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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炼神物群妖起妒心 救良朋少侠多机智

且说那徐氏兄妹连夜离开庐州,不一日,已返到华山。华山的玉泉庵地方不大,又在山中一个静僻之极的玉泉谷中,常人罕能入谷。但在华山派和武林中,却异常着名。

原来本庵庵主,世代都是华山派的掌门人,华山派男女都有,并非全是尼姑。但却以这玉泉庵为华山派主镇,庵主便是一派掌门人。

徐氏兄妹入山后,路径谙熟,不久已返到玉泉庵。

在一间静室中,那宝相庄严的庵主金莲老尼,见到两个爱徒无恙归来,面上不由得流露出慈祥的笑容。

她先问问他们下山的经过和遭遇之后,便告诉他们说,因为本派另一重地白云庄的本门高手葛澄之夫妇,最近得到一宗宝物,便是可以铸炼宝剑的神山钢母,但因当日得到这宗宝物之时,曾经泄出风声,为外人所知,是以携返本山之后,至今已有半载,还不敢开炉冶炼。为的是他们夫妇必须一同运功守炉,他的两个弟子也得日夕守在炉侧,照管炉火。只剩下他们夫妇的独生女儿葛萍,当然不能尽守护之责。

那白云庄是华山派公产,座落华山南麓,景物幽雅,形式古朴。徐氏兄妹在华山学艺时,徐若花当然可以住在玉泉庵中,但徐安国一个大男人,可就不能住在尼庵中,是以他一向住在白云庄中。不独他如此,便是他的师叔葛澄之,当年也是这么样办。

金莲老尼慈祥的声音又升起来,道:“冶炼宝剑,甚是费时,只因那神山钢母,不比凡铁。必须以绝高热度的熔炉,投此钢母在其中七昼夜,那时表皮方始微温。你葛师叔夫妇便须以本身内家真火,导那熔炉高热通人钢母之中,如此再经四十二昼夜,方能将那钢母熔化,以后才开始铸剑。此宝若由邪派异人得去,因钢母已埋藏神山数千载,饱吸山川灵气,故此邪派异人,可在铸剑之时,加以邪术,炼成邪教中之至宝。如此一来,当其铸剑时,必须残害生灵无数,其次炼成之后,恶人仗以横行,天下无人能制。是以此宝必须尽速炼成宝剑,恶人其时得之,并无大用。为师有鉴于此,特地传命你们回来,充任护法守山之职。为师并派人前往龙女庄,请你们白师叔回来,加上为师以及本庵三护法,大概可以和来袭的恶人周旋。”

徐家兄妹一听竟是如此大事,便都十分兴奋。要知当日白菊霜不辞而去,无礼之甚。但师尊居然不惜忍气请她回山相助,可见事情不比寻常,非把本门第一剑客请回来不可。

金莲老尼又道:“你们的白师叔大概尚有十余日方能抵此,你们好好休息一下,安国你趁这空闲时间,先与葛师叔商量一下,到山下去密查一遍。为师不能请别派高手相助,但你们既然与峨嵋打下交情,又复和钟旭有了这种关系,本可请他们来,那就更加可靠了。可惜你们事先不知道。还有那韦千里少侠,该是武林奇才,你们没有跟他订约再晤么?”

徐安国微笑道:“没有,但他也许会到这里来。”

徐若花死劲瞪哥哥一眼,徐安国又笑道:“你敢迫我帮你蒙骗师父么?”

她大叫一声,拔足逃出静室。金莲老尼瞧这情形,已知大概,也喜动颜色,道:“是怎么一回事,你详细说说!”

“妹妹和那韦兄十分投合,虽是短短两天,但他们老是谈个不停!啊,师父,徒儿可不是放纵妹妹,但你老试想,当日在那金陵的广源镖局,她只见过人家一面,然而好多日之后,她在那孤岛上,时在黑夜,她竟认得出来人是谁!因此徒儿知道妹子对他的印象十分深刻,可以算是一见钟情……”

金莲老尼本来注意地听着,这时忽然移眼望望门外,微微一笑。

“是以妹妹后来和那韦兄要好,徒儿认为他们的情感纯然出于自然,便不加以阻止。何况韦兄武艺既高,人品又俊雅,性情老实淳厚,文才方面也十分不错,和妹妹正如珠联璧合,天生一对。”

“阿弥陀佛,这么好的人物,为何不立刻邀上山来,待为师一看?”

要知那金莲老尼对徐氏兄妹有如亲生骨肉,故此听到徐若花有了意中人,心中那份喜悦,难以形容。

“师父问得好,徒儿本来已有此意,但那天晚上,妹妹回房直哭,硬要立刻回山……”

“那韦千里可是欺负了你妹妹?”老尼眼中射出寒光,声音也不大妥当。

“啊,不是,徒儿当时也以为如此,便问妹妹,那知她老不肯回答,一味要走。徒儿问她反不反对约韦兄来华山,她没有赞成,但也没有反对。因此徒儿便拜托孤云师叔……”

金莲老尼霭然而笑,道:“那就对了,他若有诚意,自然不久便会来华山,若花进来……”老尼慢声而叫,倒把徐安国弄得一怔。

门外出现一个人影,趑趄着不肯进来。直到老尼又叫了一遍,她才低着头儿进来。

“若花你一个女儿家,对于这种事,不免羞涩,但你必须记得为师的话,便是小脾气不可太多,女儿家首先注重的是温柔,可听见了么?”

徐若花嗯一声,忽然扑倒在师父怀中。

金莲老尼抚抚她的头发,吁一口气,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为师一向甚是担心你的婚事,因为你既长得清丽超俗,又聪慧过人,文武双修。这样如何不会眼高于顶?天幸这趟下山,遇上了意中人,真是本门莫大的一件喜事。”

他们师徒间洋溢着亲情欢笑,不知日之既落。

徐氏兄妹用过晚斋之后,便匆匆直奔白云庄。那葛氏夫妇见他们回来,甚是高兴。只因为他们兄妹这一趟下山行道,足足去了两年之久。

葛澄之年纪不过五旬左右,身体强壮如牛。他的两个徒弟一名金宇,年在三旬以上,早已娶妻生子,全家住在白云庄中。次徒谢文奇,年纪和徐安国不相上下,他乃是葛澄之至友之子,家财百万,因此不免有点儿少爷脾气。至于葛澄之的独生女儿葛萍,长得五官端正,颇为庄丽,人品也甚是温柔。这些少年人几乎都是一块儿长大的,因此一见面,笑声语声,响彻全庄。

葛澄之夫妇顾视而乐,只因近日来为了那神山钢母的事,弄得心绪不宁,好久没有这么欢愉过。大家都在听徐安国述说最近在巢湖孤岛之事,听得津津有味。及至听到韦千里出现,咄嗟之间击退雾山双凶,不但年轻的人大大惊佩,连葛氏夫妇都露出讶色。

徐安国没把妹妹和韦千里之事说出来,只因他心中知道,那师弟谢文奇一向对妹妹特有感情,这些话说出来,不但妹妹羞涩难当,更刺伤了师弟谢文奇之心。

他们就净等龙女白菊霜驾返华山,便开始动工炼剑。为了炼此神山钢母,特地在庄后建了一座巨炉,共有四个炉门,另外建了堆煤的屋子,怕没万斤以上。葛氏夫妇在炉边建有一座小室,那块神山钢母就在小室内的炉壁这边,相隔不及半丈。

炼这钢母不但花上无穷物力,尤其是葛氏夫妇所耗的心力更大。一昼夜中,只能抽出一人休息四个时辰。大概七七四十九日夜之后,他们都将劳瘁得不成人形。

眨眼间过了十数日,徐若花越来越变得沉默寡言,因为她正焦灼不安地等候一个人来华山。她的哥哥明知她等的是谁,但他已为她尽了力,因此现在是爱莫能助。同时他本人也忙碌得很,一方面要和金宇谢文奇下山密查一切可疑的形迹。另一方面又得抽时间和师妹葛萍谈心散步。

不过他虽然甚忙,却反而精神奕奕,徐若花终日无事,却闷闷不乐。连带把那单思暗恋的谢文奇也愁坏了。

谢文奇多方向徐安国打听徐若花不乐的原因,但徐安国守口如瓶,凡事但推不知,是以谢文奇每次下山,往往跑到华阴去,买回来食物玩意儿甚至金饰珠宝之类,送给徐若花。

徐若花只收下他的食物,和大家一起吃掉,其余的东西,一点也不肯要,至于金饰之类,更加不会要。这么一来,几次之后,徐若花也明白了谢文奇的心情,于是她便极力躲开谢文奇,整日躲在金莲老尼的静室里。

谢文奇天不怕地不怕,单怕金莲老尼一人,是以虽敢硬着头皮,藉故到金莲老尼静室中,把徐若花瞧上一眼,但无故却不敢到玉泉庵去。

这天清晨,谢文奇跑得比麋鹿还快,直奔入玉泉庵中。冲到庵主静室外面,到底收住脚步,缓缓入室。

金莲大师不在室中,只有徐若花倚榻读经。他立刻放大了胆子,叫道:“师妹,你可知道是谁来了?”

徐若花突然跳起来,叫道:“谁?是谁来了?”

谢文奇笑容满面,道:“是白师伯来了……”原来他师父葛澄之比白菊霜年岁小许多,故此谢文奇要称龙女白菊霜为师伯。

她登时失望地哦一声,变得极为无精打采起来。谢文奇愣了一会,心中思绪潮涌。

他几乎要大声诘问她所期望来山的人是谁,但他终于忍耐住,妒火冲天地轻身走开。

不久,龙女白菊霜已抵庵门。那葛氏夫妇以及女儿和门下弟子等,都来厮见。

龙女白菊霜已是六旬以上的人,但眉目姣好,犹是中年美妇的风韵,滑白肌嫩,绰约生姿,可见得她功夫之精深。这些小一辈的人,除了葛澄之的大弟子金宇随师年久,曾经见过龙女白菊霜之外,余人均在幼时见过,早已忘怀,这时惊见这位本门第一位剑客,毫无苍老之态,不由得十分奇诧钦仰。

大家在室中坐好,龙女白菊霜首先向师姊金莲老尼谢罪,顿时多年嫌隙,释于一旦。葛澄之大笑道:“我们华山派理会兴起,这次铸剑之举,成败便可预卜本派日后命运……”

大家谈了一会,金莲老尼提起徐家兄妹巢湖的经过,龙女白菊霜听到雾山双凶之名,秀眉微蹙,一似忆起前尘往事。

谢文奇忽然大声问道:“师伯刚刚来山,可曾在江湖上听到那少年英侠韦千里的消息?”

龙女白菊霜轻啊一声,道:“他现在已是江湖上最脍炙人口的传奇人物,最近倒有一件关于他的消息。”

说到这里,全间静室中的人,都凝望着龙女白菊霜。但只有一个人例外,此人便是谢文奇。他的眼光却定住在徐若花面上,果然见她露出一种特别的表情,登时如有所悟,证实了他心中的猜疑。

龙女白菊霜清润的声音,在静室中回旋起伏,她说:“这韦千里的确是个传奇人物,不久之前,忽然出现在榆树庄,把那大名鼎鼎的黑道重镇榆树庄完全焚燬。这一役本就足够叫人骇诧,但跟着巢湖力挫雾山双凶之事,也有不少人知道。不过,最使人迷惑不解的,便是数日前又有消息说,韦千里在杭州出现,直闯黑道盟主七步追魂董元任家中,其时董元任已离开杭州。他把董府管家许保一掌震死,据说他自称不是韦千里,而是三危老樵金莫邪的传人魏景元。临走时,竟把董元任的年轻夫人掳走!这件事已传遍江湖,不论是那一道上的人,如今都表示对这个胡作妄为的韦千里不满意。因为据目击的董府家人罚咒说,那人的确是韦千里,你们也曾知道,那韦千里曾在榆树庄中做过贱役,是以董府有好多家人都认得他。大家都认为韦千里掳走董夫人太过有失侠义规矩,虽说是董夫人愿意的,但也不应该啊……”

谢文奇抓住机会,大声问道:“师伯您是说,董夫人自己愿意的么?”

她点点头,肃然道:“大概是董元任作恶多端,因此上天示以惩罚。但韦千里身为三危老樵金莫邪的传人,他可不该这么做法!依我看来,只怕三危老樵金莫邪此老得知此事,一定不会放过韦千里!”

“但为甚么他又要自称是魏景元?”座中的葛萍发问,大家都没有注意到徐若花惨白异常的面色。

龙女白菊霜微笑一下,道:“谁知道呢?也许是他觉得掳人妻子之事,不是善举,是以下意识地虚报姓名,企图掩饰,其实掩耳盗铃,反露马脚……”

谢文奇心中极为得意,但半点也不露出来。不过当他发觉徐若花已恢复平静神色之时,便十分迷惑地猜想她此刻的决定。

华山派本身正有大事,像韦千里这件事,虽然在金莲老尼和徐氏兄妹间弄出波浪,但因徐若花很快便完全抑压自制,极力说那韦千里不值一谈。她师父和哥哥虽仍有点担心,但本门大事临头,便也只好暂时搁起此事。

徐若花其实已沉溺在无边苦海中,试想她一生葳蕤自守,从来不轻易假人词色,一旦把全部感情都给予韦千里,却换回来这个结局下场,教她如何能够不芳心尽碎?

她已下了决心,要永远抛撇开这个“情”字,她倒是十分方便,只要本门之事一了,她便请师父为她剃度,永远地托迹空门。此后花开花落,燕来燕去,都完全与她无干。

假如在一旬之内,韦千里能够及时赶到,把一切所作所为,解释得十分圆满,则她还可以原谅他。如若过了一旬,加起已经过去了的十余日,也就将近一个月。这么悠长的时间,他已听了孤云道人转致哥哥的话,而还不来华山。那末可见得他不过是逢场作戏,玩弄女孩子的感情,纵使他以后再来,也不过是偶然想起而来,并非具有真心。那时她不管他有多动听的理由,她也将不予理会……

华山炼剑的消息,武林中已传遍了。各正派的高手们,除了一些隐在人迹罕到的深山大泽的,得不到消息之外,全都十分密切注视这件事。只因此剑在正派手中,不过是替人间多留件神兵利器。但一旦落在恶人手中,却不是一件闲事!

这时,继那九大恶人中的胖龙厉七公雾山双凶等三人出现之后,另一个老魔头又重现于江湖。

这个老魔头姓毕名相,外号双首人蛇,提起来但凡武林中有名人物,都无不知悉而且戒惧,也是列为邪派中九大恶人之一。有一桩绝艺威镇武林,便是他十指俱练成奇功,运动全力时双手虚虚一抓,半丈之内当之立成粉垩。

但这一宗功夫发动时有两个毛病,第一,发动全力之前,脸部肌肉全部痉挛收缩,难看如鬼。因此对方得而预先防范,或撤身退走,或撤出兵器。只因天下各派俱有绝招,虽然碰上他这种夺天地造化之功的奇技,仍可借兵器而拆解那无坚不摧的抓力。但因他双手抓出时,既有招数变化,同时指上力量又无形无声,不比兵器砍劈,有破风之声可以预感,是以纵能以兵器对抗,也自危险无比,终于必须撤逃。

第二件是他运动奇功之后,两丈方圆之内,盘旋往来,身形迅疾得一如往昔,但直纵急走,却比平日速度减却一半。因此敌人也利用他这个弱点,以退为进。

这一门奇功称为“阴阳抓”,极是厉害。又因他平日相貌俊美,风度翩翩。但运动阴阳抓魔功时,脸容大变,丑陋如鬼,是以有“双首人蛇”的外号。这个怪物平日爱惜俊貌,不喜欢变丑,故此寻常也不轻易施用这门奇功。不过他本身功力既高,双掌上造诣也真不凡,故此通常也没有甚么机会让他施展。

昔年他夤缘和华山派艳名遍武林的龙女白菊霜相识。这厮一张甜嘴之外,尚有一套欺朦功夫,龙女白菊霜在坠下情网之前,并不知他乃是出名的双首人蛇毕相。及至已知,却已情丝一缕,牢系毕相身上。那时候华山派的前辈们便设法藉词讽示龙女白菊霜,希望她及早从情海中跳出来,勿待没顶时,方始后悔而莫及。龙女白菊霜却十分坚定,认为凭藉爱情之力,一定可以把这个着名的恶人渡回彼岸,便把长辈的话,都当如耳边风。

其实她和师姊金莲老尼的嫌隙,也是在那时种下。因为金莲老尼明白那等魔头陷溺已深,绝难回头,是以也坚主师妹与他绝交。但白菊霜一意孤行,是以后来白菊霜有好些话,想找师姊倾诉,金莲老尼不免有冷淡之色,怨隙便由此种下,引致日后龙女白菊霜不辞而离华山。

那龙女白菊霜满怀善念,但无奈双首人蛇毕相两副面孔,言行不一,终于被她完全明白了他的为人,便挥慧剑斩情丝,和双首人蛇毕相绝交。

这一段情史在白菊霜的一生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即使数十年后的今日,龙女白菊霜仍然在深心中,暗自嗟伤往事,愁怀难遣。

这双首人蛇毕相既在江湖出现,又复和七步追魂董元任有所往还,是以各派高人,凡是仍是留心世事的,都密切注视这件事。大家都明白那九大恶人一向独来独往,少与江湖道中人往还,这次双首人蛇毕相居然和黑道魁首七步追魂董元任勾结,一定是互相借重。在董元任而言,这次榆树庄被毁,强敌环伺,他不免有势孤力单之叹。是以若能勾上九大恶人这一干魔头,声势便大不相同。在毕相这方面而言,他若是要向华山炼宝之事下手,势非借助董元任的手下,查探消息不可!同时董元任也是极有力帮手,环顾当今武林,能与他匹敌的,实在没有几个人。

于是数日之内,华山一连来了好几个人,乃是武当峨嵋少林各派所遣来的告警使者。这其中只有峨嵋的青阳老道长,少林的白头陀能于两旬后赶来。这是大家都明白此事最吃紧的时候,乃是炼宝后二十余天。如果群魔来犯,也将拣在这段时间。

且回笔述说那韦千里的状况,回溯十余日前。他为了追查陈进才失踪,便离开庐州,向北进发。一路上他十二分小心视察,他已打定主意,只要发现了榆树庄的记号,他便记在心头,照样地装佯经过。等晚上投宿之后,这才乘夜赶回头,暗中察看虚实。但令他十分奇怪的便是榆树庄爪牙一向分布极广,几乎南北十三省每一州府,都会有分舵。但如今似乎已经紧缩,都撤走不设。

三日后,他已到达徐州。入城之前,忽见路旁一个小村中,尚有榆树庄暗记。当时为之大喜,但丝毫不露声色。暗忖道:“也许是为我如今名声已大,因此所过之处,榆树庄的人预为趋避。这番我可不能放过机会……”

入城投宿之后,心中十分兴奋,好不容易等到天交二更,便迳直扑出城来。到了那座小村,循着记号,找到榆树庄党徒所用的屋宇。

他停在黑暗中打量一下,忖道:“刚才的记号不大完整,差点已相不到这里。莫非屋中已有准备?”

那座屋宇共有两进,占地颇广,他细细看时,只见屋宇中一片黑沉沉,仿佛屋中人已全部停止活动。他有点怀疑地忖道:“榆树庄中人,照例在黑夜中活动频繁,如今才二更过一点,那有完全停止活动之理?我且进去瞧瞧,若是遇上有人,立刻得下手把人擒住,然后才可追问近日活动情形……”

不过有一点使他十分奇怪的,便是在直觉中,他老是不大相信这座屋宇乃属榆树庄的分舵巢穴。不过既然有记号,却又不能不信。当下吸一口气,疾扑上屋去,宛如一缕轻烟。

屋中虽是一片黑沉沉,但他夜能视物,因此无碍他的查视。只见入门一个院子,种植花卉,浮动着一片幽雅气象。及到大厅内一看,四壁书画琳琅,家俱古朴雅趣,颇有一种忘俗的情调。他怔一下,想道:“难道榆树庄中还有这等雅人?我非跟他认识认识不可……”

于是轻登巧纵,纵入内进,先绕到左侧的一个跨院中,只见这跨院占地颇广,那通天院子少说也有四丈方圆。靠墙脚处本来植有花卉,但此刻完全断折。再一细看,那边有个水池,池边有座假山,却已拦腰断折,断下的一截,就搁在池边。他微哼想道:“看这情形,分明有人交过手,是以把花卉假山都弄毁了。这座假山虽然不大,但如要震断两截,恐怕非董元任出手不可!”一想到七步追魂董元任,心神恍惚起来,因为他忽然又浮涌起恐惧之情,但跟着又发现这样不对,赶紧压抑着这阵恐惧。

内心一挣扎,动作便见出粗笨,无意中脚下弄出声息,但他自己仍然不觉。

另一边角门窜出一道黑影,离地不及两尺高,疾如飈风般直扑过来。

风力压身,韦千里才瞿然惊觉,随手架去。在这瞬息间,瞥见乃是头极大的猛犬。

那头猛犬嘴巴一张,露出利牙,竟咬他手臂。韦千里微微一惊,正要缩臂,但猛可记起小臂上套有至宝,刀剑尚且不惧,何畏乎犬牙,便改退为进,扬臂一格。喀噔一声,那头猛犬的利牙正好噬在他小臂上,却发出如咬铁石的声响。韦千里内力已发出去,黑影一闪,那头猛犬直飞开两丈,“砰”地撞在石墙上,然后坠在地上。

登时犬吠之声大作,但那猛犬已不敢再扑过来。一犬吠影,百犬吠声,刹时四下犬吠之声,不绝于耳。

韦千里突然冷冷道:“躲在柱后的是甚么人?难道想以暗箭伤人?”这时他已用青巾蒙住嘴鼻,是以不虞对方认出他是甚么人。

廓柱后闪出一人,动作迟缓,大声道:“斗胆贼子,夤夜闯入人家宅院中,意欲何为?”嗓子苍老含劲,显然是个内家好手。

韦千里嘿嘿冷笑,道:“先擒住你这厮,再慢慢告诉你……”

这时已把那人看得清楚,原来是个五旬上下的人,面目粗悍,两眼神光外露。因此韦千里并不为他动作迟缓而松懈戒心,反而注意起来。因为大凡外功高手,多半是手脚沉重,动作笨滞。

那人咬牙切齿,道:“很好,辜某先抓住你这兔崽子,再跟你说话!”

韦千里勃然大怒,踏步上前。那人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便站立不动。

两人相持了一会儿,韦千里嘿一声,倏然踏步迫前,一掌从偏锋进击。这一掌他只使出四成功力,旨在探探对方道路和功力如何。

那人动也不动,等到韦千里掌到,然后击掌相迎。“啪”的一声,两掌相交。韦千里已发觉对方掌力不强,便撤掌退开两步。但对方身形依旧稳立如山,不进不退。

韦千里冷笑道:“现在可得小心些了。”一语方毕,踏中宫,走洪门,右手如喙如爪,直掏对方心窝。这一趟他也只用了五成真力。那人不言不语,等到指风袭体,方始左手一起,不封不蔽,捏拳直击。

韦千里夷然一笑,改抓为掌,直拍过去,但力量仍不增加。又是“啪”的一声,猛觉对方拳头甚硬,力量远远凌驾方才一掌之上。

说时迟,那时快。对方继腕一转,五指如钩,已抓住他腕上脉门,同时右拳作势欲击,却没有发出。

韦千里为之一怔,却因对方拳势不发,便也没有全力挣扎,愕然瞧着那人,心中忖道:“原来此人武功极佳,起初仅是诱敌之计……”口中便诧问道:“你这一拳为何不打出来?”

那人粗犷地笑一声,道:“还怕你逃上天么?辜某若不是一腿受伤,纵跃不便,第一招换掌时,早就叫你吃足苦头!”

韦千里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诱敌之计,是怕我试出你功夫,因而逃走,是么?”

那人点点头,还未开口,韦千里又道:“但你刚才这一拳可惜没有乘势击出,你瞧……”他手臂一挣,立刻挣出那人五指。眼见那人现出凛骇之色,不觉畅声大笑!

须知他练的是正宗太乙气功,内家劲力,流贯体内,如珠玉盘,四肢脉穴,俱不会受制。当日在杭州城中,他被欧阳焜和许保两人,每人抓住一条手臂的脉门重穴道,都可以挣开。那太乙气功造诣深时,还可封蔽全身穴道,外家硬功中,没有一种可以比得上。不过他目下功夫未深,身上穴道仍然封蔽不住。

这刻他不但身怀绝技,臂上尚有至宝灵鳗套,把腕脉护住,这对灵鳗套平时其软如绵,但遇有压力,便自动坚硬,压力越大,硬度也跟着增加。那人起初不甚用力,仅仅觉得对方腕间稍坚,当时以为是特别的臂上功夫,不以为意。但到韦千里一挣时,他五指运力,猛然一扣,陡觉如扣铁石之上,坚硬无比,到底让对方挣脱手腕。于是他才知道这蒙面人敢情也是身怀绝艺之士,暗暗吸一口真气,力蓄右臂上。

韦千里这时以为对方已经胆怯,便自动解下蒙面青巾,故意露出脸孔,缓缓道:“我此来只找一个人的下落……”

那人见他年轻艺高,眼睛睁大一下,便又恢复原状,怒声道:“混帐,辜某那管你找谁?你先收拾了我,再说别的……”

韦千里微觉诧异,只因对方竟然不怕他,本来他以为一解下蒙面青巾,对方便得大为惊骇。转念忖道:“他也许还不知我是谁人……”于是徐徐道:“你可知道我是谁?我便是韦千里。”

那姓辜的人目射奇光,诮声道:“一个小子罢了!”韦千里这次勃然大怒,喝道:“你就试试小子的厉害。”喝声中,猛然一掌劈出。

他使的乃是九阴掌法中极为凶猛的一着,名为“右穿心掌”,跟着便化为“平沙落雁”之式,沉掌直袭敌腹。第一招出手,劲足势猛,敌人如是功力不及,抵挡不住,那便无话可说。否则不管对方封架之力多么强劲,他仍能借敌人之力,化为第二式“平沙落雁”,端的毒辣精微,兼而有之。

那人大喝一声,右掌却撞出来,呼地一股掌力,沉雄无比。两下掌力一触,韦千里沉掌欲变,忽见敌人身躯已先一线时间转侧让开,同时左掌疾劈而至。

韦千里为之一凛,敢情对方已窥破他的路数。当下身形斜闪,两下一错,他已一招“贯耳回拳”,手肘撞出,直取敌耳。这一肘之后,跟着拳头便出,同时下半身已扭转过来,一腿扫去。

这也是紫府奇书中“九阴掌法”的妙着,却见对方身躯一矮,左掌斜垂,已封住下三路。他又为之一怔,斜斜飘开两步。

那人冷冷笑道:“还有甚么绝招没有?”

韦千里不答,突然进袭。这次双掌齐飞,每一掌都另蕴变化,尤其是脚下所踏的方位,令人捉摸不定。

那人全神贯注在他右边攻势,韦千里电光石火般想道:“这人怎会识透我的招数?这一招本来是完全从右边进攻,左掌看似凌厉,其实并无作用。但幸而近两日我又悟出这一招‘穷猿奔林’,实在是两掌俱可倚重。这回这厮可要失手了……”

念头一掠即过,只见他右掌力量如山,直击过去。但那人出手封蔽时,陡见韦千里身形一闪,已抢入敌人掌圈之内,左掌快如电掣,拍在对方肩上。

那人身形打个旋,踉跄而退,腾腾腾退了几步之后,绊着石阶,隆一声倒在地上。

韦千里身形一晃,已到了他的身前,那人居然还能昂首瞧他,厉笑一声,道:“辜某学艺不精,屡败在白骨门下,如今总算心服……”言犹未毕,倏然举掌向天灵盖劈下。

韦千里还未味过来那人言中之意,见他要击碎天灵盖自尽,忙忙弯腰伸臂一格。

那人掌力已经用足,拍一声击在他小臂上,但觉坚硬绝伦,自己这种能够击石成粉的掌力,丝毫无用。登时又惊又怒,厉声道:“你若存心想折磨辜某,辜某能以断舌之血喷你……”

韦千里忙道:“且慢,我们敢是打错了这场架?因为我韦千里并非白骨门中之人……”

那人怔一下,道:“你是那一派的高人?但刚才分明使出白骨门的九阴掌法!”

“我们都弄错了!噢,我真抱歉,你还可以起立么?”

那人低头寻思,忽然长叹一声,爬起身来,道:“怪不得我中了你一掌,仍然不死,可以证明你不是白骨门的人!若是他们,下手必定绝毒,岂有不发掌之理?”

韦千里随着他走上台阶,廊上摆着椅子,那人让他落坐,自家也坐在他对面。

“我是为了向榆树庄的人寻仇来的。”韦千里立刻开始解释。“贵府留有榆树庄暗号,故此误闯府上,敢问尊驾台甫?”

那人呀一声,如有所悟,顿了一顿,才道:“我是昆仑派的辜云刚,寄居家兄此宅才不过一个月,想不到昨日刚刚受伤,今日又败在你掌下,都是吃瘪在九阴掌法下……”

韦千里一听此言,更加惊奇,立刻问道:“昨晚是白骨门的人来过?可知道他的名字?”

“那厮是白骨门第二把高手小阎罗曲士英,奇怪的是一见面一言不发,便自动手……”

韦千里听到小阎罗曲士英出现,不由得那颗心咚的一跳,却闭口凝目,等辜云刚说下去。

“我今年五十九岁,三十年前,我便出道任镖师之职,那知有一次,在路上碰到白骨门的迷魂倩女吕明玉……”

韦千里啊一声,道:“她是董元任的师妹。”

“你也知道,很好……起初我不知是她,但对她十分客气,这是因为她长得太漂亮的缘故。唉,我平生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女郎,她就像天上的太阳一般,热力光辉,都教人不可以迫视……”

韦千里这时记起那白骨郎君上官池和他说起的话来,那上官池其时一提起迷魂倩女吕明玉,仅余的一只独眼里射出回忆的光辉,那丑陋可怖的面上,一片温柔表情。可见得那迷魂倩女吕明玉是多么美丽,多么的使这些自命英豪的人心迷神醉。

“她和我也有说有笑,这是因为我幼随家兄,饱读诗书,出言颇不粗俗之故。后来她告诉我说,本来打算劫我这趟镖,但因见我很不错,因此打消了此念。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她是大名鼎鼎的迷魂倩女吕明玉,心中又诧异又高兴。这一次分手之后,我便没有再见过她,第二次我押镖西入川中时,便被白骨三英的老大七步追魂董元任拦劫。他们单对我神色不善,一现身便找我搦战,五招之内,我兵刃撒手,但他并不杀死我,继续逗我打下去,足足打了一百招,我最少也摔了十多个筋斗。最气人的是他老是施展那么三招,但我始终躲不开!他忽然面凝寒霜,我知他要下毒手,但我丝毫不惧,仍然拚命缠斗。忽然那迷魂倩女吕明玉出现,出言拦住。董元任竟十分听从她的话,立刻罢手,连镖货也不要了。”说到这里,他喟叹一声,仍是想起当时情景,不由得缅怀起往事来。

韦千里插口道:“董元任当然听她的话,因为董元任在心中偷偷爱她,后来不惜同门伤残,把白骨郎君上官池弄成一生残废,死在荒山。”

“啊,你知道的真不少,后来我便未曾见过吕明玉了,这是因为我自惭形秽,艺业太差,决意回昆仑深造,以期日后清雪前耻,在江湖上吐气扬眉。这段往事,按理说董元任应该忘掉,但昨夜小阎罗曲士英来到,一言不发,上来便动手。我因在昆仑苦练,特别注意如何赢得董元任,是以他的几手绝招,我都有了对策。他也是和我剧战数百招之后,才因功力较强,硬攻进来。使出你刚才用的那一招,但只能从右边攻入。我卖一个破绽,拚着两败俱伤,等到他完全发尽招数,我才一掌击向他胁下。那知这厮的确身手高强,在万般无奈之际,突然伸腿一踢,身形斜飞开去,我的大腿登时完全麻木,但他反而输得更惨,被我掌力击着软腰,相信伤势不轻。我这时不敢露出腿已失灵的弱点,还硬站着破口骂他白骨门中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他听了一怔,只说了一句‘无心误犯’,便飞身离开。直至如今我还弄不懂是甚么一回事,难道他是因为见得白骨门的标帜,就像你一般,反而来寻仇的么?今天早上,我瞧瞧院中花草和假山都完全毁坏,这才发现自家也受了他白骨阴功的暗伤,我恐怕已不行啦!但希望你把敝宅外的榆树庄记号弄走,而我也得赶紧离开此地,以免累及家兄一家。只因我家兄一向为地方所尊重,平生儒雅待人,不像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弟,整日在刀枪上过日子。董元任是已知我来此,故意弄此番手脚。但何以连曲士英也上当呢?”

韦千里道:“现在我已明白了一点,便是董元任一定已把往昔的暗记改变。这是怕我和曲士英找麻烦的措施。那小阎罗曲士英不知犯了甚么规条,已离开了董元任。现在董元任已下令必须追擒到曲士英和他女儿董香梅两人,内情我可不大明白了。”

辜云刚一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曲士英反而会袭击本门之人了……”

韦千里见他神色惨淡,心中十分不忍,便道:“我这儿有一粒灵丹,可治天下各种内外重伤,现在你既被白骨阴功所伤,那种功夫十分歹毒,被害者必死无疑。我这粒灵丹,刚好送给你服用。”

辜云刚倒也不知他的灵丹得来不易,称谢之后,接过灵丹,送入口中。登时香生齿颊,历久不散。尤其是灵丹一入口,立刻溶化,变成一股热流,直达丹田,然后又由丹田涌生,分布到四肢百骸。片刻间,他站起来,腿伤已完全复痊,试一运转真气,经脉通畅无比,不但没有一点事,而且可以觉出功力更觉凝固精纯。这时他才知道这颗灵丹实在是样异宝,连忙再度称谢,并叩询来历。

韦千里把金刀太岁钟旭炼药巢湖孤岛的一段艰险往事说了,辜云刚大惊道:“钟老前辈的一柄金刀,号称无敌,当年的九大恶人,如果落单的话,也极是忌惮碰着他。这灵丹居然如此艰险才炼成,我辜某受此大恩,如何才能够报答呢?”

美少年微笑一下,慨然道:“这件事怎能提得上报答?我辈同道中人,何必说这等客气话?”

辜云刚却十分不安,只因他平生廉介自守,从来不曾妄受一恩。如今分明是救命之恩,他能不尽力图报?是以再三坚询有没有可以让他效力的地方?

韦千里见他盛意拳拳,实在推辞不过,禁不住有点苦恼起来,但陡然眸子一亮,忖道:“我直至如今,尚不懂得点穴法,不如向他请教一下,在他是略略尽心,在我也有实益,正是两全齐美之事,有何不可?”于是他诚恳地道:“实不相瞒辜兄,我的功力虽不算弱,但至今尚不识点穴法。一旦有事,或在行侠仗义之际,必须不伤人性命而又制服对方之时,便极感苦恼,不知辜兄可肯指点?”

辜云刚被他诚恳虚心的声音,使得全心相信他并非虚言,慨然起立道:“既是如此,我也不敢客气推辞,不过指点两字却不敢当,咱们彼此研究一下便是……”

于是两人走进房内,挑亮灯光,辜云刚首先问他道:“刚才我曾抓住你的手腕,但你却丝毫不惧,究是何故?”

韦千里颇喜这辜云刚的爽直,问话问得十分干脆,便答道:“你看看这个……”说时,捋起衣袖,只见由手腕开始,一个薄皮套,直套上手臂弯处。

“这是一桩宝贝,称为灵鳗套,乃是从胖龙厉七公处得到……”他把得宝经过告知辜云刚,听得辜云刚咋舌不已。这个老江湖立刻猜出那胖龙厉七公的连环毒计,便告诉了他,并且教他道:“日后你如遇上那恶人,不妨要回那对灵鳗套,虽然你不必仗此宝以人世行道,但此宝落在恶人手中,终非善策。他如再失去另外那对宝套,只怕要心疼死了!因为他一生是着名吝啬鬼,小气异常……”他稍微顿一下,又道:“现在你把灵鳗套褪上一点,让我抓住你的脉门,你便明白擒拿的妙窍了。”

韦千里大喜,卷起灵鳗套,任得辜云刚五指扣住。

辜云刚道:“我已经准备好了,你先挣一挣,试试力量如何,然后我才解释。”

韦千里应了一声,运气于手,突然一挣,居然挣脱出来。

辜云刚大吃一惊,道:“这次不算,是我没敢出力,怕伤了你,但你的内功太好了,非十分认真不可。”于是他五指有如一个钢抓,又扣住韦千里的脉门。

韦千里道:“我可要出手挣了。”

辜云刚突然道:“且慢,你现在是否会感到腕脉上有点异样?”

他微微颔首,道:“是的,有点酸酸麻麻的感觉。”说着话时,便又运真力到手腕上,登时酸麻之感全失。

“现在我可以挣么?”他问。

“甚么?你还有力量挣?”辜云刚极感诧异地反问。只因他从刚才直至现在,也用全力扣住韦千里的脉门。任何内家好手在这等情形之下,纵有天大本事,也无用处。尤其那辜云刚苦练多年,为武林名派之一的昆仑好手,以他指上的功夫,扣住手腕,真个比钢钳还要紧些,何况还是扣在脉门上?他道:“好,你用力挣吧!”

韦千里一扭臂,便扭出对方五指。

辜云刚失色道:“了不起,你练的内功定是太乙气功,普天之下,只有这种正宗内家无上心法,练成功后能够封蔽全身穴道,别的硬功如金钟罩混元气功等,只能挡得住普通武师,如是内家好手对敌,则必能伤他身上的重要穴道……”

须知辜云刚乃昆仑好手,是以深明各种武功的好处和弊病。只听他又道:“其余有些外门奇功,也只能特别锻鍊某一处地方,或是坚如铁石,不畏刀剑。或是蕴藏至毒,碰上必死。但只有太乙气功,练到火候精纯时,才能封蔽全身穴道。这种功夫有个借名,称为金刚不坏之身,便是指此而言。”

韦千里听得极为高兴,正在思量自己是否已练到如此地步。

“当今之世,只有一个人练到这等具大妙用的内功,便是三危老樵金莫邪老前辈!你是不是他的传人?”

韦千里摇摇头,道:“我混充过一次,但其实不是,对你我可不能撒谎。”

辜云刚叹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若不是我亲眼目睹,绝难相信这种内功你能练得成功,而又不是由三危老樵金莫邪所传授。刚才我仅是以大擒拿手法,扣住你的脉门,如今可要用点穴功夫,试试你已到了甚么功候?”

韦千里极为欣喜,坦然直立道:“你赶快替我试试吧!”

辜云刚含笑一指点去,戳在韦千里胸前。

只见韦千里面色一变,向后便倒,辜云刚大骇,急忙伸臂一抓,揪住他的手臂,然后绕步过去,举掌一拍,拍在他的后心。

韦千里哎一声恢复过来,道:“好难过,我好像憋了气似的,又好像全身散开……”

辜云刚道:“原来你还未曾练到身上去,待我敲敲看,便知究竟那处地方不怕……”他以极快手法,敲遍韦千里全身,那些不能封蔽的穴道,吃他轻轻一敲,都有反应,是以辜云刚已明白他是除了四肢以外,身上的穴道都封蔽不住。

他告诉韦千里之后,韦千里道:“你还没试我头面呢?难道这上面没穴道?”

“不是,通常说来,头上各穴以至五官,最是难以练成奇功,这种太乙气功也不能例外,是以不必再试,也可知是属于未能封蔽之列。”他走开去找出纸笔,便在灯下画个人,道:“在未开始说及点穴法之前,有一些话得跟你提提,便是点穴一门,虽然总是身上那些穴道,但因天下各派手法不一,力量各异,是以后果也截然不同。因此我要先告诉你各家独门手法伤人的特征,然后才说及我昆仑派的独门手法,最注重的那三十六处大穴。”

韦千里全副心神,完全贯注在辜云刚所说的话。一直到翌日晌午,才算学完这门绝艺。

韦千里天资奇佳,真是一点便透,同时也能够完全记得清清楚楚。加之他暗中和紫府奇书中的九阴掌法比对,发现每一招出手,俱招呼敌人穴道。不过有些微妙的地方,他有悟于心,譬如昆仑手法中,认为不必要用重手的穴道,但在九阴掌法中,力道却明明奇重,但非是直戳,而是斜按。在这些微的不同中,他已悟出九阴掌法中侧重的是甚么穴道,以及用甚么手法和力量。这正是一窍通,百窍通。

又经他冥思苦索了一个下午,自觉再无遗漏,然后兴辞告别。他道:“这一天功夫,我真获益良多,可惜我因至友有危,是以不能久留,再受教益。”

辜云刚在这一天功夫,已觉得这个俊美少年,十分淳厚可爱,也露出依依不舍之色,道:“你何必反而向我客气起来?不过咱们这一别,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想起来不免黯然神伤……”

韦千里惊问道:“为甚么你这样说呢?我日后经过此地,必来拜晤,那至于不知重逢何日这般可怜?”

“实不相瞒,我也立刻要离开此地了。”他道:“只因我师门中规矩是未得掌门人允许,不得因任何理由,而传授本门绝艺与人,何况点穴法这种至上武功,更加大罪!不过我在事先已想到,以你这种人品,决不能在江湖上做出不善的事情,因此只要你侠名长保,我便大概不会受到深责。不过,我也得立刻返山,请求掌门人从轻发落。也许日后我就留在山上,懒得再踏入江湖,是以不知相逢何日耳?”

韦千里十分后悔,道:“早知道这样,我决不能向你提出这个要求,真是该死,如今怎么办呢?”

辜云刚见他情急异常,大是感动,反而后悔自己把实情说出来,令得他心中不安。便安慰道:“不要紧,我说得可能夸张一些,其实掌门人也是讲道理的,只有一桩,请你时刻记住,那便是只要你侠名四海传播,多做善举,那么我一定不会受到掌门人的责罚。同时也不要把我门中心法,转传别人,我就感激不尽。”

韦千里奋然道:“如今有你这一言,我更加要将这一身功夫,去为天下人出点力气,抑强扶弱,伸张正义,当然更不会传给别人!啊,我还有办法呢……”

他歇一下,面上露出得意之色,然后郑重地道:“我如今向你立誓,日后决不使用昆仑派的点穴手法!我只需明白了点穴之道,可以防备自己受害,已经足够。”

辜云刚皱眉道:“你这是何苦由来,学会了又不用,岂不辜负一番心血?快收回刚才的诺言吧!”

韦千里肃然道:“不行,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一定不用你昆仑派的点穴手法,这样,你等如没有传艺与我,那须受责罚呢?”

两人谈得投机,韦千里居然又暂时不走,因为天色已黑。于是辜云刚去弄了一席酒菜,一罈美酒,两人在灯下对酌。这一酌直到天色大亮,好在两人均是身负绝技之士,是以两夜没睡,依然精神焕发。

辜云刚仍然要返昆仑向掌门人禀明此事,是以一齐出门。韦千里把那些标志弄掉,心中颇对董元任这种嫁祸于人的下流手段表示愤慨。

辜云刚乃是向西北去,是以答允替韦千里负责西北一路,只要陈进才真在那一边,他一定要替他查出来,然后命人到襄阳观报讯。那是韦千里以前和金刀太岁钟旭及孤云道长约好的地方,以一个月为期限。

于是韦千里又多了一个高手替他找寻好友的下落,自己便决定北行,因为现在只剩下这一路没有人搜索。

走了两天,早已入了山东地面,气候似乎越来越冷,他虽不觉得会冷,但人乡随俗,自不便穿得太少,引人注目。于是他买了一件大氅,罩在外面。骑在马上,越发叫人觉得他英姿俊发,卓尔不群。

白天里他没有甚么可以忙的,只有在夜里,他都出来到处乱跑,稍觉可疑的地方,他都去查勘。但大概此刻正值严寒之际,晚间总碰不到夜行人。

数日后,已到达河北省境,这时尚在早晨,前面不远便是邯郸。忽听一骑踏踏,从后面直追上来。韦千里回头一看,发觉是个全身裹在青色斗篷里的汉子,头上戴着皮帽,颈上系着领巾,却把鼻嘴都围绕住,只賸下一对骨碌碌直转的眼睛。

他只瞧了一眼,便不去注意那人,因为那人马行轻快,但没有携带兵刃,是以他便不放在心上。

那一骑擦身而过,马上的汉子转过头来瞧他。韦千里却只注意那人胯下的黑马,那匹黑马神骏异常,的是世间罕见的良马!

忽觉那一骑已经放慢速度,马上人不住地回头打量他。韦千里微感奇怪,也自凝眸注视,和那人目光一触,韦千里心灵一震,一阵冰冷之感,从心头冒上来,登时觉得天气骤然间变得寒冷得多。

那人转过头去,放辔而驰,转眼又离开老远。

韦千里怔怔忖道:“那对眼睛,哎,好熟悉的一对眼睛,但却如此可怕和冰冷……”

他本已猜想出这对眼睛生像是甚么人的,但他因为心灵忽受震,竟然又恢复了昔日的怯懦,是以自愿学那埋首沙堆中的鸵鸟,暂时骗骗自己。

过了片刻,那一骑已经被山丘遮住身影,他忽然奋发清醒,想道:“他不正是小阎罗曲士英么?这对眼睛,我一生一世都忘不了……但我真可耻啊,刚才居然害怕得不敢去想。”于是他扬鞭策马,沿着官道疾驰而去。

转过那座山丘,忽听有人喊道:“韦千里……”那声音是这么冷酷无情,宛如是从地狱发出来的声音似的。韦千里差点儿打个寒噤,疾忙勒马收缰,目光一扫,只见丘边一棵秃树下,站定一匹黑马,马上之人,仍然全身裹在斗篷中,仅露出一对眼睛。

“是你叫我么?“他努力抑止住从心底冒上来的寒气,大声询问。

“是的,是我叫你……”

这种冷酷的声音,韦千里如何会认不出来?他俊目一睁,忖道:“曲士英不是和董香梅一同跑掉的么?现在董香梅呢?”想着,已策马过去。

那人一言不发,忽然拨转马头,直向丘后荒地走去。韦千里不肯示弱,策马跟随。蓦然间想起一事,心里登时浮起一股说不出的难过滋味。因此他忍不住低低哼一声。

原来直到现在,他才忽然想到董香梅何以会和曲士英一同逃跑?同时七步追魂董元任为甚么会发那么大的脾气?只要联想力健全的人,立刻就可以想到一定是因为男女之间的关系,以致于如此。

不过那小阎罗曲士英乃是董元任的唯一爱徒,纵然他和董香梅怎样,但董元任大可以将错就错,顺水推舟。曲士英其实也不致辱没董香梅呀!

这么一想,倒又有点糊涂起来,幸而韦千里脑筋甚为灵活,歇了一下,便忖道:“一定是她已嫁了出去,而小阎罗曲士英却仍旧和她作出暧昧之事,被她夫家之人发觉……”

想到这里,为之豁然大悟地舒了口气。

然而,此心仍然耿耿不安。他尽力要自己平静下来,因为除非他对董香梅仍然旧情难忘,才可能会有这种不安的情绪。在以前他还可以说得过去,因为几年来,被编织在他美丽幻想中的女郎,只有一个董香梅。但现在却大大不同了,他已得到一位才貌双全的侠女徐若花,还怎可以想念其他的女人?

想是这样想,事实上却不由得他自己做主。心中那一股难以形容的不自在,使他勇气百倍,催马直追将上去。

这时,四下已僻静异常。前面那骑突然勒住,因此他立刻便追了上去。他兜转马头,面对着小阎罗曲士英,十分勇敢地瞪住对方那对冰冷的眼睛。

“你可是小阎罗曲士英?”

对方举手把颈巾拉下来,露出脸庞,谁说不是小阎罗曲士英?

他的面上胡须甚长,显然已有多日未曾修剃过。在这种逃难似的日子,的确很难想起修饰仪容。

“你的眼力真不错,嘿嘿,真想不到今日竟然会这样子和你交谈。你给我的印象,比榆树庄中其他任何下人都要深刻些呢,你可知道?”

韦千里哼一声,忽然记起昔年有一次,他躲在榆树谷中一棵榆树上看书,却被曲士英使用白骨阴功,把那树干弄断,害得他跌了一大跤,然后又被他捉弄侮辱了许久……但他并没有甚么愤恨,仅是羞惭当日的怯懦,一至于此。

小阎罗曲士英飘身下马,身形甚是迅疾。于是韦千里想起辜云刚曾说用掌力伤了对方,但看来果然正如自己所想的,他并不曾受伤。于是他也飘身下马,冷冷问道:“董香梅可是已有了婆家?”

这一句问得十二分突兀,小阎罗曲士英怔一下,道:“是的,你问这作什?”

韦千里并不曾解去疑惑,现在他已认定董香梅和他会被董元任拚命追捕的缘故,定是像他早先所猜想的情形。他道:“你喊我到这边来,大概是要见识一下我的功力,是不?但是真可惜……”

“可惜甚么?”曲士英冷酷的声音中,隐隐已露出怒气。须知他叫韦千里过来,其实是有意要利用他,并非要和他动手。可是在目下的环境中,他岂能向对方解释?

“可惜不喜欢你师父董元任,否则,这倒是个上好的礼物。试想当他见到我把你押回去,或者带你的脑袋去见他,该使他多么高兴啊?”

曲士英冷笑一声,道:“假如我把你的首级带去见他,相信他也会肯再收我为徒……”

韦千里一想果然有理,暗念这厮叫自己来此之故,原来是想把自己擒住或杀死,将功赎罪。当下把大氅一甩,搭在马上,道:“好吧,咱们看看到底谁行谁不行。”

曲士英不敢大意,也把斗篷脱下,抛在马鞍上。那黑马不用系住,自动跑开两丈,便停住不动。

韦千里虽有大敌当前,但因怯意尽除,反而特别从容起来,道:“你这匹马真骏。”

小阎罗曲士英道:“我不瞒你,为了这匹宝马,我竟然杀死它的主人!此马非有大本领的人,决不能骑用。”

韦千里微怒道:“难道那人让你杀死,还是他自己不该?”

“嘿嘿,试想此马有日行千里的脚程,无论走到何处,凡是识马之人,岂不心生觊夺?我如不取,那不过是让给别人而已。”

韦千里一听真是道理,只因他一见此马,也有爱念难释!突然心生一计,道:“那么这匹马该要换个主人啦。”

小阎罗曲士英阴森森地道:“你只要赢得我,尽管取去此马。”

韦千里大喜,决然道:“那么我不能白得你这宝马,看在这匹骏驹的份上,我饶你一死,算是交换。”

曲士英这个气可就大了,纵然韦千里技艺高强,能够杀死铁掌屠夫薄一足。但曲士英心中明白,薄一足近些年来,不过是徒具虚名。第一点他身已残废,武功比当日逊色许多。第二薄一足脾气乖戾,纵然临阵对敌,往往不足自制,暴跳如雷。这种所为,已犯大忌。第三,薄一足自残废之后,功力本已大弱,后来又不曾苦修复元,还纵情酒色,故此比起董元任来,固然差了一大截,便比起他曲士英,也望尘莫及。不过因薄一足昔年与董元任齐名,故此江湖上闻名胆落而已。

有这几桩缘故,曲士英虽知韦千里本领一定不弱,但也不一定能够强胜过他。这刻听了这种睨视之言,焉能不大生其气?当下冷笑一声,喝道:“狂妄的东西,先接我一招!”喝声中,运足白骨阴功,面上掠过一丝淡淡白气,登时变得十分骇人。掌出如风,但掌上风力却毫不劲烈。掌心尚离韦千里一尺之远,突然向外一登,力量发出,却仅仅是一阵阴风,吹将过去。

韦千里对于他这一招,的确是太过熟悉了,明知下一招便将怎样攻到。当下制敌机先,倏然一迈步,脚踏奇门方位,一掌斜斫出去。阴风一阵,又自透体而过,但韦千里却丝毫不觉。要知两人的武功俱是从那本紫府奇书上学来。但一正一反,差别之大,如背道而驰。

曲士英外号小阎罗,就是因为他心肠冷硬,兼且白骨阴功已练到家,出手便取人性命,故而得此外号。谁知今日碰上个韦千里,练有太乙气功,碰上他的白骨阴功,根本就不须理会。

这一招出后,曲士英反而骇出一身冷汗,忙忙疾撤开去。第一点他的阴功掌力伤不了人家,已知不妙。第二点他下一招根本就出不了手,那么还用打下去么?

韦千里并不乘势追击,却道:“我劝你乖乖把骏马奉上,然后逃命去罢。”

曲士英大喝一声,双掌一错,使出九阴掌法中“左穿心掌”之式,右掌疾劈出来。跟着铁掌微沉,便待化为“平沙落雁”之式。那知“呼”的一声,韦千里已从头上跳过去,风声飒然,一脚向他脑后踹到。

曲士英大为凛骇,一面斜纵闪避,一面极快地想道:“这厮深谙我的掌法,居然能事先趋避开。真是咄咄怪事,前几天晚上碰上的那个昆仑派的,也明白我的招数道路……”

韦千里扑回来,右手捏拳迎面捣去,左手骈指如戟,快如电光石火般抢点胸前三大穴。这一招不知何名何称,却凌厉毒辣得异乎寻常。曲士英摸不准来路,赶紧飘身而退。他的身法何等神速,转眼间已换了三个方位。

韦千里一招出后,便怔站在原地,心中惊喜交集。原来他方才的一招,右手点穴照着九阴掌法中攻取敌人的部位,因而悟出这一派点穴手法。右手的一拳,不过是个幌子,用意仅在掩护左手点穴。

可是他武功之高,已非等闲,是以这一拳出去,恰好是掩护右手点穴的最佳位置和时间,迫得对方无法瞧清楚,不得不出全力闪避。

他的反应何等灵敏,这刻已知这一招使得奥妙,不由得惊喜万分。

早先他抢先一步,从对方头顶飞跃过去,突然心中一动,趁机会一脚踹出。曲士英果真向他所预定的地方离开,故此一回身,果已恰好扑到。在这瞬息之间,他又悟到自己大可不要墨守成规,限着自己用九阴掌法来对敌,于是试用一招,果然大大收效。

他明白曲士英决不能发觉自己仅识一套九阴掌法了。因为他光是用数日来苦思而得的点穴手法,夹杂以掌拳掩护,大概足可以把这个魔头蒙住,以为他真是出身于三危老樵金莫邪门下。

小阎罗曲士英见他招数功力,俱是一时之选,不由得起了一点悔意。以他这一身武功,如能利用来除掉七步追魂董元任,该是多么高明的一步棋。不过目下正是骑虎之势,不能罢休。于是又大吼一声,运集全身功力,三度进扑,招数发处,使出“穷猿奔林”之式,双掌齐施。

韦千里凝身不动,这时发觉此刻对方掌力中隐隐含有刚猛之力,并非像开始时全属阴柔,等到敌人双掌已近,左肩微沉,似乎要向这一方闪开似的。

在曲士英而言,他这一招全部力量,都蕴藏在右手,只等招数用足,便完全偏重于右边进攻。恰好就是对方的左路。若果对方真个向那边闪避,必死无疑,是以心中大喜,奋力前击。那知人影一闪,敌人似左实右,竟从自己左掌下面钻到身后。这一惊非同小可,幸得功力精纯,虽以全力击敌,仍然能发能收,猛可撤掌旋身。

冷风袭至,只见敌人右手骈指疾点上盘五官大穴。左掌却横斫而至,势沉力猛,时间部位,莫不恰到好处。百忙中顾不得面子,突然侧身滚下地面,疾翻开去,沾了满身尘土。

韦千里哈哈而笑,戟指道:“起来,拍干净衣服再打!”

小阎罗曲士英极怒极羞之下,反而沉住气,凝立如山。

韦千里见他不动,便开始进攻,或掌或指,全是两手齐发,神妙异常。

曲士英已沉住气,一味以身法神速无比,专门闪避,寻瑕蹈隙才攻出一招半式。

这一来便成了缠战的局面。只因韦千里虽然武功出众,但要他用新创的招数,克此大敌,却万万不能。能够迫得对方守多攻少,已属武林奇迹。

韦千里忖道:“我的弊病,在于招式不能连续变化,往往在一招之后,必须用上一些无用手脚,才能猛展下一招点穴手法。不过有他来试招,却是最好不过,打死了不用赔命,或算是做了件好事!”

曲士英虽见他稍懈,唯恐是诈,依然用游斗方式。因此韦千里打得顺心遂意,忽又想道:“此人除掉,世人虽可以额手称庆,但董香梅既已属他,岂不变成寡妇?”

想起董香梅,登时心中软了,生像难以对他下毒手。他又想道:“董香梅如今不知在甚么地方,一会儿必须问出来。”

曲士英开始试图反攻,九阴掌法一招一式,陆续施展。

忽见韦千里微一怔神,他这里那会放过如此机会,一招“柳絮拥堤”,左手一晃,右手已疾击敌胸。

韦千里仓惶一闪,右掌“呼”地扫来。曲士英心中大喜,卖个破绽,让敌掌击到胸前,方始一吸气,前胸突然收缩了大半尺,这时他左手已电急切下。

这一招用得毒辣老练,纵然三危老樵金莫邪处此境地,再也缓不过来,非败不可。

曲士英冷笑一声,突然加上一脚,从下盘电急踢到。韦千里不防他有此一着,脸色微变。

说时迟,那时快,韦千里身形一纵,下半身飘飞起来。伸出去的手掌已被曲士英一掌斫个正着,却避开了他下面踢向下阴的一脚。

曲士英这一掌,真有击石成粉的功力,别说是血肉的手臂,即使是钢铸的臂膀,也得斫一条印。

那知掌锋一触韦千里的手臂,却坚硬无俦,比之钢铁似乎还要坚硬些。心中叫声不好时,对方手掌已印到胸口。

小阎罗曲士英百般无奈,努力侧闪。在这电光石火般的刹那间,他忽然悟出自己如不是心肠太毒,也许还可以避过对方这一掌,但因他一掌斫下,犹嫌不足,底下尚加上一脚,迫得敌人非飞身避他这一脚不可,却因此掌势前进得更急,令他没有回避余地。

他大吼一声,翻身仰跌地上,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韦千里站在他身前,朗声道:“我本无伤你之意,只要迫你认输便算数,那知你自作自受,使我不得不发出掌式……嗯,现在你怎样了?我只用了三成真力而已,该不致于不治吧?”

小阎罗曲士英奋力挣起身,盘膝坐在地上,并不理睬他的话,管自运功行气,赶快自疗伤势。他处置得宜的话,伤势可以马上痊愈一半以上,以他这个老江湖,明知对方不会再下手,便忙忙运功疗伤,不理对方。

韦千里绕到他后面,伸手替他推揉背心,助他一臂之力。

半个时辰之后,小阎罗曲士英吁口气,睁开眼睛。心中暗暗觉得安慰,敢情他疗伤得快,又加上韦千里替他推揉穴道,助他真气运行,是以居然痊愈了七成之多。

韦千里回到他面前,问道:“数天前你可曾经过庐州?”

小阎罗曲士英冷冷瞥他一眼,心中盘算着许多诡谋,摇头表示没有。

韦千里又问道:“现在董香梅在甚么地方?”

曲士英忽然又愤怒起来,登时推翻了刚刚的决定。原来他已决定忍气吞声,利用韦千里干掉七步追魂董元任再说。他冷酷地道:“你为甚么要问我?难道你对她已有了感情?”

韦千里哼一声,道:“你不能回答我吗?”

曲士英忽然失声嗟讶,原来他已想起来一件事。

几年前他曾奉了七步追魂董元任的命令,在杭州城内一处屋宇中,要杀死一个人。

那个青年十分俊美,当时他觉得眼熟得很,却想不起来在那儿见过,现在,他可想起来了,那个美少年魏景元正是和眼前这个韦千里长得一模一样。

这个惊讶还不算厉害,最教他吃惊的是当日董香梅表示对那魏景元有情,曲士英虽是铁石心肠,到底因她求情之故,饶了他一命,仅仅把他点了“天残穴”,变得又聋又哑。如今他可联想起来,董香梅之对那魏景元有情,一定是因为他长得和韦千里一般模样。

记得昔年在榆树谷中,董香梅常常爱捉弄这个书呆子的韦千里为乐。也许在嬉玩之中,爱苗已种,是以见到魏景元,芳心不克自持。

但也许当日的魏景元便是这个韦千里,当日是因为那魏景元面目眉宇间没有流露出怯懦之色,因此他一时想不起来。而目前这个韦千里,不也是挺英俊潇洒么?那有一丝当年的怯懦味道?

“我可以回答你。”小阎罗曲士英强自忍住满腔妒火。这种妒火足以毁灭整个世界。但他却明白如今硬干一定不成,那三危老樵金莫邪的武功果真宇内无敌,自己根本测不透人家的招数,尤其最后那一掌,这韦千里是不知已练成甚么武功,居然臂坚如钢,这的确是震骇天下的一桩绝艺。因此,他唯有采取阴谋毙敌的办法:“我可以回答你,不过……我先问你一句。你可曾在杭州城住过?”

这小阎罗曲士英心中颇以韦千里不提这一笔旧帐为异。因此他必须弄个清楚,假如杭州城内不是他,那么可以证明董香梅果然对这个童年伴侣有了情感,故此后来便移到魏景元身上去。

韦千里摇头道:“没有,她现在在那里?”

小阎罗曲士英冷冷道:“我不知道,我这是刚从北京回来,我把她的未婚夫杀死了。”

韦千里暗中打个寒噤,忖道:“他的确对董香梅有情,会不会也来害我呢?”

曲士英霍地站起来,大声叫喊道:“我不须瞒你,我的确是爱她,你想怎样?”

韦千里想道:“这厮疯了……”口中道:“我并不怎样,不过问问罢了!”

“我现在正要寻她下落,那老家伙传令榆树庄手下的人说,碰上你也可以暂时放过,务须全力搜捕我和香梅两人,所以我急急要找她!”

“哦……”韦千里意味深长的哦一声,道:“那么你和她不是一道出走的了,你们为甚么要出走呢?”

“我为甚么要告诉你?”他警戒地注视着韦千里,但终于道:“她不愿意嫁给那家伙。而我呢,也因爱她而露出马脚。不过,我却想不到她也会逃走。否则我也不必费事跑一趟帝都,把那厮杀死……”

韦千里思忖一下,道:“你看她能不能逃得出榆树庄的耳目?”

曲士英不悦道:“这个你不必多管,我自会替她打算。”

韦千里耸耸肩,道:“好吧,那末我走我的路,你的骏马归我所有了吧?”

曲士英阴沉地点点头,过去把鞍后的包袱解下来,和韦千里对换了一匹。

两人打蹬上马,曲士英问道:“你这要上那儿去?”

韦千里没有立刻回答,歇了一下,道:“我要查一查董元任如今在甚么地方……”

“为甚么找他?”

“只要知道他在何处,我所找的人大概就有了下落。”

曲士英矍然动容,登时疑心韦千里这句话,意思是指董香梅的下落。事实上也有道理,董元任已离开了杭州,那么他所赴的地方,除了是他曲士英现身所在之处外,一定就是董香梅!

“听说他去了襄阳。”曲士英道:“但这消息不知确否?”

韦千里嗯一声,策马走出大道上,却不是向邯郸进发,反而向南而驰。曲士英紧紧追上来,他一脸尽是阴森森的笑容,但韦千里在前面,瞧不见他的表情。

“我和你一块走吧,你要找董元任,我较为容易查出来。”

韦千里道:“随便你吧,反正你不容易和董元任妥协来害我……”

两人走了老远一程,天已近午,他们便在一个镇甸歇下来打尖。饭后一出饭馆子门口,曲士英突然一跃两丈,把墙角后一个人兜心抓住。

那人登时双脚尽软,跪倒地上。韦千里牵马走来,听到曲士英那股冷酷无比的声音道:“要命的便乖乖的跟着我的马,出镇外我有话问你。”说完之后,也不征求那人同意与否,一迳放手,接过韦千里手中缰绳,跳上马去。韦千里忙也上马,心中已猜想到这人一定是榆树庄手下,正在窥看他和自己的行踪,却被这个魔头发觉。

两马当先缓缓出镇,那人果然害怕无比地跟出镇外,曲士英找处荒僻的地方,勒马跳下来。那人登时又双膝俱软,跪在他面前,连连叫道:“少庄主饶命,小人但凡知道的,都尽量说出来。”

曲士英阴阴一笑,道:“这样还可以,我先问你,榆树庄如今改了甚么记号?此镇是有分舵抑是恰好你路过此处?记着,如有一字虚言,我叫你挣扎哀号个十天八天才死得掉!”

那人叩头如捣蒜,道:“榆树庄的记号一律改为绣有卍字的酒帘,远远一望便晓得了。帘杆所指的方向,第三座屋子便是。老庄主已下令凡是江湖上有点名望的武林人,都给安上咱们往日的记号。但小的们可不明白是甚么意思……”

小阎罗曲士英道:“现在你晓得了,对么?”声音奇冷惊人,那人遍体发抖,几乎说不出话来。

韦千里道:“你先别怕,快回答少庄主的问话。”此言一出,自个儿突然感慨万端,想想现在居然安慰别人不必害怕,真是一桩奇迹。

那人抬头看看韦千里,又打个寒噤。曲士英笑道:“你认得他是韦千里么?嘿嘿,本来这功劳真不小,可惜你运气太背了,快说下去!”

“是……是……小的只有一人经过此镇……”

“哦,你是传讯的?”

“小的正是……老庄主已到了襄阳……”

“董姑娘呢?”韦千里忽然大声问:“她可是也在襄阳?”

小阎罗曲士英面容突然变得异常惨厉可怕,只因韦千里一再触发他的妒火,然而他又无可如何。

那人叩头道:“这个……小的可就不知道了!”

静寂了一会,那人满面流汗,浑身直抖,显然惊恐无比。要知曲士英在董元任未隐退之前,一向是掌刑责之职,握有生杀大权。而他为人天生冷血冰肠,常常杀人,是以榆树庄中之人,见到他比谁都要害怕些。

韦千里也觉得这一阵静默,有点肃杀难堪,正想开言。却听曲士英道:“姑念你将一切从实供出,因此免你惨死之罪……”

那人一听此言,叩头不已。韦千里却听出不妙,突然想起一事,立刻大声道:“曲士英且慢,我还有话问他!”

曲士英冷漠地摆摆手,着他询问。韦千里便道:“还有一个姓陈名进才的人,可曾被你们擒捉住?”

那人颤栗道:“没有,他逃出之后,至今小的没有得到他又被擒捕住的消息,不过小的只知道从这儿起往北的消息,其他地方都不知道。”

“唔,陈进才么?他不是早已脱离榆树庄的么?”曲士英居然还知道这个人,可见得他和董元任虽然不管庄中之事,其实却十分留意。

韦千里把救陈进才,杀死镇秦中的前事说了。曲士英显然没有甚么兴趣听他的话,待得他的话头一顿,便向地上那人道:“你惨死之罪虽免,但好死之罪难逃,我给你全尸以及毫无痛苦而死!”

冷酷的声音,真像是森罗殿中的阎罗王爷的宣判。那人叩头流血,极口大叫“饶命”。

曲士英回头瞪瞪韦千里,韦千里怕他看出自己往日的弱点,只好装出不在乎的样子。

他道:“这几天我憋得太难受了,杀个人来解闷,倒是很好的方法!可惜要留他全尸……”说到这里,突然回头道:“我有心放你逃命,无奈榆树庄规定,泄漏本庄秘密者,而又畏罪隐匿不报,须受尽三十六种毒刑而死。我谅你也没有替我们隐瞒行踪的胆子,只好杀你灭口了。”言罢,一脚踢去。

韦千里心中实在不忍,疾如闪电般扑下来,不去救那人,反而一掌劈向曲士英脑后。

曲士英突觉脑后风声,踢出之脚改为斜迈,闪开一旁。回头怒目而视,却见韦千里含笑望着他,道:“我怕来不及了,故此只好这样。”

那人叩头叩得血流满面,膝行过来,抱住韦千里双腿,直叫救命。

韦千里甩开他,过去向曲士英道:“刚才你有一句话,使我忽然出手拦住你……”他歇一下,也不知是那里来的灵机,继续侃侃而言道:“你说他绝不能为我们行踪保守秘密,但你敢不敢试一下?”

要知韦千里深知凡是榆树庄的人,都是死有余辜,大可任他死掉。二则他最怕自己露出怯懦的天性,那怕仅仅是近似怯懦,诸如仁慈,就常常令人误以为怯懦。有这两桩缘故,是以他没有早点拦阻,但后来见那人的确可怜,便忍不住出手相拦。

曲士英倒没有想到他怯懦与否,冷冷道:“你这叫做妇人之仁,终必受害于这一点上。”他含有深意地诡笑一下,又道:“你既不信榆树庄的严刑峻法,不妨教你开一次眼界!”当下转身到那人面前,道:“你可明白韦千里的意思,你要是能替我们保守行踪的秘密,我们便放过你狗命,”

那人用衣袖抹抹面上的血汗,大声道:“小的……小的一定不泄漏半个字。”

韦千里想道:“我还得激他一下,才能教他决意不杀那厮。”于是大声道:“曲士英你别太迷信榆树庄的家法,现在你可以看看例证了!”

曲士英冷嘿一声,一脚把那人踢出半丈,道:“你记着自己的诺言,如敢不遵,嘿……”

不久,两人又驰出老远。韦千里等他的马上来,道:“我想来想去,那厮一定不敢泄漏咱们踪迹。”

小阎罗曲士英阴森森地笑道:“他们可以为咱们如碰上董元任,一定会被他擒住,因此他决不会因害怕我们而隐瞒不报。你不相信,前面就是开封府,一定有分舵。咱们一定比那厮快,入了开封,先找到分舵所在,然后半夜守伺,那厮必定随后赶来报告。然后在开封发出信鸽。”

韦千里想道:“刚才那厮乞命之时,情真词挚,难道不可相信么?我倒要查看个究竟才死心。”于是告诉曲士英道:“你说得十分有理,但我真个不能死心,假如今晚果然正如你之言,我可就服气了。”

曲士英忖道:“我何不跟他打赌,赢了就叫他干掉董元任,以后我才想法子把他暗杀掉?”这法子想得甚好,便向韦千里道:“你现在既不服气,咱们不妨赌一下。我赌他一定会急急报告,你敢不敢跟我赌?”

韦千里以为他赌银子,便道:“有甚么不敢的,咱们就赌一下好了。”

小阎罗曲士英暗喜,道:“若是我赢了,你得听我一个命令,我叫你干甚么你就干甚么。若是你赢了,想怎样你随便说好了!”

韦千里一愣,道:“不行,我以为你和我赌银子。”

曲士英诮声而笑,道:“银子?我们江湖人几时瞧得起银子?你不敢就拉倒,不必故意节外生枝。”

“也许是我不懂江湖规矩,因此被他见笑。”他想:“江湖人的确瞧不起银子,像他这种人,还不是遍地皆是银子?”这时不由得沉吟不决起来,耳听曲士英冷笑的声音,跟着蹄声更急,原来是他催马疾驰。须知韦千里一向没跟这种等级的魔头接触过,如今自己已挤上这一层,不得不极力想学得像些,是以这时脑筋有点迷糊,催马追将上去,大声道:“赌就赌吧,但你得先说明要我办甚么事?”

曲士英欢喜异常,但面上丝毫不露神色,答道:“你敢是已准备输给我?若果你这么没有信心,何不干脆别赌?”

韦千里哑口无言,奋然道:“好吧,咱们公平交易,你若输了,也得听我一个命令,不得反悔。”

小阎罗曲士英哈哈大笑,探身伸掌出来,韦千里也伸出手掌,两掌相击一下,发出清脆的声音。

夜色迷茫中,他们赶到开封府,曲士英地方甚熟,便带着韦千里到处找寻酒帘,果然在一条横街上,发现了这么一处。两人认准了杆尖所指方向的第三家,便策马投店,曲士英先去运功调养伤势,韦千里无所事事,便站在店门看看街上的行人。

他看呀看的,站了大半个时辰,心中一动,忖道:“我不如到北门等候,若果那厮换马不歇地赶来,这刻正好碰上,我便暗中把那厮收拾了,这一场赌赛我定赢无疑……”想罢大喜,迈步便走。

刚刚走了两三步,突然又停下来,皱眉想道:“不行,这个大魔头何等精明,若果运完功不见我,定然到北门寻找,我却拿甚么话回答呢?”

想了一会,顺脚而走,忽见一条巷子里,有挡卖水饺的,冷冷清清。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大踏步走过去,从囊中摸出一块银子,约摸有五两重,托在掌心。

他问道:“喂,掌柜的,你这个锅子值多少钱?我这块银子够赔的吧?”

那人一瞧,这敢情好,白花花一块银子,岂只一个锅,便把全个档摊买去都够。连忙点头道:“大爷是说笑么?小的这个锅子可不值钱。”

韦千里道:“你肯砸破它么?我给你这块银子。”

那买卖人一听,但怕这位少年公子因天气太冷而疯狂了,道:“大爷你怎么啦?”

韦千里哈哈一笑,把银子抛在他摊子上,发出一下沉重坚实的响声:“你把这口锅砸穿个洞,我的银子赔给你……”

那人一手取起银子,映眼白花花的,丝毫不假。登时道:“小的这就把锅子砸破……”说着,生怕对方后悔,赶紧拾起一块砖头,蹲下去往锅底一砸。哗啦啦流了一地汤水,还有刚下的饺子。

他一抬眼,那少年公子已没了踪迹,大吃一惊,以为碰上狐鬼之类,不由得喊声:“我的妈!”赶紧掏出那块银子端详,看看会不会变成砖石或者纸钱?

忽然冷风扑面,一只手伸过来,把他的银子攫走。这人失声骇叫,抬头一望,竟然又是那位少年公子。

原来韦千里在他砸破锅子之时,纵到巷外去瞧瞧动静,他的身法何等神速,真是来去无踪。这时攫过来那块银子,冷冷道:“这块银子还不完全是你的。”

那人吶吶道:“大……大爷,小的不敢要啦……”

“不要也不成。”韦千里道:“你仔细听着我的话,你现在立刻去换个新锅,再煮一锅汤水,以后若果有人来问,你记得回答说,有我这么一个人来过,因为锅破了,而你又是今晚第一次发市,是以苦苦恳求,把我留住等着吃。我的话听清楚没有?”

那人迷迷糊糊,连连点头。韦千里又道:“只要你照我的话回答,我再给你一块银子!”

“当”的一声,那块雪白的银子落在摊上,那人瞧瞧银子,暗中又叫了一声:“我的妈!”敢情那少年公子已经无影无踪。

韦千里布置好托词之后,便到北门等候,他可是出了北门,在大道旁一丛树影下等候。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忽听远处蹄声隐隐送入耳中。

这阵蹄声来得甚急,而且只有单骑,韦千里登时得意地微笑起来,忖道:“只要是那厮赶来,我就等如赢了,呀,我若赢了,要那魔头履行一项甚么命令呢?”

正在想时,那阵蹄声越来越近,十分清晰地传入耳中。眨眼间,只见两道黑影,滚滚而来。

韦千里为之大吃一惊,忖道:“怎的竟是两骑驰来,却只发出单骑的声音,难道那两匹马步伐如此整齐?”

再一转眼,他已瞧得清楚,更加为之一惊,敢情两条黑影并非两匹马,事实上果然只有一匹,只因有一个是用腿飞跑,傍马而驰,是以远远瞧见,就像两匹马似的。

他之所以大惊的缘故,并非那徒步飞驰的人,能够赶及奔马,却是因为这个徒步之人,身量奇高,比那坐在马上的人,尚要高出一个头有余。若是用尺去量,那人最少也有一丈之高。故此那人的两条腿,其长无比,稍一迈步,已等于平常人连跨三步之阔。

他吸一口气,忖道:“这人身量奇高,身法又极快,定然不是等闲之人,唉,此人和那胖龙厉七公,正好配上一对……”于是心生戒惧,暗暗吸一口气,屏息观望。

那一人一骑转瞬已经来得切近,他一味注意那个奇高之人,看清楚那高个子身量不算瘦,但因太高了,是以看来有如竖直的竹竿。

他的面容就如一个蟹壳似的,横眉阔嘴,鼻子扁塌,十分难看,从那一头银发上看来,这人并不年轻了。

眼光再一落在马上之人,不由得微微一怔,原来那人一身斯文装扮,面白如玉,眉长鼻挺,目如朗星,真是好一表风流倜傥的相貌。特别是眉宇间威气凛凛,教人心生敬畏。

这两人对比之下,益令人觉得相去太远。不过那位俊俏书生头上梳一条辫子,却也已是银白色,是以可知他年纪也甚老了。

韦千里奇诧无比,想道:“他们起码都有六七十岁了,但光看面容,都那么年轻,尤其那马上之人,面皮细润光滑,有如二十许人一样,真是一桩大大的奇事。”要知韦千里目力奇佳,夜间视物,有如白昼,是以看得如此真切清楚。

那一人一骑转瞬间便掠过去,一会儿便没入黑暗之中。韦千里真想跟着这两个奇怪的人,查查看他们是何来历,以及有甚么特异不凡的武功,可是又惦着那场赌赛,终于没有举步。

歇了不久,又有蹄声远远送入耳中,韦千里侧耳静听,不觉微露笑容,忖道:“这一骑必定是榆树庄手下的那厮了……”

等了片刻,那一骑渐来渐近,韦千里稍为挪出去,一边看着来骑,一面盘算如何下手之法。

那一骑来势极快,快速无比,那匹马虽然不凡,但此刻通体大汗,一望而知此马已用竭气力,再也不中用了。

倏然那马惊嘶一声,突然停住,动也不能动。

马上人不防有此一变,直从马背上翻个筋斗,摔在尘埃。那人疼得龇牙裂嘴,头也破了,满面血汗尘土,形状难看之极。忽见面前有一双腿,这厮心中闹鬼,惊叫一声,昏倒地上。

那人正是韦千里,此时一脚踢在那人背上穴道,那人立刻又回醒过来。

他抬起头来,光线朦胧中,仍然认得出是和曲士英同行的韦千里。这一惊非同小可,竟自浑身颤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韦千里冷冷道:“果然你这厮毫无信实,赶急来此报讯,可惜你这厮不够高明,连夜赶来,嘿……”

那人连饶命也叫不出来,只因他一滚跌马下时,忽然想到可能是那两个魔鬼在等候他。一个人纵然面厚心毒,但有时在情虚的情形下,也会无词可对。这厮便是因为自己不守诺言,赶来报讯,一旦被人家缉获,还有甚么话好说?

韦千里见他如此,益发知道自己没有冤枉他,恨恨一脚踢去,把那厮踢开两丈余,倒在草丛里,动也不动。但他回心一想,这样子不成,日后若泄漏出来,可能那曲士英会反要求自己履行赌约哩!当下走过去,加上一脚,那人翻个身,却反而睁大眼睛。

原来刚才韦千里并没有取他性命,只是把他踢飞,因此那厮摔得发昏闭气。

韦千里向他胁下点了一下,道:“这是我的独门点穴手法,天下无人能解,两个月后,你就得全身痉挛,不能动弹,那时候不但有人碰着你时,如被千刀万剑所刺,痛苦无比,即使不然,稍为有点风吹过,你也得奇疼难当。这样继续七日七夜方能死去……”

那人一听,差点儿又昏过去。要知像韦千里这等高手,的确是有此本领治人。是以那人岂能不相信?

韦千里冷冷嘿一声,又道:“现在就要靠你自己,希望能够脱离这个厄运。你仔细听着,在这两个月之内,你不得让榆树庄之人找到你的踪迹,否则我便不救你。反之,你如能设法躲藏两个月,就在那时的晚上此时,来此地等候我,我便替你解开穴道。”

那人登时忘了一切疼痛,起来叩头如捣蒜,道:“韦大爷你老千万开恩,两个月后一定要到这里来,小的这就设法躲起来。你老尽管可以查访,若果小的没有做到你老的吩咐,你老便不要再理会小的……”

韦千里暗中微笑一下,忖道:“我这个空城计唱得不错,他两个月后发现我的点穴不灵,一定要后悔。”当下重重哼一声,回身急奔而去。不久便回到客店,只见曲士英的房中,灯光明亮,他推门进去一瞧,曲士英早已起来,桌上还摆着一个大空碗。

他一见韦千里回来,便埋怨道:“你跑到那儿去了?我找也找不着。”

韦千里淡然道:“我见你运功调养,不好打扰,在门口站了许久,百无聊赖,肚子又饿,便顺脚走到那边。巷子里有个卖饺子的,大概是没生意,直来兜搭我。我肚子正饿,便随便坐下……”

曲士英疑惑地道:“吃饺子又用不着现成去种麦子,那有这么久的?”

“唉,说起来就可笑,那厮大概是好不容易招到客人,便十分慇勤,赶快下饺子,那知七搅八弄,那锅子打破了,流了一地汤水。我正要走开,那厮苦苦哀求我再等一会,也不知打那儿再弄一口锅子来,重新煮汤水,所以一直等到现在。”

曲士英道:“听着真是怪事,有这么笨手笨脚的买卖人,也有这么好脾气耐性的客人,才会有这么一段故事……”

韦千里怒道:“你这人奇怪,怎的甚么都表示怀疑?难道我的行动也值得你怀疑的?”

曲士英深深瞧他一眼,慢慢道:“假如你为了咱们的赌约,因而跑到大道上等候着,你说这种可能性难道没有么?”

韦千里为之失笑,肚中暗道:“不但有这可能性,而且我简直已做了那!”口中却道:“那有甚么办法,我根本没想到这回事上面去,错非你提醒我,我还不知你怀疑些甚么哩!”

曲士英似乎相信了,没有再说。韦千里忽然问道:“奇怪,你运完功之后,为甚么面色一点也没有改善?”

曲士英听了,面色一变,嘿然无语。韦千里忽然想起他的伤是自己所给打出来的,现在又提这一着,分明存心讽刺,怪不得曲士英面色登时变了,便连忙拉开话头,道:“你看咱们也该动身了吧?”

曲士英唔了一声,走出房门,突然停步道:“在咱们出发之前,先到你吃水饺的巷子看看……”

韦千里戛然道:“好,我带你去,免得日后耍赖有藉口。”肚中却暗暗发笑不已。

来到那条巷子里,其时已有几个客人。那卖饺子的忙得很。小阎罗曲士英拦住韦千里,道:“我自个儿过去就行。”

韦千里耸耸肩,停在巷口张望。曲士英走到摊子前,低头一看,地上果然湿了一大片,不远的墙角边还摆着一个破锅。

他这样张望,那卖饺子的抬头呼道:“大爷这边坐……”目光和小阎罗曲士英的一触,登时如同掉在冰窖里,怔了半天。定神时,那曲士英已转身走出巷子。

那小阎罗曲士英素知自己眼光有慑人心魂之力,这时见到那卖饺子的人如此情形,不由得心儿活动起来,忖道:“莫非那厮真怕我,是以不敢立刻赶来报告。看来韦千里的话并不假呢!”

不过他毫无着急之色,和韦千里一道走向榆树庄分舵之处。到了那里,两人四顾一下,并无行人,便施展轻功,晃眼间已落在屋内的天井中。不过这儿却是后院,是以无人发觉。韦千里跟着曲士英,掩至廊上。窗户间透出的灯光,照得两人身形毕露。但这两人脚下毫无声息,宛如两个幽灵,因此仍然没有出来张望。

他们找到隙孔,凑近去一瞧,只见里头是个厅子,灯光明亮,有四个人正在讨论些甚么。

两人用神一听,听到一个人道:“咱们虽然把那暗记解下,但仍然必需立刻离开此地。韦千里一个人的话,也许无法找到咱们。但有少庄主曲士英……”这人说到这里,突然停一下,似乎倒抽一口冷气,然后用奇异的眼色瞧瞧各人,又道:“有了他在一起,就保不定会不会寻上来了。”

另外一人道:“我赞成他的话,咱们立刻用信鸽传递消息给各处知道。同时立刻撤离此地……”

“可是咱们从那只信鸽得来的消息,有点奇怪呀!如若不确,咱们岂不将受老庄主重责?”其中一人抗议说。

韦千里听到这儿,倒抽一口冷气,忖道:“完蛋啦,敢情那厮已用信鸽传递消息……”

曲士英推推他,略一示意,便冷声大笑道:“你们既够机警,可惜迟了一步……”发话之时,拳掌一拍,面前那扇窗户立刻粉碎。

那四个人全部呆木得不会动。只因小阎罗曲士英的声威,以及他为人的狠辣,的的确确能够镇住榆树庄的人。

曲士英人随声起,飞入厅中,冷酷如魔鬼的眼光扫过四个人的面上,宛如一声雷响,又把这四人惊醒,登时一齐起立,四散退开。

那魔头动也不动,冷冷问道:“你们谁敢先动,我先宰了谁,以作榜样……”说完之后,四顾一眼,竟没有一个人敢移动。

韦千里在窗外瞧着,倒认得其中两个,往昔常在榆树庄中,一个姓姚名凯,一个姓秦名任重,这两人武艺都十分不错,当年在榆树庄中,地位仅次于黑蝙蝠秦历。是以被派出来的话,总能够独当一面,带管好多处分舵。

不过看他们刚才讨论的情形,其余两人,虽然未曾见过,亦可推想到地位不低,起码也可和这两人相比。以他们这四个人的地位,居然会齐集开封一地,事情便大可奇怪。同时以他们四个人的身手地位,一旦碰上小阎罗曲士英,也不敢动弹,宛如老鼠见猫,亦可以推想得到那曲士英的威势。

“你们四人何以会齐集此地?还有别的人没有?”曲士英问。

姚凯道:“少庄主请念昔年情分,手下开恩,我等知无不言就是。”

曲士英只哼了一声,没说可以,也没有表示不留情分的意思。

秦任重道:“不敢相瞒少庄主,目下榆树庄组织要大改变,是以各分舵之人,都集中在洛阳候命。现在派出来的,只是有限的数十个人,我们四人在开封府,主要并非对付少庄主你老,而是要迎接两个人,得到回音,再返襄阳覆命。”

“襄阳?”曲士英微露诧异,他竟不问他们来接何人,却追问道:“老庄主可是已在襄阳?到了多久?”

秦任重道:“小的等来时,老庄主尚在洛阳,但却等着小的们到襄阳回禀……”

曲士英寻思一下,便恢复了往昔冷酷的神情,慢慢地道:“我有心看在昔日情份上,放过了你们,可是……”

他突然停下来,厅中只听见那四人沉重急促的呼声。

“可是你们恪于庄规,势不能也不敢替我隐瞒行踪,对不?”他询问似的扫视四人一眼,只见那四人毫无表情,要知榆树庄庄规甚是严厉,真比一死还要难过好多倍。是以这四人心中虽欲生疑,却不敢贸然答允不泄他行踪之言。

“所以……你们不能怪我手辣了。”语声甫歇,突然一掌劈向斜右边的一人。动作捷如鬼魅,力量雄劲。那人举掌相迎,立刻惨叫一声,手腕折断。同时大概已伤了内脏,是以滚倒地上。

小阎罗曲士英一掌伤人之后,已纵过另一边,劲袭那秦任重。这时他阻塞在厅门那边,余下两人,都不敢向那边逃走,齐齐奔向后窗。

他们身手不慢,恰是一齐抢纵出窗。窗外的韦千里双掌齐发,但眼光一触那相熟的姚凯,心中微觉不忍,右掌便松下来。

和姚凯一齐推出窗门的另一个,刚刚出拳抵挡,但功力相去悬殊,惨叫一声,腕折胸塌,退飞回厅中。姚凯仅仅震得手腕麻木,但仍然抢过韦千里身旁,直纵上屋顶。

这时小阎罗曲士英已连发数掌,但听一声惨叫,那秦任重惨叫一声,登时身亡。

韦千里听到秦任重死前惨叫,心知那姚凯必定逃不掉曲士英的毒手,倒不如自己追上去,免得被他看轻。当下腾身一跃,电掣云飞般追将上去。

曲士英跃出来见到韦千里去追赶,便冷笑一声,悠然看看几个尸体,面上浮起满意的表情。

一会儿韦千里回来,曲士英道:“现在你没得好说了吧?我赢了你啦?”

韦千里无奈道:“好吧,你赢便是,你要我为你做件甚么事?”

他面上虽然不露声色,其实心中情绪波荡甚剧。因为对方可能会有令人十分叫绝的主意,那时自己下手固然为难,但不下手却又不可。

曲士英冷冷瞅住他,道:“我还未曾想到哩,等我慢慢考虑之后,才向你宣布,也许要你自刎给我,也许要你去杀一个人……”

韦千里一听大吃一惊,若他真要自己自杀,岂不糟糕,情急之下,想了想便辩道:“你不能叫我做些超乎我能力之事呀!”

曲士英冷笑道:“咱们赌的是绝对听对方一项命令。”

韦千里道:“话虽是这样说,但不超乎能力以外,这应该是惯例如此。”

曲士英见他这么说,大有死赖之意,好在自己还不一定要弄死他,便道:“好,就算惯例如此……”说了这一句,突然灵机一触,接着道:“但我岂不会命你跪在地上,背向着我。那时我一掌劈下,嘿,你逃得了命么?这样你总不能说超乎你的能力以外了吧?”

韦千里出了一身冷汗,无言可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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