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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各有各的鬼胎

娄阿鼠自从况钟到无锡的那天,怀着满腹鬼胎,由福源楼酒馆里出来,心里叫不迭的:“观音菩萨快快保佑!只要这次逃得性命,我一定从此要做好人。”脚底快三步,慢两步地一个劲往前走。因为心虚胆寒,一味胡思乱想,不知不觉走错了路。

走着走着,忽听道旁有人喊:“娄阿鼠!”这一惊真非同小可!偷眼一瞟,原来是一相识差役正站边旁在唤他呢。慌不迭接口道:“我有点事,我有点事。停歇回来,再请你吃茶。”边说边往人丛里乱钻。偏偏这时街上的人正多,心里发慌,走得又急,接连两三次都几乎撞在行人身上。惟恐见怪,又遇阻拦,口里连说着:“对不起!对不起!”脚底也更加快。

等由人丛中穿出,假装系裤脚管,偷眼往回一看,身后并无一人跟来。他费了半天劲才得绕出西门,眼看离家不远,忽然想起:“听说况钟这个老家伙,人和镜子一样,办起案来又快又准,决不留情。咋夜听到风声就该逃走,千不该,万不该,到城里打听作么断命消息!耽误这半天辰光,也许拘票早就发出,差人正等在屋里头。

这一回去,正好撞上,那还了得!”快到家门,又吓得退了回来。急切间去是没地方去,平日得罪人多,谁都看他不起,想寻人家打听,或是隐藏些时,决办不到,更恐泄露风声,被人举发。越想心越发毛,实在无法,最后躲到相隔五里外一家坟地里面,躺在枯草地里装睡。好容易耗到夕阳已快落山,此时此地不便再留。早上只陪着张四吃了点烧卖,经过这一整天,肚子又饿了起来。回家进城都不敢,只得装作行人在附近掩掩藏藏地乱走。几次想到附近饭馆中先吃一饱,又怕被人识破,不敢进去。

眼看第二家饭铺快要走过,忽然瞥见斜对面匆匆走来一人,正是以前萧家赌场的牌九师傅吴阿三。自从萧家停赌之后,已有好几个月没见他面,知道这类人一身都背着官司,绝不会坏自己的事。连忙三步两步赶将过去,一把拉住,叫了声:“三阿哥!”

吴阿三无意中吃了一惊,一见是他,低声骂道:“畜生!啥事体这样慌里慌张?”

娄阿鼠把他拉到路旁暗影中,笑道:“三阿哥不要动气,怪我不好。老弟兄长远不见了,我想和你寻个地方谈一谈。”吴阿三道:“没有辰光。我夜饭还没吃呢。”他看不起娄阿鼠这类小瘪三。

娄阿鼠忙赔笑道:“三阿哥阿是不肯赏光?兄弟这几天身边有‘血’,早想请你吃顿酒饭。快,我会钞!”说时,另一手还拍了拍胸脯。自来物以类聚,他首先觉着吴阿三不会出他花样,又因对方跑的码头多,不像他这样专吃窝边草,从来没有离开过无锡。想求对方携带,找一条生路,连当他的小徒弟都愿意。

吴阿三是个爱贪便宜的人,又见娄阿鼠比从前穿得整齐,好在这里不易遇上熟人,乐得吃他一顿。点头笑道:“三阿哥一定给你面子。不过话要说明,啥人会钞都行,只不许吃老酒,赶紧吃完饭,好让我回斜桥去。”

娄阿鼠早听他说过,乡下老家无人,只有一个老祖母和一个寡婶住在斜桥,觉得有了一个窝藏之处,说话越发巴结。走到附近饭铺,找了一个壁角,让吴阿三上坐,要了一个红烧头尾,一盆酱汁肉,再要四块咸肉加豆腐汤,三大碗饭。

娄阿鼠所点的菜,倒有两样现成,转眼连饭带菜全端了来。娄、吴二人各有各的心思,肚子又饿,一会工夫便吃了个盘空碗净。娄阿鼠已如数把钱付过,二人出了饭铺。吴阿三忽然想起一事,随到无人之处,低声问道:“阿弟!我今晚还有约会,你要没有什么事,明早到我好婆家里,有几句话和你说。”

娄阿鼠巴不得到他家去,忙道:“我实在没有什么事。三阿哥不要客气。有啥吩咐,汤里来,火里去,小弟决没有还价,我一定去!”说罢又问明住址,然后分手。

娄阿鼠真恨不得当时就跟了去。无奈天气渐冷,当天请人吃了两顿,身边只剩下三十多文,所有银钱衣物都在家中,非要带走不可!当时把心一横,又试探着往家中走去。且喜天已初更,初冬夜寒,路上比较冷静,并未遇到一个熟人。

掩到门口,偷眼一看,街门仍和平常一样开着,同院两家邻居和往日一样安静。只南房住的一双老年夫妇在和孙儿女们说笑,隐隐传来笑语之声。自己的屋门也是原锁,丝毫不像有人来过。慌不迭掩将过去,开锁进门。明知邻居都不会到他屋里来,仍然把门闩好。

点燃了灯,移向床后,紧跟着打开那个破衣箱,见满箱都是破旧衣服,近半年来新做的几件衣服,也乱七八糟塞在里面。不暇再顾别的,一伸手先把箱底藏的十多两银子取出,用手巾包扎好,系向腰间。因所有衣服都是夏秋间穿的单夹,连件薄棉袍都没有。乱翻乱找了—阵,才发现墙角钉子上挂着一件外套罩衫的破棉袄。想起这是去年冬天所穿,早想卖掉,偏偏每日起身太迟,一出门先跑茶馆,后赶赌场,常时要到天亮才回,一直由它挂在墙上,没有去管。那件罩衫虽是去冬新做,悬挂日久,也都布满灰尘。便同时取下叠好,—齐打入铺盖卷内。

忽听街门落闩下锁之声。知道管锁街门那个挑水的山东人力大气粗,最难说话,此时强要他开门,定遭无趣,愁急之下,几次想要假装殷勤试上一试,都是欲行又止。再隔着窗缝一看,对屋人家夫妇业已熄灯睡觉。平日专耍流氓,不会为人,现在空自发急,恨得连骂两声:“猪猡!”无计可施,只把应用的衣物包好,躺在床上等天亮。因那挑水的每日一打五更准起,正好天还未亮,想等街门一开马上逃走,哪里还睡得着!越想越害怕,半夜里跪在床上,朝着窗户直祷告:“尤家二阿叔千万饶我一饶,只要我吃不着官司,准给你做道场,超度你投生到大富大贵人家。”

暗中捣完鬼,翻身向后,一口把灯吹灭。这一天一夜的提心吊胆,惊慌逃匿,当然疲倦。灯熄以后,心头跳动渐息,不知不觉昏沉睡去。睡梦中耳听人语喧哗,当时惊醒,见天已亮,不禁大吃一惊,连忙纵起。先隔窗缝往外偷看,街门已开,挑水的正往外走;两个乡邻人家的妇女商量同去卖菜,虽无其他异状,到底作贼心虚,惟恐被人看出他的形迹,当时连脸都顾不得洗,急匆匆提了隔夜打好的铺盖卷便往外走。忽想起屋内还有好些零星什物,万一无事,还可回来,重又回身去锁房门。见一半大幼童高呼:“娄家阿叔!辰光这样早,你到啥地方去,连铺盖也带走?”若在平日,娄阿鼠早就“骂”了“山门”⑴;这时因在心慌胆寒之际,心里暗骂“小贼”,却朝那两个同院乡邻丑笑道:“我决心戒赌,搭朋友一道到外码头去做小生意,有个十多天就回来。有人打听,请诸位乡邻帮帮忙,答应他不晓得。省得那班赌鬼寻我,又做坏事。”说罢,扛起铺盖卷就往外跑。这一慌,心里的话也随假话说了出来。

走到街上,见天刚亮不久,店铺的排门全都未下;街上只是一些卖菜、卖鱼虾的人们挑着重担吆喝着往市上走;老虎灶头前围着一些附近的居民等泡开水;许多人家的街门都还关着。心想:“还算运气。我因北港西桥头老家从未对人谈起,又是好几年没回去过,本打算到那里去藏个把月再说,不料昨晚会遇见吴阿三。他要肯容我藏在那里,更是再好没有。”

正在盘算怎么走法才不让人看出,猛一抬头,瞥见西门那面急匆匆跑来四个公差,当时或逃或躲均非容易,忽然急中生智,假装换肩,用铺盖卷把脸遮住,等四公差过时,偷眼一看,竟无一人相识。认准是况钟派来抓他的无疑,又急又怕,哪里还敢迟延!脚底加快,往前急赶,遇到无人之处再跑上一段。好容易由大街折向走往斜桥的野地,业已累了个上气不接下气。

前途总算什么事情也未发生,只是清早风寒,昨夜又是和衣而卧,先前急于逃生,非但不曾觉冷,还跑出了一身热汗。这时心情略定,热汗变作冷汗,渐觉通体冰凉,偏又遇到阴天,冷风直往衣袖领口里灌,越发冻得难受。一看快到,就要由隔斜桥只四五里的梅村走过,想起脸还没洗,吴阿三人最势利,这样急匆匆尴尬相跑去,容易被他疑心,非装得神气一点不可。最好找个地方吃杯茶,吃点酒饭,洗一把脸,把周身衣服整理好了再去,省得进门一开口就要吃的,叫人家一看,永远脱不了这一副瘪三相。

念头一转,忙抄近路入镇侧面那片竹林穿过。这时,杨氏由娘家起身回城,双方正好一来一去,娄阿鼠不是中途改道,准撞上。

娄阿鼠到了茶馆,胡乱吃了点东西,又换上一件新罩衫。会账时,一摸口袋,只有昨天用剩的三十多文钱。这才想起去年那十五贯血腥钱,因为事后越想越害怕,除非身上零钱用光,不肯开那壁洞,加上由此起一直没短钱用,不是要用零钱,极少动它。壁洞里还剩下八九贯钱,因昨日急于去往城里打听消息,走时匆忙,乱抓了一把,已快用光。偏偏昨夜走得太慌,家藏的银子全带在身边,微一疏忽,竟忘了带,如往回走,就算苏州府的公差来过走去,也非被地保乡邻扭送到官不可。想了又想,此时就是天大胆子,也无再回取钱之理,只得把心一狠,会完账,仍往斜桥走去。

原来吴阿三和邱福看萧家赌场越发冷落,已无彩头可得,便暗地商议骗取萧二的家产。二人假意和萧二拜把兄弟,劝他先卖东西,暂且度日。萧二出身纨挎,除好赌好吃而外,多走几步路都不舍得,把邱、吴二人当作知己,任凭做主。只两三个月工夫,邱、吴二人便把他所有家具什物卖光,再编了一套话,劝他把房子卖掉,筹出一笔本钱,改业为商。

萧二因家业荡尽,又背着一个吃人的恶名,也实无脸再混下去,听二人说得那么天花乱坠,便上了套。邱、吴二人等把房价收齐,交了房契,先把萧二所有银子存向“票庄”⑵,再借故把存折骗到手里,换成银票,全数提走,不辞而别。萧二走时连轿脚钱都付不出,硬向新房主老着脸皮求告了十两银子,溜到乡下,准备卖了坟树再卖坟地。吴阿三和邱福本打算逃到丹阳县一个亲戚家中,将这笔横财尽兴玩乐,没想到娄阿鼠却死跟上了,苦苦哀求他携带一同走。吴阿三正在想法打发娄阿鼠的当儿,忽听门外拍了三下门。刚由门缝中看出是邱福,心中一喜,推开娄阿鼠,匆匆走去。隔了好一会才行走进,笑道:“小老虫,我和邱福哥马上就要起身,你该走了。”

娄阿鼠慌道:“三阿哥!我一向怕官,实在迫于无奈,求你开恩,千万看在自家弟兄份上,把我带走罢?”边说边要下跪。

吴阿三抢前将他一推,板脸说道:“你这叫做啥?实告诉你,我和邱福哥闯的祸,恐怕比你更大。你跟我们走,多个累赘,还受连累。这是何苦?”

娄阿鼠方寸已乱,觉着所说也对,又求告道:“阿好容我暂时住在这里避避风?”

吴阿三想了一想道:“我阿婶未回以前,还可以住一两天。不过见了萧老二,不许对人提我们一个字。否则我和阿福哥都不是好惹的,你当心点!”

娄阿鼠本对这二人怵着一头,哪里还敢多口!把信接过,帮他打好行李,开门送出。

注:

⑴江南土语称骂人为“骂山门”。

⑵旧社会的大钱庄银号,所发银票,等于纸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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