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不多,却很精致。
林仙儿的菜居然烧得这么好,倒也是件令人想不到的事。
除了菜之外,桌上当然还有酒杯,但酒杯里装的却是茶。
林仙儿笑道:“山居简陋,仓猝间无酒为敬,只好以茶作酒了。”
李寻欢笑道:“幸好我还带了半瓶酒来……”
他目光四转,终于找到了方才摆在椅子角落里的那酒瓶,先将自己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向阿飞笑道:“来,你也快把茶喝完,我替你倒酒。”
阿飞没有说话。
林仙儿微笑着,笑得很可爱。
阿飞突然道:“我戒酒了。”
李寻欢又吃了一惊,失声道:“你戒酒了?为什么?”
阿飞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林仙儿嫣然道:“酒喝多了,对身体总不太好的,李大哥你说是吗?”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笑了,道:“不错,酒喝多了,就会变得像我这样子,我若能倒退十几二十年,我一定也要戒酒的。
阿飞低下头,开始吃饭。
他看来又有些心不在焉,刚挟起个肉丸,就掉在桌上。
林仙儿白了他一眼,道:“你看你,吃饭就像个孩子似的,这么不小心。”
阿飞默默的,又将掉在桌上的肉丸挟起。
林仙儿又白了他一眼,柔声道:“你看你,肉丸掉在桌上,怎么还能吃呢?”
她自己挟起个肉丸,送到阿飞嘴里。
晚饭的菜比午饭更好,然后,天就黑了。
李寻欢睡在阿飞的床上,阿飞睡在客厅里。
林仙儿亲自为他们换上了干净的被单,铺好床,又将一套干净的衣服放在阿飞的床头。
“我喜欢小飞每天换衣服。”
临睡之前,她打了盆水,看着阿飞洗手洗脸,等阿飞洗好了,她又将手巾拿过来,替阿飞擦耳朵。
“小飞像是个大孩子,洗脸总是不洗耳朵。”
阿飞睡下去,她就替他盖好被。
“这里比较冷,小心晚上着了凉。”
她对阿飞服侍得实在是无微不至,就算是一个最细心的母亲,对她自己的孩子也未必有如此体贴。
阿飞应该算是幸福极了。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李寻欢却有点不明白,他实在不知道阿飞这种生活是幸福?还是痛苦?
尤其是林仙儿在温柔地呼唤着“小飞”的时候,李寻欢就会不由自主想到昨夜他听到从轿子里发出的声音。
“小飞,不要这样……在这里不可以……”
上官飞是“小飞”,阿飞是“小飞”,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到底还有多少个“小飞”呢?
假如世上所有的男人的名字都叫做“飞”,她倒省事得很,因为她至少总不会将名字叫错了。
李寻欢也不知是觉得可笑,还是很可悲。
外面鼻息沉沉,阿飞果然一沾枕头就已睡着。
李寻欢却没有这么好的福气,自从三岁以后,他就从来也没有这么早睡过,杀了他也睡不着。
林仙儿的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也像是睡着了。
李寻欢披衣起床,悄悄走了出去。
有很多事他都想找阿飞聊聊。
但阿飞却睡得很沉,推也推不醒,就算是条猪也不会睡得这么沉的,何况是比狼还有警觉性的阿飞。
李寻欢站在阿飞床头,沉思着,面上渐渐露出了愤愤的表情。
“她每天都睡得很早……从不出去……”
“天一黑我就睡了,一觉睡到天亮,从不会醒。”
李寻欢记得今天晚上吃的汤是排骨汤,炖得很好,阿飞喝了很多,林仙儿也一直在劝着李寻欢多喝些。
幸好排骨汤是用笋子炖的,李寻欢虽不俗,却从来不吃笋。
幸好他又是个从不忍当面拒绝别人好意的人。
他虽没有拒绝,却趁林仙儿到厨房去添饭的时候,将她盛给他的一大碗汤给阿飞喝了。
他记得林仙儿回来时看到他的汤碗已空,笑得就更甜。
她在汤里放了什么迷药?
每天晚上一大碗汤,所以阿飞每天都睡得很沉。
阿飞睡沉了,她无论去做什么,阿飞也不会知道。
但她为何不索性在汤里放些毒药?
这自然是因为阿飞还有利用的价值。
李寻欢目中射出了怒火,突然转身,用力去拍林仙儿的门。
门里没有声音,没有回应。
李寻欢一生中从未踢破过别人的房门,闯入别人的屋子。
但这一次却是例外。
屋子里果然没有人,林仙儿到哪里去了?
小楼的灯光,还是淡淡粉红色。
上一次李寻欢从这小楼,走到阿飞的木屋,几乎走了一夜,但这一次他从阿飞的木屋走到这里,却只用了半个多时辰。
这一次,他算准林仙儿必定在这小楼上。
他正考虑着是否现在就闯进去,小楼上的门突然开了。
一个人慢慢的走了出来,看来也和上官飞一样,神情虽然很愉快,却显得有些疲倦。
从门里射出的灯光,照在他身上。
他穿着的是一身很合身的黑衣服,眼睛里闪着光。
李寻欢本不是个容易吃惊的人,但一看到他,就又吃了一惊。
他再也想不到从这扇门里走出的人,竟是郭嵩阳!
只见门里面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拉着郭嵩阳的手。
晚风中传来一阵阵低语,似在珍重再见,再三叮咛。
过了很久,这只手才缓缓松开。
又过了很久,郭嵩阳才慢慢走下楼梯。
他走得很慢,不时回头,显然还有些舍不得走。
但小楼上的门却已关了……
这一切情形,都完全和上官飞出来时一样,除了上官飞和郭嵩阳外,还有多少人上过这小楼?
这小楼上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
李寻欢不但觉得很悲哀,也很愤怒,他悲哀是为了阿飞而悲哀,愤怒也是为了阿飞而愤怒。
他几乎从未如此愤怒过。
方才他已忍不住要冲过去,当面揭穿林仙儿的秘密,但郭嵩阳也可算是他的朋友,而且也是个男子汉!
他不忍令郭嵩阳难堪。
只见郭嵩阳仰首望天,长长吸了口气,脚步才渐渐加快。
但走了两步,他脚步突又停住,厉声道:“是什么人躲在那里,出来!”
“嵩阳铁剑”果然不愧是当今天下顶尖高手,他的警觉之高,反应之快,都绝非上官飞可比。
无论从什么地方走出来,他头脑还是能保持清醒,但他却也绝对想不到从树后走出来的人竟是李寻欢!
从小楼到“停车爱醉枫林晚”并不远,两人在这段路上说的话也不多,而且都没有说出自己心里想说的话。
但有些话迟早总是要说出来的。
酒店已打烊了,但世上哪有能挡得住他们的门?他们在柜台上留下锭银子,从柜台后拿出一坛酒。
然后,他们就坐在这酒店的屋脊上,开始喝酒。
李寻欢在很多地方都喝过酒,但坐在屋脊上喝酒,这还是生平第一次,他发觉这真是个喝酒的好地方。
现在,一坛酒已只剩下半坛了。
郭嵩阳喝得真不少——有李寻欢这样的酒伴,有清风明月沽酒,无论谁都会多喝几杯的。
有些话是只有在酒喝多了时才会说出来的。
郭嵩阳忽然道:“你……你自然知道我到那楼上去做什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男人。”
郭嵩阳道:“你自然也知道在那楼上的人是谁。”
李寻欢道:“是。”
郭嵩阳道:“我……我并不常来找她。”
李寻欢道:“哦?”
郭嵩阳道:“我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来找她。”
李寻欢默默的点了点头。
他很了解他的心情,他也知道被人击败的滋味并不好受。
郭嵩阳道:“我也认得很多女人,但她却是最能令我愉快的一个。”
李寻欢沉默着,缓缓道:“你可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么?”
郭嵩阳喝了口酒,道:“我认得她已有很久了。”
李寻欢道:“她对你怎样?”
郭嵩阳笑了,道:“她会对我怎样?这种女人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只看那男人是不是有被她利用的价值。”
李寻欢道:“你也知道她在利用你?”
郭嵩阳又笑了,道:“我当然知道,但我却一点也不在意,因为我也在利用她。只要她能给我愉快,我付出代价又有何妨?”
李寻欢慢慢的点了点头,道:“这的确是很公平的交易,可是……你们的交易若是伤害到别人,你也不在意么?”
郭嵩阳道:“会伤害到谁?”
李寻欢道:“自然是爱她的人。”
郭嵩阳叹了口气,道:“我有时真不懂,女人为什么总是要伤害爱她的人?”
李寻欢笑了笑,道:“这也许是因为她只能伤害爱她的人,你若不爱她,怎么被她伤害?……你若不爱她,她无论做什么事,你根本都不会放在心上。”
郭嵩阳微笑道:“你对女人好像了解得很多。”
李寻欢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真的了解女人,若有谁认为自己很了解女人,他吃的苦头一定比别人更大。”
郭嵩阳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阿飞真的很爱她?”
李寻欢道:“是。”
郭嵩阳道:“我知道她是阿飞的朋友,也知道阿飞是你的朋友。”
李寻欢没有说话。
郭嵩阳道:“但我却不认得阿飞,也从未见到过他。”
李寻欢道:“你用不着解释,我并没有怪你。”
郭嵩阳又沉默了很久,才问道:“阿飞现在还和她在一起么?”
李寻欢道:“是。”
他长叹了一声,接着又道:“他爱她虽比你深得多,但他和她的关系却远不及你亲密。”
郭嵩阳很诧异道:“难道她并没有和他……”
李寻欢苦笑道:“无论谁都可以,就是他不可以。”
郭嵩阳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他尊敬她,从不愿勉强她,她是他心目中的圣女……她自然希望他永远保留这种印象。”
他苦笑着接道:“其实女人是生来被人爱的,而不是被人尊敬的,男人若对一个根本不值得尊敬的女人尊敬,换来的一定是痛苦和烦恼。”
郭嵩阳道:“如此说来,她的所做所为,阿飞一点也不知道?”
李寻欢道:“完全不知道。”
郭嵩阳道:“你为何不告诉他?”
李寻欢叹道:“我纵然告诉他,他也不会相信,一个男人若是爱上了一个女人,他的耳朵就会变聋了,眼睛也会变瞎了,明明很聪明的人也会变成呆子。”
郭嵩阳沉吟着,缓缓道:“你难道要我去告诉他?”
李寻欢黯然道:“他是个很有作为的青年,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忍心眼看他败在这种女人的手上。”
郭嵩阳默然无语。
李寻欢道:“我生平从未求人,但这一次……”
郭嵩阳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我说的话,他就会相信么?”
李寻欢道:“至少你和她的关系,她总不能完全否认的。”
郭嵩阳霍然长身而起,道:“好,我陪你去。”
李寻欢紧紧握住他的手,道:“我的确没有看错你,我相信你和阿飞也一定会变成很好的朋友。”
郭嵩阳长叹道:“好朋友只要有一个就已足够,他能交到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已可算是不虚此生了!”
木屋里竟没有人!
阿飞睡过的床,还铺在客厅里,厨房里还摆着昨夜吃剩下的茶,但炖汤的汤锅却已空了,而且也已洗得干干净净。
林仙儿的卧房里一切东西都还是老样子,被李寻欢闯破的门在风中微微摇晃着,不时发出“吱吱”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