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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羽毛初长

这句问话,不但何仲容渴欲知道回答,便高弃也十分关心,把那双小眼睛瞪得圆圆的。

镜儿忙禀道:“那云姑娘一向服侍我家大小姐,故此全堡之人,莫不尊敬她几分。”

何仲容嗳了一声,心中暗道:“想不到竟是个丫头而已,但那仪容言谈,王侯千金也不过如是。”

高弃也讶异得忘了向何仲容取回那两颗寒袖飞砂,喃喃道:“其仆尚且如此,其主可想而知,老兄有此同感否?”

镜儿退了出去,何仲容看看天色,已近酉时,心中便着忙起来,真是坐立不安。

高弃那双小眼睛直在眨动,现在兔子门牙已经好久没有现出来。何仲容自家满腔愁思,便没有发现这个天性滑稽达观的好朋友居然也怀有心事。

原来高弃正在考虑一件事,便是他师门秘艺,有三招绝活,称为“金指银掌”。虽然只有三招,但练得纯熟之后,防身攻敌,妙用无穷。高弃并非吝惜绝艺,却是非常慎重地考虑着后果。

第一点何仲容内功虽有根基,但因未经名师进一步指点,功力终是有限,这金指银掌功夫,极注重内家功力。否则人家一拳硬打过来,一旦碰上了自家便腕折筋断,招式再妙,也无用处。不过以何仲容的资质,这种奥妙的招数倒是很快便能学会。

第二点高弃本身虽然喜欢闹事,什么都不怕,但对师尊却十分崇敬。这等师门绝艺妄自传人,师尊嗔怪下来,他可得自裁以谢罪。有这两桩原因,高弃便举棋不定,苦思不已。

何仲容最后叹口气,道:“我还是悄悄溜走吧,免得当筵出乖露丑,连你也不好看。”

高弃奋然道:“老兄别气馁,我有三手绝招,你学了大概有机会派派用场。这三手绝招称为‘金指银掌’,虽然只有三招,但真不容易学好。因为第一招左指右掌,第二招变成右指左掌,第三招又变回左指右掌,最困难的地方,就是右手三招和左手三招完全不同,各自变化施展下去,于是一心要分两用。”他站起来比个架式,何仲容便觉得眼花缭乱,登时潜心学起来。

练武也正如世上其它的事情,有天才的人,一点就透,不但架式和手足尺寸判断的正确,甚且很快便能领略到其中精微变化以及用途,笨的人往往穷年累月,也无法得窥堂奥。只有一宗不能纯凭天才,便是内家功力方面,虽有名师秘法,也需岁月方能有功。当然天资好的会比鲁钝的进步得快,但不可能立即见功,除非服了什么灵药,因而脱胎换骨,功力猛进。同时视那灵药的功用,看看能抵多少年苦修之功而定高下。

何仲容一学就会,把个传艺的高弃喜得咧嘴直笑。自古至今,做师父的无不最怕遇上蠢徒弟,真是偶一不耐烦时,准保要呕血而死。

可是何仲容掌击指戮之际,功力太弱,高弃暗中十分泄气,因此这三招绝艺,他只能施展出三成妙用。

不过话说回来,事实上也是异数奇缘,何仲容五年前在山东济南附近,从一位冷峻的红面老人处得传内功,扎下根基至今,因他没有人再进一步指点,日夕仅仅苦修这段功夫,因此根基扎得牢固无比,是以练起这“金指银掌”的奇特功夫,需要分心左右出招,反而一下子便练得奇佳,纯熟无比。

酉时已届,眨眼便将是开席之时,高弃出去小解。

何仲容正在怔忡,忽然一阵香风,直送入鼻中,抬眼一望,眼前站着一个丽人,正是面熟得很的云姑娘。

他连忙抱拳为礼道:“云姑娘可有什么贵干?”

她嫣然一笑,虽然美丽,但仍然带着几分稚气。

“小婢奉小姐之命,送一样东西与何相公,不过……”

何仲容大吃一惊,忖道:“我和她家小姐素昧平生,会有什么东西给我?奇怪?”想着想着,背上已沁出冷汗。

她又道:“不过这东西可不易消受呢!”

他再大吃一惊,肚中嘀咕道:“既然不好消受,那就免了吧!”但口里却不好说出来。

云姑娘容色一整,变得十分严肃,道:“这件东西需要的是胆量和运气。你当然可以不接受。”

何仲容问道:“云姑娘可是说在下需要胆量和运气?”

她肃然点头,凝视着他。

老实说何仲容真不愿意接受这末一宗谜样的危险东西,可是在她眼光注视之下,不遑多想,挺胸道:“在下决定接受。”

云姑娘一点也没露出高兴的样子,显然那样东西并非闹着玩的。她道:“你不会后悔吧?”

“云姑娘未免小觑在下了。”他忽然如受侮辱,变得激昂起来。“在下纵然捐弃生命,也决无怨言,更不后悔!”

她颔首道:“果然是个硬汉,可惜孟浪一些。”

何仲容登时没趣起来,但又不便说什么话。

她取出一个两指宽寸半长的玉盒,盒盖上似乎有些字迹。从她面上慎重的神情,这盒子里准必盛着一宗奇异的东西。

何仲容低头瞧瞧送到面前的玉盒,只见上面雕着“小还丹”三个字,旁边还刻着“公冶辛之宝”五个小字。他疑惑地抬头望望云姑娘。

她严肃地道:“这玉盒里面,共有两颗丹药,都是一模一样,连轻重也完全一样。其中一颗乃是药仙公冶辛的秘制小还丹,练武之人得服此丹,可抵半甲子苦修之功。另外一颗,却是并世无匹的毒药,只一吞下腹中,立刻七窍流血而死!你自家随便取一颗服下,若是命该显达,你便取到那粒小还丹,反之则将立刻送命。”

何仲容心头咚咚大跳,但话已说出,不能反悔,伸手接过那个玉盒。

他觉得异常惭愧,因为他已不由自主地流出冷汗。“真是太丢脸了,大丈夫死则死耳,何必流冷汗?”他恨恨地骂着自己,可是汗珠依然直沁出来。

他把盒打开,一阵奇香直扑上来,使人头脑为之一爽。里面两颗龙眼核般大的红色丹丸,看起来真是一模一样,没法分出一点不同之象。

他定定神,慨然道:“在下马上就取一颗服下,但此举凶吉未卜,在下只有一个要求。”

“何相公请说。”云姑娘十分温柔地回答,她已不能装出严肃了。

“在下只想知道贵小姐赠药之意,以及此药的来历。”

“这点本应对何相公说明白。你可记得中午到翡翠山时,有人赠马及宝刀一柄,那就是小姐送给你的。你一定奇怪我家小姐何以这样做法,我可以告诉你,她早已知道何相公乃是一位正直磊落的铁汉,因此她特别留意为你解决困难。这可是怜才之意,何相公切勿误会。”

何仲容听得热血沸腾,鼻子微酸,差点先涌出感激之泪。想不到居然有人把他当做一个有用的人看待,光是这番瞧得起他的情意,已是够教这位落魄潦倒的英俊少年为之肝脑涂地了,何况还曾经赠与名驹宝刀。他那真挚感动的神色,完全流露无遗。

云姑娘像是自家做了一件善事似的,善眸中露出骄傲快乐的光彩。

何仲容用力地道:“贵小姐和云姑娘的大德,在下有生之日,决难稍忘……在下这一生,除了两位之外,只有高弃兄是真心朋友。如果在下该死,也可以瞑目了。”

云姑娘歇了片刻,便又道:“我家小姐明知何相公修练时日不久,功力虽高,但和目下内宅的一干高手比起来,还是差了一筹。况且那人魔丘独的三个徒孙,为人十分残忍多妒,将来有机会的话,不消说会将何相公的血都喝了,即使在今晚,他们也会想尽办法折辱相公。”

何仲容道:“正是这样,在下就愁这一点。”

“故此我家小姐左思右想之下,没奈何把这宗随身五年的宝贝送给相公。可是难就难在其中一颗是烈性毒药,错服了必死无救。”

“在下宁愿服错毒药而死,也不能任人折辱。”

“我家小姐说,相公你一定会这样想法,故此令小婢送来。倘若相公不服灵药,今晚此关,万万闯不过去,那么小姐令人把相公搬进内宅之举,岂不是反而害了相公?故此只好选择此法,我家小姐又说,请相公不要怀疑她是用你做试验品,以为倘若相公不幸,则她便可得到确实不误的灵药。”

“在下可真没有想到这一点。”

他慨然顺手拈起一粒丹丸,便向口中送去。

但他的动作忽然中止,凝目望着手指夹住的红色丹丸,手心直在冒汗。

“假如这一粒正是毒药。”他想:“那么我便是亲手杀死自己,决不能怨怪别人,唉,自己的性命却悬在自己手中,用来测验运气,不免太过那个吧?我未免勇敢得有点盲目了。”

然后他又想到这两颗丹丸,为什么他会选择到这一颗?何以不换换另外的一粒?

他讽刺地笑一声,向云姑娘道:“实不相瞒,我并不想死。可是世事便是这样,正如我不想出丑丢脸一样,但往往却非出丑不可。”说完这话,好像有点不祥之感,便忽然闭嘴。

云姑娘在这最后关头,好像也有点逃避现实,她道:“这粒小还丹,乃是五年前一位名列天下武林五位高手之内的药仙公冶辛秘制之宝,他说服了此丹,可抵半甲子苦修之功,但我家小姐一直随身携带,老是不敢冒这个险。”

何仲容忽然记起那南阳镖局的镖头王光义在述及人魔丘独来历之时,曾经提到一位清风剑客车度春,也说是名列天下前五位高手之内,便插嘴问道:“姑娘所说的药仙公冶辛,可是与清风剑客车度春齐名的?那么还有其它三位是谁?”

“不错,清风剑客车度春也是五位高手之一,其余三位,一是我家小姐的师父太白山冰屋主人谷姥姥……”

何仲容为之肃然起敬,道:“原来贵小姐不但家学渊源,而且还是高人之徒。”

说到这里,心中忽觉奇怪,因为这北四堡南五寨的主人,屡代秘传武功,在江湖上所享威名,已十分不得了,难道还彀不上这五位列前五人的高手?

云姑娘冰雪聪明,已看出他的疑思,便道:“老堡主的武功虽佳,但一人而兼两家之长,岂不更好?同时因谷姥姥乃是女人,我家小姐拜她为师,真是再好不过。那四堡五寨之首的济南金龙堡大小姐,也曾要拜谷姥姥为师,却因我家小姐先了一步,故此后来不知她改拜哪一位?另外那两位高手一是神行叟闻一公,一是风火童子温炬。

这小还丹是五年前药仙公冶辛到冰屋过访谷姥姥,下棋消遣,正在双方苦苦争持时,我家小姐看了良久,忽然问药仙公冶辛可许她做声,公冶辛见她年纪尚轻,便准她说出这一着。我家小姐对下棋之道,极有天分,这时说了一着,谷姥姥果然凭那一着赢了,这时才知道他们竟有打赌,这一局可把这盒小还丹赢来,谷姥姥便赐给我家小姐。”

何仲容手心冷汗更多了,口中问道:“为什么不直截了当给她一粒真丹呢?”

云姑娘道:“小婢这就不知道了,只好问我家小姐。”

何仲容已不能再拖延,咯一声把丹丸吞入腹中。

云姑娘赶快收起那个玉盒,匆匆走出轩去,迎面碰见高弃正蹲在院子中玩石子。

高弃见她,做个滑稽的表情,但云姑娘哪里笑得出来,只叹了口气。高弃正觉有异,起来拦住她道:“云姑娘你怎么啦?”

云姑娘往左一闪,高弃也往那边拦,她闪的快,高弃仍然拦住,一急之下,猛然出掌推去。

高弃敞开前胸,吃她一掌结结实实打个正着,哎的一声,踉踉跄跄地退了好几步,撞在院墙上。

云姑娘见他捧住胸口,猛然醒悟自己的掌力何等厉害,若是常人,这一掌怕不立刻心脉震断而死才怪哩,赶快冲到他身边,伸出玉手拉住他捧胸双掌,慌急地道:“你怎样啦,疼么?我真该死,胡乱一掌打在你身上。”

高弃无力地眨眨那对小眼睛。缓缓道:“你……你的掌力真厉害……可是练过铁砂掌……”

云姑娘道:“是的,真该死,你现在怎样了?小婢去找小姐乞些灵药来。”

高弃摇头道:“我……歇一会儿就好了……”

现在他可真个心惊胆颤,原来云姑娘那双雪白的柔荑正覆在他的手掌背上。他平生不知禁忌,淘气起来时,摸摸女人的两股也非奇事,无论怎样他都心无碍滞,平静无波。可是目下云姑娘玉手与他相触,却有如触电般,使得他一方面心惊胆颤,一方面全身酥软。

高弃这家伙练的童子功,体内有混元一气运布百骸,别说她没有运足功力,即使是全力打他一掌,也将纹丝不动。

这刻他见到云姑娘眼中露出真诚焦急之意,这一下倒不好意思说出自己装假,僵得额头出汗,浑身乱抖。

云姑娘看着他似乎是疼痛难忍,不由得更慌了,柔声道:“你别出力,慢慢调匀真气,小婢抱你回房休息一会。”

高弃心中叫声“我的妈呀”,这会子被她玉手碰着,已经受不住了,何况全身倒在她香喷喷、软绵绵的怀中,由她抱回房间,那时节大概真个得死掉一半。

但他又不敢推开她,只好直往地上蹲下去,云姑娘赶快搀他时,他居然连身躯也赖在地上。

云姑娘认定他伤势甚重,银牙一咬,俯身双手插入他腋下,运力一托。谁知白费力气,那高弃个子不大,却十分沉重,竟然托之不起。她心中一半诧异一半不服,再用力一托。

高弃最是怕痒,被云姑娘这么一弄,早就忍之不住,这时腋下又被她一揉,登时全身一软,被她托了起来。云姑娘用上身抵住他肩膀,腾出一只手,抄起他的大腿,便抱了起来。

高弃手臂碰着云姑娘软绵绵的胸部,打个大大的冷战,暗叫声“我命休矣”,便闭目软垂全身,任她摆布,敢情这个家伙真个晕了!

云姑娘无意被高弃碰着胸部,芳心也一阵惊悸,双颊无端红得如染丹朱。

眨眼间已将高弃抱回他的房间,就在何仲容房间对面。

这时何仲容的房中,悄声无息,故此云姑娘一时也忘了该事,没有去探探何仲容的生死,把高弃放在床上之后,秀眉大皱,尽在发怔。

高弃的小眼睛紧紧闭住,嘴巴也没有张开,故此两只滑稽惹笑的兔子门牙没有露出来。

她奇怪地想道:“哎,一个人的转变多快呀,这个善良而热心的人,醒着的时候,是那么滑稽惹笑,但现在闭上眼睛,却显得十分和蔼可亲,除了头颅巨大一点之外,并不使人觉得难看啊……不,不,我一定是因为下午偷听了他们的对话,知道了他的身世和可悯的遭遇,才对他同情怜悯,因而起了好感。他原本长得真有点难看,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一个人只要有善良的内心,纯洁的灵魂,那就足够叫人仰慕了。我以前曾经跟随小姐走过江湖,会过不少年轻英俊,锦心绣口之士,可是他们的为人,都有许多许多缺陷。以我看来,那些人都及不上这位高相公……”

怔怔地痴想着时,玉手也没闲着,先把随身带着的疗伤药散让他服下。因见他虽然闭眼不动,但呼吸均匀,面色如常,便不大惊慌了。

她忽然啐了自己一口,想道:“我这是发疯了?人家再不济也是名家之徒,料定不久之后,便将扬名显姓,出人头地。我再自高自负些,还不过是一个丫头,尽想人家干嘛……”

她显得相当可怜地仰天微叹,她知道这个相貌不扬的高弃,以及那俊美照人的何仲容,都十分孤单可悯。但他们终究是个男子汉,又是自由之身,总比她强胜的多。

高弃这时苦头可大了,那云姑娘不知给些什么药让他服下,但觉满口苦涩不堪。同时他更想到,一旦云姑娘发现他并非受伤,仅是假装的,那将会怎样呢?虽然他不是存心装假,事实上是被她玉手一触,全身都软了,此后由得她摆布,又抱又抬,更是不敢睁眼,但云姑娘会相信他的解释么?他又如何能启齿说明他怕她触摸着因而身软?

她对他后来的殷勤,使得一生都遭女性白眼的高弃感动得差点儿淌出眼泪。

假使将来云姑娘发现他并非真伤而误会了,打他骂他,他都不敢做声。

即使是杀他,也决不敢违抗。他既是对她有了如许感激之心,可以想象得到他是如何不想令云姑娘误会。若果换了别人,这件事一定不成问题,干脆继续装假,博得佳人青睐呵护,岂不大妙。但高弃可是个死心眼,对于他不喜欢而没干系的人,他可以用欺骗手段。但对一个他全心敬爱的人,却绝不能有丝毫不忠实。因此他憋得十二万分难过,差点便要哭了。

云姑娘猛可记起何仲容,赶快过去看看他生死,一脚踏入他房中,大大一楞。

原来何仲容张手摊脚地躺在床上,一望而知已经毙命。

这一惊非同小可。定定神,暗自叫道:“何相公呀何相公,你真是命苦福薄,我家小姐一生未尝瞧得起过任何男人,只对你一人青眼屡加,假如你得服灵药,武功固然增进无数倍,小姐更打算要你修习文学,做个文武双全的英雄豪杰,结局如何,不问可知了。想那时节你们双宿双飞,比美神仙眷属,算得上一段佳话。哎……小姐赠药之际,也曾犹疑再三,何相公你死后有知,切不可怨怪小姐,她后来对小婢说,‘与其没没无闻而得享天年,倒不如博博运气。’小婢也赞成她的话。依小婢看来,何相公你决不是夭折之相,谁知……”

她不知不觉移步上前,伸手摸摸何仲容的脉门,触手一片冰冷,不禁惘然叹口气,忖道:“小婢也许要随侍小姐遁入空门,何相公你想,以小姐那等绮年玉貌,一身文武全才,却不能在繁华人世中大放光芒,你的死也就可以瞑目了……”

这刻酉时已至,镜儿槖槖走进来。云姑娘拉起一条被单,把他的尸首盖住,告诉镜儿道:“去报告大管家,何相公忽因急病去世,今晚将不能出席宴会。”

镜儿眼中闪过惊讶的光芒,但立即转身出去。

云姑娘看到镜儿似乎现出悲戚之容,不觉痴想道:“他所服侍的客人已不明不白地暴毙过两个,但他那时毫不动容,如今却为了何相公而有点悲戚,不知何相公有甚好处?”

她走出房门,蓦地想起高弃,又忖道:“小姐的脾气我所深悉,关于何相公这件事,不论她对他的情感,是否已达到为他舍弃一切的地步,

但她必定因为觉得对不起何相公,因而避世以为报答。

那么我自然也得跟去,想来我与高相公总是有缘,如今何不把这粒真的小还丹送给他?”

她走进房间里,只见高弃无力的睁开眼睛。她当然不知道高弃正懊恼得要死,同时又不敢露出马脚,是故无精打采,毫无气力。

云姑娘温声道:“你好了些么?”

高弃哑声道:“谢谢你关心,我没事。”

她道:“早先我奉了小姐之命拿了两颗丹丸来,任得何相公自选一颗,你当然听过药仙公冶辛的大名,这两颗丹丸便是他赠的,都一模一样,其中一粒是武林人视为至宝的小还丹,另一粒却是烈性毒药。何相公说他愿冒这个险,于是我便把药丸给他。”

高弃突然坐起来,咧开嘴巴,情急地问道:“他服了哪一粒?”

“他已不幸死了。”她简短地答了一句,然后十分温柔地伸手按他躺下,道:“你切勿急坏自己身体,我明白你失掉这个可以披胆沥肝的朋友,一定如断手足。可是当你知道我家小姐将会因他的不幸,而必有报答的话,我想,你应该觉得他的死也是值得的。”

高弃瞪大眼睛,现在他不必装假,也浑身乏力。

云姑娘把那粒小还丹连玉盒都交给他,缓缓道:“这一粒可是真的小还丹,小婢擅作主张,送给高相公你服用。”

高弃痛失至友,心中悲伤得迷迷糊糊,脑中轰轰隆隆地直响,却随口问道:“为什么呢?”

云姑娘转身走到房门,忽然回身,凝睇看着他,道:“第一,你是何相公的唯一好友,此丹既然他没福受用,只好赠你。第二,我……”

高弃虽然睁大眼睛,其实并不大注意她说什么话,心中反复念道:“何老兄死了,他那么一个铁血汉子也死了……”

云姑娘稍稍一顿,然后很快速地道:“第二点,我很喜欢你的为人。”她有如一朵彩云,眨眼飘逝。

高弃嗄了一声,宛如迅雷轰顶,闭目喘气不已。

这句话他听得异常清楚,甚至可以感觉到那美丽的云姑娘迅速地说出这句话时,内心蕴藏的娇羞之情。那是多么动人的一句话,他在震惊之后,复又细细回味起来。在他的一生中,连个同性的好朋友也没有,更别说异性了。

然而天下之事,每多出人意料之外,出奇得教他难以置信。剧悲剧喜两种情绪连迭急袭,使得高弃如在梦中。

他听到总管家于戎威严有力的声音,在对面房间响起。于是,他热泪横洒,因为如今毕竟已确定好友何仲容是真的死了。

总管家是个秃顶的中年人,唇上留着两撇八字胡,威严之中又透出阴毒。此人在武林中本也是个响当当的角色,人称秃鹰于戎,一手大力鹰爪功,江湖上无不知名。

他吩咐两个壮汉道:“把尸首抬到堡后宝云庵停放!”

又转面吩咐另外一人道:“到二号库房取出那付尚未完工的楠木寿材,即令匠人加工赶制。”那些下人都十二分谨畏地衔命而去。

秃鹰于戎伸手摸摸何仲容的手腕,暗自喃喃道:“凭我老秃也认不出他服了何药而死,这话如何说得出口?真奇怪……”

那两个下人用一张软床,把何仲容尸首用被单盖住,走出堡去。

原来宝云庵乃是老堡主家庵,就在成家堡后面半里远的一座翠竹林中,按规矩家庵岂容停放外人尸首,而且成家堡这数日来无缘无故暴毙的人,也不在少数,都仅仅一副薄棺收殓,入土为安,从来没有说是停尸数日以等待棺木之理,更别说用那价值千金的楠木寿材葬殓。

秃鹰于戎为之疑惑不已,因为这都是成小姐之命,他自然不能违拗。不过他身为一堡管家,并且已参与本堡一件最机密的大事,几乎等于第二堡主。而因为有那桩关系极大的机密事,故此他对堡中任何人都严密监视,一举一动,无有不知,是以当然知道何仲容入堡后大部分动态。他记得何仲容已搬入内宅,是成小姐之命,同时又有赠马赠刀之举。足见这位成小姐对何仲容之看重。但他却忽然暴毙,起因是成小姐贴身侍女井秋云送药。那么她为何要毒死他?用的是什么药?

他只好闷在葫芦中了,因为他决不能向成小姐打听查究。好在死个把人,在他心目中不过等于死只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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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大厅上筵席盛开,并没有因何仲容之死而为之中止。

高弃没精打采地被镜儿硬请赴宴,来到大厅,已是入席时候。

平常两席尚未坐满,但今日却有四席之多,一堂济济,其中不乏英俊之士。

高弃毫无兴致,连多看那些人一眼也懒得看,径自在一个空位坐下。

抬目一望,同席的竟有三个道人,其中一个正是崆峒派第一位高手仙音飞蛇耿道人,另外两个是比耿道人早来两天的龙门双仙寒山和寒月两位道长。

最使他皱眉的是峨嵋派阴阳双剑龚氏兄弟,他们也在此席,正和昆仑派的名手石猴侯星五在谈话。但坐在侯星五旁边的昆仑年轻好手樊相如却默默不语。只因那石猴侯星五成名多年,早有家室,这次到成家堡来,仅是陪着这位年轻师弟樊相如来开开眼界。本来也没有想到什么“招亲”之事。可是自从三日之前,成小姐忽然在筵席上露面,这一下使得不少人都动了心,樊相如便是其中之一。

还有就是人魔丘独的徒孙黑煞手桑无忌及尉迟军两个师兄弟,尉迟刚则另有所欲。后来加多峨嵋派龚氏兄弟,便共有五人逐鹿。是以龚氏兄弟和昆仑石猴侯星五谈话,表面上融洽,骨子里暗斗不休。

同席还有一位便是女罗刹郁雅,她的眼光不时向其它的筵席上溜来溜去。

邻席乃是以前见过的旧客人,上首坐着一位老和尚,乃是老堡主成永的好友百补禅师。旁边是一位中年道姑,人称千草仙姑。顺着下来是黄山赤面天王熊大奇和宗绮,跟着又是两个和尚,都是藏土龙树派的密宗好手,一名半托迦,一名理陀。再次便是人魔丘独的三个徒孙。

宗绮凝瞥高弃一眼,见他嗒然若丧,同时又不见何仲容,不觉奇怪起来。

但她并没有工夫询问,因为一则宿仇仙音飞蛇耿道人已露相,她准备找机会嘲讽他一下,

二则新来的两席竟有十五六个青年男女,每个都是眼神奕奕,举止沉凝,一望而知俱怀上乘武功。

但大部分都陌生得很,全无任何表记可以推知是什么来历,因此把她的注意力吸引住。

老堡主成永一领长衫,甚是潇洒,面上满是亲切的笑容,招呼着这一干年轻男女,成小姐却没有出席。

大家坐定,老堡主起坐道:“明日便是会期,但今天刚到的贵客着实不少,除了老朽好些子侄辈之外,那一位老仙长是崆峒高人仙音飞蛇耿道长。”

耿道人站起来,向大家稽首,目光如电,特别在黄山两师兄妹面上停留一下。

赤面天王熊大奇和宗绮都瞪目回敬,但究没发生什么麻烦。

现在轮到那两席新来的许多青年男女,其中夹有三个年龄在四旬左右的人,神色间显出和这群青年男女并不是一路。

老堡主先介绍那三位中年人,头一个赫赫有名,乃是五湖散人夏冰山。另外两个却是大江以南黑道上超卓一时的剧盗,一个姓孟名松,一个姓尹名传,各有外门奇功,名声甚着。

跟着介绍那十余个少年男女,男的共有十位,女的也有三位。众人一听,敢情这一干少年男女全是北四堡南五寨的少堡主和姑娘们。那北四堡南五寨是“北金左成岳,柳卫云钟吴”。上半句是北四堡之姓,由金字起,第一位是金龙堡,此下全是以姓加家字,便成为堡名及寨名,如成家堡、左家堡、岳家堡等。下半句全是南五寨之姓。

第一位被介绍的,是个二九年华的姑娘,长得清丽无比,眼如秋水,眉比远山。这位姑娘乃是北四堡南五寨领头的鲁省济南府金龙堡堡主唯一掌珠,姓金芳名凤儿。当她被介绍芳名之时,秋水盈盈一扫,玉颊上乍现两颗梨涡,登时所有的青年男子都魂飞魄散。

第二三两位是保定府左家堡少堡主,老大左良,老二左昆,都是三旬左右之人,早已成家。

第四位乃是西安府岳家堡独生少堡主岳冲,年纪不过在二十四五,眉宇间凶悍异常,一干人之中,要数他长得最丑。

第五六七三位是两男一女,乃是金陵城外柳家寨后人,长姐柳虹影,大弟柳坚,二弟柳城,相貌都属中等,却有一股英气。

第八位是个矮胖个子,乃是湘省衡州府卫家寨少寨主卫成功。

第九第十两位一男一女,乃是浙省仙霞岭北云家寨后人。长兄云纪程,年纪约在三旬左右,幼妹云霞,年方十五。

第十一十二两位,是对孪生兄弟,乃江西南昌府钟家寨少寨主,以智勇两字分为名字,老大钟智,老二钟勇,这两人长得一模一样,又高又大,面目黝黑朴实。

最末的一位又是位姑娘,瓜子脸,薄嘴唇,虽有几分姿色,却被刑克之相掩掉,这位姑娘乃是百粤韶州府赵家寨的赵素之姑娘。

众人差点连名字也记不住,高弃则简直一塌糊涂,但有一点他十分清楚,便是以女罗刹郁雅和宗绮的姿容,比起那金龙堡金凤儿姑娘,真有如星火微辉遇到一轮皓月。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位金凤儿姑娘都美不可言。尤其现出两个酒涡时,那种甜蜜可爱的样子,真教人为她粉身碎骨,也十分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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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老堡主成永又站起身来,摸摸唇上八字须,道:“明日便是成某举办的以武会友大会,承各位朋友捧场降临,成某十分荣幸。”

老堡主成永稍稍歇一下,又道:“今晚请各位尽情一醉,明日开始好表演身手,让武林同道见识喝采,也为敝堡增光!

在座的多是高人奇士,因此老夫有几句话向各位解释一下。便是大家都知道敝堡所订的规矩,乃是设有三位正副台主。上台显技的高人,先与第一位副台主较量,规定是以拳掌作赛。若能三十招不败,便由第二位副台主接上来,规定用兵刃作赛,二十招不败,方能与正台主比武。这一场不拘兵刃暗器拳掌,俱由攻台的高人随便挑选。除暗器一门当场规定之外,其余兵器拳掌,都以十五招为限。如果接住,敝堡为表捧场盛意,敬赠礼物,聊表寸意。”

这些比赛规矩,大家都早知道,最关心的是不知台主是谁,会不会由成老堡主自己担任?不过老堡主并没提及,故此大家只能闷在心里。

“老夫明知在座各位必能通过前两关,主要还是在最后一场显露绝技,可是敝堡规则早已定下,便不好随便改动,这一点务请各位原谅。”

老堡主说完之后,大家谈论吃喝起来。

高弃无意中瞧到另一席上,那西安府岳家堡少堡主岳冲,一对凶光四射的眼睛,老是溜到这边席来。再一注意,敢情常常在看女罗刹郁雅。他发觉他们好像用眉目和在举杯持筷之际,不断地交换暗号。不过他太没有心情,虽然他当时最注意岳冲的原因,是为了西安府岳家堡和他师门怨隙甚深,但他仍然懒得注意下去。

老堡主对席上这一干世侄辈道:“小女因恰好有点事,故此迟迟未曾出来奉陪各位。好在大家都是自己人,想不致于见怪。”

金凤儿嫣然微笑,梨涡浮上脸颊,柔美得难以形容。她道:“下午和成姐姐只谈了几句话,但她的文武全才,使侄女心折非常,现在正想念着她呢。成叔叔可以找人请成姐姐赶快出席吗?”

金陵柳家寨的柳虹影姑娘也附和道:“是啊,成伯伯快请妹妹出来吧,我们都望眼将穿了。”

一个下人过来,在成永耳边低禀数言。成老堡主便向她们笑道:“老夫恰好有事要进去一下,这就顺便命她立刻出来。”

成永走后,场面便轻松得多。

而黄山那一对师兄妹却变得有点紧张。因为早先宗绮不但对老道人瞪眼睛,还皱眉歪嘴,做出种种表情气他。如今老道人似乎忍捺不住,眼睛射出令人心寒的光芒。

宗绮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一旦和这老道人翻了脸,也许要离开此堡,岂不是没好戏看?只因现在来了这么多年轻男女,那北四堡南五寨在武林中,另有一种崇高的地位,直可媲美武林中前五位高人的盛誉。故此她十分渴想见识一下人家的绝技,因此才觉得紧张。

她的师兄赤面天王熊大奇久闯江湖,明知那仙音飞蛇耿道人并不好惹,斗将起来,正未知鹿死谁手,是以暗自紧张戒备。

仙音飞蛇耿道人仍然正襟危坐,没有行动,那边席上的宗绮忽然离座,一直向这边席上走过来。耿道人阴冷地低哼一声,杀机陡盛。

但宗绮走到这边席上,却停在高弃背后,弯腰俯首凑近他的耳边,轻轻道:“我得先谢谢你,何仲容呢?”

原来宗绮起先遇着他们之前,高弃曾经掏出口袋中所有的东西,因此宗绮瞧见那“寒袖飞砂”,不过当时没有注意,后来因粉金刚任逵受伤,便记起来。

高弃一转头,鼻子差点儿触着她的粉颊,只觉一阵香气,令人飘飘然直要晕倒。

峨嵋龚氏兄弟和人魔丘独的三个徒孙,都从心里头羡妒那丑陋的高弃竟有如许艳福。

高弃哑声道:“他……他已死了……”

宗绮不由得身躯一震,瞪眼发怔。只听高弃又哑声道:“我这就要去祭奠他一番……”

宗绮咬咬嘴唇,道:“我也去……”

厅中的人全都诧异地看着这一男一女走出厅门,赤面天王熊大奇赶上来,问道:“师妹你往哪里去?”

宗统道:“何仲容死了,我去祭奠他……”语调中暗蕴悲哀。

熊大奇眉头一皱,怔道:“你和人家不过一面之缘,便值得那么关心?”一面暗忖:“也好,那厮死了,师妹也可恢复正常。否则将来我怎样禀告师尊?”当下默默退回席上。

宗绮、高弃一径出了堡门,高弃听过总管家秃鹰于戎说及停尸堡后的宝云庵,故此向堡中乡人稍稍打听,便知宝云庵所在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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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绕堡小河走到后面,只见在小河对面,一片翠竹林,甚是深密。

那小河宽达丈半,高弃小眼睛急得连连眨动,原来他因练了一身外壮功夫,刀枪不入,却在轻功方面大见逊色,最多只能跳一丈远,因此他师父专门为他研究出“遁地术”。

这时他正好对宗绮说到成姑娘命小婢送药给何仲容。宗绮问道:“他把药服下了?”

“是的,但那成姑娘可是……”

“因此他就死掉?”

“是的,可是……”

“唿”一声宗绮已纵过对岸,晃眼没人竹林中。

高弃叹气发急,忙忙往前跑,一面想道:“那位急性子的姑娘,下文也不听清楚,她一定以为成姑娘害死何老兄。”

眼看那护堡河只有一丈二尺之宽,他心里一急,便没有多想,用力一纵。身形在空中时,忽然发觉那河面的宽度,心里一慌,那口真气提之不住,“扑通”一声掉在河中。

其实要是他不发慌,这一纵足足可以跃过对岸。

他爬回岸上,那简直是只落汤鸡。一赌气便把遁地的特制黑衣穿上,变成一个脑袋又大又尖的黑妖,直往翠竹中闯进去。

那宝云庵就在竹林中,中间幽静清雅。

他走入庵中,忽听佛堂中一个女人嗓音尖锐可怕地叫了一声。

佛堂中光芒蒙瞑,有个年轻尼姑已昏倒地上,原来是被他这付怪样子吓昏的。

他也不知其故,心中正在埋怨这尼姑把他骇了一惊,放步向后闯进去。

眼光到处,但见灯光灿然,照得甚是明亮。右壁下一张木榻上,卧着何仲容的尸体,栩栩如生。

高弃走过去,喃喃念叨道:“何老兄呀,看你的样子不愿意死,何不活过来,好教那些姑娘们不要伤心?”

何仲容双目半启,似乎听到他说什么话。高弃看了,反而惊疑起来,伸手一摸何仲容的脉门,却冰冷僵硬,确知他已经死了,不觉又一阵恻然。

忽然听到一声娇叱,还有兵刃相碰之声,随风送来。

当下走出院子一看,一堵高达丈二的石墙,围住此庵,那娇叱杀声从外面传来。

高弃猛可用奇尖的脑袋向下一钻,已插入泥土中,双掌伸直贴地直插入泥中,然后手肘一缩,身躯已没入泥中大半。

眨眼间他已完全钻入泥中,但钻入之处,除了看出泥土稍松之外,竟没有洞穴。

他在地中双腿笔直,全靠双手向前直探,然后用手肘勾动身躯,手肘缩到胸前,便又伸手出去。每次虽然只移动尺许,但他锻炼功深,又是一身硬功,决不怕被石块之类碰痛身体。同时头上戴的那个尖头破土之帽,有如翻波破浪,是以迅速得如鱼泳水,滑溜顺畅。

他认定外面厮杀的,定是宗绮刚好碰上成姑娘,于是打将起来。

出了墙外,仰身游上地面,只差一寸便破土而出。

两只玻璃眼珠急然一弹,伸长寸半之多,竟然突出地面半寸。只见就在他上面,两个身材婀娜的姑娘正在激斗。

高弃差点叫出声来,原来其中一个是宗绮之外,另外那位使剑的姑娘,竟是云姑娘。

大概已剧斗了五十招以上,宗绮一双柳叶刀毒辣无比,功力也深厚异常,直把云姑娘埋在刀山下面,只剩下奋力支撑的份儿,一步也移动不得。

云姑娘已香汗涔涔,娇嗤细细,依稀可闻。她的功力比之宗绮这种自小便锻炼的自然相差很远,全仗剑法精奇奥妙,才能走了五十多招还未落败。

高弃心中咚咚大跳,极替云姑娘耽心,时机危迫,错眼间好一位红粉佳人,便将成为刀下之鬼,立刻施展出一身本领。

宗绮和云姑娘两人以命相争,正在激烈之时,倒没发觉方圆两丈的地面渐渐升高,竟达四寸。

宗绮战到此时,觅到破绽,蓦地使出黄山绝艺,右手一刀“三阳开泰”,全力砍下。左手的柳叶刀却射出一丝冷风,平刺而去,竟是后发先至,教人无法防避。

云姑娘“哎”一声,身形忽然一侧,右肩已着了一刀,宝剑撒手落地。但她的身形忽然沉没入地中,不见踪迹。

宗绮骇了一跳,低头看时,地面连洞穴也没一个。

宗绮为之大惊,怔了半天,跃过围墙,忽见屋子内灯光跳动,光焰摇摆不定,木榻上僵卧着的何仲容欠伸欲起。这一骇更加不得了,在心中大叫一声怪事,拨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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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大厅中,灯明如昼,人语喧哗,她那颗心方始稍为安静。

赤面天王熊大奇问她道:“师妹,你碰见什么事?何以面色青得如此难看?”

她反问道:“你认为世间有鬼么?师哥。”

“鬼,我可没见过。”熊大奇摸不着头脑,随口而答,但忽然见她神色十分当真,便又道:“大概有吧,不过时运好的人决碰不到。”

她没有再说,抬目一瞥那边席上,只见成姑娘已经露面,正在向同桌的世交青年男女敬酒。

这位成姑娘一出现,冷艳迫人,登时不让金凤儿把风头出尽。

所有的青年男子眼光儿全被她们吸引过去,宗绮心中难受得很,但忽然瞧见那百粤韶州赵家寨赵素之姑娘,满面掩饰不住妒恨之色,反而为之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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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高弃在地底弄了个洞,然后以神速无比的手法,把危殆无比的云姑娘揪下地洞中。

地洞中暗黑不见五指,同时也狭窄得很,云姑娘被一双强健有力的臂膀拥住,又觉伤肩附近穴道被点,血流立止,疼痛稍减。

云姑娘冰雪聪明,立即明白有人救她,可是她又忍不住心中惊恐,只因救她之人,竟能在地底活动,跟鬼魅之类也就差不了多少。例如有个厉鬼已经修炼成形,因而救她出险,但这种救命之恩,她情愿不要。

“我可是在阴间?”她乏力地问道。

高弃在她耳边轻轻答道:“不,我不把你弄下来,你才到得了阴间。我是高弃呀,姑娘可记得我?”

云姑娘哎一声,高弃恐怕躲得太久,她未经训练,会在地底闷死,因此破土而出。

夜风习习,清凉廓胸。云姑娘忙看时,忽见高弃竟变成个怪物,不由得又为之大惊。

高弃把怪头摘下来,快活地笑道:“现在我才不埋怨师父了,但当年我真吃了不少苦头呢。”

云姑娘这才恍然大悟,也快活地嫣然一笑,道:“高相公如不把头颅弄下来,我可真的要找个地洞来躲藏了。刚才我家小姐来祭拜何相公,忽听暗讯,得知老堡主找她,故此匆匆走了。我正也要离开,那黄山的宗绮就来了。啊,相公救命之恩,尚未拜谢哩!”

高弃连忙阻止她,双手一伸,却好触到她伤处,云姑娘为之痛哼一声,高弃忘其所以,一急之下,便把她半抱半掖地扶住,呵慰道:“你很痛么?噢,我真该死,真该死。”

云姑娘被他一抱,面热心跳,竟说不出话来。猛然一挣,托地跳过围墙。

停尸的静室中,香烟袅袅,灯火摇摇。她慌慌张张地瞥扫过停尸的榻上,忽见何仲容身躯晃动。这一惊非同小可,眼睛一闭,呆立如木鸡。

墙外的高弃也自楞楞不动,只因他的脑筋忽然转过这个圈圈,发觉自家抱住对方,的确十分不对,人家是个大闺女,岂能随便乱抱?想到这里,那颗心飘飘荡荡,竟不知如何是好。

楞了一下,望望那堵高墙,跳又跳不过去,只好戴上地适用的尖帽,往地下一钻,

眨眼间已到了院内,升上地面一看,人迹杳然。原来这一会功夫,云姑娘已经赶快跑掉。

高弃往屋内一张望,心中叫声“我的妈呀”,也自楞在当场。

原来屋内榻上的何仲容,已经僵直地坐起来,一身骨节,霹啪地响个不停。

“我的妈呀,何老兄你是死不瞑目,故此变为殭尸,但我们可是好朋友,你别弄死我……”

灯光摇摇,气氛可怖。高弃拔腿欲走,忽然想到:“反正我一身硬皮硬肉,刀枪不入。何老兄纵然来扼我喉咙,我至多诈死,总不成他会架火烧我?”想到这里,胆子又大了。

何仲容僵硬的伸伸双臂,回头四望,“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我在什么地方啊?”

高弃“蹦”地一跳,想跳入屋内,哪知力量过猛,在木槛上绊了一下,轰隆大响一声,把旁边半边木门给撞坍了。他一爬起来,大叫道:“老兄,你没死么?”

何仲容一听高弃此言,这才记起服药之事,也喜得直跳起来,道:“我没死么?为什么呢?”

两人拥抱在一起,何仲容过了一会,平静下来,把他推开,道:“高兄钻过地么?这一身衣服凉飕飕的,还带着一点泥味呢。”

高弃便把前事说了,又道:“我这一身衣服,乃是北极蚕丝织成,怎样也弄不破,而且泥土再稀烂,也沾不住。我一身硬功,虽不怕在泥土中刮伤,但衣服总会扯破和弄脏。”

何仲容左顾右盼,喜不自胜地道:“我总算没有死,唉,你不知道,当我服下那粒药丸之后,坐在床上等候。

忽然间我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无聊,当想到人的生命,只有这么一次,但我却贸贸然拿来赌博,这赌注不免下得太大一点了吧?还好,当我觉的不妥时,马上便茫然失去任何知觉。”

高弃犹疑了一会,把遁地衣脱下来,从囊中取出那个玉盒,道:“剩下那粒丹药,还在我这儿呢,你服不服?”

何仲容呆了一下,道:“这粒可是真的?”

高弃道:“不知道呀,照理说应该是真的。可是你又没有死掉,焉知这粒是真是假?”

何仲容打开玉盒,取出灵丹,托在掌中。

他心中交战了好久,终于一仰脖子,把丹药吞下。

他一吞下丹药之后,立刻卧倒榻上,道:“高兄,这回若是真死了,你别悲哀,生死有命,与其生在世上,做那人下之人,倒不如眼睛一闭,管他娘的。”

高弃道:“何老兄,我就是佩服你的豪气,换了别的人,万万办不到。”

歇了片刻,何仲容但觉精神倍增,毫无死兆,当下跳了下来,道:“要是毒药,总该有一点征兆,如今我但觉精神倍增,不用说定是服了小还丹哪!”

高弃也十分欣慰,道:“一定不错,老兄你表演那金指银掌我看看。”

何仲容立刻把招数使出来,高弃十分失望地叹口气,道:“我可要去揍那什么药仙去哪,简直是骗人的玩意儿嘛!”

敢情何仲容服药之后,除了精神奕奕之外,毫无别的好处。那“小还丹”是称可抵三十年精修之功,如今却无半点灵效。

何仲容恍然道:“高兄,你别生气。以我看来,这两粒药丸在成姑娘手中已有数年之久,难保不会因藏得太久而失了灵效?那粒毒药也不正是泄了气而失效么?否则我早就死了,还能服这粒真的?正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高弃道:“好罢,反正老兄你不死,就算喜事一件,咱们趁早离开这鬼地方。”

何仲容道:“回到堡里去?那怎么成?我不是已死了么?就让人家以为我已死掉好了。我另换一个名字,此去江湖,一定不辞千辛万苦,也得找到高人,学回一身本领,然后才在江湖闯荡。”

高弃想了一下,道:“你等我一会,我把衣物取出来,咱们一道走,这样人家以为是我把你的尸首盗走,没有人晓得你还活着。”

不过留在庵中等候,也不是办法,两人走出宝云庵,离开那翠竹林,何仲容便守在附近的树丛中,高弃一径回堡去了。

何仲容望望天上群星,夜凉如水,心中无限感慨。自家沉没在淘为思潮中,直到有两条人影迫近他身畔,还不知道。

一声阴森森的哼声,把他惊醒,扫目一瞥,不觉吓了一大跳,原来在他旁边站定两人,正是当日自己仗以传名江湖的秦东双鸟。

“他们夤夜来到这成家堡附近干什么?”他想,这时那九头鸟丁峰和黑鹰刘子登都已掣出兵器。

丁峰冷冷道:“何仲容,你虽托庇在成家堡,也逃不出大爷们的掌心。”

何仲容气往上冲,道:“何某几曾要托庇成家堡?两位有什么本领,尽管施展好了。”说得猛傲之极,秦东双鸟听了,真个气得要死。

刘子登沉声道:“咱们还有要事,快把这厮拿下再说。”话声甫歇,两人兵器齐举,直攻手无寸铁的何仲容。

何仲容使出金指银掌的功夫,两手齐出御敌,掌风指力一发,秦东双鸟登时错开数步,大感诧骇。原来何仲容这一举手间,功力陡然增强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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