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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苦海妖氛惊世骇俗,名山侠影化险为夷

峰顶上一片恬静安详的气氛,使得石轩中万虑俱消,胸中毫无罣碍。儿女私情,都遗落在山下扰攘人世中。

钟声一下一下地响着,石轩中直向乌木禅院走过去,忽听那钟声短促瘖哑地响一下,生似这个敲钟的大和尚,突然受到惊吓,故此破坏了这种宁谧出世的和谐。

石轩中微微一怔,停住脚步,但这时乌木禅院内一片寂然,再没有钟声传出来。现在他宁神细听,已听到禅院内似乎相当热闹,这使得他十分大惑不解。那乌木禅院既是峨嵋派赤阳子清修之地,怎会闹哄哄的?

忽然觉察身后有点风响,他头也不回,仍然悠闲地浏览景色。

那风响本在身后数丈远处,他听得出来是有人急奔疾纵时的衣襟带风之声。就在这眨眼间,一下轻微的足尖擦地声,已到了他身后。

石轩中大大诧怪起来,此人身手如此高明,一跃竟达四丈,已是武林中顶尖高手之辈,但脚下如何会发出声息?

但他仍然沉住气,并不回顾,一条人影从他身边擦过,迈步走向乌木禅院。这人一身灰白色宽袍,头上盘髻,足下穿的是一双草鞋,身量高高瘦瘦。这个身穿灰白宽袍,盘髻草鞋的瘦长子,走动时虽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迈,但每一步足足跨了两丈之远,是以速度惊人。

石轩中皱起剑眉,望着那人背影,正不知是什么路数,忽见那人突然回头,不由得吓了一跳。原来那人双颧高耸,面上无肉,只有一层皮紧紧绷住,眼眶深陷,牙齿突出唇外,一眼望去,简直像个骷髅骨头,仅仅比骷髅头多了一些头发。

这位一代大侠,也为之睁大眼睛,诧想道:“世上竟有这么可怖的活人么?看他脚下神速有如鬼魅,不知是什么路数?”

他一直目送那个怪人走入乌木禅院中,蓦地想将起来,这个怪人,怕是昔年的什么著名妖孽,曾经在赤阳子老前辈手下吃过亏,如今乃来找他麻烦。这么一想,便不肯冒失跟着那人走入乌木禅院。

片刻工夫,陆续有三个人经过石轩中身边,走入乌木禅院中。这三个人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但身体强健,脚下颇见功夫,不过比起早先那个怪人,便差上一大截。这三个老头子一身都包扎得十分伶俐,他们大概是赶时间,是以全都没有停步理会石轩中,仅仅回头瞧他一眼,石轩中在这个照面中,却已发觉这批人都面露凶横之色,分明不是善良之辈。

他想了一下,觉得还是快点进去,瞧瞧到底是一回什么事。纵然赤阳子或会因他擅闯而不悦,但最多赔个礼,便可无妨。

原来石轩中自从经过这数年闭关之后,已去掉昔年年少浮躁之性,凡事都谨慎周密地考虑到。江湖上规矩,凡发生这等凶杀之事,除非是受了某一方邀约,否则便不应参与。尤其像石轩中这么出名的人物,只一出现,总有一方以为他是应邀而至。

他决定之后,徐徐步入乌木禅院。这座禅院共有两进,第一进乃是一座宽大的佛堂,经过一方大天井,便是后一进。

佛堂中这时有不少人,石轩中眼睛何等锐利,一瞥之下,已看到早先那个怪人以及后至的三个老头,全在一边。

这一批人声势不小,大约有三十余人,全都和后来那三个老头一般装束,年岁也全在五六十岁左右。这三十多人乃是排队站好,分为三排。在这三排人的前面,那个怪人和另一个丰姿绰约的女人,一并坐在地上。地上两个大蒲团,一望而知乃是乌木禅院之物。

在这干人的对面,地上摆着四个蒲团,但只有三个和尚盘膝而坐。

首座的老和尚眉毛已经灰白,灰色僧袍罩体,在眉心处有一块拳头般大的血印。第二位和第三位都只有三四十岁,他们的修养功夫大大比不上那血印禅师,面上露出紧张沉凝之色。

石轩中走进来,大家都移目看他,却因没有人认识他,是以无人出言干涉。

石轩中眼光扫到天井,猛然为之一震,俊面上流露出惊怒交集的神色。

原来在天井中,有一座半丈高的钟楼。这座钟楼仅仅用几根大木钉搭成,故此全部一览无遗。在那口巨钟下面,一个和尚附身在木头上,右手还握着敲钟的绳子,却动也不动。敢情一支长达两尺半的三角锉,从这和尚后背心插进去,打前心突出来,深深没入木柱中。故此那个和尚倒挂在木柱上,没有坠跌下来。在和尚尸身边,另有一支三角钢锉,深深没入木柱中,只露出不及一尺的锉身。

石轩中这时就明白方才钟声倏哑,原来竟是这个缘故。其时那个灰白宽袍,有如骷髅的怪人未曾踏入乌木禅院,因此不会是他。凭这等手法功力,看来那批排队而立的老头,绝办不到。那么一定是那个坐在蒲团上的女人所为。

他下死劲地凝视那个女人,仅仅见到她的侧面,但这个侧面也等如看不见,因为她用一块青色的面幕,把面孔完全遮掩住,头上还用一条淡青色的丝巾,把头发完全包扎住。

她露在外面的一双手,直是欺霜赛雪,又白又嫩,石轩中急怒地忖道:“这双美丽的手,却胡乱杀人,连与世无争的和尚也弄得这般惨死,哼!美丽的外表,总难得有美丽的内心!”

现在所有的眼光都从他身上移开,石轩中看出那后到的三个壮汉在发抖。

血印禅师若无其事地半瞑法眼,端坐如山。

那骷髅头也似的怪人慢慢道:“本帮三十年来,第一次召集,迟到的人站出来!”他的声音阴沉如同鬼语,令人寒心。

那三个迟到的老头立刻走出去,转身向地上两人跪下,俯身伏首,动也不敢动。

那怪人又道:“按照帮规,比本帮主迟到的人,该当何罪?”

后面排列的人中,一个宏亮的嗓子应道:“罪该自己击碎天灵盖而死!”俯身跪伏的三人,立刻直起身躯。

石轩中忖道:“这三人难道如此服从么?我看总有一两个会设法逃的吧?”

念头尚未转完,那三个老头已一齐举掌,准备向自家天灵盖击下。

那女人尖声道:“且慢!”此言一出,那三人都停住动手,但因都是举掌在头顶,其状甚怪。

“今日首次召集,已有一个秃驴作为祭品,”那个女人尖声说:“故此死罪可免!”

那骷髅头也似的怪人哼了一声,道:“既然帮主说情,你们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减等处置!”

排列中两人应声而出,一个双手捧着一块红布,一个手持药瓶。

那持瓶的首先洒出一点药在红布上,然后躬身向地上坐着的两人道:“敢请两位帮主赐用刑。”

怪人和蒙面女人一齐颔首,那人便转行走到待罪的三人身边。石轩中猜测这是什么刑责,看起来倒像要用药把他们逐个熏过去似的。

正在猜疑中,只见那汉子倏然掣出一把明晃晃的利刀,飕地一挥,刀光过处,其中一人的左手已齐肘砍断。

他们的动作奇速,鲜血尚未喷涌,那个手捧红布的汉子,已经接上去,手中红布蒙在那人断臂上立刻扎好,跟着又取出第二条红布。

石轩中看得一阵悚然,敢情这种帮规竟是如此残酷。再一看排队鹄立的老头们,这才发觉竟有三四个四肢不全。相信一定是受过帮规处罚。

眨眼间三个都处置完毕,另有三人出来,把他们架回后面。那两名行刑之人也自归队,于是地上遗留下三条手臂与及斑斑血迹。

血印禅师倏然睁目朗声道:“善哉,善哉,你们竟敢以血腥杀孽,玷污佛门净地,果报就在眼前了!”

骷髅头似的怪人阴恻恻道:“住嘴,若论果报,本帮主和庞帮主,早就遭了报应,但如今已活过了九十岁,秃驴你那些因果报应的话,只好骗骗那些无知之辈!”

血印禅师面色一正,庄严地道:“不然,你们这种巧辩,只好对凡夫俗子来说。天地之理,至为奥妙,有善人亦必有恶人,盖恶人亦等如毒蛇猛兽之类,于人世有其用处,但不论为善为恶,均非天生,人人俱有慧根佛性,只在自蔽而已!为善则可以上邀天宠,福佑不绝。为恶则轮回不已,饱尝孽报。此中消息,细细参详,当可了悟。你们今日如放下屠刀,猛然悔悟,为时未晚。凶福祸吉,在此一念。”

蒙面女人娇滴滴笑道:“小和尚你懂得什么,居然说起法来!如今本帮主再问你一句,赤阳子老鬼何在?你如敢不回答,将如那厮般悬尸此处!”

血印禅师安详地道:“老衲已可以代表老禅师,有什么话,都可以冲着老衲说。莫看你们远在六十年前已经成名江湖,并称为苦海双妖,于四十年前组织了两元帮,以黑手印为记。但昔年时势,又不同于今日,你们这点道行,二次出山,也未必能够再次称雄呢!”

石轩中这时才恍然大悟,敢情这两个妖人,竟然是与师祖同辈,怪不得他怎样也想不出来。昔年曾听师父霞虚真人谈起过,说及鬼母冷婀果真厉害,竟没有正派能人可以制伏她。不似当年的两元帮,初时声势虽然浩大,由阴山苦海双妖费选和庞仁君两人创设,以黑手印为记号。但被峨嵋三老之一的赤阳子和武当的井真人连手制服,两元帮转眼间冰消瓦解。

这两个老妖如今年纪已在九旬以上,这样石轩中可就好奇心大盛,因为那庞仁君双手有如羊脂白玉,嫩滑异常,加上她的嗓音,使人觉得她好像只有十八九岁。那么到底在面幕后面,是个鸡皮鹤发的龙钟老妇的面庞呢?抑是果真十分年轻美丽。

这时那苦海双妖中的费选阴阴笑了一声,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秃驴,今日本帮主洗屠此院之后,加上一把无情火,烧为瓦砾,谅那老鬼不得不出头!”

血印禅师忽然喝道:“道慧不得妄动!”旁边坐着的和尚正要起身,被他喝止之后果然不敢违命起座。他却站起身来,道:“费选你这几句话不无道理,只要你们将老衲杀死,简直就不必费事,老禅师自会出头!”

蒙面女人肩头微动,身形直飞起来轻盈地站在血印禅师面前。这一手功夫,除非具有一甲子以上苦功,绝办不到!

血印禅师抄起僧袍,掖在腰间,又卷起衣袖,然后道:“庞仁君你可以动手了!”

庞仁君心中实在不敢太过轻视这个和尚,她可知道峨嵋派的绝顶功夫“三阳功”厉害无俦,真是无坚不摧,故此她不敢徒手相搏,以免吃亏,当下抽出兵器来,原来是两支三角钢锉,长仅两尺半。

在旁边的石轩中瞧瞧那两支三角锉,已看出正与插在钟架木柱上的两支相同。再留心一看,敢情那蒙面女人后腰处有一口革囊,还插着好几支三角钢锉。

血印禅师见她已抽出兵器,不敢怠慢,口中诵声佛号,后面已有一个年轻和尚,扛了一根禅杖,其粗如碗,通体漆黑。若是钢制实心的,最少也有七八十斤之重。

对峙着的两人,光是论起兵器,那女人已吃了亏。缘因是血印禅师使的非但是长兵器,份量复又沉重之极。所谓一力降十会,老和尚单凭力气,就得教那苦海双妖之一的庞仁君不能硬架。

两下阵势摆开,石轩中偷窥那骷髅头也似的怪人费选。但见他那副可怖的面庞上,竟没半点表情。

庞仁君冷冷道:“和尚你为何不进招?”

血印禅师和蔼地道:“庞帮主远来是客,老衲理该奉让!”

苦海双妖昔年著名心黑手辣,又快又狠。庞仁君冷笑道:“和尚说得有理,呔,看招!”但见她身随声起,其快绝伦地欺身踏将入去,两支三角钢锉犹如两条飞蛇,欻忽间已攻出两招四式。

血印禅师早已防及这一着,脚下施展出大腾挪法,身形横移了五尺之远。庞仁君招数登时完全落空,但老和尚并不放松,猛可挥杖砸去。

庞仁君不愧是昔年一等一的大魔头,就在招数落空之际,已自改变方向,双锉急攻而至。刚好对方一杖砸下,她娇滴滴喝叱一声,倏然左锉平举,架在头顶,身形软滑如蛇,直抢入血印禅师圈内,右锉光华一晃,分心刺去。

好个血印禅师降魔功夫也自精纯之极,见对方这一招攻守兼备,自家纵然一杖砸下去,能把对方左手钢锉砸坠尘埃,却因敌人身形已欺进来,不会受伤。但自家反而会躲不过对方右锉。

两害相权取其轻,老和尚表现出精纯功力,凝立如山的身形,突又横移两尺,手中禅杖原式砸下,但仅用一手,另一手撤回来护身。

“当”的一响,禅杖与钢锉相触,在这一刹那间,庞仁君的右手钢锉居然又横扫向血印禅师身上。血印禅师铁掌一拍一粘,将钢锉带出外门。

人影倏分,但见两人均无恙对峙,庞仁君冷笑道:“和尚果然有点门道!”

血印禅师道:“庞帮主腕力好强,老衲佩服!”

这两人以盖世武功,仅仅在一个照面间,便换了四五式之多,其中变化之精微,与及料敌应变之神速,的是上乘之极的身手。

那庞仁君刚才一锉横架禅杖下砸之势,其用意就是引诱对方不要放弃砸掉她兵器的机会。刚才若果血印禅师仍然双手持杖砸下,则她的钢锉势必跌坠尘埃中,但这一来,血印禅师准得挂彩,动辄尚有丧命之危。血印禅师料敌如神,及时撤回一掌护身,那砸下的一杖所以不收回,则是牵制对方不能继续进击。

以他们这等高手比武,稍一失机,吃对方招数使开,则将如长江大河,源源攻上来。纵然能够强自支持一千招,但这一千招必尽是捱打之局,这样危险太大,是以“先机”决不能失!

他们对语两句之后,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窥伺对方空挡,以便出手。但见他们忽然一齐转圈子,行动神速无比,直教旁观之人眼都看得花了。但一忽儿又齐齐缓慢下来,有如老牛举步,奇慢异常。

石轩中看得津津有味,这等高手比武,他不但生平罕曾得见,加上他本人功力已高,眼神奇锐。那两人的举手投足以及用意何在,全都猜得出来,故此比常人特别有味。他偷眼一觑那个费帮主费选,暗地一笑,忖道:“老魔头你终有沉不住气的时候哪!”原来那费选这刻已紧张地注视着场中形势。

石轩中只看了他一眼,又复移目到战场中,突听血印禅师龙吟地长啸一声,禅杖挥处,直砸过去。

霎时间杖化神龙,纵横挥霍,那大片杖风,直刮得屋瓦也为之震动。庞仁君因被对方占了先手,变为被动之势,一味拆解,身形之巧快,两支钢锉招数之神奇,也足以使人叹为观止。

好不容易拆了一百多招,石轩中眼力何等高明,微微一笑,想道:“再打下去,那庞仁君必败无疑!血印禅师到底是峨嵋三老的唯一传人,已尽得赤阳子前辈释道两家降魔大法。否则单凭峨嵋的绝艺,只怕无法与这庞仁君争强!”

他本是偏帮血印禅师的人,这时见血印禅师居然占了赢面,便放下心,腾出时间去看看那费选。

但见费选面色发青,一双鬼眼骨碌碌直转,这般可怖形象,更在厉魄西门渐之上。石轩中暗自想道:“若然寻常人在晚上见到这厮,不为之吓破胆而死才怪哩!”

费选突然用秘语叽咕了几句,旁的人一概不懂。石轩中以为在教庞仁君应敌之方,没有放在心上。

在费选后面站立的三排老汉,这时突然有三个靠在边上的悄悄移动。他们六只眼睛并不望着战场,仅仅扫视着对面盘坐地上的两个和尚以及站在一旁的美公子石轩中。

那两个和尚全神注视着战场,面露紧张无比的神色。直到这时,他们还看不出本院主持大师血印和尚已占了赢面,是以十分紧张。

石轩中并不紧张,但场中兔起鹘落地酣斗着的两条人影,委实斗得激烈好看,是以他也全神观战,没有察看他们。

佛堂中杖风虎虎,震荡耳鼓,故此他们纵有声息,也难听到,何况他们脚下奇快奇稳。晃眼间已纵到对面去。费选大喝一声,倏然直扑场中,那三名老汉也同时动手。

登时佛堂内杀声大作,刀光剑影,交织成一片。原来不但那三个暗袭的老汉抡刀舞剑,直扑地上的两个和尚,便是那三排呆立如木鸡的老汉们,都一齐取出各式各样的称手兵器,散开四扑。

许多都向内一进扑去,那意思是仗着人多势众,把乌木禅院内所有的和尚都杀死。

血印禅师真料不到对方成名多年,居然有这么卑鄙的一着,急得大吼一声,道:“老衲和你们拚了!”喝声雷动中,他一根禅杖使尽威力,硬是拒住苦海双妖。

但听一声长啸,有如凤哕九天,清朗悦耳。啸声中一条人影,疾如飘风,撞入人群之中,登时倒了三个。跟着一溜剑光破空而起,径从人群上面飞射过去,欸然落在天井中,人影现身,赫然是一代大侠石轩中,他手中持着刚才夺来的一柄长剑,回身拦住众老汉的去路。

他这一手的是漂亮之极,苦海双妖不由得偷眼窥觑,血印禅师乘这空隙,抢占到一点上风,把两名老妖迫得后退数步。

但苦海双妖合作已惯,加上俱是一身盖世功夫,五招不到,便将血印禅师打得退回原地。看来不出五十招之内,他们连手必可将血印禅师杀死。

地上两个和尚已跳起来,刚才若非石轩中及时扑到,将那偷袭的三人打倒,他们虽有一身武功,但因全副心神贯注战场中,纵然不死,也必受重伤。这时跳了起来,齐齐拾起刀剑。回头一下,便不约而同地直扑向石轩中立处。他们这两位佛门高弟,全是慈悲为怀,讲究舍身为人。故此这刻都舍下主持大师的危难于不顾,先去驰援那位俊美潇洒的公子。

石轩中剑光一挥,蓦地涌起一道剑墙,寒气森森,直把蜂拥而至的老汉群迫得倒退不迭。

他放声长笑道:“魔崽子们卑鄙可耻,竟然用此手段,可惜心机都白费了!”

那两位大和尚已凌空跃到,见他神威凛凛,功力盖世,不由得都骇然而视。

石轩中道:“两位大师请把守此地,在下去援助血印大师……”言语尚未说完,眼光射处,已见血印禅师危急的情形,于是双足一顿,身剑合一,化成一道耀目剑虹,凌空电射过去。

费选猛可击出一掌,手掌漆黑如墨。同时之间,庞仁君双锉分道并进,攻势凌厉无比。

血印大师见形势太急,不暇再顾退路,奋起神威,抡杖一封。

对方两人功力加起来,何等沉重,血印禅师抵挡不住,蹬蹬蹬退了三步之多。这时只要对方齐齐攻上,血印禅师因身形方稳,定必无法招架,因而非伤亡不可!

这时石轩中驭剑飞到,人在空中,已大喝道:“妖孽们不得逞强,看剑!”

费选抬目一瞥,微微失色,极快地想道:“老夫活了这一把年纪,会过高人无数,但从未得见有人用剑用得如此神妙……”这念头一掠即过,掌上已运足全力,迎着石轩中疾击过去。

石轩中来势极急,但一到双方出招威力可及范围内,冲势蓦然一煞,剑尖一抖,洒出数点寒星,直取苦海双妖之首的费选。费选被他的神妙身法吓了一大惊,忙忙斜撤开去,一双黑漆漆的“天玄掌”连施三招,方始避过对方这一剑。

石轩中飘身落地,朗声一笑,倏又挥剑直取庞仁君,剑花朵朵涌出,精光耀眼。庞仁君见杖势既强,剑招更凶,迫不得已双锉撒手,分头猛击两人,身形也自暴退,与费选会合。

血印禅师已勾起无名火,挥杖一砸,那支钢锉笔直射回苦海双妖立足之处。风声呼呼,强劲无伦。那庞仁君不敢去接,怕接不住时更加丢人,只好闪开。

石轩中却挥剑一架一粘,把对方的三角钢锉粘在剑上。朗声长笑道:“久闻苦海双妖大名,敢情除了仗着人多之外,还弄了这一手弃械的绝活!”

费选阴沉地问道:“架梁者报上名来!”他这一问,使得血印禅师也为之暂时停手,敢情他也急于知道这位功力奇高的翩翩佳公子是什么人?

石轩中清朗地道:“区区石轩中,凑巧来到此间败坏了你们卑鄙毒计,却决不怕你们日后纠缠!”

苦海双妖闻名色变,细细端详这个俊美如玉树临风的年轻剑客。

血印禅师诵声佛号,道:“老衲已久仰大侠美名,想不到今日侠驾莅临,为山门解救此劫。可见因果微妙,当年若无崔老檀越一段前因,今日势必血染沙门!咄,你们两人如仍执迷不悟,终必难得善终!”

石轩中立刻接口道:“大师慈悲为怀,尚与这等恶人以自新之路,只恐他们久堕魔道,纵有善门,也无用处!”

费选眼珠一转,凶光四射,阴恻恻道:“住口,你们不必一吹一唱,这等话我们也有得出卖哩!石轩中你总算有点名望,今日架梁,倒不至于落个不自量之讥,如今咱们到外面打去,这儿有点施展不开!”

庞仁君一听,登时发出一声号令,那群蜂拥猛攻着拦住后院去路两位大和尚的老汉们,闻令都纷纷罢手,退将开来。

只见两名大和尚一身血迹,他们武功虽不错,怎奈对方都非等闲之辈,尤其是年纪都大,锻炼多年,功力不弱。故此两位大和尚都挂了彩,然而这群人负伤的更多。

血印禅师并不再事讥嘲,庄严地道:“好,咱们到外面再打一场,看看到底是邪不胜正,抑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站在天井中两个浑身血迹的和尚,其中之一倏然奋身跃起,落在钟架上。但见他挥泪将那个被钉死在木柱上的同门僵直的手移开,取回那条绳子,然后敲将起来。

他的面色在庄严中,隐隐流露出一种深邃无比的悲哀。身畔的伙伴撒手西归,自己也浑身血迹,魔氛未平,大难方兴未艾。于是这位沙门高僧,从悠扬的钟声中,抒发满腔悲绪。他并非对生命尘世有所留恋,而是为世人悲悯,也悲悯这些心怀怨愤不释的魔头,要知生命之来无人了了,纵然归去亦何所悲?但戕丧生命的人,即自作孽,为这等执迷的魔头,以及被戕害的世人,大和尚恻然不忍,是以悲悯无穷。

钟声一下接一下地响彻云霄,余音犹在群峦中飘绕。

佛堂中的人们鱼贯而出,首先是苦海双妖率领着手下一班人出了大门,跟着便轮到石轩中、血印禅师与及另一位负伤的和尚。

血印禅师合十当胸,诵声佛号,道:“石檀越英名盖世,今日有缘得开眼界,实在教人敬佩。”

石轩中躬身道:“大师切勿过谦,石某略效犬马之劳,也不过是助助大师声威而已!”

血印禅师见他人既俊美倜傥,武功超卓一时,偏生如此谦冲自牧,心中更是敬佩,便道:“石檀越前途无量,请!”

石轩中一侧身,道:“大师先请!”

血印禅师让之再三,见他执意不肯,只好当先出院。

外面的苦海双妖早已占住靠下山道那面的位置,这时已等得不耐烦,厉声喝道:“血印秃驴和石轩中可是怕死,不敢出来?”

血印禅师道行已深,闻言全不放在心头。石轩中见血印禅师不予置答,便也不则声。血印禅师暗中更对石轩中这种胸襟而倾倒。他们只有两人,洒步走到那干妖人对面。庞仁君娇滴滴地道:“石轩中你走过来一点。”

石轩中焉肯示怯,果真迈步过去,双目神光炯炯,凝望住那神秘的女人,生像要看透她的面幕。他意气轩昂地道:“庞仁君你可是想和我打第一场?”

庞仁君慢慢道:“也有这个意思,不过让我先看清楚一下,啧啧,小伙子长得真俊,待我来替你做个媒人,好么?”

此言一出,紧张的空气登时为之一缓。血印禅师心知石轩中一向甚是正派,料他一定受不了对方的调侃。他本是著名独行大盗出身,后来被赤阳子感化,放下屠刀。说到唇舌上的功夫,他本是一把老手。这时呵呵大笑道:“庞仁君你最初出道时,本以美貌著称,后来忽然戴起面幕,永不以真面目示人。如今看你双手,嫩白匀称,可以想到当年风姿,只不知面幕之后,是否能如双手般青春仍驻?”

石轩中听得张大嘴巴,暗暗惊奇这位佛门高僧,如何居然能说出这等佻薄的话来?

庞仁君突然用双手捧住脸庞,生像怕人把面幕揭开似的,尖叫道:“秃驴闭口,你敢向本帮主胡说八道?”

血印禅师微哂道:“别人怕你,老衲可不怕你这个帮主的头衔!”

费选凶睛一瞪,大声道:“秃驴休得贫嘴,你们要以二敌二,抑是一个对一个?”

这个骷髅也似的怪人,平生与庞仁君焦不离孟,只有他最了解庞仁君的脾气性格。这刻已知她被对方揭着最伤心的疮疤,是以变得语无伦次。因此他连忙岔开话题,以免庞仁君再受刺激。

石轩中聪明绝顶,看出破绽,但他为人忠厚,只微笑道:“庞仁君你何必多事饶舌,反遭难堪?这便是善恶一念所系,见微知着,如今放下屠刀,犹为未晚!”

庞仁君平生果真最怕人家提及她面貌之事,当时被血印禅师一说,怒火熊熊,直冲霄汉。这时听石轩中之言,竟然轻轻放过她的弱点,不予攻击,突然一阵感激,便不做声。

费选走出几步,点手道:“秃驴你过来,本帮主要教训教训你!”

血印禅师善目一睁,精光四射,大踏步走过去,口中朗声道:“老衲正想见识见识费选你的天玄掌有什么惊人之处?”话声一歇,健臂一挥,那根粗大禅杖飞开一丈,直直插在硬泥地中。

费选阴恻恻笑一下,那种皮动肉不动的笑容,看来毋宁似哭。整个人刹时笼罩在森森阴气之中。他的天玄掌在外门功夫中,乃属一绝,掌黑如漆,掌力凝练得有如实物,一尺以内,可以封架兵器。对方如被这股掌力击上,立刻闭穴而死。

血印禅师不用兵器,这一点暗中已吃了亏。两人盘旋了一个圈子,苦海双妖费选倏然进扑,左右手一齐击出,身法快速无比,这还不说,两手的招数更是诡奇莫测,虚虚实实,难以捉摸。

血印禅师全身骨节嘞嘞连响,单掌合十当胸,右掌横扫出去。这一招揉合佛道两家降魔之功,守得固然精严无比,攻势也自辛辣异常。

两人微微交错,已自移宫分开。倏又由分而合,稍稍一触,便又分开。这一触时间虽短,但这两位武林绝顶高手已换了三四招之多,端的变化精微,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石轩中立处离那庞仁君甚近,这时他一心一意注视战场,似乎对庞仁君毫不防范。

庞仁君暗忖自己的三角钢锉乃是暗器兵刃两用,假使趁他不防,忽然发出,同时又猛扑过去,拳脚交施,石轩中纵有一身武功,势难逃过偷袭之厄!

她想了又想,这个“偷袭”的念头虽然对她诱惑力甚大,但她总是觉得无法下手似的。这使得她自家也大感诧异,凝眸寻思,一时反倒忘了去看战场中的形势。

石轩中嘘了口气,放心地四顾,恰好和庞仁君目光相触,心中一动,忖道:“她虽已是近百岁的人,但那双眸子仍然那么明亮,有如一泓秋水,可见得她修为之功是多么深厚!啊,当她妙龄之时,相信一定非常美丽,艳名不虚。但何以她会用起面幕?如今不知丑陋成什么样子?”

他发觉她的眸子里,似乎闪动着喜意的光芒。不过石轩中可不肯相信,这两个老魔头的心毒手辣,早已著名,他非得时刻警惕不可。

血印禅师的掌风越来越强劲,五十招之后,简直如松涛鸣啸,四山摇荡。方圆两丈之内,砂石横溅,全都劲疾异常,足可伤人。石轩中更觉安心,心知血印禅师因无后顾之忧,是以已将绝技完全施展。他的掌力虽无“三阳功”那么奥妙厉害,但比之邪门功夫“天玄掌”,却犹胜一筹。

庞仁君身躯慢慢侧过去,借身形掩蔽,已取出一支三角钢锉在手中。

那两人又打了一百来招,但见沙石飞刮,人影纵横往来,其快如电,几乎分辨不出哪个是沙门高僧,哪个是世外老魔。

费选心中难过无比,想不到二次出世,重觅强敌寻仇,却连仇人的徒弟也干不过。歹念倏然泛涌起来,咬牙狞笑一下。

血印禅师越战越勇,今日可也是他自从皈依沙门之后,第二次恶战。第一次恶战是在碧鸡山余脉的一座树林中,为了救援火狐崔伟一命,曾与位居大内供奉的红亭散人剧斗一场。但那红亭散人比起现在的苦海双妖费选,还要逊了一筹。其时他在五十招以后,一掌将红亭散人震退丈半。红亭散人知他厉害,抱头而窜。血印禅师抱起火狐崔伟,急急忙忙回到天柱峰来,由赤阳子替他医治。不过因红亭散人的“红花指”毒功,厉害异常,是以崔伟终于失去一身武功,才拾回一命。红亭散人则以为火狐崔伟已死,回去向诸葛太真报告时,不但隐起血印禅师击退他一节,并且一口咬定火狐崔伟已死。红亭散人已被石轩中大闹宫禁时一剑杀死,这一点正是血印禅师佩服石轩中武功之处。

且说那费选堪堪落败,那张尽是嶙嶙白骨的面孔,更觉得可怖惊人。庞仁君忽地挥手将钢锉射出,直取血印禅师。

石轩中勃然大怒,厉声道:“庞仁君你真不要脸,竟然连招呼也不打一个!”

血印禅师虽然不曾受伤,但攻势一挫,反被费选抢到机会,招数绵绵使出,形势大变,反而危殆起来。

石轩中长剑一挥,宏声喝道:“庞仁君看剑!”喝完之后,等她拔了双锉在手,这才一式“江城梅花”,剑尖颤出五点寒光,疾攻过去。

一阵难堪的感觉掠过庞仁君心头,若不是她有面幕遮住,相信石轩中可以瞧见她面上红晕。要知今晚他们已明知输多赢少,故此商议好不择手段,胡来一气。谁知她偏偏碰上个正气凛然的美剑客,不知怎的,她但觉在石轩中面前不愿意露出狐狸尾巴。目下石轩中的一声“不要脸”,可就令她居然难堪起来。

她力贯双锉,蓦地一封,将石轩中攻势封住。口中娇滴滴道:“你别在口舌上称能,要打就打!”

石轩中应声“好”字,续使出“剑破三清”、“六龙驰驭”、“火树银花”、“风春雨雷”等绝招,剑光有如排空巨浪般涌去。这几招都是五十手大周天神剑中的绝招,石轩中剑上内力奇重,直把个名震一代的苦海双妖之一庞仁君,杀得娇喘可闻,招架吃力之甚。

石轩中剑势微挫,庞仁君两支三角钢锉有如暴风骤雨般反攻过来。迫得石轩中连退三步,猛可抖丹田大喝一声,剑招一变,施展出崆峒派称雄天下的佚传剑法“伏魔剑”,先是小九式,剑光矫健无比,立时挽回局势。

剑法续使下去,大九式源源使出来,每一招一式都是大开大阖,光明磊落。而他流露出那种诚敬的样子,令人相信他这片“精诚”所至之处,金石为开。

庞仁君大吃不消,兜圈退个不停,那边的费选恰好又开始走下坡,快要陷于捱打之局。

庞仁君一眼望见,暗吃一惊。这时等时分的确分神不得,只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石轩中猛然一喝,剑光卷入她门户之内。“锵”的一声微响,石轩中长剑尖光芒耀目,挑开她手中钢挫,分心刺入。

庞仁君疾忙骇退,已来不及,眼看对方剑尖已到了胸前,再也闪避不开。

在这万分危急之际,石轩中无故顿滞一下,庞仁君迅疾如风,退了开去,忽地与费选会合起来。她也没时间去细想敌人何以会剑下留情,匆匆与费选打个招呼,登时两人连手施展全身武学,威力顿时增加两倍。

血印禅师双拳难敌四掌,眨眼间已反胜为败,险象环生。

石轩中见苦海双妖连手后另有一套功夫,此进彼退,配合得十分神妙,又见血印禅师形势不妙,哪敢怠慢,弹剑长啸一声,身形破空而起。但见一道剑光,直飞到四丈之高,这才掉头下击,一泻千里,迅疾凌厉之极。

这一剑来得及时,血印禅师一掌劈开庞仁君钢锉后,趁她分心去对付由天而降的石轩中,便跃出圈子,将禅杖取在手中。回眸一瞥,只见石轩中剑法施展开,以一敌二,极尽精严奥妙之能事。特别是他的轻功几乎已能“蹑空驭虚”,是以有时乍眼看去,宛如站在空气中,进退自如地进击封拆。

血印禅师雄心勃发,振吭长啸一声,挥杖扑击过去。苦海双妖合作多年,配合得异常神妙,一进一退,俱有法度。石轩中剑法虽强,一时却也难他们不到。血印禅师这一出手,立收牵掣之效。特别是他那根粗禅杖,奇重无比,苦海双妖不论是庞仁君抑是费选碰上,也不敢硬架。

十招未到,石轩中已改变战略,仗着身法独步宇内,一味在空中盘旋进击,又快又辣。他的长剑出时,内力重比山岳,等闲一些称为高手的人,也难封架。苦海双妖虽强,却也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看看又战了八九回合,苦海双妖已大大不利。庞仁君偷眼瞥见费选那张尽是嶙嶙骨头的面上,汗光闪现。一阵偏激忿怒的情绪袭上她心头,使她蓦地下了决心,要施展出“碧血箭”魔功,好歹找个敌人来陪死。同时好教费选乘机逃生。

这“碧血箭”魔功,说来惨毒无比,乃是尽聚自己体内真力于口中,然后咬烂整条舌头,倏然喷出。敌人纵然有备,舞剑自卫。但饶你舞得风雨不透,这碧血箭仍能射透过去,与敌人同归于尽。即使对方功力极高,至多也不至于立刻死亡,但重伤却是免不了!

她的目标已择定空中的石轩中,等他一扑下来,便即施展。费选倏然发出暗号,但见那三列老汉们纷纷抡刀舞剑,扑将过来。

庞仁君心中惨笑一下,觉得费选居然会知她心意,因此发令教手下们上来帮忙,不无些微安慰。但自家苦练了数十年武功,却得到如此下场,未免太惨一点。

她转动念头之际,手中双锉不停,左封右击,旋转过去。这一招名为“貌合神离”,诡诈阴辣之甚。这时费选应该立刻使出“鹤立鸡群”之式,替她封住侧面门户,那样子便严密无缝,攻守兼备。

但费选突然化为“沙鸟独飞”之式,斜掠开去。庞仁君的妙招,登时破绽大露,陷于绝地。血印禅师和石轩中都看准破绽,夹攻而至。

庞仁君早准备好,银牙一咬,疼彻心脾,舌头已咬断了一大截。石轩中果然飘落在她面前,恰如她之所料。哪知这时脑后沉重无比的杖风已压下来。

她大吃一惊,目光到处,只见费选从手下人们的头上飞越出去,竟然由得自己陷在绝地,诱使敌人夹攻,乘机脱出圈子。

这一惊非同小可,比之敌人剑杖临身还要震动心弦些。她以天生比男性较强的女性直觉,在这瞬息间彻底了解这个行为的真意。那即是说,在她则不惜舍命拒敌,以救援数十年相聚在一起的费选。可是费选却在她舌头已咬下来之后,突然将她置于绝地为饵,自个儿逃命去了!这件事的意义十分深长耐人寻味,庞仁君在这瞬间已直觉出来,心弦哪能不为之大大震撼,竟连面前的剑光和脑后的杖风都给忘了。

她感觉自己正向着一个无底的悲哀深渊坠落下去,到底儿时才会触到实地,只有天才晓得。这数十年来,她一向以为费选对她用情之专,有如最初她容颜娇艳如花之时。远在她芳华三十余之时,她忽然戴一面幕,便开始了日夕独对费选一人的生涯。自从那时开始,在她的感觉中,费选永远是那么顺从温柔,日子可不算短促,数十年,一直如此。

庞仁君后来已认定费选用情之专,果然深挚伟大,完全不是系于她的容颜。可是……

她一直向悲哀的无底深渊下坠,这种心情,任何人都可以了解。她双腿一软,坐倒在地上。

现在的她,已非是武林中的高手,江湖上的魔头。仅仅是一个平凡的人,遭受了最深巨的情感打击,因此软弱绝望地坐倒在地上。她不晓得就在剑光及体,禅杖压脑的一瞬,石轩中忽然健腕一翻,剑光破空直起,突然将禅杖点得荡开去。

此刻肉体上的痛苦,远不能比拟她内心的悲哀。她之所以能够一直活下来,都是为了寻求一个答案,那便是她认为所谓“爱情”都是有条件的。在她而言,当年艳压一时的容颜,便是一项最重要的条件。但数十年以后,她已承认她的看法有了错误,至少在那丑怪如骷髅的费选不是如此。而她对着他的可怖的面貌,居然也生出了感情,可见得“爱情”偶然也可以没有条件。

但是在她准备证明她对费选的感情时(她一向十分秘密,只藏诸内心),费选却突然表露了他丑恶的内心……

四周的老汉们兀自抡刀舞剑,进攻石轩中和血印禅师两人。但他们如何能与这两位一时无两的高手相比,但见剑光杖影过处,刀飞剑折,人也东歪西倒。

石轩中倏然朗声大喝道:“你们的首领已经逃命去了,如若尚不知机,即速逃回改过做人,石某的剑可就不再留情了!”

他双目如电,神威凛凛,那些老头们一看形势果然不妙,登时相率呼啸逃走,刹时走得一乾二净。

血印禅师摇头慨叹道:“善哉,善哉,名山清净地,幸而尚未被血腥玷污……”

一言未毕,只听庞仁君哇的一声,口中喷出一股红光,将面幕喷飞,洒在地上猩红一片,原来是一大口鲜血。

血印禅师修为之功既深,眼光扫过地上鲜红血迹,与及庞仁君数十年未曾示人的脸部侧面,不由得双目圆睁,惊诧之情,抑制不住。

石轩中因在庞仁君背后,故而只看见她前面远及两丈处的一摊鲜血,不由得失声问道:“庞帮主你怎么啦?”

他们都是武林高手,故而已瞧见鲜血中嚼碎了的舌头,这才会大吃一惊。

庞仁君突然尖叫一声,凄厉而又模糊不清,跳起来往山下便跑。

血印禅师直念佛号,并不拦阻,石轩中怔了半晌,过去问道:“大师,那女魔头怎么啦?”

他尚有余悸地道:“她居然嚼碎了舌头,准备伤人,我佛慈悲,咱们总算躲过这一劫!”

石轩中道:“她打算以碧血箭魔功伤我么?但为什么又突然不发动呢?”

血印禅师茫然摇头,道:“老衲委实不知,恕难奉答。”

石轩中疑惑地苦苦寻思,忽然道:“我追上去问问她……”一言未毕,人已飞纵而去,声音随着身形,转瞬已杳。

他的脚步虽快,怎奈庞仁君已先走了好一会,因此他一直翻过四五座山岭,这才看见庞仁君袅娜的身影,在他前面的一座岭上。

石轩中赶紧追去,一跃六七丈,简直有如驭风飞行,迅疾得难以形容。

赶到他到达对面岭上,只见庞仁君已奔下山谷中。她的袅娜的背影,看来十分动人。这时脚下踉踉跄跄,只在一瞥间,已数度倾跌。

石轩中朗声叫道:“庞帮主请留玉步,石某特地赶来请问一事……”

庞仁君头也不回,身形歪斜地奔入谷去。那座山谷甚是宽广,大概地气特暖,因此花卉争艳,芬芳迎人。一道小溪曲折萦回其间,溪岸柳阴夹垂,颇饶雅韵天趣。

石轩中追将入谷,只见庞仁君走到柳阴下,突然跪倒地上。他微微一怔,忖道:“她怎么啦,莫非有什么心事?抑是舌断难耐疼痛?”

在庞仁君左侧,乃是一块芊绵草地,阳光下反映出一片悦目的碧油油颜色。草地四周都是雅致的花树,前面一道清溪,流水淙淙。岸边垂柳柔软地随风飘拂,这片景色清幽之甚,看了教人俗虑为之全消。

石轩中见她不答,上半身缓缓的前倾去,终于伏在地上。他潇洒地走过去,温声道:“庞帮主可须石某略效微劳么?”

庞仁君伏在地上,面庞埋在那双欺霜赛雪般的手背上,动也不动。

石轩中又问道:“石某此来,仅想知道庞帮主既练有碧血箭魔功,何以突然不对石某施展?”

她仍不回答抬头,石轩中老大没趣,便道:“既然庞帮主不愿作答,石某只好告退。”

庞仁君突然哼了一声,缓慢地抬起头来,先用手背揩拭嘴边的血迹,然后直起上半身。

石轩中走过去,绕到她面前,眼光到处,正好看见了她的面庞,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在他心中第一个疑案,便是关于这位女魔头的容颜究竟如何,现在已有了确切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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