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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面具

李寻欢和上官金虹若是要交手,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劝阻。

但老人和少女的一番对话,却似已使得他们的斗志完全消失了。

两人虽然还是面面相对,虽然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但别的人却都透了口气,突然觉得压力已消失。

这只因那种可怕的杀气也已消失!

李寻欢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神龙见首不见尾,孙老先生庶几近之。”

上官金虹沉着脸,冷冷道:“道理人人都会说的,问题是他能不能做得到。”

李寻欢笑了笑,道:“能说得出这道理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还没有说完这句话,就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骚动声。

然后,他就看到四个人抬着口棺材走入了院子。

崭新的棺材,油漆都仿佛还没有完全干透。

四人竟将这口棺材笔直抬入了上官金虹宴客的大厅。

立刻有条黄衣大汉迎了上去,厉声道:“你们走错地方了,出去!”

抬棺材的脚夫四下瞧了一眼,嗫嚅着道:“这里有位上官老爷么?”

黄衣大汉道:“你问上官老爷干什么?”

脚夫道:“那我们就没有走错地方,这口棺材就是送来给上官老爷的。”

黄衣大汉怒道:“你是在找死,这口棺材你们刚好用得着。”

脚夫陪笑道:“这是上好的‘楠寿,我们哪有这么好的福气?”

黄衣大汉的手已往他脸上掴了过去。

上官金虹突然道:“这口棺材是谁要你们送到这里来的?”

他的声音一发出,黄衣大汉的手就立刻停住。

脚夫面上却已吓得变了颜色,怔了半晌,才吃吃道:“是位姓宋的老爷,付了四两银子,叫小人们今天将这口棺材送到如云客栈的‘高贵厅,来,还要小人们当面交给上官老爷。”

上官金虹道:“姓宋?是个什么样的人?”

脚夫道:“是个男的,年纪好像不太大,也不小了,出手很大方,模样却没有看见。”

另一人道:“他是昨天半夜里将小人们从床上叫起来的,而且先吹熄了灯,小人们根本就没有瞧见他。”

上官金虹沉着脸,既不觉得意外,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早就知道问不出的。

那脚夫又道:“这口棺材的份量不轻,里面好像……好像有人。”

上官金虹道:“打开来瞧瞧。”

棺盖并没有钉封,立刻被掀起。

就在这一刹那间,上官金虹冷漠的脸像是突然变了。

其实他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甚至连眉都没皱,嘴角都没有牵动。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整张脸却仿佛突然全都改变了。

竟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又像是突然戴上了一层硬壳的假面具。

他不愿让人看到他现在真正的面目。

世上大多数人都有这么一张面具的,平时虽然看不到它,但到了必要时,就会将这张面具戴起来。

有人是为了要隐藏自己的悲哀,有人是为了要隐藏自己的愤怒,有人是逼不得已,不得不以笑脸迷人,有人是为了要叫别人怕他。

也有人是为了要隐藏自己的恐惧!

上官金虹是为了什么呢?

棺材里果然有个死人!

这死人赫然竟是上官金虹的独生儿子上官飞!

上官飞死的时候李寻欢也在瞧着。

他不但亲眼瞧见荆无命杀死上官飞,而且瞧见荆无命将尸体埋葬。

现在,这尸体又怎会忽然在这里出现了?

是谁掘出了这尸体?

是谁送到这里来的?有什么目的?

李寻欢目光闪动着,似乎想得很多。

上官金虹脸上的面具却似越来越厚了,沉默了很久很久,目光突然向李寻欢一字字道:“以前你见过他?”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见过!”

上官金虹道:“现在你再看到他有何感想?”

尸体已被洗得很干净,并不像是从泥土中掘出来的。穿着崭新的寿衣,身上既没泥沙,也看不到血渍。

只有一点致命的伤口。

伤口在咽喉上,入喉下七分。

李寻欢沉吟着,道:“我想……他死得并不痛苦。”

上官金虹道:“你是说他死得很快?”

李寻欢叹道:“死,并不痛苦,痛苦的是等死的时候,看来他并没有经过这段时候。”

上官飞的脸看来的确像是比活着时还安祥平静,就像是已睡着。

他临死前惊惧的表情,已不知被谁抹平了。

上官金虹的脸虽能戴上层面具,但眼睛却不能。

他眼睛似有火焰燃烧,盯着李寻欢,一字字道:“能这么快就将他杀死的人,世上并不多。”

李寻欢道:“不多,也许不会超过五个。”

上官金虹道:“你也是其中之一。”

李寻欢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是其中之一,你也是。”

上官金虹厉声道:“我怎会杀死他?”

李寻欢淡淡道:“你当然不会杀他,我的意思只不过是要你明白,能杀他的人,并不一定是要杀他的人,杀了他的人,也并不一定就是能杀他的人。”

他慢慢的接着道:“这世间常常有很多意外的事发生,本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得到的。”

上官金虹不再说话了,但眼睛还是盯着他。

李寻欢的目光已变得很温和,甚至还带着些同情怜悯之色。似乎已透过了上官金虹的面目,看到了他心里的悲哀和恐惧。

他一直都在侵犯别人,打击别人。

现在,他自己终于也受到打击,而且不知道这打击是从哪里来的。

血浓于水,儿子毕竟是儿子。

无论对谁说来,这打击都不算小。

上官金虹似已有些不安,铁石般的意志似已渐渐动摇。

李寻欢目中的这份同情怜悯,就像是一柄铁锤,他脸上那层核桃壳般的面目,几乎已被打得粉碎。

他已无法忍受,突然道:“你我这一战,迟早总是免不了的!”

李寻欢点了点头,道:“是免不了的。”

上官金虹道:“今天……”

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奉陪,只有今天不行。”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今天我……我只想去喝杯酒。”

他目光扫过棺材里的尸体,叹息着接道:“有些时候非但不适合决斗,也不适合做别的事,除了喝酒外,几乎什么事都不能做,今天就是这种时候。”

他说得很婉转,别人也许根本不能了解他的意思。

但上官金虹却很了解。

因为他也很了解自己此刻的心情,在这种心情下和别人决斗,就等于自己已先将自己的一只手铐住。

他已给了敌人一个最好的机会!

李寻欢明明可以利用这机会,却不肯占这便宜——虽然他也知道这种机会并不多,以后可能永远也不会再有!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缓缓道:“那么,你说什么时候?”

李寻欢道:“我早已说过,无论什么时候。”

上官金虹道:“我到哪里找你?”

李寻欢道:“你用不着找我,只要你说,我就会去。”

上官金虹道:“我说了,你能听到?”

李寻欢笑了笑,道:“上官帮主说出来的话,天下皆闻,我想听不到都很难。”

上官金虹又沉默了很久,突然道:“你要喝酒,这里有酒。”

李寻欢又笑了,道:“这里的酒我配喝么?”

上官金虹凝注着他,一字字道:“你若不配,就没有第二个人配了。”

他忽然转身倒了两大杯酒,道:“我敬你一杯。”

李寻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仰面长笑道:“好酒!好痛快的酒!”

上官金虹的酒也干了,凝注着空了的酒杯,缓缓道:“二十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喝酒。”

“当”的一声,酒杯摔在地上,粉碎。

上官金虹已自棺中抱起了他儿子的尸体,大步走了出去。

李寻欢目送着他,忽又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上官金虹若不是上官金虹,又何尝不会是我的好朋友?”

他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漫声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当”的一声,这酒杯也被摔在地上。

粉碎!

大家似已都变成了木头人,直等李寻欢也走了出去,才长长吐出口气。

有的人已在窃窃私议!

“李寻欢果然不愧是李寻欢,放眼天下,也只有李寻欢才能要上官帮主敬他一杯酒。”

“只可惜他们没有真的打起来。”

“我总觉得这两人像是有些相同的地方。”

“李寻欢和上官金虹会有相同之处?……你疯了么?”

“他们的作风和行事虽然完全不同,可是他们……他们全都不是人,他们做的事,全都‘是人,绝对做不到的。”

“这话倒有几分道理,他们的确都不是人,只不过——一个是仙佛,一个却是恶魔。”

善恶本在一念之间,仙佛和恶魔的距离也正是如此。

“不错,李寻欢若不是李寻欢,也许就是另一个上官金虹。”

阿飞没有回头。

林仙儿搬了张椅子,就坐在他身后,将门挡住。

她已坐了很久。

阿飞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他的姿势看来很可笑。

林仙儿笑了,道:“像这么样站着,你不觉得难受么?为什么不舒舒服服的坐下来,我旁边就有张椅子。”

“你不肯坐?我也知道你坐不住的,在这里坐着实在不是滋味。”

“可是你为什么又不走呢?”

“我虽然挡着门,但你随时都可以将我打倒的呀,要不然,那边有窗子,你也可以像小偷一样跳窗子逃出去,这两种法子都容易得很。”

“你不敢?是不是?”

“你心里虽然恨不得杀了我,可是你还是不敢动手,甚至连碰都不敢碰我,因为你心里还是在爱着我的,是不是?”

她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那么动听。

她笑得甚至比平常更娇媚,更愉快。

因为她喜欢看人受折磨,她希望每个人都受她的折磨。

只可惜她只能折磨爱她的人。

她虽然看不到阿飞面上痛苦的表情,却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阿飞脖子后的血管在膨涨,似已将暴裂。

她认为这是种享受,坐得更舒服了,正想去倒杯酒——

突然间,椅子被踢翻,她的人也几乎被踢倒!

上官金虹已回来了,带着他独生儿子的尸体一齐来了!

一个人的椅子若被踢翻,心里总难免有些蹩扭的。

但林仙儿什么话也没有说,动都没有动,因为她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愚蠢极了。

上官金虹的眼睛也盯在阿飞脖子上,一字字道:“回过头来,看看这人是谁!”

阿飞的身子没有动,血管却在跳动,然后头才慢慢的转动,眼角终于瞥见了上官金虹手里抱着的尸体。

于是他的眼角也开始跳动。

上官金虹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认得他,是不是?”

阿飞点了点头。

上官金虹道:“他几天前还活着的,而且活得很好,是不是。”

阿飞又点了点头。

上官金虹道:“现在你忽然看到他死了,也未吃惊,只因你早就知道他死了,是不是?”

阿飞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不错,我的确早就知道他死了。”

上官金虹厉声道:“你怎会知道的?”

阿飞道:“因为杀死他的人,就是我!”

他随随便便就将这句话说了出来,连眼睛都没有眨,简直就像是完全不知道这句话能引起什么样的后果。

屋子里的少女们都吓呆了。

就连林仙儿都吓了一跳,在这刹那间,她心里忽然有了种很奇异的情感,竟仿佛有些悲哀,有些怜惜。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对阿飞有这种感情。

但她却知道只要上官金虹一出手,就绝不会再留下他的命。

上官金虹随时都可能出手的!

她瞧着阿飞,那眼色就好像在瞧着个死人。

一个蠢到极点的死人。

“这人不但蠢得要命,而且也已醉得发昏,否则为何要自己承认?这种人简直已完全无可救药,他的死活,我又何必关心?”

她扭转头,再也不去瞧他。

她只希望上官金虹快点杀了他,越快越越好,也免得烦恼。

但她却又不禁要暗问自己:“我既然对他的死活全不关心,又何必为这种事烦恼呢?”

上官金虹竟迟迟没有出手。

他还是在盯着阿飞的眼睛,仿佛要从阿飞眼睛里看出一些他还不能了解的事情来。

但他却什么也看不到。

阿飞眼睛里空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这的确已不像是活人的眼睛。

上官金虹忽然觉得这双眼睛很熟悉,仿佛以前就见过。

他的确见过多次。

当他将荆无命的剑拔出来交给阿飞时,荆无命的眼睛就几乎和阿飞现在的眼睛完全一样。

当他杀死了一个人,这人的眼睛还没有闭起来时,也就是这样子——既没有感情,也没有生命,对一切事都已完全绝望。

阿飞在等着,静静的等着。

上官金虹忽然道:“你在等死?”

阿飞拒绝回答。

上官金虹道:“你承认,为的就是希望我杀死你,是么?”

阿飞拒绝回答。

上官金虹目中忽又闪过一丝残酷的笑意,缓缓道:“吕总管。”

他只唤了一声,立刻就有个人出现了。

谁都不知道这人本来藏在哪里的,也不知道这附近是否还藏着别的人,上官金虹的附近,仿佛永远都有很多人在躲藏着。

别人看不见的人,就像是鬼魂。

上官金虹走到哪里,这些鬼魂就跟到哪里。

他的命令就是魔咒,只有他才能将这些鬼魂唤出来!

吕总管若真的是个鬼魂,至少总不是饿死鬼。

饿死鬼没有这么胖的。

他胖得就像是个球,行动却很敏捷,一滚就滚了出来,躬身道:“属下在。”

上官金虹眼睛还是盯着阿飞,缓缓道:“他要死,我们不给他死。”

吕总管道:“是!”

上官金虹道:“我们给他别的。”

吕总管道:“是!”

上官金虹道:“给他酒,给他女人,他要多少,就给多少。”

吕总管道:“是!”

上官金虹沉默了半晌,又道:“他无论要谁,都给他!”

吕总管道:“是。”

他嘴里答着话,眯着的眼睛却有意无意间瞟了林仙儿一眼,又道:“无论谁?”

上官金虹冷冷道:“无论谁都一样,就算他要你的老婆,也给他!”

吕总管的眼睛已眯成了一条线,躬身笑道:“属下明白了,属下这就去将老婆带来给他看。”

林仙儿咬着嘴唇咬得很重,终于忍不住道:“他若要我呢?”

上官金虹冷冷道:“我说过,无论谁都一样。”

林仙儿道:“可是……可是我却不一样,我是你的,除了你,谁都不能……”

她带着笑走过去,走到上官金虹身旁,轻抚着他的肩。

她笑得那么甜,动作那么温柔。

上官金虹却连瞧都不瞧她一眼,突然腾出手,一巴掌掴在她脸上,道:“无论谁都可以要你,为什么他不可以?”

林仙儿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出去,跌到院子里。

上官金虹一字字道:“他要什么都给他,就是不能让他走,我要看他三个月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吕总管道:“是。”

上官金虹这才缓缓转过身,走了出去。

阿飞紧紧咬着牙,但牙齿还是在“格格”的打战,嘶声道:“我杀了你儿子,你为什么不杀我?”

上官金虹已走出了门,头也不回,缓缓道:“因为我要让你活着痛苦,又没有勇气死!”

“无论谁都可以要你,为什么他不可以?”

“活着痛苦,又没有勇气死!”

阿飞身子往后缩,缩成一团,就像是在躲着条无形的鞭子。

这条鞭子正不停在抽打着他。

吕总管已走了过来,笑嘻嘻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做人本就是这么回事,又何必太认真呢?”

他转向少女,脸立刻沉了下来,厉声道:“还不快为飞少爷置酒?”

这人对上官金虹说话时是一张脸,对阿飞说话是一张脸。

现在,他对这些少女们说话,又是另一张不同的脸。

大多数人都有好几张不同的脸,他们若要变脸时,就好像戏子在换面具,甚至比换面具还要简单。

面具换得多了,渐渐就会忘记自己本来是什么样的一张脸。

面具戴得久了,就再也不愿拿下来。

因为他们已发觉,面具越多,吃的亏就越少。

幸好还有些人没有面具,只有一张脸,他自己的脸!

无论他们遇着什么事,吃了多少亏,这张脸都永远不会改变!

他们要哭就哭,要笑就笑,要活就活,要死就死!

他们死也不愿改变自己的本色!男儿的本色!

男人的本色!

世上若没有这样的人,人生就真的像是一出戏了。

那么,这世界也就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酒来了。

吕总管倒酒,举杯,笑道:“喝吧,酒喝得多了,你就会发觉世上所有的女人本都是一样的,更不必认真。”

阿飞咬着牙,盯着他,忽然道:“不一样。”

吕总管眯着眼,笑道:“那么你要的是谁呢?”

阿飞眼睛里布满血丝,一字字道:“我要你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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