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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献策赈洪灾,利启山林方市隐;屠鲨凭只手,月明沧海载珠还

这时船行大江之中,雨是紧一阵,小一阵,船篷上雨脚如绳,淋漓不已,前后左右十几个船夫都是头戴斗笠,身穿蓑衣,忙着驾舟前进,只管阴云如墨,洪流澎湃,江风过处,骇浪如山,仗着船身宽大,船夫都是久惯江湖的水乡健儿,偶一颠簸,也就渡过。

剧孟隔窗外望,开头还能够略辨北岸一些雨中烟树;等和王孟谈过一阵,再看窗外,已是江天辽阔,一望空濛,江波渺渺,涛声浩浩,除船头前激射起来的浪花而外,什么也看不见?问知这场水灾甚重,丧失的人命财物,不知多少。心中难过,便对王孟道:“王兄与吴王有交,又是淮南王的上宾,如能劝说二王输财救灾,岂非盛举?”

王孟笑道:“剧兄真个重视这些王侯了。他们只知夺利争权,席丰履厚,心目中那会想到这些灾民。吴王虽喜收买人心,也都为了将来的打算,所行也都是些小惠,真要叫他把多年聚敛的财货拿出救灾,决办不到;就能听我的话,为数不多,济得甚事。淮南王贪财好货,又是初见,更难讲话了。”

剧孟道:“我也知道这些皇室宗亲,决不会有已饥己溺(《孟子》:“禹视天下有溺者,犹已溺之也;禹视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之心;不过事在人为,能救上些人,总比—个不救的好。二王真要—毛不拔,这样人就无须乎再理他了。吴有铜山海盐之利,淮南有黄金锡木之产,俱都货弃于地,我们劝他输财救灾,但又教他生财致富,事出两益?只要事先把主意想好,善为说辞,有何不可。淮南王依傍诸吕,人非善良,灾情紧急,势难久停,如果劝他不听,便可借故辞去,往劝吴王,小弟不才,等想好主意,再请采纳如何?”

王孟喜道:“我正为此事愁急,幸蒙剧兄相助,定然有望。淮南王就被说动,也要即时赶回,合二王之力,才可多救些人。到时我和剧兄同见吴王,面谈此事便了。此时大约也就酉初,率性畅饮一醉,再安歇罢。”

剧孟知王孟从昨早起,一直未停,也没合过眼,还是那么精神饱满,酒兴更豪。酒逢知己,欣然应诺。

王孟又命人取粥与白建吃了多半碗,和剧孟畅饮到黑,方始分别就卧。

淮南王刘长的母亲是赵王张敖的美人所生。张敖被杀时,长母连带被捕,几次托人和刘邦去说,都未理睬,因而愤极自杀;后来刘邦见到婴儿,想起旧情,才交吕后抚养。刘长从小跟着吕后,大来又依附诸吕,小小年纪,便作了淮南王。对于王孟本无所知,因是少年骄狂,最喜武勇之士,闻说王孟以布衣为吴王上宾,本领高强,名望甚大,心中仰慕,几次专人聘请,都没请到;这日闻报王孟坐了吴王的巨舟来见,并还带有不少礼物。觉得吴王年长功高,地广国强,这样看重自己,定与王孟有关,不由喜出望外;正好天气放晴,亲自率领文武属官,去往江岸迎接。剧孟早就听说刘长是个从小生长深宫的皇子,本不愿与之相见,无奈王孟再三劝说;同时又想起淮南拥有九江、卢江、衡山、豫章四郡的地利,物产众多,刘长童騃无知,容易打动,也就未再坚持。这—来,连白建也被接进王府宾馆,同以上宾之祝相待。

当日刘长大设盛宴,并请王、剧二人当筵施展剑术,二人因想劝他输财救灾,又想借此看看对方的本领,稍微谦谢,便同拔剑起舞。二人本精剑术,又故意使上好些解数,击刺到了急处,仿佛两条银电裹着一双人影,上下纵横,滚来滚去,飞舞不停。刘长喜笑颜开,赞不绝口;在座文武属官,一再同声附和,刘长越发高兴,便命所养二勇士和剧、王二人分别比武。

二人推辞不掉,先因来者是客,本不肯占上风;刘长偏又看出二人手下留情,定要尽量施为;那两名勇士本就心怀忌愤,又知主人秉性乖张,胜了还好,败便吉凶难料,一味猛攻不已。王孟性刚,见对方老是不知进退,刘长又在那里大声急呼,不令再让;知道当日就是假败,也被刘长看轻,不胜又决不能停手,便朝剧孟使一眼色,手底一紧,只两个回合,便将对方的刀击落。

和剧孟对敌的,名叫卫洪,本领较高,早知遇见能手,心里发慌;后见剧孟手法忽变,改守为攻,再不见机,非吃大亏不可,只得认输,纵向一旁,羞得脸涨通红。刘长大怒,连声辱骂,要将二勇士囚禁起来。

王、剧二人心正不安;刘长忽又陪笑,亲自延请二人入席,礼貌甚恭。剧孟乘机劝说,刘长才将二勇士释放,厉声逐出。跟着举酒劝客,仍是又说又笑,若无其事。席散请往别室说笑,亲热非常。

剧孟觉得这样的浑人难与相处,便借话引话,谈起梁、宋、淮北一带洪水为灾,许多难民危在旦夕之事。王孟也说:“吴王素喜为民解忧,决不坐视,大王素来轻财重义,当不致落于吴王之后。”二人讲了一些试探的话来打动他的心。

刘长性情虽暴,听话却颇聪明,不等话完,接口笑道:“我并不想和吴王比,只对二位先生非常敬爱,二位先生如肯助我治理淮南,要我出多少钱都可以。”

王孟来时,早就防到有这―着,业已打好主意。笑说:“大王厚爱,怎敢推辞,只是年幼识浅,除略通武艺外,别无所知。当初吴王也有此意,均经婉言辞谢了。为王属官,今尚难任;如蒙许为外臣,使能随时往来,常奉杯酒之欢,并联两国之好,实为万幸。”

剧孟见刘长好高骛远,不求实际,就此同时拒绝,定必不快,便照预计,从容接口道:“我和王孟先生一样,山野村夫,难任官职,为王效劳,却所心愿,请以闲散之身,同为大王竭其微劳如何?”

刘长喜道:“我也知道二位先生都是吴王上客,今之侠士,未必肯为我用;能常相见,助我富国强兵,于愿足矣。”

剧孟乘机又道:“自来立国,以民为本,民穷则国必敝,一定之理。大王兼有四郡之广,物产众多,而富源未辟,豫章地居吴头楚尾,舟车要道,而水陆不修,坐视田亩有荒芜之叹,商旅多跋涉之劳,而不知为计。大王文武属官,以至后宫姬侍,数以千计,费用浩繁,均需取之于民,民力难任,久必流亡道路,国亦随以困穷,欲保富贵,如何可得?若能就着这场大水灾,把梁宋淮北—带的灾民拯救出来,妥为安置,或是分与土地,助其农耕,或令开发各地富源,以裕国用,使取之于地者多,而取之于民者寡,从此各地物产,有无相通,商旅往来,更多便利,农夫少征取之忧,财货如云集之盛,府库充盈,于民无扰,民富国强,固在意中,便是大王所喜远地珍奇玩好之物,也可—呼即至,无须梯山航海,远求诸外了。”

王孟见刘长满面喜容,知被剧孟这一席话打动,又存—旁附和,说,这些灾民,非亲非故,输财救灾,正是为大王永久打算等语。

刘长人既浮躁,喜慕荣利,更喜珍奇玩好之物。越听越对心思,当时答应,愿将库藏财帛取出一半救灾,并请二人全力主持。剧孟知道这类躁妄无知的富贵中人,往往轻诺寡信,况是交浅言深。恐他一时高兴,事后听了亲信之言,又复中变,率性将救来灾民如何安置,以及开发四郡富源之策,仔仔细细说了出来。

刘长慨然道:“我意已定,诚如先生所言,救灾如救火,请二位先生暂歇数日,就照方才所说行事便了。”

王孟便说:“淮南现成竹木甚多,大王既愿为此盛举,最好即日下令,命各地军民连夜赶造竹木排,再派上一些吏卒带了钱米随我二人东下救灾,愈快愈好,再等数日,就来不及了。”

剧孟这才说起最好明日同了王孟,轻舟东下,先见吴王,约他同时下手,使双方会合―起,容易举办,并免多心等语。

刘长除要二人事完即回而外,全都答应。随命从官,当日便照二人所说行事。

剧王二人看出刘长心无定见,人却好胜,已然发令,并还不许旁人劝阻,当不致于变卦,夜宴之后,又和刘长谈到深宵才罢。回房一看,除白建早有专人服侍,延医治疗而外,刘长又派来四名美女陪寝。因见王孟想要辞去,忙俯耳笑道:“趁他热火头上好办事,为救这些灾民,受点委屈都可以?此人喜怒无常,莫要为此细故,使他不快;就这四个可怜人,也不应使其难堪。”

剧盂接着又说:“好在船上业已睡足,我们又不会和她们谈上一夜,就便探问这里的虚实,早些谢别主人,上船再睡,岂不也好。”王孟闻言,才未坚持。后探出刘长为人凶暴,又喜酒色玩好,喜怒无常,后宫佳丽甚多,都是过不几天,便行弃去,这些选自民间的少女,多是隐恨吞声,度日如年。觉得这样恶人,不应助他富强,好生后悔,剧孟看出他的心意,便附耳轻声劝吿道: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刘长为恶不过一时,久必自毙;今后富源日辟,永为国家百姓之福;即使刘长多所搜刮,百姓能够应付,到底比坐以待毙强得多。目前多少万灾民,尚在忍死待救,还是拿他应急要紧。等把这些人先救出来,再看事行事,如其为恶太甚,率性将他刺死除害,也非难事等语。王孟觉着所言有理,才去了悔意。

转眼天明,从人来报,快船已泊江岸待命;跟着刘长命人来请早宴。剧孟先想带了白建同行;王孟因白建病还未愈,人更虚弱,此去灾区事情又多,难于照看,在此延医调治,容易复原,力劝留居养病,才行作罢。

二人宴罢回来,又向白建慰问,把手话别。

白建凄然道:“小弟的病无碍,只一想起那些同道弟兄安危,心如刀割!还望剧、王二兄尽量设法,访问他们的下落才好。”

剧、王二人再三劝慰,又叮咛了—阵,方始分手。

刘长听说白建也是一位有本领的人物,巴不得把他留下,因想二人均为他用,仍率从官送到江岸,等候船开,方始回转。二人同坐一只快船,另有十多名吏卒庖人,带了食用之物,坐一快船随行。船上陈设富丽,食用精美,不在来时所坐大船以下。

壬汞笑道:“小昏王对我二人实在至诚,要不是那么横恶,岂不也好。”

剧孟正色道:“这类人为非作恶,难道我们便为他所用而不是利用他么?”

王孟自知失言,连忙谢过。

剧孟笑道:“小弟幼小贫苦,眼见这类富贵中人日费千金,而贫苦百姓朝不保夕,心常愤激;只是以贵凌贱,以富欺贫,由来已久,无计可施。自从见到白兄,得知海内地域之广与物产之多,因而想起秦始皇虽是暴君,所修驲路水道,却为后人留下无穷使利。我们想要济困扶危,势非财多不可。只有学陶朱公以货殖(经商)为业,一旦致富,遇上那些贫苦无吿的人们,才可帮助,免得遇事束手无策,又去伤人劫财,连累无辜。这类公卿王侯,将来都应投其所好,使为我用,才能减轻民间疾苦;只是年轻识浅,是否能够做到,还不可知而已?”

王孟少年任侠,不事家人生产,对于商贾最看不起。听剧孟这等说法,才渐渐改了初念。

归途正是顺风顺流,轻舟扬帆,一晃数十百里。中途遇见来舟,问知三江(司马贞《史记索隐》以毗陵之北江,芜湖之中江,吴县之南江为三江。《汉书·地理志》亦以南、北、中江为三江。均在今长江之下游。)同时水涨,鸿沟以东,芒砀以北,多被水淹;刘濞已由沛郡避往广陵(扬州,今江都县)。

剧、王二人因沿途灾情惨重,偶见吏卒救运灾民,送些吃的,也都照例敷衍,于事无补。忙即渡江,水陆并进,昼夜飞驰,只两日夜的功夫,赶到江都。

刘濞没想到王孟来得这快;又听说剧孟才高智广,长于理财,更合心意。当时延见,再三请教。

剧孟早知刘濞为人,开口便说:“吴有三江五湖之利,鱼稻桑麻,无不肥美,冶铜铸钱,取之于山(汉章山产铜,今江苏省铜山县),煮水为盐,取之于海,山林川泽之产,实不可以数计。如能善用人力,稍事开发,民富国强,可坐而待了。”

刘濞道:“我已知道吴会沃野,须用人力充实,年来也颇收集远人,但是这些多半武勇之士,只宜于军,而不宜于农。各国王侯,有民而不知用,只是未便明取。不知先生可有良谋为我招致于外么?”

剧孟笑道:“现有百姓,尚且不知爱惜,任其死亡而不往救,岂非舍近求远么?”

刘濞忙问:“先生何出此言?”

剧孟道:“丰沛为高祖兴王之地,大王曾经立国于此。近者山洪暴发,梁宋之间,河决成灾,各地灾民众多,嗷嗷待哺。这些地方,不是大王属邑,便与邻国接壤。大王如能以大力抢救,非但义声播于天下,更保全了大量开发富源的人力。我们来时,淮南王已准备多发舟船木排,运粮救灾,但因国境所限,仅能及于邻近之处。大王最好即日下令,抢先下手,与淮南会合,既可节省费用,事半功倍;并隆两国之好,日后有无相通,使为我用,有多好呢。”

刘濞又问:“先生高见,只是这些库藏,均我多年积蓄,煞费苦心,一旦散去,府库空虚,却是可虑呢。”

剧孟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有土地’还要‘有人民’,才能兴建大业。财帛流通之物,不加运用,则守成只限于此,用而得人,则物产日增,其利无穷。有大往才有大来,大王应往远处着想才是。”

刘濞闻言,暗中点头,只还拿不定主意,见王孟在旁微笑不语。使问:“王先生有何高见,怎不开口?”

王孟笑答:“方才已然说过,剧孟先生智计过人,我二人星夜赶来,便是为此。所说稍有不合,也不敢冒昧为大王引见了。”

刘濞素来看重王孟,再一细问开辟富源之策,剧孟所答,更头头是道。不禁大喜,当时便下严令,依言行事。刘濞比刘长年长,人甚老练,等到布置停当,运了大批钱米,赶往灾区,淮南的船排,也相继赶到。剧、王二人再一分头策划,一面命人通知梁王,三国合力,不消半个多月,便将梁、宋、淮北一带的灾民,救脱了险。只访问不出申泉和众壮士的下落。

救灾事完,剧、王二人为践前言,分向二王商定,以宾客的地位,往来吴和淮南两地,代为开发富源。二王自是高兴,言听计从。

白建病愈之后,想起申泉等至交,甚是焦急;因剧孟暂时辞归决办不到,只得独自赶回。初意这样大的洪水,众人定难免难,能有二、三人生还,便是好事;不料回到洛阳,才知曾厚、倪猛同另两个弟兄,已相继回到当地;还有两个弟兄也早脱难,正往各地探寻余人下落;等家务少为安排,曾厚等四人也要分头出外寻访。跟着又有两个弟兄寻回,还带了六匹好马,紫云骠也在其内。

原来这两人水性最好,水发以前,奉命看马,并作疑兵。那—带树林,地势较高,二人不等水漫过去,便驱马入水,随流下驶,中途又捞到一个树干,寄身其上,随波飘流了一夜,居然遇到陆地,乃是一座大镇,马却被冲散了十之八九。知道这些久经训练的良马,均认得主人,容易找回,想在当地候到水退,再去找马。除内有二马,当时拉着马尾,随同上岸而外,先后又连找回了六匹马。灾区甚广,归路不通,在镇上住了两个多月,身带散碎银两用尽,没奈何把马卖去一匹,暂时度用。连访众人未见,眷属都在山中,缺少钱米,实在无法,又卖了一马,赶回探看。过河南时,才访出申泉在洪水中救人,坏了一臂,人并未死。孙强、邓方二恶,已死水中,手下徒党,也少生还。梁王本恨二恶骄横,因畏吕氏势力,无可如何。二恶淹死,虽然快意;但他对申泉这类游侠之士,却极忌恨。申泉在当地隐居三年,本为除这两个豪霸,脱难之后,便即南去,不知何往。

白建悲喜交集之下,心疑还有同道未死,仍在患难之中;因和刘长约定,当年必须回去,好在江湖上交游众多,一面命众弟兄四出寻访,一面分头托人留意,等了两月,又陆续回来了数人,一算人数,只有五人不知下落,二人受伤,余均生还。想了想,只得照着来时剧孟所说,把二王所赠财帛分给各家属,仍在当地居住,留下两名弟兄照看,其余全都带往淮南,随同剧、王二人往来两地,相助开发。

自来创办任何事业,均非容易。剧,王二人虽然胆智过人,这类事业,到底还是初办,开始想得满好,到时却是阻碍横生,流言四起。但他们意志坚强,受了许多艰苦挫折,从未退缩。二王见日久无功,听了左右谗言,心意虽在摇动,无奈开头信任二人太专,话已说满,又在互相对照之下,不能说了不算,只得忍着肉痛,勉为其难,礼貌也还未衰。

剧孟看出收效太迟,将失二王信任,甚或有害。便改初计,先将滨海盐场和淮南的铜矿开辟出来,回复了二王的信任;其他利源,也相继开发。前后几年光阴,成效大著,才和王孟去见二王请辞。二王自是不舍,无奈二人事前早已想到,曾有功成身退之约,辞意又甚坚决,只得把所兴办的一些事业,转交亲信掌管,一面准备重金厚礼酬谢。二人执意不收;最后分向二王去说:“过蒙大王厚爱,请将所兴办的物产,暂借数十车,运往北方贩卖,再将关陇各地土物运来吴越,使其有无相通,为民利便,我二人也得谋取什一之利,因而往来诸郡国,为大王扬其声誉,以报知遇之德,实为万幸。”刘濞知道二人主意已定,此举果是彼此有益,首先喜诺;刘长听说吴王已允,也就答应。剧、王二人借了二王许多货物,去往各地经商,只两三年光景,除偿还二王货价以外,得利何止十倍。

这时,吕后已死数年,吕台、吕产、吕禄等贵戚全数伏诛。剧母早由田仲派人送到洛阳。剧、王二人也都娶妻生子,各在洛阳、淮南等地,建了一些园林房舍,富拟王侯,所到之处,日常车马盈门;白建等也都成了大富,盛极一时。

王孟本来不喜为商,操奇计赢,以前每次随同贩货,都由剧孟强劝,情不可却。致富以后,觉着自己对于商贾之事,一无所知,虽然好友情长,似此不劳而获,越想越不是意思。剧孟见他多次辞谢,最后几乎发急,才不再勉强。王孟随又劝他,适可而北,何苦贪多?剧孟也不肯听,仿佛以商为乐。

剧孟所交十九都是当时游侠之士,人更慷慨好义,对于贫苦无吿之人,固是挥金如土,从无吝惜;便是当时王侯将相,偶有缓急,也是有求必应,还否听便。因此年才四十,便名满朝野,上至公卿王侯,下至百姓,、全都对他推重。足迹也越来越远,番禺、桂林、象郡一带,均常经商往来,所贩南海珍奇之物,得利尤多。周急济贫,已成了经常,财既雄厚,声望又高,即便遇上冤抑不平之事,只—出面,随便论几句话,无不迎刃而解。

二王全仗剧、王二人致富,开头本极尊崇,后因二人不肯再为他用,剧孟更少往见,日子一久,左右便进谗言,说剧孟只是一个穷汉,大王纡尊下交,尊以上宾之礼,又借他许多物产,去经商谋划,才有今日;如今财富胜于大王,所藏奇珍异宝,不可数计,以前偶然还来敷衍,送点寻常礼物,近年竟是过门不入,极少来见,分明得意忘形,不把大王放在眼里等语。

刘濞因剧、王二人均曾为他出过大力,心虽不快,但未发作。这日忽闻剧孟由洛阳来,往南越去,将由吴地经过。正要命人往探;剧孟忽然来谒,并还送了一份重礼。不由疑忌全消,忙设盛筵接风,仍以上宾之礼相待;席间并将新近买来的一匣明珠取出,当众显耀,笑说:“此珠珍贵难得,一粒值银百两。先生常年经商,幸为留意。”

剧孟本觉刘濞贪得无厌,人又险诈多疑,比刘长还要可恶,不愿与之相见;后听人说,刘濞对他有了怒意,才想起吴越乃是经常往来要道,何苦为此小节,生出嫌隙,特备厚乱,绕道来谒,见刘濞老来,人更贪鄙,那一匣明珠,又正是自己前年由南海收买回来,转卖给另一商人之物,全数所值,不过一、二千金,却说得这么贵重,心中暗笑,并未明言。本打算由淮南经长沙绕往桂林、象郡一带,贩卖关中物产,如其就便赶往合浦收买一些明珠回来,更获大利,携带也极轻便。主意打定,因王孟常住淮南别业,便道往访。

王孟见了剧孟,自是高兴。偶然谈起:“刘长近来性情越发暴戾,左右常遭残杀,总算国用富足,尚未十分虐及人民,否则,早已将他除去。”

剧孟道:“我看二王都在倒行逆施;不过,目前百姓还能勉强安居,最好暂时不要轻举,免得以暴易暴,徒生枝节。我料二王必败,暂时由他去罢。”

白建也说:“刘长残杀的都是他自家所用爪牙,他身边这些人,均非善良,管他则甚;倒是吴王刘濞,贪财好货,人更狡诈多疑,他多年推病不肯入朝,却与各国诸侯勾结甚紧,一旦同谋生事,难免危害生灵;对于剧、王二兄也颇妒忌,我们不可不防呢。”

剧孟道:“我们不作朝廷的官,也不为二王所用,何苦管他们的闲事。二王真个忌恨我弟兄,也有应付之策。且等我这次回来,再商量罢?”

三人都是无意中闲谈,由此也未再提。欢聚了几天,剧、白二人便辞了王孟,率众起身。因刘长人虽骄横,不似刘濞那样险诈,恐其强留,也未往见,径由水路绕道湘江,先往桂林象郡各地,把所贩的货物全数卖去,再把当地物产,照原计买齐,交与同去的人,运送北归;自和白建、曾厚、倪猛一行四人,带了重金,赶往番禺合浦,采买明珠。途中打听出长安珠贵,是好一点的明珠,都被南越王赵佗收去,暗派心腹运往内地贩卖,以求善价,并借贩珠为由,与亲贵往来,探听朝廷消息。连物色了好多日,―粒好珠也没买到,最后四人决计入海取珠。

产珠之处,就在临近合浦的海底。珠生巨蚌腹内,蚌群生聚在海底的一个井形大坑以内,方圆数十丈,周围巨蚌环集,名为珠城。左近鲨鱼和其它猛恶的鱼介甚多,遇上必死。每年采珠,均有定时,采珠人都是无家无业的穷苦百姓,因是生长海边,习于水性,为了衣食,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入海取珠,船到珠城上面,脱光衣服,—个猛子扎下去,抱着一个较大的蚌壳,当时就要冲波直上,不能在海底久停,动作极快;稍一疏忽,遇见虎鲨等杀人巨鱼,立被吞吃,便是遇上海蛇和其它恶鱼,也是极少活命。采珠人下海以后,船上守候的人,只要隔上一盏茶时,不见出水,便料凶多吉少,再见有血泡由水里冒起,即知遇难无疑。余人不敢再下,只得号哭—阵,赶紧驾舟回去。至于海上风涛之险和平日衣食的艰难,更是说它不完。珠城的蚌,虽是密如鳞比,蚌腹并不一定均有藏珠。受尽险难,落一场空是常事。城市里多此玩好之物,却使每年许多生命葬于海底。

剧孟因昔年不会水性,几乎在洪水里送了性命,常时引为憾事,恰巧吴和淮南俱都滨湖临江,平日稍有空闲,便向白建学习水性,渐成爱好,用功日勤。这时已是青出于蓝,比白建、曾厚诸人水性还高;十年前又用千金重价,买来一口战国时的宝剑,名为龙股,断金削铁,锋利无比。

剧孟等四人觉得自己―时高兴,却拿了一些钱财,使人卖命,冒险入海,采那不可必得的明珠,问心难安?事前想好主意,一到先把当地采珠人招来,问清海底虚实,每人均付以得珠之酬,却不令其下海。只令驾着小舟,多备绳索、弓箭、鱼叉之类,在海上鸣锣助威,等四人亲自下海,取来巨蚌,代为载运;剖蚌取珠,另外还有犒劳。

这般常年衣不蔽体的采珠人,都为四人义气感动,异口同声,再三劝说:“此事决非生手所能办到,千万不可冒此奇险?尊客这次已把我们几个久惯采珠的好手全雇了来,给钱又多,决不致于空回,何苦拿尊客们宝贵的生命,去和海蛇凶鲨拚命。”

剧孟笑道:“同样是人,我们有钱人的命,就和你们两样么?诸位所说,我已尽知,决不妨事。多蒙厚爱,我们先在附近入水,试上一回。真要不行,自会知难而退;先前分给诸位的钱,作为茶酒之敬如何?”

众采珠人怎么劝说,对方也是不听;后见四人水性之高,竟出所料,才放了心。

四人因觉这般苦人善良诚实而且热情,好生感动。出海以前,又备下极丰盛的酒食,先为犒劳。采珠人以前被人雇用,固然是多受刻薄欺压;即使亲自犯险入海,取得好珠,也被有财势的人巧取豪夺,强买了去,并不能得善价,几时遇到这样好人。他们见剧孟等坚持不令下海,都争先恐后,尽所欲言,内中几个好手,非但把轻不吿人的一些经历,仔细说出,并还把巨鱼来袭以前的水中景象和如何闪避的方法,全说了出来。

当日天气特好,船到珠城时,剧孟见海天如镜,浪静风平,云帆片片,倒影回光,大小百余条鱼舟,做一圈环列在珠城海面之上,—声号炮,金鼓齐鸣,各船上的采珠人,便将事前准备的镖叉鱼箭,分头向水中打去,声势甚盛。剧孟越发兴起,把手一挥,便照指定的所在,当先一头往海底扎去,曾厚等三人跟踪同下,水性都高,能在水中视物,上面阳光又好,看得十分清楚。见那珠城,形如巨瓮,又深又广,里圈都是密压压的大小蚌给附在上面,另有一些巨蚌,还在不住张口吐水,浮沉游泳。知道这类游蚌,腹内多半藏有珍珠,除防它夹人外,并还容易滑脱。仗着事前有人指点,所用刀剑,都是利器,忙分头追将过去,用剑砍伤,随手夹起;遇到巨蚌情急反咬,便将左手铁稚刺向蚌口,任其夹紧,相继冲波而上。将擒来的蚌抛向船上,重又入水擒取。

象这样时上时下,无一空回,由午前忙到黄昏,四人先后采了二百多个大蚌蛤,然后回到海滩预设的窝棚,和众人饱餐—顿,再同破蚌取珠。头天就取了将近八十粒大小明珠,采珠人见空蚌不过三分之二,四人第一次下海,就这样饱载而归,均出意料,称赞不置。

四人又采了十多天,中间只有两天歇息,前后采珠千余粒,都是上品。经过仔细挑选,大小如一、色彩鲜明的滚圆明珠,就有三种:中等的最多,约有六百命粒;另有数十粒最大的,宝光潋脃,耀眼生霞,连几个久惯采珠的好手,都称奇事。

这数十粒大珠都在珠城西北角,一个大崖洞里采来,洞广才六、七尺,深却数丈,内里宽仄不等,巨蚌甚多。四人正准备要走,众采珠人就说:“海底巨蚌、最喜月圆之夜,出来游泳,蚌口张合之间,腹内珠光,有时老远就能看出。诸位连去多次,我们已经放心,何不趁着今明晚月亮正圆,试上一下?如能再得上几粒大珠,岂不更妙。”剧孟觉得行事不可太贪,大家已劳累了十多天,应当知足,本想作罢。

倪猛力言:“明珠虽然得了不少,最大的不过手指大小,数也不多。先听采珠人说得海底形势那么凶险;这几天来,共只遇到两次海蛇,都被我们杀死,象鲨鲸之类巨鱼,连影子都未见到。并非心贪,实在海里的景致,太叫人留恋了。那海底的水草,最短的也在—丈以上,在水中亭亭摇曳,已极好看;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鱼介,穿梭也似的往来其间,寻常那见得到?珠城里密层层的蚌蛤,吃阳光一照,五颜六色,更是美观;当此月明之夜,海底最物,定必更妙。好在轻车熟路,共只多留一两天,有甚相干。”白建、曾厚也都喜事,从旁附和。剧孟只得应允了。

众人白天先自睡足,午后起身出海,到达珠城,月光刚刚上升;先在船上饮酒赏月,等到月上中天,方始入海,内有十几个采珠的能手,定要跟去:剧孟见连日海底十分平静,与众人所说奇险不符,以为这些人想采一些回去,事前准备得好,海底就有巨鱼恶物,也被金鼓镖箭吓跑。乐得就此机会,让他们也采一些。便和去的人说,下海的人不宜太多,采来蚌珠,均归去的人所有,卖否听便;没采得蚌珠和未下海的人,行前也另有酬谢。商定之后,仍和往日一样,一同下海。正赶上好些巨蚌在那里往来游泳,张口呼吸?众人抢着动手,全都得了彩头。

碧海,青天,晴光万里,照得海底景物,分外清澈,果比白日所见,更加奇丽。全都兴高彩烈,欢呼不已。等二次入水,倪猛当先,还未深入珠城,忽觉水中一股潜力,当胸撞来!误以为是平常海底急流,刚把身子一侧,想让过来势,再要下降;倏地又来了—股,势子更猛,身子立被荡转!心方一动;一条两三丈长,银光闪闪的大鲨鱼,已由对面逆流冲到,相去只剩八九尺远近。暗道不好!慌不迭双足猛力踹水,待往斜刺里逃去;身才侧转,—条白影已和人鱼也似,头上脚下,往脚底斜射下去,势甚迅速,正对那条大鲨鱼的来路。

知道剧孟、白建都是一身白皮水靠,正在情急,想要回身拚命;惊波突起,人被撞退好几丈,连喝了两口海水才将气透转。同时瞥见那条大鲨鱼已由横里往前窜去,其急如箭!身后带起一连串的水璇,浪力之猛,异乎寻常;左近还有七八条人影,宛如游鱼惊窜,正往左右两旁斜穿而上;跟着便有两个采珠人赶来,连拉带打手势,一同出水,水面上已是骇浪山立,玉雪崩飞,大小百十条渔舟,上下起伏,摇簸不停;内中两条小船,已被打翻,船上人刚由水里窜起,将船翻转复原。遥望剧孟、曾厚、白建,还有几个采珠人,正甶前面泅水驶来,一到便命鸣锣回船。回船才十来里,便见一条长约三丈的虎鲨,漂浮水上,顺流而下。

原来剧孟刚往海里一钻,便见对面一条大鲨鱼正朝倪猛张开血口冲来,一时情急,更不待慢,忙用全力一个猛子往水里斜钻下去,先躲过鲨头,就势单手举剑,用足全身之力,照鱼腹猛刺进去。

恶鱼受伤负痛,往前猛窜,双方恰好对面擦过,鲨腹竟被刺裂了好几尺长一条口子。剧孟的剑虽锋利,但是恶鲨力大势猛,连虎口都被震裂,剑也几乎脱手。当时形势奇险,若非心灵胆大,双方都是—条直线,上下交错,只稍被鲨的尾鳍稍为扫中,命也难保?那鲨逆流猛窜,只一下就是十多里;终因伤中要害,在水里猛一翻腾,便自死去;再被海中急浪一打,当时肚腹朝天,顺水漂来。

采珠人—见,忙又告知剧孟,一同驾舟追上,纷纷用挠钩搭住,拖回海滩,准备事完,再就地剥皮宰割。

剧孟见当夜得珠共只十多粒,都是罕见的明珠;自己和倪猛所得两粒,大如龙眼,映着月光,精芒射目,银辉闪闪,照耀远近。连采珠人也说是从未见过的奇珍!心虽欢喜;因这次下海,几乎伤人,决计停手。采珠人因剧孟不肯要他们所得的明珠,再三请求,剧孟才用高价买了,又送了好些银钱作为众人的犒劳;次日一早,便辞别采珠人,往回路走;内有二十来个少年采珠人,定要相随同行,剧孟也全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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