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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京华冠盖风波恶,草菅元凶侠义心

上章说到吕四娘使出精妙绝伦的越女剑法,身剑合一,在半空冲下来。

冷面魔僧车丕识得厉害,脚下如风,眨眼退了丈许,可是吕四娘虽然身在半空,仍能屈折飞回,但见剑气森森,紧追车丕身形,犹如闪电一掣,直罩而下。

车丕避无可避,寒云袖拂处,发出一股阴柔潜力,将敌人身形挡住一下,袖影中两只黑黝黝的鬼爪,倏然伸出,扣手腕,点咽喉。

吕四娘一击不中,觉得敌人发出那股潜力,不可忽视。这刻见鬼爪袭至,柳腰一扭,一式“风飏落花”,身形已落在侧面,她眼睛未转,手腕招处,刷的一剑划出,径削敌爪。

冷面魔僧车丕双爪一缩,叫道:“指甲削不得,你往别处招呼!”

他语声未歇,吕四娘柳眉倒立,剑发如风,如鸾翔凤舞,回旋抢攻,一连五六剑,把车丕迫得滴溜溜乱转,缓不住势子。

忽听那边雪山雕邓牧大吼一声,骂道:“好小辈,竟用暗器伤人,算是哪一门的人物!”

白泰官接声冷笑道:“跟你们这些无耻走狗,有什么可讲究的?”

原来雪山雕邓牧一截住白泰宫,立即施展绝艺,一柄精光闪闪的缅刀,使得像蛟龙出海,变化莫测,白泰官也自使出七星追魂剑法,堪堪敌住。

十余个照面过处,雪山雕邓牧真力陡增,使出天下刀法皆无的“粘”劲,这是因为他的缅刀软硬如意,因此独创出这种古怪的刀法。

白泰官倏觉手中七星宝剑,难以递出,因为一来对方刀法,忽软忽硬,绵绵而来,全无破绽可寻。二来敌人的刀光之中,突生极强引力,只要宝剑递出,便有招式用老之险,形势立判强弱,这正是因为白泰官内力造诣,比不上雪山雕邓牧之故。

白泰官陡生恶计,暗忖道:“这厮功力之强,不在淸宫好手之下,若能逞险除他,将来也少个强敌——”思忖间,更觉形迫势蹙。

雪山雕邓牧忽起好胜之心,想道:“方才江南诸子,只提及陇外双魔,还未识我雪山雕邓牧之名,这番若宰了姓白的,保管武林震惊——”

想到这里,又见白泰官势穷力竭,雄心益炽,豹眼一睁,蓦地挽个刀花,在白泰官剑光一撩之际,斜斜硬砸。刀剑一触,白泰官手中七星剑微微震开。雪山雕邓牧微嘿一声,化为“卞庄刺虎”之式,抢入剑影中,直刺敌人胸前。

白泰官努力一挣,大弯腰,斜插柳,避开致命一刺。头尚未抬起之时,倏然坐腰倒退两步,这一下变换方位,真出敌人意料之外。雪山雕邓牧低叱一声:“哪里走!”刀光立地跟踪卷来。白泰官左手一扬,那十余根早捏在手心的梅花针,激射而出。

雪山雕邓牧哪知他手心暗扣着梅花针,猝不及防,而且白泰官又不按江湖规矩,先行招呼,无声无息地便发出来。但见寒光如丝,丛射七窍前胸。急忙中猛然闭住全身穴道,挥刀急舞,饶他应变迅速,左右面颊已各中一根,胸前乳部也中了两枚。急得破口大骂,却见白泰官在这空隙中,左手已探囊摸了一下。

当下他已闭住穴道,那几枚梅花针虽然体积甚小,不易着力,但因相距太近,故此虽不致命,也自深钉入骨,疼痛至极。

但他仍未退却,挺刀扑去,霎忽间又和白泰官缠战在一起。这次他小心翼翼,防范白泰官再来一下,手下却用出全力,招招险狠毒辣。可是这样白泰官已缓过手来,成了势均力敌的局面。

力拒甘凤池的九指神魔褚莫邪,听到雪山雕邓牧怒骂之声,不觉暗自捉摸,再偷眼旁观冷面魔僧车丕时,只见他有点狼狈,直是招架时多,还手时少,心中不禁着忙。

猛又瞥见屋顶现出一条人影,当下念头一转,厉啸一声,飘忽如风,反击甘凤池。这一下舍命抢攻,果然使甘凤池稍稍一窒。九指神魔褚莫邪岂肯放过时机,虚拍一掌,腾身便退。

冷面魔僧车丕听到九指神魔褚莫邪败退的信号,也待抽身后退,却苦于吕四娘的越女剑法使将开来,四方八面,俱是剑尖闪指,宛如用利剑织成一片网罗。心中一急,眉头皱处,计上心头,情知今晚决不能全身而退,只好硬着头皮试一试!

这原是一瞬间之事,只见冷面魔僧车丕倏然吐气开声,双袖抖处,举直敲击。吕四娘冷冷笑一声,剑锋回旋一绞。

冷面魔僧车丕咬牙切齿,使出太阴掌力,运到袖上,只见双袖忽软,但并不垂下,依然直伸,剑袖如电光火石般一触,吕四娘陡觉潜力一抛,身形禁不住停顿一下,剑尖织成的网罗,立刻消散。

只见冷面魔僧车丕掉转头,夺路便逃,本是长垂的袍袖,此刻已齐指尖处截断,敢情是舍袖全身,解去此厄。

吕四娘压剑欲追,只听甘凤池大喝道:“上面是什么人?”她不由得止步闪眸,急扫屋背。只见一人兀然直立,手中刀光闪动。

那人大呼道:“是小侄陈登……”呼叫之间,身形已向下猛扑,长剑一领,截击后逃的冷面魔僧车丕。

甘凤池叫声“不好!”急急扑去,只见陈登身形如飞星疾泻,扑向车丕身形,车丕一肚子冤气嘶叫一声,鬼爪齐扬,扣剑抓人。

陈登在这瞬息之间,长剑斜转,用力一弹,正好和车丕一双鬼爪相触。冷面魔僧车丕使出太阴掌力,喝一声:“去你的!”

陈登同时也大喝一声,两人身形分处,冷面魔僧车丕方向不改,径自越墙而去。陈登却震开寻丈,脚尖探地,却站不稳,急急仗剑拄地,摇晃几下,方始站定。

和白泰官交手的雪山雕邓牧,虽不知九指神魔褚莫邪啸声乃是退却暗号,但他的对手较软,得以从容注意四下形势,见两人先后退时,早已紧逼两刀,拖刀便走。白泰官叱一声,左手扬处,又是一把梅花针丛射袭敌。

哪知雪山雕邓牧早防他这一着,使个狡猾,本想向右越墙逃走,但起初反而向左诈扑,候得叱声起时,倏然改变方向,身形有如大雕盘空,飞泻而逝。白泰官一把梅花针,全都落空。

甘凤池扑来时,陈登已经站稳,眼见车丕身形,在夜色沉沉中,一闪即逝,知道无法追赶,只好罢了。吕四娘的身形为了陈登出现之时,甘凤池大喝诘问,迟滞了一下,让敌人逃出剑下,这是想着那三个俱是武林响当当的角色,估量无法追截,也就停步。

四人一同回到厅中,白泰官额上微见汗渍,显然接战甚苦。甘凤池在桌边坐下,瞪了陈登一眼,问道:“你和元孝两人,自告奋勇,担起监视敌踪的责任,何以敌人来了这久工夫,你才忽然出现?元孝和马老汉呢?”

陈登急道:“师伯有所不知,那三人的确鬼门道甚多,小侄在屋背暗隅,目不转睛地盯着房中映出来的人影。直到三更时分,忖度师伯已在途中,便悄悄溜下屋去,故意将院子中看准了的一间空客房的门,弄出响声,然后诈做出来小解,步履沉重地经过他们房门,里面的灯火一径点亮着,映照出来的人影俯仰不定,像在倾谈得津津有味光景。小侄经过时,留神细听,但觉房中一片寂然。小侄一直走过,歇了片刻再走回来。人影仍然晃动,但悄无语声,小侄寻思了一会,大胆地从窗缝中偷看一下,哎!里面敢情没有真人,椅上摆着几个面目突兀的人形东西,自动地俯仰摇摆。小侄这时才知道受了这三个老贼愚弄,顾不得进房搜索,立即回身赶来,临走还嘱元孝弟小心看守,无论如何,不可露出身形。便匆匆赶回来。在屋顶忽见那假和尚逃走,便扑将下来……”

甘凤池微微摆手,命他停口,自己却道:“你先发暗号,才不会发生误会——”

吕四娘接口道:“正是这样,我听四哥一喝,身形不免挫顿一下,便让假和尚逃出剑下……”

陈登面上立刻涌起羞愧之色,吕四娘还想说下去,甘凤池截断她的话,道:“我刚刚赶到,听了五弟描述,方始发觉数贼的来历,若早到一步,便不必派你们去监守了。他们都是江湖上极厉害的魔头,方才你贾勇下扑,其实十分危险!幸而那个冷面魔僧车丕急于逃走,一双袍袖又被四妹削掉,加上你是无极派嫡传,彼此力量都近乎以柔取胜,才不致被他摔坏!若换了元孝,吃的亏便大啦!”

白泰官道:“与我交手那厮,刀法轻功俱臻精绝境地,可惜未问出来历!他被我打了几枚梅花针,想是闭住穴道,故此还能与我再斗,确是强敌……”

陈登歇了一刻,讪讪问道:“甘师伯,你可曾见到家师?”

甘凤池点点头,道:“见过了,你师父昨天回到京里来,带来好多消息……”他歇住口,环顾厅中一眼,发现贮藏旧物的室门微微开了一线,立起身来,走到那扇门前,蓦然打开,又走进去。一忽儿走出来,大声道:“原来一个老贼是从这处掩入的,我们得立刻离开此处,……咳,自从雍正自毁盟约,设计谋害我们; 我们又协力代师父淸理门户,大师兄了因埋骨华山之后,江南八侠变成江南七侠,实在呢,只剩下我们和周浔二哥四人了。连年奔窜伏匿,到处替人招祸,眼看如今这座宅院,又将没入宫中,允祯啊!我们与你仇深似海,誓难干休……”

他悲怆地说了几句话,那吕四娘念起国恨家仇,俏眼中闪耀出怨恨而锐利的光芒,横剑屈指,轻轻一弹,口中发出一声清啸,啸声里真有不胜古今情之慨!

甘凤池又道:“我们立刻收拾一下,离开此地,我还有好些话要告诉你们。方才略泄机密,让鹰爪们听去,数日后的大举,怕不易成事了!”

且不提江南诸侠的行踪,却说陇外双魔和雪山雕邓牧,各自逃出,回看没有人追赶,凑在一起,同返客店。

他们并没有注意到还有人在旁边窥探,各自心怀不忿地回到房中。冷面魔僧车丕收拾起椅上皮人,再看看断了一大截的袍袖,暗自生气。连忙脱掉,从小包袱中找出另外一件,换穿上身。

九指神魔褚莫邪却就着灯光,替雪山雕邓牧拔掉面颊上的梅花针。那针体积甚小,钉得又深,因此虽然颊上肉薄,却也不易拔出。恨得雪山雕邓牧不住低声咒骂。胸上还有两根,这两枚可难拔了,弄了好一会,终拔不出来。

褚莫邪道:“邓香主你别动气,最好是运内力逼它们出来一点儿,才有办法。”

雪山雕邓牧骂了数声,道:“只好这样了,否则真气一懈,闭不住穴道,让这针顺血攻心,死了才冤枉哪!不过……他们也许会来此!……”

九指神魔褚莫邪挥手道:“不会,他们都是黑人,哪敢来寻我们,若要来的话,这会子早就到了!邓香主好生静心运功为是!” 雪山雕邓牧苦笑一下,依言退到床上,盘膝运功。他乃是以多年锻炼的内功劲力,使胸部中针处的肌肉收缩,把针尾推露出肌肉的表层,然后才能设法拔出来!为了两枚梅花针,直折腾到天明,才弄了出来。三人各自盘膝调运真气,休息了个把时辰,便起来上路。

下午已到北京,从永定门进城,过了天坛,眼前一片繁盛热闹景象。

冷面魔僧车丕右顾左盼,似未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进城,不住呵呵地笑,忽然道:“我们此去找诸葛太真,不知在也不在,不如先寻个地方,放下牲口,再找个馆子,吃喝之后,慢慢去访他不迟!”

九指神魔褚莫邪和雪山雕邓牧俱都点头称是,他又呵呵笑道:“这好地方数十年未来过,比昔年更繁华了,我车老二越看越开心,更不想走啦!”

另外两人同声而笑,褚莫邪却晓得车丕真正心事,便凑趣道:“车老二,你大可开怀一醉,等会见到诸葛太真时,保管凭了昨儿听来的几句话,便教他诚心接纳我们三人!”

说话间,已走到正阳门大街,雪山雕邓牧矍然四顾,然后低声道:“怎么在天子脚下,还有这多鬼头鬼脑的闲人?”

冷面魔僧车丕道:“管他娘的,我们又不是守城的官儿,不理这本闲账!看,转过那边有座客店,我们到那儿去吧!”

三人折入一条大街,径奔车丕所说那间客店,招牌上写的是福安老店。其实装饰一新,大约是最近打扫重修,一点也没有老的味道。

他们要了一间上房,让伙计牵马去了,一同走出客店,却好在街口有间饭馆子,便顺脚进去。

这一顿饭,吃得甚为开心,昨夜的一肚子憋气,已抛向九霄云外。出了饭馆,三人全是酒气扑鼻脚步微浮!

依着车丕,还要到处溜逛。雪山雕邓牧道:“我想歇息一会,两位香主请便,恕我失陪!”九指神魔褚莫邪喝了不少酒,涌起倦意,也想回店休憩一会,拗不过冷面魔僧车丕死拖活拉,当下三人分作两拨,扬长去了。

雪山雕邓牧回到客店中,一个年轻的伙计,替他打开房门,他进得房,但觉口中干燥,拿起桌上茶壶,斟满一杯,却是冷茶。 心中一阵焦躁,回眼见那伙计还在门外,便大声呼叱,着他进来,道:“你们这店是什么规矩,拿冰冷的茶让客人喝?”

那伙计连忙去拿那茶壶,意思是立即去重泡一壶来。邓牧见他不答话,火起道:“好哇,大爷住店不给银子么?你敢瞧不起大爷,搬出这副嘴脸——”那伙计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发愣害怕地瞧着他。

雪山雕邓牧哼一声,眼光直扫在那伙计面上,只见此人年纪轻轻,眉目淸秀,乍看不似操这种贱役的人。那伙计嘴唇嗫嚅几下,终于没说出话来。他当下忽然气平了,挥手道:“去另泡一壶茶来吧!”声音回复温和。

隔了一会,那伙计已另泡一壶新茶,送进房来,雪山雕邓牧细看着他的动作和表情,待得他要退出去,便忍不住问道:“喂,你愁眉苦脸的,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呀?你叫什么名字?”

那伙计好像冷不防吃了一惊,睁着秀气的眼睛,呆瞪着他,一时不曾回答。邓牧皱眉道:“你倒是说话呀,莫不成是个哑子?”那伙计见他似无恶意,便艰涩地道:“小的姓李,贱字仲卿, 虽有心事,却不敢冒辱客官清听——”言谈举止之间,自然流露出文绉绉的气味。

雪山雕邓牧不悦地哼一声,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地喝着。李仲卿失措地呆了半晌,正想退出房去。邓牧倏然回头道:“看你昂藏七尺,却是这等婆妈气,是不是没银子用?”

李仲卿又吃一惊,但觉这老客人古怪得紧,期艾地答道:“是 ……的,不是……小可的意思是……不是完全为了银子——” 邓牧微微摇头,揶揄地哂笑一下,凝眸注视他,等他再说下去,但李仲卿却似无从说起,最后,叹口气道:“床头金尽,壮士无颜,小可也不知怎样说好——”

雪山雕邓牧放下茶杯,随手在囊中掏出一张银票,也没看这票子是多少数目,便放在桌上,自个儿和衣向床上倒下,倦怠地道:“你把银票拿去吧!”他张大嘴巴,打个呵欠,又模糊地道: “你也许是读过几年书,弄得这个不中用的样子——”

李仲卿迟疑一下,伸手拿起银票,一看之下,不觉愣住了。 歇了好半晌,他走到床边,伸手摇撼邓牧,大声道:“客官,客官,这是一千五百两的银票呀!”雪山雕邓牧眼睛微张,不耐烦道:“你真婆妈气,那是我给你的银票,决不会假……”

“可是……客官偌大的数目,小可岂能不明不白,无功受禄。”

“真是见鬼!”邓牧低咒一声,倏然坐起,狠狠瞪他一眼,打囊中另摸出一张庄票,跟他换转。李仲卿低头看时,又是结巴地道:“客官,这张更多啦,是……五千两的……”

“算了!快拿去使用,别噜里噜苏的!”

李仲卿一侧身,坐在床沿,凝眸思索,脸上流露出为难之色。这番轮到雪山雕邓牧有点诧异了,自思道:“这个书呆子,可透着特别,哪有怕银子太多的?怕花不完么?”

李仲卿忽然把银票还给他,然后拜谢道:“客官这番美意,小可深铭五内,只是小可实不能收下,大恩心领了!”

“吓!”雪山雕邓牧大声诧道,“你是什么意思?”李仲卿忙道:“客官有所不知,小可虽因生计所迫,操此贱役,但庭训甚严,偌大数目的银票持回家中,家慈必以为小可暗昧良心,作出无耻之行,或是拾遗昧金不报,徒生烦恼。如说客官相赠,家慈定不相信。再者小可心烦之事,并非全因贫寒之故——”

“有这样的事?”邓牧不觉瞠目,在他的一生中,所见所闻和所做的事,都是以强凌弱,巧取豪夺,哪曾见人有银子而不要的?他不信服地道:“真有这种事?好,我随你回去,替你作证,其余有什么困难,我邓某一力挡之,我们这就走!”

他一面起来,一面忖道:“这小子若是惺惺作态,故弄玄虚,不治他一生残废才怪呢!哪有怕母亲不相信银子来历,而推辞巨金之理?”那年头一两银子,贫苦人家已可支持半月口粮,五千两银子,等于发笔大财,无怪雪山雕邓牧这种人盗难以相信。

他和李仲卿一道走出店,他自己向掌柜的说,要李仲卿带他买些东西,故此不必多费唇舌。李仲卿敬重地带领着他,直走到城隍庙附近,折入一条胡同,尽头处一间残破屋子,连门上的木板也残得要钉补。李仲卿推门而入,叫道:“娘,儿子回来啦!”

雪山雕邓牧处处提防,紧蹑入屋,只见两丈方圆的屋子,摆着两张床铺,四壁萧条,光线有点暗淡,越发浮动起凄凉落拓的气氛。

一个四十余岁模样的妇人,蹲坐在地上纺纱,头上青丝泰半斑白,神态苍老。还有一个妙龄少女,坐在床上缝纫衣服。两人都一齐抬头,妇人啊了一声,停住纺纱小车,再看了他身后的邓牧,便站起身来,诧问道:“仲儿你怎么这时回家来了?那位先生是谁?”声音透出十分温和,听起来甚是舒服悦耳。

雪山雕邓牧不容李仲卿回答,抱拳道:“这位想是李老太太!邓某唐突过访,实有缘故。只因邓某投宿福安老店,见令郎怀有心事,意欲赠银相助——”他故意停口不说下去。

妇人面上堆上笑容,向他一福,道:“老先生高义,小妇人先行拜谢,只是……”她的眼睛转向李仲卿身上,继续道:“仲儿岂可如此无礼,乞求赐手相助,寒家确是贫苦,却决不敢领受大德, 并请先生恕宥小儿年少无知之罪,实为万幸!”她说完了,又万福 一下。

邓牧仍然不信,摸出五千两数额的银票,递给她道:“李老太不必怪责令郎,是邓某自愿如此,此处是五千两的银票,李老太收下使用……”

妇人立刻诧异地瞪着他,床上坐着那少女,也婷婷走过来,长得五官端正,眉清目秀,虽不算是美人,却另有可爱神情。尤其玉颊上两点梨涡,如果笑起来,必定更增妩媚。当下那妇人庄重地道:“寒家与先生素昧平生,忽然蒙赠巨金,实不敢领受,有负先生盛意,还请先生见谅!”

邓牧见她说得坚定庄重,不会是假,不禁呵呵一笑,道:“果真有此等事,我邓某真个输眼了!此番入京,总算长了见识……” 他自己对自己说话,余下的人,都不知他真意何指,只听他继续道:“这些银子,邓某并不放在心上,李老太不必推辞!再者,听令郎的口气,似乎另有为难之事,若老太见信,详细说出来,邓某必能代为解决。”他的话说得斩钉截铁,像似决无更改。容色之间,溢露出丈夫豪爽气概。

那少女相信和感激地叫一声“娘”,摇撼她母亲一下,却没有说什么话。

那妇人迟疑一下,女性心底纤弱的感情,使她愿意相信这个豪壮的男人,她软弱地叹一口气,垂下头,低声道:“仲儿你说吧!”李仲卿道:“寒家本是世代书香,先父迁居京城,不幸于数年前去世,家境日渐窘迫,终于栖居此处,小可则出操贱役,补助家计。贫寒迫人,潦倒如斯,倒也罢了。只是近半年来,舍妹蕊珠因接些针线活计,不时要出门走动,却被一个旗营统带看上了,屡次派人来说,要收舍妹为妾。家母与小可自然不肯,但又不敢得罪那人,日挨一日,眼看祸事临头。想要迁家逃避,但费用却又一筹莫展,而且即使能够迁居避他,小可的微职丢了,家母与舍妹常日所做的针线女红,也没处寻来做,怎能维持生计?况且若那旗营统带知道我们要搬,定必派人阻挠,也是不能成功,这便是寒家最为难的事!”

雪山雕邓牧估不到里面还夹有旗兵官长,虽然仅是旗营中一标统带,但此刻正是满人天下,谁敢惹他们,不觉“哦”了一声。

斜目睨时,只见李仲卿的妹子蕊珠,正眼巴巴地凝视着他,似乎她一生的希望,都倚靠他这句话了!不由得雄心振奋,昂然道:“原来这样,那厮住在什么地方?我自会替你们解决!”

“他就住在宣武门外校场后,离此不算太远!他说过明天早上,亲自来这里提亲!”

“那更好了,今晚若不能办妥,明天我会到这儿来。你们放心 ……这张银票,李老太收好,邓某告辞了!”

当他回到客店,陇外双魔正好回来,冷面魔僧车丕道:“哼!真是岂有此理,我们走到哪里,有人跟到哪里,邓香主你看怎么办?”

雪山雕邓牧淡然道:“把他宰了不就完事?何必生气呢?”

九指神魔褚莫邪摇头道:“不成,这儿可别乱宰人,说什么我们总算替官家效力,焉可自乱阵脚,害得那些捕头挨板子?而且不明他们来历之前,乱宰一气,忒是冒失!”

车丕道:“褚老大话虽有理,但到底见出火性煞了不少!如在昔年,你会考虑才怪呢?”

邓牧道:“不理他们也罢,不过,我们最好此刻去寻诸葛太真他们,我有点事儿要求他哩!”两人听了,十分奇怪,都望住他,邓牧却没有解释。

直到傍晚时分,他们才一径向紫禁城出发。穿过正阳门,已入内城。但见大清门外,神武营禁军持戟守卫,行人不许通过。他们绕到长安东门,那儿也有禁军巡逻守卫,车丕回顾一眼,低骂道:“妈巴子的,跟老子们到这远来啦!”

雪山雕邓牧没有理会,和褚莫邪两人走到门前,问讯道:“请问我们要见诸葛太真,如何通传法?”那禁军持戟昂然,睬也不睬,褚莫邪以为他没听到,再问一遍,那军士依然不睬。

车丕低声咕噜道:“这厮刚从关外来,不识我们的话!”那禁军凶狠狠地盯他一眼,这时门内走出一名军官,挥手叱道:“你们在此干什么?快走——”

褚莫邪忙大声再说一遍,那军官气汹汹道:“找人找到这儿来,有多少脑袋?老爷一概不知,快滚!”

三人俱都愠怒地哼出声来,但没有办法,只好退下。遥见天安门黄色玻璃瓦,在夕阳下闪出光芒,气势雄伟。褚莫邪耸耸肩头,道:“怎的他们不识诸葛太真?他是大内侍卫之首,权势显赫,这些禁兵还不知道,真是怪事!我们怎办呢?”

车丕道:“只好明天再说了,皇帝住的地方,哪有不是门禁森严之理!”

三人溜达着回客店去,沿途虽发觉仍有人跟踪,但三人毫不在意。因为如是江南七侠的党羽,在京城中决不敢惹事,自露行藏。若是官府眼线,他们根本不必理会。

一宿无话,次晨起来,雪山雕邓牧匆匆出去,并没有留下什么话。陇外双魔心中纳罕,却不便动问。

邓牧来到李家,心中盘算好若软说不成,便露一手厉害的,镇住那吉统带,最少也要唬他一下,暂缓数日,再寻到诸葛太真,想法解决。

霎时间和李仲卿到了李家,那母女两人见他如诺来到,连忙斟茶递水,十分殷勤,神色极为诚恳,一点没有做作意思。他不禁忖道:“想不到我也会干这种傻气勾当,惹事上身。若果告诉褚、车两位,管教被他们取笑,不过,这李家值得伸手一管……”

他们哪知他有这种反复自解的想头,各各静坐等候事情发生。 约摸半个时辰之后,胡同中响起脚步杂沓之声,跟着,一个人推门探头进来,大声道:“呀,李大娘在这等候啦,吉大人亲自来 了!”他的样子和神情,显示出是个土混子。

那门“唿”地大开,吉统带腰悬长刀,一径进来,后面跟着数名弁勇,甚是威风。进门后向李大娘拱手为礼,跟着笑嘻嘻瞟着蕊珠,宏亮地道:“大娘近日可好?喝!珠妹妹几日不见,越发长得标致了……”

李大娘有点失措,不知如何是好,蕊珠害怕地躲向母亲身后,避开吉统带贪馋的眼光。

雪山雕邓牧痰嗽一声,站起身来,吉统带这才注意到有个陌生的中年大汉,愕然问道:“大娘,这位是谁?”邓牧答道:“在下邓牧,与他们李家尊翁,在生时有点交谊,昨日晋京来,闻知一切,故此今晨特地候驾……”

吉统带啊了一声,堆笑道:“幸会,幸会,唔……”他侧顾那土混子一眼,那人接声道:“吉老爷的脾气,最是直爽,既然邓先生是李府世交,那真是最好不过的了,请问先生对于李姑娘的亲 事,有什么主意没有?”

邓牧笑一下,慢条斯理道:“好得很,快人快语,正对邓某心思……按说统带大人垂青舍侄女,正是出幽谷而迁乔木,是她十二分福气!不过……李兄在世时,书香世代,诗礼传家,虽然殁后,身后凋零,但九泉有知,也不肯将女儿嫁为人妾,所以…… 若统带大人能纳为正室,邓某担保李家不敢多言——”

那人皱眉道:“邓先生你这话怎说,统带大人是旗人,怎能娶令侄女为正室?而且吉大人早已授室,根本谈不到这件事。你老的理由,和大娘坚持的理由一样,依小人说来……未免多此一举。 其中好歹,邓先生你老是明白人,不比妇道人家,可要三思才好——”

吉统带一旁含怒哼一声,却未曾发作,邓牧满面堆笑道:“这位兄台,借一步说句话……”他拉了那人,走到门边,悄声道:“邓某又看出那统带大人,十分相信重任兄台。这件事邓某既然知 道,他李家实不愿嫁人作小,说不得只好花些银子,请吉大人和兄台喝酒,横竖美女到处都有,只要兄台费费心,帮忙劝说吉大人,你看,这一来大家都好过了,兄台以为如何?”

那人料不到他出这一手银弹政策,心中怦然大动,微睨道:“小的有什么话说的?只怕吉大人不肯,老实说,他是真心喜欢李姑娘,故此几个月来,都不舍得硬迫……”

邓牧道:“只要兄台费心,邓某决不吝惜银子,花个一千八百,只求诸事如意。”

那人眼睛也睁大了,起先他以为最多不过几十两银子,便了不起啦!哪知他一开口,便是一千八百,这么肥的油水,往哪儿去找,立刻钉问道:“你老说花个一千八百不在乎么?如是真的,小 的便尽力想想办法……”

他道:“当然是真的!这事岂能儿戏说笑,多凭兄台费心,邓某另有重谢!”

那人咧嘴一笑,走过那边,拉了吉统带出门外,说了好些话,自个儿再进来道:“吉大人有点事,先走一步,方才的事,迟日再说……邓爷,你若是不忙,一同走谈谈好么?”

雪山雕邓牧点点头,走出门去,剩下屋中李家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邓牧使的什么法子,这般灵效。其实,不论中外古今,有了银子,什么事都办得通,何况那吉清是一标统带,驻在京师,无甚外快,自家开销又大,见到有银子可捞,哪有不答应之理?

正是有钱天下皆通,无财寸步难移,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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