神甚好。

傅伟和张明霞两人已深陷爱河,无由自拔,他们这一对可算得上珠联壁合,追风剑董毅已暗中有数,却可怜杨婉贞为师妹担着如天心事,但又毫无办法。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距离约会的七月初一只有短促的数天。现任观主的玄光道人不时面露愁色。这位忠厚端谨的观主深知情势恶劣,除了那南孤鹤尚煌之外,本派面临的危机倒是一干久无音讯的老魔头,特别是昔年和上两辈的老观主通定真人齐名的阴阳二魔宣氏兄妹,虽说其后他们站脚不住而远走域外,但这一次保不定会突然出现。那时节青城派焉得不冰消瓦解?因此他早就暗命弟子出关寻找二师叔灵隐真人下落。另一方面,又请了峨嵋派大乘寺方丈有道高僧忍悟大师届期来青城一行。假如这两位援手都到齐,即使阴阳二魔宣氏兄妹出现,也可与之拼一下。以他想来,玄门三老仅剩的两老,届时如能稍释个人恩怨,相信也肯为了玄门而助一臂之力。这一点虽不确定,但只要灵隐真人和忍悟大师在场,总不会成了一面倒的局势。

可是只剩下两天便是七月初一了,不但灵隐真人鹤驾未到,便同在四川的峨嵋大乘寺忍悟大师也未曾到。

黄昏时候,张明霞愁郁在心中好久,再也忍耐不住了,便约了傅伟,一同到后山走走。

青城是宇内有数灵山,风景幽绝,尤其是在黄昏时候,天边霞彩绮幻,五色缤纷,把峰顶飘涉的云雾都渲染得极为绮丽,还有点神秘的味道。

他们走上一座山巅,观看黄昏美景,傅伟可被她那种深刻而飘渺的愁郁弄得悲哀起来,垂头沉思。

过了一会儿,张明霞幽幽道:“现在我才明白古人所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两句的真正意义,我想,世上的一切总是在将终结时最为美丽,可是转眼便完了,又有什么用呢?”

傅伟惊道:“霞妹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张明霞欲语又止,结果叹口气,随步向前走,转过一座石岩,忽见前面突然断绝,乃是一处悬崖。走近去一看,其下云雾沉沉,不知有多少万丈之深。峭直的崖壁偶然也有一两块突出的石头。她道:“这里和上元观后的那片悬崖多像啊!”傅伟嗯了一声。只听她又道:

“傅哥哥,以前我不是对你说过,我之不能……不能爱你,内有苦衷么?”

傅伟精神一振,道:“我记得,但我一都不敢问你,因为我怕一问你便把你失去。”

“把我失去,唉,不错,你将失去我。我是个天下间最忍心残酷的人。让我告诉你这苦衷,当年我曾发过这样的一个誓,若是我此生爱上了任何男人,我就……就从万丈悬崖处跳下去,就像这样。”她忽然向前一跃,傅伟骇然一拉,没有把她拉住,登时魂飞魄散。

却听张明霞的声音从脚下传上来:“傅哥哥,我骇着你了,但我还未真跳下去呢。”

傅伟踏前低头一看,敢情她已看准形势,在下面寻丈处有块大石伸出来,上面仅有两尺长的地位,而突出峭壁也不过一尺左右。因此这时张明霞要站得稳,必须把身躯尽量贴住峭壁。

傅伟俯头看她,不但看出她危险的情形,更俯瞰到其深莫测的无底深渊,因此骇出一身冷汗,柔声道:“霞妹妹别胡思乱想,来,把手递给我。”

他一面俯下身,伸出壮健有力的手。

张明霞似乎对脚下的危险十分漠视,满不在乎地娇笑一声道:“我不把手给你。”身躯撒娇地扭动一下,碰在石壁上,差点儿把自己挤出石头外面。

傅伟手心流出冷汗,他觉察得出她那一声娇笑中,蕴含着一种惨淡造作的味道。他极力控制着自己,坚定地道:“霞妹妹,把手给我,你一向最听我的话,来,把手伸上来。”

张明霞似乎被他坚定的声音所屈服,情绪渐渐平复,犹豫一下之后,便慢慢伸出玉手。

傅伟坚决地等侯着她,现在只要她手被握住,他将以平生未尝用过那么大的劲道,硬把她扯上来。最要紧的是只要她的情绪稳定,不要发狂起来往下跳就可以了。

她的手指尖触到他满是冷汗的掌缘,只差一两寸,傅伟便可以把她抓牢。但她忽然把手收回。这动作是这么剧烈,因此她险些立足不牢,身躯摇晃几下。

傅伟骇得闭了一会儿眼睛,因为他伏在石上,半个身子又探出的壁之外,那无底的深渊使他头晕目眩。而她刚才这种突然的动作,也足够令一个心脏较弱的人为之忍受不了而死去。

他的企图失败了,这使得他觉得悲哀无比。凭他以所有的爱情,也不能令她递手给他,这个失败差点儿令他先她一步跳下去。

现在假如对面的山峰有人,看见了这一幕,必定为了这两人魂飞魄散。在那峭直光滑的岩壁上,附着一个姑娘,她脚下的石头只突出尺许,因此在远处看起来简直就像没有足以落脚的东西。在她头上数尺之处即是那峭壁的顶层,一个年轻男子为了拯救这位姑娘,身躯已饰着伸出大半,但他虽然把手臂完全伸长,仍然够不着那姑娘,除非她也把手尽量伸高。

旁观的人,会觉得稍大一点的山风,也能把那姑娘刮下峭壁,因为她的衣袂在风中飘扬不定,使人不由自主地会生出这个联想。至于那个年轻人更显得惊险.只差一点儿便要掉下来似的。尤其是悬崖上毫无可供攀抓着力,那是太容易滑坠下来。

张明霞向下看了几眼,似乎也有点儿害怕起来,把身躯紧贴石壁,不言不语。片刻工夫,她便陷于沉思之中。

傅伟又着急又颓丧,因为他毕竟失败了,可是纵然失败,也不得不为她那种心绪迷茫的情景而着急啊。

“傅哥哥,你下来和我一块儿站着好么?”她的声音把他惊动,正要再尝试一次叫她上来,却听她又道:“我一个人怕呢。”傅伟立刻血液奔流,昂然道:“别怕,我这就下来。”

他非常小心地端详好落脚的位置,要不是在这其深万丈的峭壁,别说还有尺许位置,便只有两寸方圆,他匆匆一瞥之后,仍可踩正非常正确的位置。

普通人叫他站在这峭壁边缘处,准会自动失去身体平衡而摔下去。这是一种心理现象压迫得生理失常之故。唯有像傅伟、张明霞这种受过高度训练的人能够支持得住。不过,这也不是容易办到之事,胆气稍差,仍然是会失足跌下去的。

他一横心,跳将下去,非常端正地踏在那尺许方圆的石头上。这块石头共有两尺余长,张明霞占了一半,因此只剩下尺许。他觉得这场考验比什么方法都要严厉,不仅如此,最糟的是他还未摸清楚张明霞究竟会不会真个跳下去。照她有这股勇气跳下这块石头的行动看来,她可能敢跳下无底深渊。

张明霞伸手搂住他的腰,把头颅靠在他胸前,轻轻道:“傅哥哥,啊,从这件事看来,你的确是非常认真地爱我,而我也是非常真挚地爱你,否则,我们便不敢跳下来了。”

傅伟面向着晴空,不远处有朵浮云,冉冉飘过。他苦笑一下,想道:“用这方法才能测度出情感的深度,未免太玄妙了吧!”

“我有个故事非告诉你不可。”她闭上眼睛,柔和地说:“而且要在这里告诉你。”

“我在听着哩,什么故事快告诉我吧。”

“这故事关系着我的身世,是个十分悲修的故事。但在未说出来之前,我问问你,假如我要求你一道跳下去,你肯不肯呢?”

“我们跳下去?为什么?”

“别问我为什么,回答我,你肯么?”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既然你坚持这答案,我就告诉你吧,我肯。”

张明霞笑了,肩膊懂得他的肋腋有点痒痒的感觉。

“大概在二十多年前,啊,不,在十六七年前,我那时刚刚一周岁傅伟抬头望望崖顶,她立刻道:“我们就在这里谈活,好么?”博伟只得点点头。

“我父亲也是武林人物,而且是鼎鼎有名的少林派俗家弟子,当时被认为是年轻一辈中资质最高的一个。在他投身少林之前,险些被勾漏山魔宫的人收罗了去,这是因为他的天赋根骨太好之故。他练了十年武功,在少林弟子中,已算是甚为出色的人物。那时候他已三十岁有多。”

“哦,令尊是二十岁才开始练武的?”

“是的,但你别打岔,听我说下去。那年他不知为了什么事而到峨嵋,便认识了我母亲龙女姚小玉,他们可算得是前世冤孽,一见钟情。那时候我父亲已准备受大戒,行那三师七证之礼。就是为了我母亲,便从此不返少林。

“我母亲自此也不复在峨嵋山出现踪迹,他们跑到南边,建立一个小家庭。我父亲虽知少林不会对他怎样,但却羞见同门,更不敢见那对他期望极殷的梦昙老禅师,故此远走南边。但人地生疏,住了一年之后,便觉生计艰难,终于走入黑道……”

傅伟啊了一声,被张明霞白他一眼,使得下面要评论的话半途咽住,就此无疾而终。

“既入黑道,当然识得此道中人,过后年余工夫,他便和南方剧盗黑燕子聂升结为生死好友。那黑燕子聂升一个月中总有二十八天在我家里食宿……”

傅伟歉然一笑,轻轻道:“黑燕子聂升虽是黑道中人,但既与令尊论交,你应称他叔叔才对,你说对么?”

她又白他一眼,道:“你知道什么?那黑燕子聂升还有来头哩2原来他原本是峨嵋派弟子,早年和我母亲青梅竹马,一起玩到大的。在他被逐出门墙离山之时,他已有二十三四岁,而我母亲也有十七八岁。那时母亲还为他暗中哭了好几天,以后一直偷偷想念着他,直至我父亲忽然和她相逢才息止这个心。”

她停一下,傅伟但觉事态不妙,有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可怖感觉,便不出声。

“故此后来在南方遇见,才会和我家来往得如此亲密。现在可要说到事情发生的一天了,不过在事情发生之前,有一桩事必须先提及的,便是那黑燕子聂升预先曾交给母亲一包毒药,说是南疆野山中一种奇毒之药,服后立刻昏睡而死,毫无痛苦,而且也决无挽救之法。

“有一天晚上,我父亲独往岭南有事,必须三日后方能回来。我母亲把我哄睡之后,忽然嗅到一阵异香,登时头晕目眩。这时窗外跳人一个头如包斗,披着大红袍的和尚,他那狰狞的面孔直凑到母亲面前,哑声狞笑说他是勾漏山魔宫勾魂尊者,昔年和父亲有一面之缘,如今特来拜访他,我母亲心中虽然清醒,但手脚都动不得,这正是名传天下的勾漏山魔宫诸宝之一的摄魂铃魔草妙用。那勾魂尊者五鼓时才从容遁走。可怜我母亲受了污辱,竟然死活都不由自主,直至三日之后,父亲归来,才由父亲解救恢复自由。那时我母亲便要寻死,父亲爱她深挚无比,苦苦相劝,并且日夜提防,还请了黑燕子聂升来帮忙防范。可是过了不久,那黑燕子聂升居然同意让母亲服毒,服的就是他那一包毒药。”

傅伟眼睛都睁大了,轰忿道:“这等朋友,真是犬系不如。”

张明霞打个寒噗,道:“还有下文哩。我母亲服毒后立刻身亡,黑燕子聂升才假装发现.惊动了父亲.但那时尸骨已寒。父亲无可奈何,立誓复仇。便匆匆即日埋葬了我母亲,把我托付黑燕子聂升代为抚养,将历年所积蓄的财物都给了他,然后上勾漏山去。

“这耻辱本应立即报复才是,我父亲之所以暂时容忍,有三个缘故,第一是那勾魂尊者武功高强,希奇古怪的邪门甚多,我父亲一定不是他的敌手,去了等如白白送死,第二要防范我母亲,怕她自尽。第三也怕立即要去报分的话,太过刺激我母亲,倒不如假作对这暴力的失身,不放在心上。其实他十数日间,头发已白了大半。可以想得出他心中之仇恨痛苦。

现在既然母亲死了,他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便决意上山决一死战。

“那时我父亲名声已甚大,他是少林一代高僧梦昙老禅师的嫡传门徒,武功自是不弱,虽说数年来没甚进步,但也足以独霸一方。

“当他秘密到了勾漏山魔宫,才发觉魔宫中只剩下几个不管事的小沙弥,暗访细查之下,才知勾漏山魔宫已得到消息,恰好勾魂尊者不知云游何处,那魔宫中除了勾魂尊者之外,别无高手,故此都匿藏起来,等候勾魂尊者两日后回来,这才复返魔官。

“我父亲觉得十分奇怪,除了黑燕子聂升之外,可没有别人知道他报仇的消息,但魔宫中居然已有防范,岂不奇怪?

“但他随即想到那勾魂尊者既于下此事,当然会提防他报复,又因自己不能回宫,故此命人传讯他们躲避一时也是有的,便不多想,进宫把所有的小沙弥都斩成肉泥,本想一把火烧光这座魔宫。正在点燃火炬之际,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一个计谋,便暂时不放火,免得惊动那勾魂尊者。

“我父亲已查探了勾魂尊者何时返宫,本来还有两昼夜,但他怕错过了,因此就在山上呆呆等候。

“直到第二天昏暮之时,那勾魂尊者回山来了。果然长得头如笆斗,身披大红袈裟。

“我父亲便嘶声叫起救命来,原来他乃是跳落在一处峭壁突石头上,就像我们这里的一块。身上衣服都扯破了,生像失足掉下去。他蹲在那里.一似胆子已吓破,不敢站起身来。

“勾魂尊者抱腹大笑,声震四谷,然后倏然跃到离我父亲落脚处尚有五尺远的—块突出的石头,伸出手着我父亲也伸手拉住。”

说到这里,她突然住口吵说,凝望傅伟一会儿,叹了口气,道:“我父亲之事不关重要,重要的是我母亲。”

“你母亲不是已眼药自尽了么?还有什么事呢?”

“所以你和我父亲一样,都是大傻瓜,容易蒙骗得很。”

“大傻瓜,这有什么被骗的?霞妹妹请你快说吧,我真受不了。”

“说出来你也难以置信,我母亲七日之后,便复活过来。”

“但你母亲已埋葬了呀!”他诧道:“难道不是真的?”

“一点也不假,她已葬得好好的,坟墓都弄得十分漂亮。但事实上她没有真个死掉,七日以后,她又复活了。那黑燕子聂升把坟墓撬开,将母亲弄出来。

“黑燕子聂升说是他每天徘徊在墓地,真到那天,听到墓中发出异声,当时妨不住把坟墓撬开。”

傅伟听到这里,他本是联盟人,不觉失声道:“鬼话,墓中的声音也听得到么?分明那毒药有古怪。

“对了,你总算明白了一些,我母亲被救之后,可就让那黑燕子聂升的花言巧语哄得不寻死了。因为聂升说我父亲已死在勾漏山魔宫勾魂尊者手下,现在唯有把我养大,想法子投明师,复血仇。母亲一想也对,便不寻死。”

“过了半年,黑燕子聂升始终对我母亲那么殷勤,而又不露出任何意思。使得母亲感动异常,因为她明白黑燕子聂升心中爱她,只不敢说出来而已。

“又过了半年,母亲反而憋不住了,终于愿意以身相报,正式改嫁给他。”

傅伟啊一声,张明霞凝瞥他一眼,道:“你觉得我母亲太过水性杨花,不能从一而终是不?你要知道,他们早在童年时便彼此暗恋,又为了要他好好培养我的缘故,才有把关系弄得紧密一点。”

他忍不住插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啊,霞妹,我只不过惋叹伯母被奸人所欺而已,还有伯父是不是真的死了呢?”

她深深叹口气,稍为平静一点,道:“你不是这样想就好了。”

“我当然不会这样想,假如一个人要用那么多的心计和时间耐心来获得爱情,这个人的手段虽是卑鄙,但他的爱情却算得上伟大。”

“你真的这样想么?那太好了,告诉你,黑燕子聂升三日后便猝然暴毙,你知道为什么?我母亲亲手刺死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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