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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昆仑奇技龙飞绝壑

和阗河平稳地流着,悠悠的绿水在残夏的阳光下,映出闪烁碎光。

上游分为两支,东面的一支名叫玉龙哈什河,这儿的河水并没有那么安静,因为地势已变得十分崎岖陡峻,石滩处处,激起一片奔腾水声。

沿着玉龙哈什河再向上游走,便人了天下闻名的昆仑山的区域。

后山群峰中,玉龙峰屹立着,除了午日当空的短暂时候外,差不多老是在阴影中,故此亘古至今,阴森森地,劲冽的风不断吹刮,发出惨厉的号啸,更加添了绝岭穷崖与世隔绝的气氛。

近顶峰处一块突出的大石上,一个少年负手凝仁,淳朴阔大的面容上,闪动着不安的光芒。

他回转头望望峰顶,目光却被虬生在危崖鸟道的古松遮断,可是他仿佛能够瞧见峰顶侧面的一块巨岩旁边,有一所用磨盘大的方石筑成的小禅院,院内后堂中一张紫木榻上,一个老和尚盘膝阎目稳坐不动,雪白眉毛飘垂到脖子那么长,慈祥中流露出清古之气。

他禁不住耸耸肩头忖道:“白眉师伯为什么选中僻处玉龙峰上的龙隐禅院驻赐呢?

放着主峰那边偌大的丛林古刹不要,偏偏到这阴沉的地方,害得我每天跑这一趟……”

正跨步欲行,摹地一股极大的风声从半空压下,他听风辨位,已经发觉这半空掉下来的东西并非向他头顶落下,可是离他决不会多过半尺。

瞬息之间,他目光一闪,瞥见是一块大石,看来哪怕没有三百斤重,不暇思索因何坠下,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摹然抡掌横扫。

他的动作快到极点,但一点也不见得匆遽,而且在他一掌扫出后,柔和优美地收掌垂下那动作,显然和他淳朴的外貌有点不合。

被他一掌拍飞丈许的巨石,在岩下绝壑的云雾中,发出巨响。

他狐疑地瞅住崖坡,一声怪笑,人影闪处,风声飒然中眼前已站定一人,却是个身量高大的西藏喇嘛,带着一脸诡异的笑容。

那喇嘛道:“好快的身手和好强的掌力,你是昆仑门下的什么人?”他说的是藏语。

他也用流利的藏语答道:“我是……你呢?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跑到这儿……”

番僧摆摆手,截住他的话反洁道:“我的名字是章端巴,你听过没有?

好,你不知道,我的师父是智军大师,你总听过他的名头吧?”

他点头道:“听过,智军大师是后藏密宗的第一高手,谁不知道。”

章端巴不悦地纠正道:“是全藏第一高手,现在说说你自己。”

“我是昆仑正院首座普荷上人的俗家弟子钟荃。”

“哦,那么你不在昆仑正院,跑到这里干什么?”

钟荃禁不住皱皱眉头,不快地忖道:“我是昆仑弟子,难道到不得昆仑后山,倒劳驾你外人盘问?真是笑话。”

不过他素性忠厚,不会用针锋相对的话驳斥,平淡地道:“我没事到处走走,顺便参谒白眉师伯。”

“对了,白眉大和尚。”章端巴如有所获地道:“他有没有徒弟?”

钟荃勉强地摇摇头,算是答复,显然是不大情愿老是给这诡异的番僧问话。章端巴继续追问道:“那么他有没有教你功夫?”

钟荃这番只好点头,章端巴咧唇大笑一声,蓦然将大红僧袍的下襟抄起,掖在腰问。

凝眸盯了钟荃一眼,叫道:“我章端巴是萨迪派智军大师的传人,现在要和你,白眉大和尚的弟子比个高下,你小心点……”

话音未落,已自竖掌当胸,合十作礼,跟着要发招了。

钟荃连忙脚尖微微用力,身形便如行云流水般退后大半丈,一面摇手叫道:“住手,你是什么意思,我……”

章端巴也是脚下略略一动,身形已冲到钟荃面前,并不置答,呼地一掌推出。

钟荃知自己此时已站在悬崖边缘,下面便是万切深的绝壑,当下回掌护胸,以防敌人阴毒掌力,免致不知不觉受了内伤。

脚下纹丝不动,上半身忽地一缩,竟退开了两尺地方,敌人的毵毵巨掌,正好只打到胸前半尺之处。

章端巴猛然怪笑一声,那手掌五指箕张,化推为抓,手臂忽地暴长急伸,钟荃本以为敌人手已伸尽,够不着部位,哪知这番僧竟练就密宗奇功大手印,两臂能够互为消长,平白增加长度。

这一掌,钟荃退无可退,奋然大叱一声,护胸的双掌同时推出,啪地一响,章端巴闷哼半声,身形不稳,踉跄后退了大半丈。

钟荃力道使猛了,被对方反震一下,身形也向后退。他本站在悬崖边缘,这一退脚下已无实地可踏,眼看掉向万切绝壑之中。

在这险象环生中,钟荃还像十分闲暇地清啸一声,那声音活像寒潭龙吟,招云涌浪,双脚蓦然一蹬,身形便向悬崖外飞去。

章端巴刚好拿桩站稳,见他飞出崖外,禁不住暖地惊叫一声。

钟荃又是一声清啸,啸声中身躯一侧,双腿舒徐地伸直,但见他脚后稀薄的云气,随着他的脚伸长时,翻翻滚滚破碎消灭。

章端巴是后藏第一高手智军大师的传人,这时已看出端倪,还待定睛细察时,却见钟荃有如电光一闪,忽然斜飞回来,轻飘飘落在先前立足的悬崖边缘,分毫也没有差错。

他禁不住脱口赞道:“昆仑绝技震动天下,果然名不虚传。”

钟荃迈步走前数尺,怒声斥道:“你这厮好生歹毒,竟想这样害我性命,须知昆仑山不是你撤野的地方,你若说不出个理由,别想离开这玉龙峰。”

章端巴嘴唇动一下,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单掌当胸,双目凝视着钟荃,竟是全神戒备的神气。

钟荃不再搭话,跨步欺身,竖掌便砍,掌风锐利之极。章端巴试过他的掌力,不必再试,脚下微动,身形已倏然后退半丈。

钟荃嘿一声,改砍为推,身随掌走,迅疾如旋风一卷,已是进扑而至。

章端巴早有成算,俟得掌风压体,疾然用单足尖点地,庞大的身躯如陀螺般急转,钟荃的掌尖只差了黍米之微,没曾打着,而章端巴在急转之时,双掌先后发出,神速诡异无比。

钟荃心中微微惊惕,回时一撞,把敌人连发的两掌都破解了。

两人的身形由合而分,面对面峙视了好一会儿,蓦地同时发动攻势,由分而合,但见章端巴庞大的身形,衬住那身大红僧袍,矫健神速地回环抢攻,宛如一团大火焰,火舌乱吐。

钟荃面上含怒,也是力攻敌人,可是动作优雅,不显一丝火气,身形在熊熊火舌乱舞中满地流走,虽然神速已极,却使人感到一种舒徐的风度。

两个人都是正宗传人,身手之上乘俱是武林罕见,这时各自施展本门绝技,做那舍死忘生的拼斗,打到急处,连面目也看不清楚,只能从衣服颜色分辨出来,章端巴年纪比钟荃大上一倍有余,浸淫功深,火候大是不同,可是钟荃仍然应付裕如,招式变化之精妙,大出敌人意表,往往使对方有措手不及的危险。

章端巴气势雄壮,不住地吐气开声,叱咤得四山回响,钟荃则间或发出龙吟般的清啸,震越山林,峰鸣谷应,更加添了这场厮杀的声势。

他们都不曾注意到,在他们交手不久之后,一个人影已出现在危崖上。

崖上乌道旁边,有好几株古松虬生着,那人忽然凌空飞起,落在古松顶,就这样站在松针叶上,随着山风起伏不休,却非常平稳,宽大的僧袍被山风吹得飘飘飞舞,可是垂到须下的雪白眉毛,却纹丝不动,仿佛那些眉毛是白铁铸成,绝不会移动。

这人正是钟荃的师伯,昆仑派潜踪闭关多年的第一高手白眉和尚。他居高临下,俯眺这两人厮杀,面上渐渐露出笑容。

此刻钟荃并没有占到上风,仍是个平手局面。一直打了两个时辰,这里阳光本来便照射不到,现在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分,多了一层朦朦暮色,更加添了那种阴森灰黯的景象。章端巴叱喝之声变得更响亮急遽,显然为了战得太久,未能取胜而焦躁起来。

白眉和尚轻轻数动手中那串念珠,知道这场拼斗快要结束,因为他深知钟荃为人淳厚沉稳,忍耐的功夫极好,并且近年从自己处学得昆仑最具威力的元上心法云龙大八式,具有先后天正反相生的无穷妙用,不论是拳掌剑,都可以运用,神奥无比。

这昆仑心法他本人还是近二十年来才完全参悟,其奥妙可想而知,而钟荃所欠缺的不过是火候而已。

但从现在这一场厮斗中看来,敌人虽然功力火候俱比钟荃高出一筹,可是一来由于钟荃使出云龙大八式变化奥妙,使敌人无法寻得破绽,二来他又是天生神力过人,补了功力未纯之弊。

这时那番僧既然浮躁,自贻败象,正是钟荃的好机会。白眉老和尚暗中思忖一下,他知道这番僧的来历,甚至猜出来意,故此思忖着下手之法。

两个人影如兔起鹘落,龙飞凤舞,使人眼花缭乱。

忽听钟荃一声清啸,身形盘空而起,微一转折,复又闪电般下落,四肢并张,向章端巴当头罩下。

这一式正是云龙大八式中,最厉害的三天式之一,名唤“飞龙回天”,此刻正因番僧一时躁急,吃他反掌勾得脚步略浮,就在这顷刻之间,钟荃己离地悬空扑下,这一式变化无穷,只要找到敌隙,使用出来,敌人非死必伤,端的厉害无比。和起初时飞出崖外而又折回的“潜龙升天”,同是三天式之一.

章端巴败象已呈,瞥见敌人当头罩扑,发觉无论自己用什么招数,都无法破解敌人这一下煞手,心中大惊,手足元措。

白眉和尚在松顶上看得清楚,诵一声佛号,手扬处,那串念珠闪电飞出去。就当钟荃铁掌在番僧头上,欲落未落之际,那串念珠电急飞来,恰好套在手腕处,向下一扯。

章端巴岂是弱者,趁这丝毫空隙,其疾如风地滚身侧蹿,裂帛一声响处.虽然幸而逃过顶门一掌之厄,却躲不了钟荃罗网四布般的双腿,被他足尖挑处,把左肋下的红袍勾裂了一大幅。

钟荃一见腕上那串念珠,知道师伯驾到,真气沉处,身躯稳落地上,不再追赶。抬眼见白眉和尚直立在古松顶上,身形兀自随风起伏,连忙跪下行礼。

番僧章端巴也甚奇怪,瞧见白眉和尚站在松顶,便不再寻钟荃拼斗,合十躬身,恭谨地行了一礼。

然后仰头大声道:“小僧奉家师智军大师之命,特来玉龙峰参谒老和尚,面呈手书,无礼之处,请老和尚慈悲包涵。”

要知印度超岩一系,将量论传人藏土之后,至西藏发扬光大,便是小沙弥也通晓对札之学,训练得思想言语,都极有条理和利落,故此章端巴虽然看来粗豪,但出言成章,便是此故。

白眉和尚又诵一声佛号,在松顶上合十还礼,答道:“老衲与令师昔年一别,快要二十年了,承他不忘故人,老衲甚喜。荃儿,你领这位师兄到掸院来,却不得无礼。”

钟荃恭敬地垂手应了,转面向章端巴抱拳道:“适才小弟无礼冒犯,请师兄见谅。”

章端巴哈哈一笑道:“是我元礼在先,却不料昆仑高徒,身手真个不凡,令我好生惭愧。”

钟荃谦让句,便带领着他,一直向峰顶走去,这时古松顶上的白眉和尚,已经失去踪迹。

两个人展开脚步,倏忽间已越过危崖鸟道,到达峰顶。

只见峰侧一块极巨大的岩石旁边,建着一座禅院,前后两进,占地不多,禅院正门刻着四个大字,乃是“龙隐禅院”。

两人经过前堂,有两个和尚正在做晚课,经声梵呗,悠扬动听。

章端巴在佛前行礼,随着钟荃走向后进。

白眉和尚盘端坐在禅榻上,壁上已点起两盏油灯,照得这后堂甚是明亮。

章端巴上前再行过礼,然后从袍中掏出一束卷着的羊皮纸,双手递呈给白眉和尚。

白眉和尚命他落座,已有和尚捧茶过来,章端巴端茶喝着,钟荃在掸榻边垂手侍立,歇了片刻,白眉和尚已把智军大师的信看完,沉吟了一会儿,便道:“老衲深感令师盛意,既是两全其美之事,老衲自当尽力。如今天色这里离掸院只隔两座山峰,他们都是上乘身手,这点儿路程,虽然险陡处处,也碍不了施展,不久工夫,便来到昆仑山正院。

章端巴但觉眼界心境,同时旷爽,可并非因为面前宏大的寺院使他如此,而是周围那种气氛和景象,俨如从地狱走回人间,心中有着说不出的舒畅。

钟荃先去禀告正院首席普荷上人,又领章端巴谒见过,然后去用斋膳,之后,回到客房中安歇。

在房间里,章端巴舒服地躺在床上,那木床被他庞大的身躯压得吱吱直响。

他道:“我痴长几岁,姑且悟妄称呼你做师弟……”

钟荃连忙答道:“正该如此,师兄别跟小弟客气。”

章端巴见他说话的神情甚为诚恳,更加生出好感,呵呵笑道:“师弟真好,我说,你可知道我师父为何命我来此?”

钟荃摇摇头,章端巴又道:“我想你大概不会知道,因为说起来,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日已是残冬时分,你师伯白眉和尚忽然驾临我们萨迦寺,那时寺中主持虽不是我师父智军大师,但我们萨迦派中已公认他是第一高手。原来白眉和尚的来意是要借我们萨迎寺的镇寺宝剑去用,那时主持的锡心大师不答允,命我师父作护剑之战,即是说如我师父输了,才能借出宝剑。”

钟荃听出味道,精神百倍地倾耳听着,这时忍不住插口问道:“请问师兄,那是一柄什么宝剑呢?”

“这柄宝剑历史可说不出多久,光是在我们的萨迦寺,已近千年历史,这剑名叫五易剑,据说以中土道家的术语,便是玄武剑。

“据本寺金贝叶上记载,如果移动此剑,必有刀兵之祸,是故历代长老都不敢移动它一下。那年老主持锡心大师拿来研究剑鞘和剑身上字迹,不久便来了令师伯白眉和尚。

“我师父素知令师泊是昆仑第一高手,而昆仑又是四大剑派之首,情知不是好惹,但又奉令不得不动手。

“当时围观比斗的僧侣徒众,不下千人,将多还是闻风从别处赶来的。

我那时年纪还轻,不过二十多岁,一心以为师父必会打赢,暗中一问师父,哪知他只是担心地摇摇头,没有答话,于是我便留了神。

“比斗的时间是在第二天早上,地点在寺侧一个大沙坪上,那里早就挤满了人。为了双方都是佛门弟子,便决定徒手相搏,不用兵器。我师父开始时极为小心,尽量施展我们本派精妙武功,夹杂极厉害的大手印法,端的奥妙毒辣之极,围观的人,异口同声承认第一次见到萨迎派真正功夫,佩服得五体投地。

“令师怕却显得十分豫逸悠闲,一忽儿像神龙盘空,迅疾矫捷,一忽儿像蝶戏花丛,往来飘忽。两个人老是隔了两三尺发掌,掌上发出风声,外面的人都能够听到。

“这样足足打了一个上午,未分胜败。我师父越发谨慎,因为这件事关系本派声誉,而且还在千多双眼睛睽睽注视之下,若有闪失,真个无地自容了。令师伯似乎也觉得局势太严重,无论胜败,都难以和气收场,面上不时露出为难之色。一直又打到天黑,我师父忽然跳出圈子,白眉和尚立刻引吭大叫,说他们剧战了整天,仍然难分胜败,故此罢手不再比斗。

“白眉和尚匆匆离开了,我师父当时呆立不动,不知想些什么,到他忽然醒觉,命我一齐找寻白眉和尚时,已不见了影子。

“事后师父告诉我,其实他已连输了三招,正想认输,却亏得老和尚先招呼说在头里,保全了一世英名,也保存了萨迪派的威望。自从那件事发生后,我师父更加埋头苦研武功,一晃二十年,锡心大师圆寂归西,我师父接掌主持大位,便命我到这里投书,请白眉和尚去取剑,但必须另找一柄宝剑代替镇寺之用。

“而我在这二十年中,学到师父精研苦思的无常掌法乃是专为了自眉和尚那种身法创思出来,便暗中想找白眉老和尚的弟子较量一番,哪知道还是敌不过你奥妙无比的云龙大八式,你们昆仑这一套驰名天下的功夫,敢说是天下没有敌手。”

钟荃连忙谦逊,一方面也极为喜欢章端巴的爽直但白,推想到那智军大师必定也是公正不私的长者,心中十分钦佩,形于言表。

章端巴已认定他十分老实,知是真心钦佩之言,心怀也甚舒畅。

其实章端巴却不知道当年白眉和尚还未曾参透云龙大八式的奥妙,但功力火侯已达超凡人圣的地步,故此那时的身法和手法,还有许多破绽,仅凭功力见胜一筹。

及至后来参透了云龙大八式,传授给钟荃,真是奥妙无匹,章端巴的无常掌法,仍然无法克制,结果仍然败阵。

钟荃追问章端已知否白眉和尚借剑的用途,章端巴也不知道。两人融洽地谈说着,不觉已到二更时分,钟荃连忙辞别回房安歇。

一宿无话,翌晨钟荃照例先去谒见师父,进了方丈静室,只见当中坐着白眉和尚,左首是师父普荷上人,右边还有个面白鼻挺,剑眉虎目的中年和尚,认得是师叔大惠掸师,也是本门一流高手,连忙依次行礼。

普荷上人望了白眉和尚一眼,才慈祥地道:“荃儿,如今本派发生一件重要的事,必须你独力去担负,不知你是否有这种信心和毅力去担承?”

钟荃不假思索地答道:“只要师父有命,徒弟一定尽心尽力去做,绝不会畏艰怕难,请师父示下。”

普荷上人微微颔首,又看了白眉和尚一眼。

白眉和尚道:“三弟,你去外室陪智军大师的高足,这儿的事有我和二弟便够了。”

大惠禅师应了一声,离座走出静室。

普荷上人这才道:“荃儿你仔细听着,为师今天便要遣你下山,为本派争点面子。

你先到喀什葛尔,想法子买到存在波斯人那里的高王剑,之后转赴后藏萨迹寺谒见智军大师,换取那柄玄武剑。

“若是智军大师己解通剑上诀文,而又肯传授于你,则你可留居萨逸寺,练习剑术,由你自己融汇本门心法,创新取长。

“直到明年夏天,便须立刻动身入关,以便在中秋之夕,抵达江西南昌府东赐的百花洲,赴那天下四大剑派斗剑之会。若果智军大师没有命你留下.你便即速返回昆仑,以便由师伯传授。”

钟荃不禁听得呆了,正想询问一些话,却听师父继续道:“为师此时一发将四大剑派斗剑之会的事情告诉你,以免你狐疑不安,分了练剑的心。”

当下普荷上人续道:“这斗剑之会原因始于清朝雍正皇帝死后那一年,那时武林中许多心存明室的侠士,各自邀了各派名手,人京图事,到艰苦成事之后,忽然内哄起来,这是因为四大剑派,即是昆仑、峨嵋,武当,华山筹门下弟子,各自矜持本门剑术,便相约斗剑,决定盟主谁属。

“这件事一直酝酿了许多年,才由那些门下弟子私下举行,四派的长老并不大知道。

剑会过后,死伤厂十几人,各派都有,全部结下仇怨,各自回山禀报情形经过。这时武当的名手玄机子得知此事,他脾气最是乖僻,具名邀约各派长老,到百花洲正式剑会,要打出四大剑派的盟主来,那时距今二十年前,你师叔大惠那时仍是俗家子弟,跃然参加。

“这次剑会中四大剑派的人不多不少,只到了四个,那便是峨嵋名宿摩云剑客陆平,华山木女桑清,我们昆仑的铁手书生何涪,即是你师叔大惠掸师,以及武当的玄机子四人。

“比剑的人虽少,但闻风而来的武林人物,却不下数百人,直把百花洲都挤满了。

那晚正是中秋佳节,天上的明月和东湖周围的花灯,都被那冲霄剑气俺得失色……”

这一次斗剑,关系到二十年后的无尽恩怨,因此作者必须补叙一章。

原来在那天晚上,正是中秋佳节,南昌府城内,平空加添许多热闹,大大小小的旅馆客栈,都住满了人,僧道俗都有了,形形色色各自不同,但全系雄纠纠气昂昂之辈,一望而知是武林中人。

铁手书生何涪文制绘地踏着月色,走向东湖,但见家家户户都悬着彩灯,高烧香烛,还有满桌供着瓜果糕饼拜月果品。

他悠闲地走着,却发觉有不少人和他同路,心知那些人也是参观剑会的,不觉暗中微笑一下,十分自信地漫步而去。

来到东湖边,明亮的圆月光辉笼罩下,湖水宛如织结住极大一片银色光粼,使人有时错觉到以为可以从上面走过。

何涪放眼四望,只见沿岸都有人影,他当年奔走江湖,认识的人大多,为了免得客套寒暄,便沿着湖畔走去,打算找个僻静的地方渡湖。

大约走了半里远,忽见一艘小船正好解缆划出去,船上除了一个划船的,当中只坐着一个人。

此刻他已知道今晚人大多,找船渡湖到百花洲去,可不是件易事,连忙叫唤道:

“喂,那小船等一等……”一面加紧脚步,走到湖边。

只见那小船缓缓划出去,没有半声回答,铁手书生何涪鼻孔中哼一声,身形划空而起。

操桨的舟子回头瞥见,吃惊地啊了一声,声音未歇,何涪已稳稳落在船尾舟子身旁,那小船只微微下沉了少许,若是大意时,这少许的晃动也不能觉察。

船中坐着的人,虽听到舟子惊呼之声,但动也不动。在满湖银光掩映中,何涪瞧着那人背影,敢情那人是个女性,长长的头发,一直软软披垂到肩上。

他这时才知道舟子不理望他的缘故,人家一个堂客趁着月色游湖,当然不肯附载其他男客。

那舟子这时看清楚来人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那神情也不像要向他怪责寻事,便放了心。

搭讪道:“相公也是到百花洲去瞧热闹的么?今晚人多得紧,这位姑娘也是趁热闹去呢!”

船中的人蓦然扭转身躯,小船剧烈地摇晃一下,何涪本来站在船舷边。

这时猝不及防,连忙反手勾一下舟子的肩头,差点没掉向湖中,那舟子吃他借力一勾,站不稳脚,扑向船边。

那女人吃吃一笑,声音就像银铃般清脆好听,何涪这时把她看个清楚,不觉怔了一下,发作不得。

她没有看他,忽然收敛了笑容,严厉地斥道:“我早吩咐过你不要多嘴,什么后都别说,哼,莫非你以为姑娘说得出做不到么?”

那舟子哆嗦一下,没有做声。

何涪记得连这一次。一共遇见这美丽而奇怪的少女三次,第一次是在前两天的九宫山下大道上遇见,那时她骑着一匹白马,弛疆缓辔地跟在他的后面,走了大半天。他本是徒步而行,因此免不了三番四次回头去瞧这个耐心的骑士,凑巧的是每次扭头回顾之时,她也正好用那双锐利的俏眼盯着他。

铁手书生何涪虽然惯走江湖,见识极广,却也不敢和她对瞧,很快便回过头来。一直等到那匹白马不耐烦地长嘶,这才听得马蹄骤急之声,哗啦啦地卷过他身旁,他凝目看时,似乎看见她在烟尘中回头向他笑着,飘送来几声银铃也似的笑声。

他起先本被她跟得很不自在,觉得十分古怪,可是现在她飞驰而逝之后,蓦然像是少了件什么东西似的,一样觉得很不自在。

这种古怪的感觉一直到晚上投宿之时,才像碗晚的春光,在无法挽留的惋惜中悄悄地远逝。

到了昨天中午时分,他顺脚走向一家饭馆,踏进门时,正好看见她袅袅地走出来。

四目相投,她轻轻地笑一下,声音虽然很低,但仍然像银铃那般槽冷悦耳,他自己也不知怎地,立刻不好意思地垂下目光。

她一径擦过他走出门外,何涪蓦地转身,发愣地注视着她窈窕的背影。

只见她一直走到系马木栏处,那儿有几个汉子蹲坐在周围。

她走到那匹白马旁边,伸手温柔地抚摸那匹马的颈鬃,一个汉子大声道:“喝,好雄壮的马……”

又有人接嘴嚷道:“这雌儿可比马儿漂亮得多啦,我要是能够和她……”

她倏然回头向那些人瞥了一眼,几个汉子同时地张大嘴巴哈哈笑起来。

只听一下尖锐划凤的鞭声过处,两个坐得最近的汉子惨叫一声,掩面不迭,敢情面上已被丝鞭刻上一条血痕。

其余的人不但连丝鞭从何而来都不知道,甚至还来不及惊讶,那尖锐划风之声又响,另外两个汉子如响斯应,痛嗥一声掩面翻倒在地上。

铁手书生何涪看得一清二楚,暗中惊讶那少女身手之妙,大出人意料之外。

原来那少女被那些汉子调笑,发怒地扫一眼,在这瞬息之间,不知怎地猛一长身,摘下马鞍边挂着的细丝长鞭,抖腕抽扫出去,那鞭本挂在马鞍那边,故此那少女必须凌身附鞍才够得着,可是她的动作快得出奇,摘鞭抽扫和身形落地,几乎在同一时间内完成,怪不得那些被打的汉子连怎样挨打也不知道。

第二批人惨叫之后,其余两三个汉子吓得抱头滚倒在地上,那少女用快得出奇的动作收取丝鞭,解缰上马。

饭馆中的人听到叫声,刚刚离座想拥出门去瞧瞧什么事情,那少女已自一骑如飞,飘然远逝。

铁手书生何涪此刻忽然又涌上那种偶然如有所失的感觉,怅怅地望着路上飞扬未定的沙尘。忽然门外乱将起来,原来那四个被丝鞭抽着的家伙,敢情都因后脑府风穴受伤活不了,何涪挤过去看看,静静地走开了。

这两次相逢的记忆,是那么深刻和生动地印在脑中,活像红铁烙下的印,当他忽然发现了艇中人竟是她之时,禁不住又发愣地注视着她。

她没有看他,回身坐好,一直到靠岸时,何涪也不曾做声。

两个人一先一后地走上百花洲的岸地,铁手书生何涪仰面看看斜挂天边的圆月,忖道:“现在还未到时候,我且找个僻静的地方,练一会儿功再说一眼瞥见左面岸边,有几个小丘陵,上下都植着疏落的树木,在月色银辉之下,显得半暗半明,便向那边走去。

前面那少女本来直向洲中那片广场走去,那儿火光烛天,人声喧嘈之极。她踌躇了一下,掉转身躯,也向左面丘陵处走去。

这一折转,恰好和他走个并肩,她在月色下打量了他一眼,好像认出了他似地啊一声,何涪立刻扭转面看她一眼。

她道:“原来同船渡湖的人是你,那么我就放过你这一次。”

何涪受宠若惊,微笑一下,她又道:“那船夫的儿子得罪了我,被我点住穴道,后来船夫苦苦跪求我饶那厮一命,我一想也好,要他听我的命令,送我来百花洲,等回去时再解开那厮穴道。本来他刚才已犯了我的禁令,但既然是你,回头仍饶那厮一命便了。”

她歇了一下,又道:“你很喜欢武功么?怎的跑这远的路来看热闹?”

“你怎知我是看热闹的,不许是参加斗剑的么?”

她眼睛没有望他,答道:“当然我知道,那天我跟在你后面,看到你步冈之间的功夫,以及方才你纵上船来时船身震荡的感觉,你还未有资格参与争夺天下剑术盟主的宝位。”

铁手书生何涪暗中微笑一下,忖道:“我是真人不露相,你哪会知道我的底蕴,可是你眼力也自不凡。”

口中却说道:“那么姑娘是参与这次斗剑来的吧?”

那少女抬手摸摸背上的剑把垂穗,笑而不答,隔了一会儿才道:“我参加与否,你等会儿便可以知道。”

何涪想道:“据我所知,武当、峨嵋、华山三派中,除了华山的桑清是女住之外,再无其他女性的出类拔荤的高手。桑清自十年前在她本门较技夺得华山第一高手之位,如今也有三十五六岁,眼前这姑娘年纪不超过二十,说什么也不会是华山桑清。而且听说桑清乃异胎化成,面有青气,故有木女的外号,她的面可一点不青,这样她绝不会是桑清了,但她又是什么人呢?

如果不是桑清,怕不会胆大到参加比剑吧?”

这时已走过第一座丘陵,只听她嘻笑一声,拉了他一把,走上当中那个较高的丘顶,那儿有几株高高的柏树,错落围植,下面一块方丈大的伏牛石,上面看来十分平滑。

她道:“在这里坐慈一会儿是最好不过的了,又幽静又舒服,你说可是?”

他同意地嗯一声,随着她坐向石上,银色的月光从叶间洒照下来,把周围气氛感染得就像朦陇的梦境般。

她一坐下之后,四面一看,眼光便凝注在湖心,湖上粼粼的微波映起一片银光,宛如被张银色的大网温柔地笼罩住,使人泛起远离尘世的清净感觉。

她一直兀坐不动,微风温柔地吹拂起她的秀发。她仿佛坠人遥远飘渺的梦境中,又仿佛是为了现在的遇合和情景,勾起了她心底的惆怅遇思。

忽然她的眼眶中闪动着泪光。

何涪静默地瞧着她,在月光之下,她的雪白肌肤,更加添了那种神秘膝陇的味道。

他轻轻地叹息一声,自个儿茫然地摇摇头,仿佛想用这低微的叹息声音,和轻忽的动作,驱走他心头那种说不出的空虚滋味,那是被她的神情和泪光所引起的。

她缓缓转面看他,悄悄问道:“你也会感到寂寞么?”

这句问话,丝毫没有引起何涪突兀的感觉,因为他们在这瞬息之间,似乎已建立了某种默契,一种心灵上的了解。

何涪轻轻点头:“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她徐徐举袖拭去颊上的泪痕,然后又用优美的姿态,掠拢飘散的云发。

“我真的没有一个朋友……”她用银铃般的声音说:“啊,不,许多许多年前,有个人很关心我,虽然那时候,他的年纪比我还小了一点,但他的名头却大着哪!”

她微笑一下,又道:“可是,提起他干什么呢?我从来没有想起过他,纵然在最寂寞的时候……”

河涪瞧瞧她,但眼光很快又移开了。

她忽然站起来,伸手按在他的肩头上,温柔地道:“你不会像我这样的,因为你年轻,英俊,而且是男子汉……”

她的态度就像是个年长的姐姐,可是何涪面上有点儿发热,他真想低头吻在她那只白玉琢成般的纤手上。

忽然一阵响亮的人声,随风飘送过来,她侧耳听一下,便道:“大约是哪一派剑客进场的欢呼声,我得去啦!”

铁手书生何涪忽然隐隐感到可能在斗剑举行后,发生许多料不到的意外.

他急急道:“等一等,你……我几时可以再见到你?”

她收回玉手,凝目看了他片刻:“明天正午时分,在江干腾王阁见面。”

两人眼光相接,反而是何涪害羞避开。

她伸出手迅速而又温柔地拍拍他的肩膊,蓦然斜纵下丘,一掠数丈,转眼便失去影迹,可是那银铃般的笑声,仍然索回在他耳边。

他失魂落魄地呆立了一会儿,忽然双足一顿,身形宛如巨鸟盘空,划空飞起,向广场那边飞掠而去,只见前面十余丈有一条黑影神速地闪晃一下,瞬即没入广场中。

协乙中一动,显然那黑影不会是她,但谁有这么高明的身法?眨眼间已经到了广场边,场中高竖的火炬,照得周围十分明亮,他不再施展身法,缓步走过去,眼看场中糜集无数江湖豪客,东一堆西一堆地交谈讨论着,嗡嗡之声盈耳。

这百花洲很大,位处于东湖中,洲中央有一片细土广场,面积甚大,乃是南昌府李家私产。这李家一直是本府第一等富户,人丁极旺,全省无不知晓南昌李家的名头。那天下四大剑派中的武当玄机子,便是李家的人,只因自幼性憎乖僻,酷好武功,终于投入武当,做起道士来。他也的确是练武的坯子,把武当镇山的九宫剑法,练得出神人化,这时他不过三十多岁,但除了掌门黄鹤真人是公认的第一高手外,便得轮到他了。

这次由他代表武当,其中便有缘故。原来当他知道了四派门徒斗剑后,便往偈黄鹤真人,说出他要出面邀约举行斗剑之会,随即和黄鹤真人在室之中密谈了两个时辰,黄鹤真人刚出静室,就召集弟子公布同意他的建议。

因为黄鹤真人那时面色有异,甚至有点不悦之意,众人看在眼内,加以平日和玄机子一向有心病,于是,今晚比剑,竟没有人来替玄机子助威。不过玄机子俗家的人可来了不少。

在东首有一排长棚,都是李家的人和亲戚朋友。甫首另有一个四方形的大彩们,乃是给四大剑派的人坐用。

至于江湖上的朋友,全部不另款诗,一律站着参观,这也可见这次比剑的主持人玄机子的狂做和看不起江湖朋友的脾性。

这时南首的彩棚上,当中的靠背交椅坐着一个道人,面目尖削,双目炯炯有光,便是武当的玄机子。

左首一把交椅上,坐着一个年约五旬的汉子,何涪可认得他乃是峨嵋名手摩云剑客陆平,心中忖道:“这陆平年纪确不算大,却是峨嵋老一辈的剑客,出了名的气量偏狭,不能容物,只奇怪并不见其他峨嵋派人,难道他跟本门人闹别扭?我是因为两位师兄不履尘世,由得我来凑热闹,他莫非也和我一样广其实陆平为了辈分比当今掌门人一叶真人高了一辈,故此虽然一叶禁止本派参加剑会,他却不理会掌门之命,径自参加,峨嵋其他的人,因有掌门之命,自然都不肯赴会。

这南首彩棚中,只有这两人孤伶伶地坐着。

铁手书生何涪躲在人丛暗影中,正在踌躇要不要现身上棚,只见玄机子向摩云剑客陆平说了几句话,陆平点头站起来,走到棚边,向棚下举手,台下众人立刻一片静寂。

陆平清一清喉咙,慢条斯理地高声道:“这一次斗剑之会,本来只是武当、华山、昆仑、峨嵋四派之事,但既蒙各位朋友拾爱凑兴,倍加得宠,主人玄机子道兄,因为不擅言辞,特托陆某向武林各朋友致谢。”

他顿了一下,等棚下众人的声音平静后,再继续道:“如今斗剑时候已届,未见昆仑,华山两派高人驾到,若是声响后,仍不曾赶至,则作弃权,由我与玄机子道兄争盟主,这是当日玄机子道兄传柬邀约时注明的。比的地方就在这座棚上,大概这五丈方圆之地,已够施展,若认为不够的话,也可改在棚下之平地上,言尽于此,陆某告退了。”

棚下立刻升起一片嘈杂声,都是讨论昆仑、华山两派无人赴会之事。

只见一家丁装束的人,挽着一面金锣,走到棚角处站定,准备敲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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