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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妙手歼凶

毒丐江邛一见来人竟是成家堡堡主成永,心中一凛,百忙中侧目一睨,只见那美少年何仲容神色不变,不由得暗暗称奇,他以为何仲容胆色过人,其实何仲容却是不认得成堡主。

江邛厉声道:“孩子,上房去瞧瞧还有多少人埋伏着。”

何仲容应声一纵身,上了屋顶。他露这一下身法,看得成堡主霜眉微皱,忖道:“老叫化几时调教出如此高明身手的弟子?”

万象真人看了也是一怔,敢情何仲容这一纵显示出的功力,又较诸早先高明许多。

何仲容上了屋顶,这才惊觉想道:“怪呀,我怎的听那老化子调度起来?”

这刻已上了屋顶,只好四下张望,忽见围墙外人影连闪,当下踌躇不决,不知要告诉毒丐好呢,抑或置之不理。

成堡主低啸一声,然后朗声道:“老叫化子你平日妄自尊大,视我北四堡南五寨如同无物,今日咱们把帐目结算一下,除了你两个弟子的狗命外,你的性命,可叫那年轻人把你历年积聚的珠宝来赎取。”

何仲容听得真切,不由得气往上冲,心道:“我以为老家伙乃是侠义中人,这次找那老毒丐的麻烦,是本着替天行道的心肠,谁知竟和毒丐都是一丘之貉,这番相争仅仅属于黑吃黑的勾当。只不知这老家伙是北四堡南五寨中哪一位?咳!怎的我遇上的总是一些可杀的坏蛋?记得在南阳城听到王光义镖师说过,北四堡南五寨都是割据一方,坐地分赃的主儿。

又听高弃兄说,这个毒丐江邛自恃艺高,从不卖帐……”想到这里,只听毒丐江邛冷冷道:“成堡主你开价太高了,老化子付不起。”

何仲容心头一震,登时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愤恚伤心,使得他头脑昏乱,呆立不动。两个人悄无声息地跳上屋顶,掩到他身边,他仍不曾觉察。

原来他一听那老者竟是成堡主,不由得十分痛心和失望,只因他身受成姑娘大恩,在他想来,成姑娘的父亲一定是个令人景仰的人物,谁知却真是个可杀的卑鄙之徒,全无正义的抱负。不过他自家却分析不出自己的情感因何如此?

那两人已掩到身侧,其中一个脑袋秃得发亮,右掌箕张,五指如钩,便欲抓向何仲容左臂。这时何仲容有如木鸡呆立,心中思潮翻涌,全然不觉敌人抓到。

反而下面的江邛发现了,这刻他们刚要动手,他心中一急,便想纵上屋顶抢救。哪知成永狞笑一声,一掌击到。毒丐江邛急急煞住上纵之势,运起血掌毒功,也自一掌拍去。两人换了一掌,江邛被震退半步,心头凛骇不已。

这时屋顶上那秃顶之人,以大力鹰爪功袭敌,五指已沾到何仲容衣袖,何仲容兀自呆立不动。

毒丐江邛“呼呼”连发两掌,挡住成堡主,口中厉声喝道:“孩子小心,快逃开!”话一出口,自家却也奇怪起来,只因他平生心毒无比,从未曾怜恤过任何人。在这等危急的情势之下,以他以往的作风,还不是赶紧溜之大吉,但他居然放弃了逃走的大好机会,腾出时间去警告何仲容,此所以他自己也奇怪起来。

那秃顶大汉五指如钢钩,已扣住何仲容手臂,他的大力鹰爪功武林有名,此刻纵然是盖世无敌的楚霸王吃他这样子抓扣住,也自动弹不得。

何仲容蓦觉臂上一紧,清醒过来,臂上自然而然地运气卸掉敌人之力,但饶他功夫再好也逃不过人家的大力鹰爪。可是他在同时之间,转头一看,恰好和那秃顶大汉打个照面。

秃顶大汉惊噫一声,松手而退,在何仲容另一边的瘦子悄无声息竖掌猛切下来。

何仲容一旋身,竟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这一掌。两人打个照面,那瘦子这才知道那秃顶大汉惊退之故,也为之惊噫一声,暴然退开数步。

何仲容一腔怒气,有如山洪暴发,汹涌冲击,厉叫一声,快如闪电般冲到秃顶大汉面前,一掌劈去。

那秃顶大汉见他身法快如鬼魅,本已害怕,又因他那一声大叫,极为凄厉,更加恐惧,尽力向后面纵退,呼一声已落在屋下。

何仲容一转身,已到了瘦子那儿,两手齐出,使的竟是金指银掌的绝招。瘦子骇得面无人色,努力一闪,骤觉肩上热辣辣一阵剧痛,身形便如断线风筝般直翻屋下。

何仲容一掌伤敌,忽然记得这个瘦子正是成家堡二总管赤练蛇单克,另外那个秃顶大汉不消说,定是大总管秃鹰于戎。心想这两人何以如此不济事,连手也不敢还?

只听毒丐江邛喝道:“孩子快走。”喝声响亮非常,余音摇曳,竟然已远远飞逝。何仲容如受催眠,一晃身飞坠屋下,落荒疾走。

成永只因赤练蛇单克失利,心神稍分,以致被毒丐江邛逃走,明知追之不及,便过来怒斥两人道:“哼,凭你们两个大人,竟连交手也不敢!你更没用,还被那小子伤了。”

须知成永发怒并非无因,只因他眼力高明,阅历甚丰,刚才看见何仲容上屋的身法,虽惊讶此子功力甚高,但他却估计得出以于戎和单克两人之力,怎样也能把何仲容拦截住,虽不能收拾下何仲容,最少也能把他缠住。可是事情大出他意料之外,还因单克失手之故,以致连毒丐江邛也逃走了,教他焉得不生气。

秃鹰于戎吶吶道:“启禀堡主,那厮在下认得,姓何名仲容。”

成堡主怒道:“认得就不敢动手么?”

于戎和单克对觑一眼,单克装出伤痛之状,哼哼唧唧,不肯说话,于戎只好道:“那厮……那厮早已死了……是在下亲眼目睹的……”

成堡主心中甚怒,但反而淡淡一笑,道:“哦,你们以为是见鬼?”

于戎光溜溜的秃脑袋,冒出白烟,只因他随侍成堡主日久,已知成永情绪如何表现,他明白这时成堡主随时可以杀死他们,因为他正处于盛怒当中。赤练蛇单克为人精狡,早也明白成堡主的脾气,此时更是骇得软了。

秃鹰于戎道:“不瞒堡主,此人之死,实与大小姐有关。

今天傍晚,大小姐命小的派人将那何仲容埋葬,小的因那副寿材赶不及,便停尸堡后宝云庵。小的明明细察过,那厮的确已气绝丧命。”

他一提及成姑娘,老堡主便无可如何,慢慢道:“你准知是他?假如另有一人与他面目相肖,却又如何?现在先回宝云庵瞧瞧,若果尸骸仍在,便取你们性命。”

于单两人出了一身冷汗,成堡主向万象真人道:“你的脾气真是……一点也没有改变。我也想到这一层,故此带领着他们两人来巡视一下。假使你发出讯号,我会同百补和尚一道来,便不致吃那厮逃跑。但总有一天,这个老化子得死在咱们掌下。”

万象真人显得有点颓丧,道:“我苦练了多年的乌灵气功,仍然制不住他的血掌,唉……”

成堡主微微一笑,道:“他的血掌练到今日,已取用了不知多少胎儿,你怎能办得到?现在咱们回堡休息一下,明日便是你当值台主呢!”

四人直奔成家堡,先闯入宝云庵,秃鹰于戎和赤练蛇单克全身不住沁出冷汗。要知成堡主虽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但不啻已下了判词。

入庵一看,尸体无踪。于单两人透了一口大气,性命捡了回来。他们忙忙绕住庵院四下查勘,不久工夫,便发现了秦东双鸟的尸体。

成堡主和万象道人亲自去看,他们的眼力不比等闲,登时认出秦东双鸟的伤痕,乃是被山右老农孔廷式擅长的金指银掌功夫制死。

秃鹰于戎猜测道:“那厮前些日子曾与秦东双鸟结仇,今日偏好是他失踪,秦东双鸟又死在这附近,以小的想来,相信一定是何仲容所为。本堡下午时,那粉金刚任逵就被山右老农的绝艺寒袖飞砂打瞎了眼睛,那时恰好这何仲容就在当场,大概是他自知露了马脚,晚上怕在筵席上露出马脚,那时昆仑、峨嵋和龙门双仙都不会放过他,故此他早一步装死溜了。”

这番话入情入理,虽没解释何以牵涉成小姐之故。

但一则那何仲容长得俊美无比,二则他曾在成小姐归堡时,为她挡过一阵秦东双鸟,故此做父亲的不难想到,就在筵席举行之前,成堡主还暗中为了女儿不知有什么心思而甚是烦恼。这一趟以武会友,虽然另有绝大内幕,但同时也不无找个文武双全的快婿的意思。以何仲容的来历身世,他的女儿怎能下嫁于他?现在这下可好了,那厮既然开溜,却未尝不是佳事。

秃鹰于戎这时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此事若是传出江湖,说他被假鬼吓退,他们还能混字号充人物么!

他尴尬地堆笑向成堡主道:“堡主你老可得为小的们留点面子,莫将此事传出江湖,小的们感激不尽。”

成永沉下脸,道:“你们还好意思求我,但试问要教那些和山右老农有过节的人追踪于他,能不抖出来么?”

单克垂头丧气,道:“堡主,小的们戴罪立功,务必把那厮和老叫化的行踪探出来,堡主可肯高抬贵手?”

“姑念你们知错认过,我只好不说,万象老友你冲着我的面子,也替他们保守秘密吧!”

万象真人笑道:“这个当然,我老道得罪了他们两位,日后还能清修么,哈,哈!”

“你们不必多事,赶紧派出得力之人,搜索附近一百里之内,现在可用得着地方上的流氓地痞之类。一有线报,须以巧妙方法透露给那些人,等他们去打头阵。”

四人回堡,分头办事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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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且说何仲容落荒而走,一面东张西望,走了五六里路,果见那厢有人影闪动。

他下了决心想道:“我今晚不拘用什么手段,也得把这个万恶的野兽杀死。”于是飞纵过去,那人影果然是名震武林的毒丐江邛。

他不知在哪儿弄到一包油纸包着的馒头和卤牛肉,这时已打开了,馒头上尚自热气腾腾。

毒丐江邛一见到他,便忍不住浮出笑容,道:“孩子你才来呀,我老是纵上树顶瞭望呢!”

何仲容走过去,双眼瞄住那包食物,肚子叽叽咕咕直响起来。

毒丐江邛道:“这是我乞讨来的东西,你不嫌肮脏么?”

何仲容暗自吞一口唾沫,想道:“你不肯让我吃,那才惨哩!”口中答道:“后辈岂敢放肆!”

毒丐江邛笑道:“你想是真饿了,来,咱们一块儿吃。”

两人登时吃得津津有味,他们可是盘膝坐在树下。正吃得高兴,何仲容忽然停止动作,轻轻道:“老前辈你可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毒丐江邛一味瞧着他的表情,歇了一会,才道:“我听到了。”原来他比何仲容还早了一点听到,但时间相差不过一线之微。起先他还疑心是何仲容勾来了人,但这时已凭经验听出是头野犬,大概是饿得慌了,嗅到风中牛肉香味,便走过来,这刻他便十分惊讶,这个俊美少年的功力太高,听觉之聪,竟然和他差不了多少。

他微笑一下,道:“那是头野犬,咱们别理会它,你平日的听觉是不是特别灵敏?”

他这一问,乃是查探何仲容究竟是天生听觉特佳,抑是功力高强而致?

何仲容不假思索,应道:“老前辈怎知后辈听觉特别灵敏的?真是一点不错。”

江邛看他一点也不犹疑,料是实情,便吁口气,继续大吃。蓦然随手掷出一个馒头,黑暗中传来一声惨叫。

何仲容暗自皱皱眉头,道:“你老为何要杀死那只野犬呢?”

老毒丐江邛狞笑道:“你可知道这头野犬怎会来的?”

“它……它嗅到肉香吧?”

“对了,它嗅到肉香而来,不是想抢我的牛肉吃么?所以我要杀死它。”

何仲容没话驳他的歪理,只好耸耸肩,倒没有注意到老毒丐用软馒头击毙数丈外的野犬,这种手法和功力已属超凡绝世的秘艺。他道:“你老好像有点偏激。”

“哼,我一生都是这样,你可知道我几时就当叫化子?”

何仲容摇摇头,心想:“你当叫化子我还未出世,与我也不相干。”

“我十二岁便当了叫化子!”他傲然地道:“那时候我母亲已死了好几年,我父亲常常管教我非常严厉。后来娶了一个继母,对我不好。当我十二岁那年,有一天在塾里被一个大个儿揍了好多拳,脸青鼻肿。回到家里,还被父亲打了一顿。因此我在那时便明白什么也不能求人,必须自力更生。我在塾里一向有名恶毒,谁要惹着我,总要给我咬下一块肉来,但这大个儿力气太大,我咬也咬不着他,故此终于鼻青眼黑地回家。

第二天,我便逃学去找一个老化子,他和我很熟,我知道他专门捕捉蜈蚣蝎子之类来卖钱吃酒,平日我已听说过捕捉毒虫之法。这次去找他,见到他用一个小竹篓装着一只特别大的蝎子,据他说这只蝎子能够把人螯死。我这天和他玩了一天,不动声色,第三日再去,已偷了父亲一块银子,带去买酒给老化子喝,老化子喝醉睡倒,我把竹篓偷到手,跑回塾里。

我把竹篓预先放在塾后一个小石洞里,没有把盖打开,还放上两个铜钱。我故意拿钱买些零食请客,那揍我的大个子也有份吃,之后,他对我十分表示好感,但我心中却把他恨得要死。放学后我们一同出来,我告诉他说,塾后那个小石洞中有铜钱捡。他当然不信,我便带他到学塾后面,先伸手入石洞,偷偷把盖子打开,迅速地把铜钱取出来。那厮贪心大起,立刻把我推得滚跌开去,伸手入洞一摸……”

何仲容听到这里,心想以一个十二岁的小孩,便会用这种毒计害人,再看见他那一脸满足的残酷神色,不由得打个冷战,道:“他摸着蝎子了?”

“当然。”毒丐江邛大笑一声,道:“那厮低叫了半声,面色转变成又青又黑,我过去跟他一脚,他倒在地上,我便一直跑去找老化子,老化子刚刚酒醒,我装出十分害怕地告诉他,说我把他的竹篓拿去玩,哪知里面的蝎子螯死一个同学……老化子大吃一惊,埋怨我几句,便把我带走。这老化子后来便变成我师父,教我一身武功。他的武功比我好上千倍,我暗中留心,直到我二十岁,才发现他另有一本秘录,里面载着各种武功。他只传我十分之一,所以我还远不及他。”

何仲容本想说徒弟不及师父,并不稀奇。但终于忍住,心想:“这人性情凶毒偏激,天知道他有什么古怪见解,我且不做声为妙。”

毒丐江邛继续道:“过了不久,我便求他教我秘录上的武功。

哪知老化子脸色一沉,说:‘我这本六纬真经虽然只是上册,但其中载着武林各派绝艺,任何人得到手,只要拣择其一,虔心苦练,便能成为武学圣手。你心术太坏,性嗜杀人,这等奇书焉能传授于你?过些时候你如还不知悔改,我老化子还得为世间除害哩。’我心中十分愤怒,但面上露出悔惧之色。第二天,我便把他毒死,将那本六纬真经取到手中。”

何仲容见他如此残酷无道,连师父也能毒弒,杀他之决心,更不可动摇。

江邛忽然陷入沉思中,并不言语,何仲容几次伸手到他身边取牛肉而食,他都毫不理会。

何仲容忖道:“我不趁他寻思旧事之时暗杀他,还待何时?”想到这里,突然生出一计。

毒丐江邛这时想起一桩旧事,忽然觉得十分悲哀。

但那个女人美丽的脸庞,并没有在他心中停留太久,因为他这种沉思状态,实在不是完全真的,倒是想试一试这个美少年会有什么行动没有。

现在他已注意到何仲容悄悄移过来,心中冷笑一声,全身运功准备。

何仲容见他仍然没有觉察,挨到他身边,倏然骈指点向他胁下。

毒丐江邛蓦然一侧,他的手指眼看落空。何仲容为之大惊,伸出去的手悬崖勒马,停住不动,手指缩回,化为拳头。

江邛冷冷道:“小子你活得不耐烦了。”

何仲容故作愕然道:“你老说什么?我……”

“你什么,难道你还有别的用心?”

“用心?你老究竟说什么呢?我刚刚要取馒头,忽见一只野蜂要歇在你身上,故此赶快抓住它。”

“嗡”的一声,果然一只野蜂,从他拳头中飞出来,毒丐江邛愕一下,半信半疑地瞅住他。

歇了一会,他道:“好罢,看你还有什么花样?”

何仲容装出不懂,问道:“咱们今晚就露宿在这里?”

“不成,咱们得走远些,不过也没用处,咱们总不能走出百里以外。但若在百里以内,成家堡明早便知道咱们藏身之处。现在从东边走,不须十里,有个破山神庙可以睡一宵。”

何仲容起身跟他走,暗中松了一口气。

毒丐江邛走得甚快,但何仲容居然跟得住,使得那老毒丐暗暗惊奇。

何仲容一边走一边想道:“我好歹跟你去神祠,只要你肯教我武艺,我就在喂招之时,冷不防一刀砍死你。或者等你睡着了,然后暗中戮你一刀。”

霎时果然到达一座破神祠,两人进去,毒丐江邛摸出半根蜡烛点着,祠中倒还干净,两人便席地而坐。

何仲容道:“老前辈你传我几手武功吧!我自小便练内功,如今好像还不错,但武功招数方面,只有十二招刀法,用完便没有了。”

江邛阴阴笑道:“我老化子暗中看你和牛鼻子打了一阵,已知道你路数有限,纵然内功甚高,但派不上用场。后来你使出一刀。乃是天山派的绝招‘雁冲残雪’,那时我忽又拿不定你是否无师自通,现在你脚程上显示出内家功力,才可以断定你是无师自通……”

他停顿一下眼光,阴鸷异常地盯着他,又道:“你想学武艺,我老化子可以教你。但你得听我命令十年,什么事都要听我的话,杀人放火无所不为!”

何仲容愕一下,然后颔首,心中想道:“我一刀杀死你之后,你还有什么命令?”

毒丐江邛脸色渐渐松弛下来,道:“我居然对你起了特别的感情,真是奇怪,我的身世,除了还有一个人之外,便只有你一个知道……”

“那个人是谁?”

江邛忽然发怒地瞪他一眼,但终于平静下来,缓缓道:“那人便是当今称为武林前五位高人之一的太白冰屋主人谷姥姥,三十多年前,她还是个风姿嫣然的姑娘。

那时候我的武功仍然未入高手之流,但因我性情偏激,动辄杀人,江湖上毒丐之名,已轰传一时。有一天我在太白山麓碰见了她,登时被她迷住,痴痴随她上山。她忽然停步问我是不是毒丐,我点点头。她立刻问我跟她干什么,我答不出来,楞了半天。她冷笑一声,便上山去了。我在一棵树荫的石头坐下,托腮痴想,但觉无法剔除她的容貌,于是我知道我是忽然爱上了她。直到第二天早晨,她下山来,见我仍然坐在树下,便走过来……”

这个老化子这时已完全沉缅在昔日的回忆中:清晨的群山中,晨风甚冷,露水寒凝,但气味是那么新鲜可爱。朝阳升起,斜照在群山。一个长裙曳地的白衣少女,冉冉走过来……

何仲容本意趁这时一掌击去,但手掌老是发不出去。因为他想不到这么一个恶毒的人,也有一份纯真无比的感情。他何忍在此时去暗算他?

“她那时就像一位仙子似的,用那银铃般的声音问我,可是在此坐了一晚?我告诉她一点不错,因为我不愿离开她居住的附近。她想了一下,便说:只要我做到两个条件,我便可以得到她!我这时也禁不住为了她的坦白而震惊起来……

当时我已立定心肠,无论她所提的条件如何难法,我也必定要办到。

她说,第一个条件,要我永不为恶,不但不能杀人,而且还得行侠仗义!这个条件有什么难的?我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了。

第二个条件,要我武功比她高强。我那时还不知太白山冰屋绝艺如此厉害,便和她动手,五十招之内,吃她兜跌两个筋斗。这时我才知道太白山冰屋绝技,竟是从华山派的武功演化出来。”

他叹口气,停嘴不说,何仲容自思道:“这就奇了,他不是说得到六纬真经的上册,里面记载着武林各派的绝艺么?他已练了几年,难道还不能尽识其中奥妙?”

毒丐江邛忽然一掌击在地上,“蓬”的一声,火星迸射,何仲容低头看时,只见三合土的地上,现出一个血红色的掌印。

“你看见了没有,这是我近数年来练的‘血掌’功夫。这种旁门左道的功夫,威力虽大,但残害生灵太多,势必激得各派的老家伙出手,我目下已发生了这种情形!”

何仲容听出他言中有后悔之意,乍着胆子问道:“老前辈你可是后悔么?”

他点点头,道:“但我并不是因树敌太多而后悔,却是因为枉费了数年心力,练成这一门功夫!却仍不是太白山冰屋主人的对手……过去的三十年中,我已把六纬真经中各派功夫练遍,但始终差了一线,不能达到最高境界!”

他探手怀中,拿出一个锦囊,长约五寸,宽约三寸,只有半寸之厚,囊口一条丝带系住。

毒丐江邛两指夹着丝带,把那长方形的锦囊挥舞一下,愤然道:“这本真经害了我一辈子啦!”

何仲容平心静气地道:“但老前辈你好像没有做到她第一个条件呢!”原来他真怕老化子一生气,把那本奇书弄个粉碎。

“我足足改了八年,不但没有杀害一个人,甚且还做了许多好事!但那贱人就在第八年上,竟和冀北名镖师鲁定国结婚。我一听到这消息,气得呆立了三日三夜,然后赶到太白山。但那时她已离开太白山到冀省去,半年后我终于找到她,但一百招之内,我仍然一败涂地!于是我发誓要练好武功,把她杀死了,然后再把她丈夫杀死!

但十年过去,我的武功仍无赢她把握,却好这时听闻她被丈夫遗弃,独自返回太白山冰屋中。我闻风急赴冀省,想把那鲁定国处死,谁知鲁定国不知隐居何处,访寻了好久,忽听江湖消息传来,说鲁定国隐居南方,但最近已因病身故!自从那时起,直到如今,我还未去过太白山。但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把她割肉剥皮。”

说到这里,他恨恨地一挥手,“呼”的一声,那个锦囊脱手飞起,刚好打祠门斜斜向天飞出去。

何仲容赶紧回头一瞧,他的眼力夜能见物,是以看得清清楚楚,敢情那个装盛着六纬真经的锦囊,无巧不巧地挂在祠外一株高树上。

他想借口出去替他取回锦囊,以便暂时离开这个满身偏激疯狂的人,换几口新鲜空气,正要动身,毒丐江邛道:“你不要出去,这本劳什子真经害得我好苦,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撕毁它。”

何仲容不便答腔,暗忖道:“此人已近疯狂,万万不能改邪归正。今晚杀他之事如不成功,日后不知还要荼毒多少生灵。”

忽听江邛道:“我不问你的身世来历,也不加害于你,现在你要学什么,我尽我所知的传给你便是。”

何仲容听了,暗自愧怍,只因人家对他这么好,但他却一味盘算暗害他的方法。

“你老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我也不明白,也许这就是缘份吧!我的脾气就是这样,只要我看对了眼,要我怎样都可以。”

何仲容想起他述说过关于太白山冰屋主人的往事,觉得他的话不假,不过若果异日被他恨将起来,也是绝难得到他的宽恕。他道:“你老教我一些精妙的招数吧!”

毒丐江邛站起来,道:“从前我苦练各派武功已有三十年之久,最后融会贯通,自创了十三手‘毒龙掌法’。这一套招数,亦可用兵器施展,威力甚大。当日我找她报仇,使的便是这一套招数。我们功力相差一筹,而我之能支持到将近一百招才败,便是使出这一套招数之故。她直到我反复使了七次之后,才能趁我新旧交替之际,强运内力使我衔接不上,因而门户大敞,被她当胸推了一掌,狠狠摔了个大筋斗!”

何仲容故意装出惊诧之声音,其实却暗想道:“人家不曾把你一掌击毙,还不感恩,此人心胸之毒,的是无可理喻。他这一套招数虽然甚妙,但我绝不能真学,否则欠他之情后,岂能下手杀他?”

他早已想到要趁毒丐传技之时,冷不防一刀把他砍死,故此赶忙起身,摆出等候学招的样子。

毒丐江邛先命他留心细看,自己缓慢地一招一式使出来,一面比划,一面指点每一架式中的妙用。何仲容虽不想学,但一则他天资极高,一点便透。二则毒丐江邛解释得异常中肯,教人难以忘记。不知不觉中,已记住这十三招“毒龙掌法”。这十三招毒龙掌法,每一招一式都有来历,全是当今天下各名山大派的绝艺,由毒丐江邛加以细微变化,连接起来,没有一招不是凌厉进攻,所区别者,仅仅是有些阴柔狠毒,明守暗攻,有的如雷霆万钧,使人心惊!

他练了两遍,便着何仲容依样画葫芦练习。何仲容因一时未有机会可乘,便装模作样地拽拳踢腿。

练了几遍,毒丐江邛甚为满意,道:“还有一点小错,呶,这一招柳絮拥提,应该出手离些,你仔细看看……”

何仲容比了两次,都比不对。毒丐江邛便拽开架式,一面道:“你留心看着,这一套毒龙掌单有这一招微微露出破绽,你的天资太好了……”他站在老化子后面,也跟着老化子摆出这个招式,这时只要他一伸手,毒丐江邛纵有盖世能为,亦将丧命当场。但何仲容耳中听着人家说出这么富于人情味的话,一时出不了毒手,稍为迟疑一下……

毒丐江邛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心中微觉惕然,何仲容已真个忍不住,骈指戮去。江邛“吭”了一声,跌倒地上。

何仲容楞了半天,想到老化子好心传艺之恩,心中实在难过异常!双腿一软,跪倒在尸首旁边!此时万籁无声,一片寂然,好个恬静的夜晚!

何仲容蓦地泛起漠然之感,他一生一世,所作所为,几乎全都不是为了个人,也不是为了什么人!他不知该做些什么?将来又会变成怎样?

猛然觉得膝头处如被蚊子叮了一口,低头一看,老化子的手僵硬地搁在旁边,手指甲都是青紫色,甚是污秽。他以为自己的膝盖磕着老化子的指甲,便不在意,慢慢站起。此地已不堪再留,成家堡亦不可回去,天地茫茫,他却无处投身!

刚刚走到祠门,猛听身后有点声息。

这时祠外树影幢幢,生像黑夜中的鬼魅,正张牙舞爪,同时此地又极荒僻,蓦地听到异声不免毛骨悚然。

他极力镇定着自己,想道:“这神祠虽然不算小,但一目了然,早先并没有发觉什么棺柩之类。如今忽来这种异声,会是什么?那儿除了老叫化的尸体,并没有其它的东西呀?”正在怀疑,忽闻啁啾两声,鬼气森森,后面的烛光摇摇欲灭,彷佛鬼声一起,便有幽风阵阵。

何仲容头皮发炸,猛可横心向后一转,眼光到处,禁不住大骇失声。

只见烛光摇摇中,满祠明暗不定,那老叫化僵硬的尸体,已坐起半身。姿势是那么直挺挺的,教人一望便联想起“殭尸”!

他震动一下,定睛凝视住那具殭尸,暗忖道:“高弃兄教我的金指银掌功夫,再三说明出手便制人死命。

刚才我已摸过他的尸体,触手冰凉异常,绝对没有活过来的理由,那末现在不是尸变是什么?”

他忽然记得人家说,凡是遇上尸变,你一动,那殭尸便跟着动,你走的话,那死尸便追上来,于是他恐怖地呆呆站着,耗了一会,他退后一步,果然那死尸蹦起来,直挺挺地向着他。

何仲容不敢再退,慢慢举手去摸刀,只见那死尸也学着他的动作。他恐怖地想道:“只要你不扑过来,我取下宝刀之后,便和你耗上一夜。”想到这里,已摸住刀把,那死尸忽然直着腿脚蹦跳起来……

何仲容恐怖之极,但急极智生,灵机一动,想道:“他只能直着腿蹦跳,一定不能上高,我等他蹦跳过来,然后才冷不防窜上屋顶。”念头一掠即逝,只见那死尸离他还有一丈,便停下来。

何仲容正在猜想这死尸有什么花样,只见那死尸全身一软,肌肉完全松弛,眼睛也不向上翻,露出一对神光充足的眼珠。

他方自惊异之际,那死尸已厉声怪笑道:“好小子,胆子倒也不小,但我老叫化数十年修为,焉能这么容易便让你弄死?”

这死尸竟然活转过来,何仲容反而更加吃惊,只因这老化子的血掌毒功,以及熟识各派精妙招数的眼力身手,的确难以对抗。

老毒丐江邛其实伤心之极,他弄不懂何以此生总没有一个他所爱的人,能够像他一般回报于他。譬如那太白山冰屋主人谷姥姥,在他改过八年之时,便忽然毁盟嫁给鲁定国。他从那时起,情感便已枯萎,心中只有恨火!纵然是他的徒弟,当他不高兴时,依然能够随手杀死。现在这个美少年,不知如何会挑动他的感情,使他愿意传授绝艺。但这人还是恩将仇报,一直设法暗算他。于是他质问道:“你这狗养的为何要暗算我老化子?我可对你不坏呀?”

何仲容抗声道:“我承认私人方面欠了你的情,但为天下苍生着想,我不得不如此做。”要知何仲容一生硬骨,为人侠义正直。前些日子他目击秦东双鸟残害行旅,以他那时的武功,比起秦东双鸟简直是以卵击石,但他还是义愤填膺地冲出去。

从这点,可知何仲容并无谎语,是以这一番话,说得悲壮诚恳!

毒丐江邛冷冷道:“什么天下苍生,都是幌子罢了!你说得太好听了,过来!”

他向何仲容招手,何仲容踌躇了一下,昂然走过去,

江邛看到他这种勇敢的举动,心中不由得一软,但他底根深蒂固的偏激性情,立刻又压制住情感的软弱。

何仲容走到他面前,昂然一站。

毒丐江邛仰天厉笑数声,屋瓦簌簌作响,生像快要坍下。

何仲容道:“你可是要我的头颅做酒杯?”

他摇摇头,阴森森地瞪着他,然后道:“我老化子一生饲养过无数毒物,其中有一种毒蛇,人类如让它的毒液侵入血液,三日后便发作,一百天之内,

由全身皮肤痒起,直痒到肺腑心脏而死。

这一百天之中,痛苦之大,天下古今诸般毒刑,俱不能相比。

我老化子费了十年功夫,才将这只指甲熬炼成功,掏破了任何人的皮肤,必饱受百日痛苦而死!

刚才你已受我暗算,三日后的此时,毒性开始发作。”

何仲容焉能不信,记得早先膝头曾经刺痛了一下,心中一凛,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毒丐江邛道:“把刀拿出来,架在我脖子上。”

何仲容如受催眠,真个抽刀出来,毒丐江邛往地下一躺,用手指颈道:

“你把刀锋搁在这儿,我才跟你说。”

他的手指着咽喉,何仲容迷迷糊糊,把刀锋搁上。他这把刀能斩金截铁,极是锋利,再好外功的人,也禁不住此刀一砍。

毒丐江邛道:“如今只要你刀锋一沉,我便得溅血神祠,对么?”何仲容点点头。

“你用心听我的话,一会儿我的话说完,便数三十下,你要在这三十下之内,作个决定,不能后悔。”

何仲容更不知他要说些什么话,忽觉紧张起来,忖道:“我如决定不来,只须手腕一加劲,还不都解决么?”

毒丐江邛又冷笑一声,闭目片刻,然后清晰地道:“现在我是用性命来作一项赌赛中的赌注,因为我不相信人性乃善……”

他顿了一下,见何仲容露出迷茫之色,知他不会懂得这些玄学上的问题,便扯回正题,继续道:“你现在已知身受我指甲毒伤,必死无疑,因此我要你作一个抉择。”

何仲容听到这里,却插口道:“难道这种毒伤,除了别人不能救,你也没法子么?”

他冷冷道:“我当然有法子,而且不仅是我,天下间还有一人,能克制我百种毒物。此人便是武林中推为前五位高人之内的药仙公冶辛。但你百日之内,如何能碰上这宇内唯一能救你之人?”

何仲容知道他所说并非虚言,这等绝世高人,绝少在江湖上露面,有时纵然当面遇到,也会失诸交臂。

“我已知你这柄刀不是寻常铁器,因此我如今即使后悔,想运功抵御,也来不及。但我老化子此生从不后悔,今晚赌命,也决不后悔。”

何仲容等得急了,敢情听了半天,还不知他此举究有何意。

“这些话都是说我自己,至于你呢,今晚也是被迫赌命!不过,我老化子却敢相信,我们两人都将平安无恙。”

何仲容肃容道:“你有话请说吧。”

“很好。”

他阴阴恻恻凝瞥他一眼,接着道:“你不是屡次想谋杀我老化子么?据你所说,乃是为生灵除害解劫,现在我给你一个选择。

你可以沉腕一刀把我老化子的头颅切下来,但那样你也就必死无疑。

但如你在我数三十下之后,仍不能下刀,我起来也不杀你,也不骂你,还把解毒之药给你,你可听明白了?”

何仲容大大楞住,敢情这毒丐真是以生命作赌,只因这毒丐认定他所说为“天下苍生”这些话决不可靠,故此以生命作赌注。若果何仲容真为生灵着想,拚个同归于尽,自必要杀死他不可。

毒丐江邛把话交待清楚之后,便开始朗诵数目。

数目的声音,每一字如千斤大锤般敲击在何仲容心上。到了第十,何仲容忽然下了决心,面上流露出一种令人不可迫视的圣洁光辉。

他已决定舍己为人,杀了一个如江邛这般的毒物,胜过一辈子行侠仗义。

毒丐江邛见了他的表情,微微口吃,那“十一”两字,竟然分作两次才念得出来。

何仲容默然一运劲,手起刀落,毒丐江邛哼了半声,头颅竟已和身体分家,热血喷溅有如泉涌,登时把地上染红了一大片。

这个一代毒物怪人,平生不知赌过多少次性命。但这一次毕竟输了。居然死在一个武艺比他差,年纪又轻的年轻人刀下,毫无能力挣扎!

何仲容退开数步,楞了好一会,但觉疲倦得很,便退出祠门外的石阶坐下。

夜风习习,轻拂着他昏乱的头脑,但仍然不能把他吹醒。

他慢慢闭上眼睛休息,这一夜来,简直在轮回上转了一圈似的。世上多少人的一生中,也不能像他在一昼夜间经历得这么多!

树顶上的锦囊随风轻轻拍在树干上,他懒得上去取下来,只因生命转眼即消灭,这本书已无丝毫意义!

到他张开眼睛时,也不过是晨曦晓露,清晨的新鲜空气,带着露湿的气味,令人觉得十分舒适。树上小鸟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他有点不悦地想道:“你们何必把我吵醒?让我在糊胡涂涂中过完三天,然后在毒发之时,自刎而死……”

抬头忽见一只小鸟站在树梢上,不住地去啄那个锦囊。

“啊,这本六纬真经到底是一部秘籍,我虽是濒临鬼门关,但这本书何必留在此地?日后万一落在恶人之手,岂不可怕。”

于是他跳上树去,把那个锦囊取下来,也没有取书出来看,随手揣入囊中。

那柄宝刀横搁在石阶上,清露点点,晶光泛射。

他拣起来,插向背上。定神想了一下,却不敢进祠。因为只有他了解这个毒物何以会如此偏激地对待世界,而他又知道,这个老毒物并非冷酷如石,他还有十分真挚热烈的情感,但却被别人糟蹋了,而他本人也有愧于心。于是他在晨光中,大踏步走向成家堡。

他决定把毒丐江邛已死的消息告知那位红粉知己成小姐,顺便看看好友高弃。然后,绝不告诉他们关于自己的消息,突然地悄悄远离人间,将在深山群岭之中而死!

经过一条小溪,他略为洗面洗手,精神焕发走向成家堡。

×

×

×

这时成家堡热闹非常,但却见不到秃鹰于戎和单克的踪迹。

在堡内那片广场上,正对着迎宾馆,已搭起一座宽广的平台,东西两旁,却搭着两座长形的看棚。

那些被款待人内宅居住的出名人物,全都在东西两座看棚上高坐观看。其余那许多招待在迎宾馆居住的武林人物,却在底下广场上。

此时已近开台时间,故此早已挤满了人,高矮俊丑,济济一堂。

这一次成家堡以武会友,乃是北四堡南五寨的创举,东面看棚上坐的全是老家伙,其中僧道尼都有。大致上说,多半是昔年威赫一时的邪派或黑道高手。成家堡堡主陪坐棚上。

西面看棚最吸引场中人们注意,只因棚上俱是年轻小伙子,男女都有。有一位姑娘艳压群芳,颊上两个酒涡,不时被左右的青年人说笑话而逗得忽隐忽现。

她温温柔柔一坐,就教其它的姑娘为之逊色。诸如黄山宗绮、女罗刹郁雅等,本来俱是标致风流的容貌,但在那位金凤儿姑娘之前,就显得黯淡无光。次而下之如金陵柳家寨柳虹影,赵家寨赵素之等,更不能相比。

成姑娘成玉真还未露面,何仲容远远就直着眼睛瞧看。但他未见过成姑娘是什么样子,是以弄了半天,还不知她已在看棚上与否。

这时他还站在内堡门外,门口有几个壮汉把守着。只因他们全都背转身遥望比武台,是以并没有发现何仲容居然就站在他们身后。

比武台上站着一个身躯魁梧的人,这刻已交待过场面话,就等各路英雄上台过招。

按规定是每人上台,须先经过两场比试,然后才能和正台主过招。第一是徒手比武,只要能够三十招内不败,便算过关。第二场是兵刃,只要二十招仍不落败,又算过关。

第三场正台主出手,随便攻台者挑选拳脚或兵刃,只要十五招不败,立刻罢手。便由台主赠送早已准备好的彩缎元宝,以作奖品。须知正台主这一关并不好过,虽是十五招,但若武功泛泛之辈,连一招也受不了。

每日分作两台,上午一台,下午一台,每台更换一次台主。凡当台主者,俱是高手,等闲在江湖上要见一面都难。

目下这个站在台上的姓郭名威,以大擒拿手擅名一时,新近才被河北保定府左家堡老堡主左同所罗致。

只因北四堡南五寨这些年来暗争益剧,逐渐形成三个派系。金龙堡、左家堡、成家堡是一派,岳家堡、柳家寨、卫家寨又是一系,余下云家寨、钟家寨、赵家寨又是一派,这三派差点把天下名家都分别拉拢了去,特别是许多已经退隐了的大魔头,全都让他们拉了出来。眼看武林有一场极大极惨的凶杀,因此武林不论黑白两道,都隐隐浮动着不安的情绪。

只见一个人跳上台去,何仲容却认得此人,不觉眉头一皱。

原来此人乃是在会宾馆中和他同桌吃过饭的史自良,乃是南方大盗,生性粗犷。

两人互相在台上行过礼后,郭威摆个架式,史自良踏步一拳捣去,猛见郭威五指如蛇般缠上腕来。

史自良大吃一惊,拳如雨下,连环疾捣,眨眼间居然拆了二十招。

郭威这时已摸清他的拳路,倏然抢攻上去,转眼间已搭住他的臂膀,忽地一扭,把史自良整个人扭得背转身,毫无抵抗能力。

史自良羞愧异常,等人家放手,便连忙跳下台去。那郭威这一阵,几乎把场中之人都镇住。

隔了片刻,只见一个瘦子跳上武台,报出姓名是费本清。

两人交手,这费本清身躯灵便之极,东跳西跃,一晃眼打了二十四招,郭威似乎毫无胜望。但第二十五招时郭威大喝一声,人影一闪,那费本清直摔下台来,反倒把台上的郭威骇了一跳,暗想此人何以如此不济。但行家眼中,已知那费本清这一套二十四招猴拳,的确打得甚为出色,但可惜二十四招过后,便图穷匕现,露出狐狸尾巴,被郭威一把抓住,摔下武台。

场中又跃上一人,郭威这番全是进手招数,抓、拿、扭、摘、擒,招数精妙异常,十五招过处,那人便被迫落台下。

这三人过后,场中之人全都觉得十分泄气,怪不得人家成堡主把他们招待在会宾馆,敢情艺业太过平常,平日总还以为自己蛮可以的,谁知真比起来,连人家第一关都通不过!

何仲容却为了那费本清而暗笑,忖道:“昨天以前,我还不是和这家伙一样,只懂得一路招数。啊,赶快弄个什么高手上台比比那才够意思……”

他的念头尚未转完,已有一人跃上台去,只见此人身体瘦弱,举动不稳,自报姓名是居振。

场中之人都暗中埋怨这居振不自量力,又要替会宾馆居住的人丢脸。

这时台上两人已开始动手,只见那居振竟然使出一套寻寻常常的醉拳。这一趟拳虽然普通得很,但在这病鬼也似的居振使出来,却甚是精妙,每一招一式都发挥十足威力,眨眼间已拆了三十招。

郭威托地跳出圈子,抱拳道:“居老师手底高明得很,郭某佩服。按照规定,如今该使用兵器。”

居振逊谢一句,便向台下一招手,但见在采声不绝中人丛里飞起一把单刀。

这时场下之人都异常兴奋,彷佛这个也住在会宾馆的居振胜利了,就等如替他们争面子。此时越发喝采助威,是以热闹之极。

喝采之声传入耳中,何仲容移目一瞥,只见那病鬼似的居振,刀法施展开,宛如一道白龙,其中屡屡出现高招,不似江湖上寻常能手所能学到。

那郭威使的是一对镔铁双怀杖,份量沉重,响声不绝中,一味硬砸硬扫,声势汹涌。

二十招转眼拆完,却精采无比,场下之人发出如雷采声,因为这个居振毕竟通过了第二关,已替他们挣到更大的面子。

郭威向他客气几句,便跳下比武台。

忽见一条人影,有如大鸟横空般从旁边飘掠上台,光是上台时这份身手,就教台下众人看得大大发楞。

此人一露面,何仲容险险暧出声来,原来这人乃是昨夜交过手的万象真人。

场中一片寂静,万象真人咳了一声,道:“山人道号万象,谬蒙成堡主错爱,命为本场台主,其实山人只识得一点笨功夫,但愿抛砖引玉,得天下高明指点。”他歇一下,转面对着居振,道:“居施主身手高强,山人不自量力,请居施主指教一二。”

居振连忙抱拳为礼,道:“道长肯与区区动手,区区光荣之至,就请道长指点掌招。”

万象真人听了忖道:“这厮总算识得进退,山人总不好伤他了。”眼光一闪,瞥过东棚上的成堡主,只见成永微笑一下,便松口气。

两人登时动手,那居振忽然使出一套拳法,十分精妙,功力也自徒增,迥非早先和郭威动手时可比!

万象真人暗中一怒,忖道:“好小子,原来你如今才露出真功夫。”

五招过去,万象真人面上黑气密布,原来已发动乌灵气功。场下之人几曾见过如此骇人的形相,都为之惊疑不止。

万象真人喝一声,连发三掌,一掌比一掌厉害,居振面目失色,一个倒纵落在比武台下,举目斜觑,只见西棚上的岳少堡主岳冲,并不瞧他。

一片寂静中,忽听东棚上一个朗劲的嗓子哈哈长笑一声,道:“原来三十年前威震荆楚的罗迪罗老师,如今已皈依全真。可还认得我孟松么?”随着语声,一个年在四五旬之间的中年人离座起立。

场中之人听到这人竟是大江以南黑道上两位齐名巨孽之一的孟松,全都把眼光移到他身上,好瞧清楚这个名震江南的出色人物究竟长相如何。同时更听闻孟松以十二支红旗铁枪,一手能抓石成粉的混元掌功夫,称雄多年。

这孟松在黑道上名声之如此响亮,一则固然他功夫高绝,二则更因他性情凶狠好斗,直至如今,迄未改变,已把江南保镖中人,打得闻名变色,魄散胆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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