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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心许旁骛折党众,情有独钟斯恨同

却说德贝勒把手中碎瓷片发出一半,便听到后窗有人负伤跌下之声。当下更不怠慢跟着将手中剩下的碎瓷片,向厅外打去。他用的是极上乘暗器手法,称为“蝴蝶飞”,那十余枚碎片,连串射出,走的是半弧形路线,宛似十余只小白蝶儿,连翩侧飞。

魔剑郑敖年纪虽轻,但身受两个绿林老魔传授功夫,眼力高人一等。一眼瞥见德贝勒伤了后窗党羽之后,又使出这种绝妙手法,去伤厅门外的党徒,知道他们必定挡不住,而且这些碎瓷看来平平无奇,斜飞而至,但只要用兵器一挡,便会借力生力,反而加急打中,只能侧拍而不能直挡。当下顾不得伤人,左手往回一抽,两道银光,交叉横飞,拦截那一串瓷片。

可是在这一刹那间,德贝勒已笑一声,手扬处,还有两块细片,劲袭郑敖本人。郑敖百忙中右手长剑一削。小阎罗屈军喝一声,纵身去夺外面的两柄短剑。

这一下,纵使魔剑郑敖有两心之术,却也手忙脚乱,因为小阎罗屈军这一扑,不必夺到短剑,只消捞住剑柄连腕的银丝,他的手掌不怕丝割,用力一扯时,他的手腕系着的皮套,必定吃不住劲,被他扯断,那样等于少了一个人作战。

魔剑郑敖啸一声,长剑外吐,身剑合一,疾如鬼魅,卷向小阎罗屈军。另外银光连闪。两柄短剑已收回来,连环袭攻德贝勒。他虽比屈军迟动身形,却比屈军更快,拦在头里。小阎罗屈军奋起神威,双拳一齐打出,拳风如山压到,使郑敖不暇攻人,回剑破解这股硬力。

厅外嗥叫一声,一个汉子已抛刀倒地,原来郑敖一对飞剑,只破去前面六七枚碎瓷,其余的来不及打落,便收剑拒敌。外面的党徒,哪里躲得开这种上乘暗器打法,惨嗥一声,便自倒地。另外未受伤那个,仓皇收刀,把那受伤汉子背起,越墙而走。

徐元盛缓过手,挥鞭扑来。德贝勒早已飞起一脚,从地上踢起那面琵琶,权充兵器,敌住两柄矫如游龙的飞剑。

魔剑郑敖锐气已折,知道只要德贝勒全力出击,自己必定抵挡他们不住,那时候可能走也不能。仗着两柄飞剑将德贝勒迫在丈许开外,此时逃走,尚有空隙,当下吼一声,右手长剑,踏步连环,将屈军迫开三四步,接着迅如脱兔,回剑一圈一荡,徐元盛叫一声,退了开去,敢情被他不知使个什么招数,一下削断了钢鞭。

名家交手,有隙即进,德贝勒却恁奇怪,并不进击。只见魔剑郑敖两柄飞剑收处,人影一闪,破空飞出厅外,划起一道银虹,小阎罗屈军让开身形,眼看他越墙而去,晃眼没有踪迹。

德贝勒向屈军道:“屈兄,这人门路怪异,身手极佳,尤其一心两用,等于两个人动手,威力更大。年纪又轻,是可用之材。”

小阎罗屈军知他动了爱才之念,便笑一下,点头不语。三人 走回席上,只见梁士伦面无人色,紧扯着于师爷。孙怀玉凝坐如故,神色不变。

于师爷问道:“大胆的贼人们走了么?咳,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公然行凶!他们是……”徐元盛答道:“他们是骷髅党的,于师爷可知道在峨嵋山发生之事?”于师爷摇头表示不知,于是徐元盛将前事说出,最后道:“幸亏三位仁兄顺道游览,同至此地,不然,怕不让贼人得手才怪哩!”于师爷小眼珠骨碌碌乱转,奸笑数声,德贝勒禁不住又皱眉头,忖道:“此人眼神不正,必有祸心,方才救了他的狗命,真是冤枉……”

于师爷忽见德贝勒有不悦之色,立刻道:“诸位身负绝技,杀退敌人,鄙人这儿代梁公子向各位道谢。待返武昌见到总督大人,必有重谢。方才徐师傅说起骷髅党,鄙人却知在数日前,省中捕着一名大盗,据云是骷髅党之首,名唤叶山,恐怕是为了此故,再三追掳梁公子!大概他们也知梁大人唯有公子一人,如能劫持公子,则或可使梁大人网开一面。其实梁大人执法不阿,铁面无私,这一层盗党们却没有深想,嘻……嘻……”他的话用两声奸笑结束。

这时,梁士伦哪里还有心思饮酒作乐!忙着将乐班伶妓等赶走,艳秋也悄然扶婢走了,孙怀玉不觉怅然若有所失。

这个晚上,屈军被梁士伦硬拉在一起,还有徐元盛,连于师爷共是四人一房。

翌日,众人起来,屈军告知孙、德两人,说那梁公子受了这么一惊,今晨竟然头重身软,发起烧来,已请大夫来诊治。

德贝勒笑道:“活该,活该,我们可省了许多厌烦。”小阎罗屈军道:“还有一桩,昨夜那于师爷悄悄离店,大半夜才回来,不知他弄什么鬼!”

孙怀玉道:“算了吧!你们别疑神疑鬼,昨夜里二爷对我说及此事,我却以为是自家多疑,那姓于虽是鬼头鬼脑,谅也不至于恩将仇报,陷害我们。而且害了我们,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德贝勒没有反驳他,道:“好吧,这事不提它。但我却想知道,何以骷髅党与他父子有这般深仇?据那于师爷说,数日前捕捉住骷髅党之首,可是远在十余日前,姓梁的已险险被盗党杀死,而早在峨嵋围攻之前,他们已有追踪之谋,故此骷髅党与梁家之仇,绝非因逮捕党首而惹起的!你们以为如何?”

小阎罗屈军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冤仇,可与我们无干呀,何必寻究呢?”

三人谈论着,本待到梁士伦房间一行,看看他病况如何,但德贝勒不愿意,况且那于师爷早上出去一趟,如今已回到房中,此人也是十分惹厌,当下便一同上街,散步解闷。

出得街上,只见客店四下都有兵勇把守,他们不管这些,一直走向市区繁华处,在一家茶馆中歇脚,顺便听听本城有什么新闻。

各自凝神去听隔壁桌子茶客的谈话,德贝勒首先笑道:“布华真个听话,哪知府今早便翻案追究郑家的陈年冤帐。”

“怪不得今早知府没来客店,向那梁公子请安哩!”孙怀玉接口道,“我还以为此人有点骨气,敢情是不能分身!这一案不知会扳倒哪些官儿?”

小阎罗屈军忽然在桌下用脚轻轻踹他们一下,待两人望他时,便努嘴示意。

德贝勒和孙怀玉的眼光先后瞟向那桌子,只见那桌共是三人,全是阔肩细腰的汉子,年纪都不过在二十六七之间,看他们的目光和动作,都是练家子模样,但显然甚是正派。

正对他们这面的一人,神情最是沉稳,俨是居长之人,只听他道:“……二弟你虽是我们这一伙最杰出之士,但切戒躁傲。你想,连师父他们也不敢贸然动手,要等师伯祖来会合,此事可想而知,是多么严重。”

那被叫做二弟的,只能看到侧面,但觉鼻梁挺直,面皮白皙,他只在彝孔中“嗯” 一声。

另一个背向他们的人,举杯道:“两位师兄请饮尽此杯,这里的酒试过了,小弟还要请师兄们到城西的长春居,尝试本城道地风味……”

当中那人举杯道:“余师弟数年不见,说话已大不相同,记得当年师叔与你来长沙时,你那时有名顽皮刁钻,师叔烦得很,要将你锁住,这些事还记得么?来,我们干这一杯一喂,二弟,你想什么心事?

被唤作二弟的矍然举杯,道:“我——想那石轩中……”他的话立刻被当中那人打断,示意他不可髙声谈论。这边德贝勒和孙怀玉等都禁不住悚然相望,德贝勒吸一口气瞑目端坐,原来他乃使出“天视地听”之法,査听隔桌低声谈论什么。

那二弟压低声音,继续道:“那石轩中既被鬼母打下悬崖,却忽然现身于此,而又让公门捕快逮住,使我十分不解,恐怕他不过是盗名欺世之辈,不会像传说中这般厉害吧?”

姓余的道:“二师兄你忘了么,姓石的是醉后杀人,才让公人逮住呀!我只奇怪为何风声一传出来,江湖便大为骚动,听说黑白两道,都有许多硬手奔聚武昌,对他有所图谋。”

称为二弟那白皙汉子倏然神往道:“我们荆楚一脉对他有什么图谋,我都不理。只要到时有机会跟他过过手,我愿足矣!”

中坐那人微微摇头,面上浮起不以为然之意,却没有说什么。姓余的道:“二师兄,听说你曾得猿长老青眼,传授他那猿公剑法,故此技艺高出同侪。但对那姓石的,却不可大意呢!”

他们谈论至此,中坐那人便提议离开,这边三人各各垂头,不去看他们,直到他们会账出门之后,孙怀玉问道:“他们后来说什么? 二爷?”

德贝勒便将他们的话复述一遍。小阎罗屈军在京中时,也曾闻石轩中力斗鬼母之事,故此三人都对此事十分有兴趣。德贝勒道:“本来我也不想到武昌去了,可是现在既有此事,却不得不去,好看看那石轩中究竟是怎样的汉子。”

屈军道:“即使我们去武昌,也不要歇在姓梁家里,省得有事麻烦,自家也图个方便舒畅——”

孙怀玉道:“他现在虽然有病,但决不会再耽在此地,吓破胆儿啦。我们且回去看看,若果他不能动身,我们便先走!”

当下三人同回客店。徐元盛迎住他们道:“几位兄台回来得太好了,梁公子和于师爷已先落船候驾,只等三位兄台一上船,便可启碇。”

小阎罗屈军道:“这一程要坐船么?我见水就头晕。”德贝勒拍拍他的肩膀道:“多坐几回,便会习惯。我们北方人大都怕水,其实坐船挺舒服的。”

他们除了随身衣服外,并无长物,因此屈军进房取了包袱之后,便一同向洞庭湖走去。途中德贝勒告知徐元盛,关于石轩中被捕入狱的消息。徐元盛大为震惊。

四人到了湖边,那儿已泊着一艘双桅大船,船首悬着湖广总督的官旗,徐元盛一眼望见,不以为然地道:“这旗挂不得,目下正是多事之秋,人也给吓病了,何必再事张扬?”一面说着,一面钻入舱中,梁公子和于师爷占住中舱,前舱是一众家丁,后舱留给他们四人。徐元盛将不要挂旗的意思告知于师爷。于师爷道:“徐师傅你大可放心,不要说有你们几位在船,有恃无恐,而且我还另有布置,沿途均有水师护航,不挂旗号,他们怎能知道。”

这话也是道理,徐元盛便不再说。这一程水路是穿过洞庭湖,经长江直下武昌,大约四五天时间便可以到了。因为得知四下有水师护送,众人都放下心,闲适地观赏湖景。

梁士伦并无甚么大病,只是浑身发软,便老是躺在舱中,其余的人,都走出舱外,天气峭寒,两岸平沙广碛,树木凋疏。这时正当冬春水落之际,故此迥非夏秋平洋浩瀚,一望无际的景象。四下芦苇水草遍布,河汊纵横。

于师爷打中舱出来,向他们道:“天色将近黄昏,方才已命人将酒食摆出船头,就像中午时一样,各位想不会反对,梁公子身体不适,着我向各位致失陪歉意——”

孙怀玉道:“鄙等承蒙错爱,殷殷款待,正以为无图报之方,公子何须客气,还请于先生转致微衷是幸。”

客气话讲完,于师爷指着洞庭湖道:“自从梁大人驻节湖广,此间素著的洞庭匪帮才告敛迹,水面从此太平,若是昔日,非结集整帮船只,也不敢从此经过呢。那洞庭帮盗首毒蛟林源,畏威怀德,不知敛迹何方,这都全仗梁大人官声卓著,严正不阿所致。”他一面说,一面偷觑孙怀玉和德贝勒的神色,果然察觉两人面上掠过轻蔑之容。

小阎罗屈军见他大赞梁大人的功绩,心中不耐,便岔开话头道:“徐兄,你可知于先生所说及那毒蛟林源的来历么?”

徐元盛答道:“在下也不太清楚,于先生在梁大人幕府中,掌管一切文案,恐怕比我知道得多!”

于师爷尖尖的头颅,摇晃了几下,才卖弄地道:“于某蒙梁大人炬眼赏识,所有机密,俱曾参与,关于湖湘水盗,官中俱有详细案底,于某至今尚能记得。这湖湘一带水寇,俱是毒蛟林源的手下,均听令于洞庭帮主,早先的帮主是一人外号跛丐的人,名字则案中没有记录。后来由林源充任,从此湖湘所有水寇,等于是洞庭支帮。这毒蛟林源闻得本领极大,能在水中伏上整个月,所有水盗都服他管束,势力极为浩大,直到梁大人上任,才以威德兼施手法,使毒蚊林源洗手伏匿……”他歇了一下,见众人没有什么反应,适好这时家人上酒饭,他便乘机住口。

这于师爷没有与他们一起用饭,径自回舱陪梁士伦。德贝勒松口气似的道:“不瞒徐兄说,小弟实在不太相信于师爷的话……”徐元盛见他对自己坦诚相告,不觉受宠若惊,道:“关于那毒蛟林源的来历,在下略曾听过,大概和于师爷说的差不多。他只漏了一点,便是毒蛟林源不但水底功夫极佳,而且陆地上也甚高明,前任洞庭湖帮主跛丐和他是结拜兄弟,那跛丐在湖湘扬名数十年,未曾受过挫败,连荆楚三太保也不敢招惹他。至于他们帮里怎样传位等瓜葛,在下便半点也不知了!”

小阎罗屈军点头道:“跛丐的名头,小弟也曾听过,而洞庭帮为患湖湘,十分猖獗,也有所闻,只奇怪何以忽然销声匿迹而已,怕是他自己吹嘘的吧?”

徐元盛笑一下,没有作声,德贝勒问道:“徐兄提起荆楚三太保乃是何派英雄?”

徐元盛道:“说起来他们是老辈英雄了,如今只有大太保樊城蔡澄健在,其余两位已经逝世。他如今是荆楚派唯一前辈,有如衡山派的猿长老,等闲不闻他的行踪音讯——”

“哦,荆楚派?”德贝勒猛然有悟,接着道:“早上在馆子里听到几位少年壮士,正是荆楚派的。他们要去武昌,语气中像是冲着石轩中而来的,嗳!这些江湖瓜葛,真是揽不清楚,乱无头绪。”

小阎罗屈军忍不住道:“我的爷你趁早别想江湖了,事情还多着呢!回京乃是上策——”

孙怀玉哈哈大笑,屈军又道:“这番已惹上了骷髅党,正是大姑娘做媒,自身难保,你还过问人家的事……”

德贝勒道:“反正你不会赞成我管闲事,而我呢,一件秽,两件也不过如是,故此屈兄你是临死打呵欠,白白多张一回嘴来劝我!”

孙怀玉更是拊掌大笑。饭后,四人还在船首眺望,数十只水师快船,缀在船尾,声威甚是雄壮,但更招起德孙两人不满,因为这种枉法遣使官军之风,可以想见平日所为,决不会循法守正。

孙怀玉暂时不管这些,倚舷眺望了好一会,大声吟道:“洞庭波浪渺无津,日日征帆送远人……”德贝勒笑道:“我们不久就回京哪,二弟何必起恋家之思?倒是……”他忽地笑容敛尽,愁结眉尖。孙怀玉知他触起心事,不由得将自己淡淡的怅绪抛开,忖道:“以兄长生世之尊,权势之隆,天下美女,何求而不得?却偏偏恋上草野中巾帼奇女,分明是不能求得之事,情之一字,令人不解至此,而我呢……”

他大力痰嗽一声,强笑道:“眼前这一片平洋光景,教为弟的不由得想起那首诗来,并非有什么感触!嗳,这首诗是谁作的呀? 好像还有段故事……怎么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德贝勒应声道:“是唐人陆龟蒙作的,据岚斋录云:唐张搏自湖州刺史移苏州,于堂前大植木兰花,当盛开时,燕郡中诗客,即席陚诗。陆龟蒙后至,张搏连酌浮白,于是龟蒙经醉,强执笔题两句云:洞庭波浪渺无津,日日征帆送远人。便颓然醉倒。张搏命他客续之,皆莫能详其意。既而龟蒙稍醒,振笔率其章曰: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原是此花身。遂为一时绝唱……”

孙怀玉恍然地道:“还是兄长博学强记,居然是岚斋录中一字不易地说出来,为弟万万不及——”

德贝勒嗤地轻笑,道:“我中了你的道儿啦,唉!但教我如何能不想她呢?……”原来德贝勒一时说漏了嘴,真个把故意原原本本搬出来。其实陆龟蒙在唐人中,诗名籍甚。孙怀玉学富五车,出入百家,哪里会忘掉这么普通的故事,所以德贝勒随即便发觉,孙怀玉其实是借此支开话题,好教他别再遐想伊人而已。

天色已晚,船上挂旗处,已换了一对大灯笼,灯笼上写着梁士伦父亲的官衔,悬在桅间,烛光辉煌,十分的威风。

他们在一处小湾中泊碇,那儿糜集许多船只,乃是经常往来船泊下碇的水湾。后面跟着的水师船先靠岸,清开一片地方,让这艘大官船停泊。

水湾中灯影万点,光华摇荡,乃是许多船上吊着的灯,倒映水中,无形中加多一倍,水波荡漾不住,而倒映的灯光也就摇摇不定。于是湾外一片黝黯,水天相接,而湾内则甚是光亮,语声橹声,响成一片。岸上有个小市集,此刻甚是热闹,那儿吃喝的地方有的是,杂货一应俱全,大概是往来的船只,都在这湾中歇站,所以有这热闹地方。

徐元盛若有所见,独个儿下船去了。剩下德贝勒三人,懒得上岸走动,便齐坐在船舷边,看这港湾风光。

小阎罗屈军首先道:“咦!那艘小船不是老是跟着我们走的么?现在那乘客露面了。”

余下两人循着方向瞧去,只见在水师规定的水面边缘,一只小船,抛锚不动。这时船头一个人盘膝坐着,身旁摆着一壶酒,一个酒杯,还有两个小果碟儿,不知其中盛着些什么下酒干果。

那小船和他们相距三四丈,那人的正面对着他们,灯光下隐约可见是个儒服少年,举止文雅,相貌秀逸。这时,他正举杯独酌,一眼瞥见大船上三人一同瞧着他,便将酒杯虚虚相敬让酒,那动作甚是洒脱。

德贝勒道:“光是看这书生外表,便值得相识结纳了……” 孙怀玉道:“小弟也有此意,我们何不请他过来相见?”屈军摇首接口道:“我的爷们,这艘船不是自家的官船,眼看着风波迭起,还是别招惹这些浪迹江湖的人为是,免得又要多费气力——” 孙怀玉笑道:“屈兄越来越怕麻烦,这么着,兄长,我们不会过去与他相见么?”

德贝勒道:“此法大妙,纵有事也惹不到这边来,屈兄你就待在大船上,我和二弟过去便了!”

当下两人坐言起行,立即唤过随船的一艘轻艇,命之划到那艘小船去。

转眼间,已到了那小船旁边,孙怀玉向那少年书生行礼道: “兄台好雅兴,渔火独酌,小弟等适见兄台不弃,举杯邀饮,故此冒昧过来相见——”

少年书生微笑道:“两位请上船来,小弟正有独酌无相亲之感,幸蒙不弃,喜何如之,请快上来……”

那船头地方不大,德贝勒和孙怀玉移过这边,也只好学他盘膝坐下。德贝勒命那轻艇先回,等会再来接他们,那舟子嗷然应了,双桨起处,径自冲波回转。

三人各报姓名,那少年书生自报姓褚,单名龄,并不说出身世,也不说出行踪何去。

起初虚虚泛泛地谈论着,却渐渐款洽,德贝勒和孙怀玉是满腹经纶的才子,自不必说,但那褚龄也是才华超妙,记闻广博。两杯酒落肚,酒意助长谈兴,一时俱忘却身在何处。

褚龄好像不曾料到,在那大官船上,竟会有这样风流儒雅的人物,不觉流露出倾心钦羡的样子,这神情使德、孙两人更为开怀,彼此畅论滔滔,古往今来,无所不及,真是兴髙采烈。可是,孙怀玉怎样也拂不掉心中一丝疑惑。老是暗忖道:“这位褚兄眉目如画,不但眸子黑白分明,泓如秋水,便那玉颊朱唇,竟是和绝色美女一般。而那一对斜飞入鬂的长眉,眉尖上常常凝住愁怨,虽然在兴致飞扬的谈话中,还是隐有不妥之意,真令我大惑不解了!”

德贝勒刚刚论完宋儒理学大致利弊,忽见徐元盛乘着小艇,划回大船去,便对孙怀玉道:“我们叨扰了褚兄美酒,也不知谈了多久,你看,徐元盛也已回来了!”

褚龄微咦一声,扭头去瞧,孙怀玉道:“酒逢知己千杯少,我们真个忘却时候不早,褚兄你认得徐君么?”

他转头一笑,道:“小弟哪会认得,我等谈笑正浓,两位兄台 !何以有归晚之言?”

孙怀玉和德贝勒两人陡觉眼前如百花盛放,他的笑容,使他们同时在心中浮起倾国倾城的感觉,禁不住一齐讶异,为何在男性笑容中,也有这种异样的感觉。褚龄的笑容很快便敛住,那一排细贝似的牙齿,又隐没在红唇之内。

他又道:“人们总是随缘遇合,铸情惹恨,便在这不可解的片刻……”他的声音中流露出极深刻的感触,不过他的眼光,远投向粼粼湖水上,似是借题发挥,道出心中抑郁。孙怀玉蓦然醒悟地深深注意着他。德贝勒一拍膝头,叹道:“褚兄所言极是,褚兄所言极是!这便是命运了!那种能够铭刻于心版的事情,在不知不觉中出现,却又悄悄逝去,求既不得,追亦莫及……”

孙怀玉默然无语,瞧着两人唏嘘的神情,忍不住忖道:“他们两个,原是伤心人别有怀抱,这些话可对了兄长的劲,再谈下去,两人不会抱头痛哭才怪呢,不如归去大船吧……”于是他不再征求德贝勒同意,径自向大船挥手,那儿屈军仍然倚在船舷,不住向这边眺望。这时,见到孙怀玉挥手,便也挥手回报。

不一会,一艘轻艇破浪划至,德贝勒和孙怀玉同向褚龄道别,下了轻艇。褚龄举手道:“今夕幸得和两位兄台相见,饱聆教益,自当永志不忘。今后若逢满江渔火,夜泊湖岸,独酌浮白,波光容与之际,两位清俊风度,定必逐梦而来……”

德贝勒喟然叹息,孙怀玉道:“人生何处不相逢,褚兄寄傲江湖,轻浪萍花,后会定必有期——”

语声渐遥,那轻艇倏忽间已划远。两人上了大船,徐元盛已从舱中出来,背上多了个包袱,一见三人聚在船边,便走将过来,面色十分沉重。小阎罗屈军微讶道:“徐兄,你——想离开么?”徐元盛点点头。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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