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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患难失同怀 幸脱波臣联美眷 恩情深异类 送来灵药饷奇婴

众人见那两个大汉乃是一男一女,都穿着一样的装束,各披老一蓬短发,上身一件兽良制的短装,背心也似,两膀全落在外,下面一条皮裙,短只齐膝,另外加上细藤野麻织成的长布,斜绕肩胁之间,肩插长弓长箭和两三支梭镖,腰间挂着一条寸许粗的长索,也是麻制。这一立起,越发显得身材高大,比最长的野人也要高出两头。看年纪不过二三十岁,全部生得浓眉大眼,阔口隆鼻,体格粗壮,皮肤略带红色,手脚更是粗大,露出在外的腿臂筋肉,均和蛇盘一样隆起,一望而知力大非常,人虽生得威猛,五官却颇端正,不带凶横之相,对众野人虽未露出敌意,却似微现轻视。先立在象的头颈上,朝着众人看了几眼,忽指路清问道:“你是汉人吗?怎会和野人一起?是否入山采荒被他们掳去?这两个汉家女子是你何人?有丈夫没有?要说实话,不必胆怯。有我兄妹在此,他们决不敢于加害。这伙野人可通汉语?也要明言。”

路情等三人一听,便知来意不恶。又见阿成坐在象背上,似正好笑,不敢露出,目光注定双珠身上,一言不发,仿佛盼望什么神气。越知遇见汉族中人,听那口气,分明误会三人被野人掳去,意欲解救,越发心定。路清侧顾老人阿庞面现怒容,恐其不快,当先开口生出枝节,忙答:“我名路清,此是我妻符双玉,另一个是她姊妹。”

双珠见大汉听到末句斜顾阿成,忙接口道:“二位山主不必多疑。那象背上人名叫阿成,乃是我久共患难的未婚丈夫。这位老人是我姊妹义父,他们所居离此极远,与寻常野人不同,非但最通情理,人更义气,智勇双全,决不怕死,此次误入宝山,便为护送我夫妻四人和新收的两个子女出山之故,不过说来话长,如不见弃,请容我们下峰一谈如何?”

大汉闻言,意似惊奇,出于意料,先将手朝后一挥。女的一个便朝阿成笑说:“果然是真,不管你了。”阿成笑答:“我早知二位山主不会怪我,他们就要下来,我在下面等候吧。”说罢,大汉一拍象颈,叫了两声便同纵下。三只大象全往口外缓步走去。

大汉到时,口外千百只大象,有的分而复合,和早来一样,排成好几层,一齐昂首向内,大有准备待机,只等主人一声令下便要冲进神气。有的两旁闪开,不知何往。等到大汉吼了两声,纵落地上,外面象群也各转身后退,缓缓走开。

双珠姊妹忙向老人阿庞低语:“请义父率众在上稍待,等把来意说明再下,以免对方轻视。”说完,转身向外,正朝路清暗使眼色,意欲就势施展轻功,表示自己本领高强,不是好欺。待要纵起,忽然觉着口外象群好似少了多半,再往两头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原来大汉虽只男女二人入内答话,实则暗中早有准备,除口外象群正面列阵相待,稍有不合便即进攻而外,另外还分出多半由谷中两面掩来,已快走进,相隔最近的不过六七丈,刚刚得到号令退去。那么长大蠢重之物,来势却极轻巧,善于掩藏,贴着崖壁和谷中树木遮避,悄悄掩来,直到大群后退方始发现。这么猛恶的大象,驯练得如此灵巧,不知用了多少心思!难怪以前走过的山人当它天神看待。如非眼见,耳闻决不会信,心中惊奇。

因这两个男女巨人对众野人便无恶感也颇轻视,双珠惟恐相形之下使老人和同行壮士难堪,有意卖弄,先朝对方把手一拱,笑说:“二位山主不要见笑,我们人小,此峰太高,说不得只好献丑了。”说时,初意这两个大人不过身材高大,勇猛多力,决不会什武功,欲使看重,便好说话。不料对方竟知她的用意,男的微笑未答,女的已开口道:

“我已看出你们三位必有本领,正想见识呢!”

双珠闻言,心方一动,不料双玉心急,业已当先纵起,路清紧随在后,只得施展师传轻功,双足在崖石上一点,特意纵得又高又远。三人都是一个“黄鹄冲霄”,起向空中,然后两手一分,头下脚上,盘空而下,改作“飞鹰掠兔”之势,离地还有丈许,两个“风飘落花”,一个“惊龙掉首”,三人相继纵落,轻巧巧并立在男女大人的身前,相去约有数尺。

女的已赶过来,一手一个,拉着双珠姊妹笑道:“你们姓的是哪一个符?如何会有这高本领?”双珠把姓说了。男的也凑过来,惊问道:“我听那夷人说你家世代行医,又是姓符,那在江对面万花谷行医的,是你一家吗?”三人闻言越发惊奇,刚呆得一呆,男的接口又道:“你们不必多疑,如与万花谷符老太公是一家,我们就是自己人了。我祖母便姓符,是那位老太公的妹子,你知道吗?”

双珠姊妹闻言,猛想起祖父当初逃难时节本是兄妹二人,因防仇敌追踪杀害,女扮男装,同往野人山内外山民墟寨中以行医为业。彼时尚未成年,有一次遇见山洪暴发,祖姑滑跌水中,眼看顺流而下,被山洪卷入大壑之中。由此往来寻访多次,连尸首也未寻见。当地又在野人山的深处,无心迷路,误走到那里,寻了几天,见无踪影,独个儿经历艰险,方始觅路走出。以后几次入山,原路已迷,只当人死水中,每一想起便自悲痛。不料竟在山中嫁人,留有子孙,只不知对方怎会晓得万花谷后来隐居的事,当时惊喜,出于意外,忙即告以前事。

大人兄妹一听果是一家,越发欢喜,亲热非常,忙请三人坐在旁边山石树桩之上,互谈前事。双珠姊妹断定无妨,料知众人饥渴交加,当日反正是走不成,先告对方说老人如何好法,不可轻视。再请老人发令,先命众人饮食起来。大人兄妹,一听众人腹饥,便说他那里食物甚多,请众同往。双玉笑说:“我们谈话要紧,并且赶路心急,没有多少时候耽搁,就在这里边吃边谈吧。”大人兄妹也未再说。女的忽然起立,朝象群叫了几声,立有八九只大象顺谷径往前驰去。三人也未在意。龙都早被大人放落。鸦鸦也是援绳而下,一同凑将过来。双珠也将阿成喊来,与大人兄妹相见,一面互问经过。

原来双珠姊妹的祖姑符绿梅,因随兄长往来山墟,误走野人山深处,路遇山洪暴发,被急流冲走,卷到一条大壑里面。当时风狂雨暴,水流甚急,转瞬漂出老远,决非人力所能救起。符绿梅虽是家传武功,但不甚高,水性尤为平常,只在逃到南疆以后,随同兄长往来大江两岸,学了一点,这样猛的急流怎禁得住!满拟必死,在洪涛中一路翻滚,浮沉了许多次。眼看越漂越远,人已不支,忽然捞着一根刚刚折断的树干,又漂流了一段,忽被一少年救起。

那人姓文,乃宋末忠臣文天祥的子孙,上辈因避元兵搜杀,又怀亡国之痛,辗转逃亡,隐入野人山深处一条幽谷之中。先以打猎为生,勉强挨命,受尽辛苦艰难,最后开出一些田地,又偷偷去往山外运来耕具,由此安居下来。因奉祖先遗命,无论多么困苦,不许出山谋生,去做仇敌臣民,偏是子女极少,谷中又只二三十亩可耕之地,出产不多。

后又来了一家因避元朝暴政逃荒入山的义士,姓常。从此两家子女互相婚配,文家固是人口稀少,常家也是如此。

似这样过了好几百年,平日除耕猎谋生外,便教子女读书习武,所说均是汉语。中间探出林中种族部落甚多,凶野异常,先颇忧虑,仗着所居地势隐秘,相隔众山民的部落甚远,防御尤为周密,本领又高,自从两家同隐以来,竟未发生什么大的变故。这年因觉林中山人迁移不定,附近常有踪迹,心中忧疑,两家男女老少合在一起不满十人,多高本领也敌不过人多,有些胆怯。正在日夜防备,打不起主意,忽然山洪暴发,附近野人全都逃光。

少年名叫文永,本是出来窥探踪迹,发现水中有人漂来。先还当是前见野人,后来觉着装束不似,救起一看,竟是汉人,喜出望外,便将绿梅救到山中。恰巧文家这一辈只生了一个男子,父母正为儿子婚姻发愁,另一面绿梅见他少年英俊,彼此情投意合,便结了夫妇。文、常两家虽因世代隐居山中,身强力健,习于劳苦,都有家传武功,体格仍和常人一样。绿梅不久接连生下三子,两家父母均觉此后人口可以增加,正在高兴,突然发生地震,共只逃出两小夫妻和一个周岁的婴儿。

绿梅思念兄长,以前几次强着丈夫一同查探乃兄下落,均未如愿。等到儿子长到十来岁上,正和丈夫商量,同往山内外山墟之中访问下落。先是文永误中瘴毒死去,只剩下母子二人,又不认得出山道路,如何往寻?在另一山谷崖腰石洞之内苦挨了些年,连经艰险苦难,人已衰弱不堪,再想出山寻人越发无望。幸而爱子文烈,生来力大体健,纵跃如飞,差一点的猛兽均非其敌,绿梅又是文武双全,常时教导,劫灰中寻出的兵刃暗器又多,还有两支无意中寻到的火枪和一袋火药,林中兽蛇均难侵害,这才保得无事。

绿梅年老越发思兄心切,又因爱子年长,将来难于寻觅妻室,照自己的估计,平日兄妹情厚,乃兄为避异族侵害,必借行医隐迹野人山内外山墟之中,就他误认妹子己死,不再设法搜寻,按理自己也能寻到,可是前些年接连几次远出查访不是所去山寨以前不曾到过,便是对方人多凶野,只能暗中窥探,无法近前,守了多日不见踪影,还几乎被蛮人发现,送了性命,只得逃将回来。似这样母子二人常守林中终非了局。丈夫死前遗嘱,又有无论如何不许出山的话。

正在日夜愁思,井将心事常和爱子商计,文烈忽有奇遇。先救了一个少女,年只十四,乃是相隔当地数百里的白夷之女,父母双亡,被山中土人掳去为奴,受苦不过,乘人睡熟,挣断身上锁链,日夜乱窜,逃到当地业已饥渴交加精疲力尽。附近毒蛇猛兽又多,成群出没,先已遇到两次奇险,幸得逃生,再往前走,业已不能支持,昏倒在地。

旁边一只野猪正奔过来,总算文烈来得凑巧,将野猪杀死。喂了一些饮食,虽然缓了口气,还是无力行动。同时林中还有不少毒蛇猛兽相继惊动,分两三面扑来。文烈见势不佳,仗着力大身轻,机警绝伦,忙将少女抱起,逃了回来。

这一带虽然林木较稀,透光之处甚多,并有溪流温泉,但是偏在黑森林的深处,四面均有危峰绝壑隔断,比以前祖上所居山谷还要幽险,休说山外来此采荒的人,便是林中潜伏的各种野人,也从无一人走到。母子二人住的山洞,又是离地三四丈的一片峭壁,便文烈也用草索攀援上下,多猛恶的蛇兽也无法侵害,照样种着十来亩山粮。绿梅又善耕织,加上打猎所得,非但吃穿不尽,因是林中险阻太多,共只两人,虽积有大量兽皮、兽骨、珍贵药材,无法运往山外交易,俱都堆在那里。绿梅每日都为爱子人已成长,无处娶妻,兄长不知存亡,娘婆二家只此一点骨血,想起发急,平日多病,一半也由于此。

及将少女救回,本就动念,又见夷女早熟,人甚灵巧,又善力作,因感救命之恩,对于文烈十分情厚,爱子也颇爱她。过了一年,问明双方心意,使其结为夫妇。

绿梅的病,十九由于悲苦愁闷而起,经此一来,心事去掉多半。夷女人又聪明能干,无论说话做事,一学就会。小夫妻又有孝心,成婚之后,觉着母亲多年劳苦,一身的病,再三劝告,稍微费点劳力的事都被劝住,不令下手。绿梅心里一宽,病本逐渐养好许多,后又发现两种有补益的药草,采服之后,越发一天比一天强健起来。

光阴易过,一晃又是好几年。两夫妻常听母亲说起自身来历和国破家亡之痛,悲愤已极,曾想出山探寻母舅下落。这时绿梅年老,反多顾忌,越看事情越难,想起丈夫在日,为访兄长下落,几次涉险,几乎送命,爱子性又刚猛,恐其无知,还未出山便为大群蛮人所伤,再三禁止,令其随时留心,不必远出犯险,一面力嘱:非但本来语言文字不可忘记,将来生有子女,也须教以汉语和自身来历。因两小夫妻成婚多年并未生养,正在盼望,夷女忽然怀孕,经过一年多,眼看肚皮越来越大,早已过期,不曾生产。绿梅母子均通医理,并还识得许多药性,一看脉象,却又极好,正想不出那是什么原故,怎会怀孕一年多,没有动静?这日文烈无意中忽又救了几只大象。

原来左近林中,近来不知由何处迁来不少大象。文烈生长山中,曾听父母之教,深知兽性,这类野象力大无比,猛恶非常,心却灵巧,除却遇到走单的疯象,寻常不去惹它轻不害人。先是避道而行,不去犯它。后听母亲说那象牙珍贵有用,可制不少器具。

又知大象脱牙时大部走往隐僻之处,掘地掩埋。看出内中两只快到脱牙时期,意欲掩在那象背后,等它埋好走开,下手偷取。刚刚掩往象群聚集之处,便听群象悲啸,形态有异。掩往附近树上一看,好几十只大象聚在一起,隐闻林中骚动,另有数十只大象低头跑来,到了当地树下俱都不动,有的目中还在流泪。忽然声息全无,仿佛有什事情发生,带出恐怖神情,为首几只大象并由象群中缓步走往左侧一株浓荫密布、又高又大的巨树之下,跪伏在地,内中两只大白象并还似在发抖。

文烈因爱妻肚皮越大,乃母恐动胎气,不令同出打猎,又因此举危险非常,偷象牙时如被野象发现,反身来攻,追逐不舍,从此成仇,遇上便须一拼。日前乃母再三告诫,出时只说出去打山鸡野鹿,故意还把猎枪带上,肩上挂着弓箭,腰间插有刀和梭镖,胆子又大,见此情势虽然奇怪,并未在意。看了一会,见那象群都是垂头丧气挤在一起,与平日满林乱窜、自在游行迥不相同,前面几只大象又是跪伏在地,一动不动,仿佛有什管头。心方奇怪,猛觉大象跪伏的大树上,枝叶无风自动,接连两次,阳光恰巧斜照树上。定睛一看,树枝里面毛茸茸地伏着两团黄影,先前林中骚动之声又起。刚听出不是后来象群走动声息,也未见有一象再来,照着平日经历,料知方才听错,象群来路那面必有猛恶之物,心中一惊,忙将火枪端在手里,响声忽止。

又隔了一会,日色已早偏西,黄昏渐近,心正不耐,忽听两声丁零零的清啸,甚是震耳,由侧面树上发出,生平从未听过。跟着便见树上纵落两条黄影,看去形似猩猩,身子不大,通体金黄,脑披长发,目光如电,身后竖着一根铁钩也似的长尾,尾梢上还生着一丛长毛,钢针也似,动作快到极点。当头一只高还不满三尺,刚朝旁边大象头上纵落。那象宛如待死的羔丰,并无丝毫抗拒之意。形如猩猩的怪兽刚把那比身还长、刚劲如铁的臂膀抬起,猛伸利爪待要抓下,又是丁零零一声极清越的急啸,第二条黄影本由树上跟踪飞落,待朝另一只大自象头上纵扑过去,忽和飞乌一般凌空斜飞,箭也似急改朝自己对面草树丛中扑去。前一只怪兽的利爪业已抓向大象头上,那么坚韧的象皮竟被抓穿,鲜血四流。那象坐听仇敌残杀,痛得周身乱抖,丝毫不动。

文烈见那老象快要脱牙,早就看中,由不得生出同情,再见怪兽那么凶恶,越发激动义愤。自恃身带刀箭均经毒草炼过,多么厉害的蛇蟒猛兽,刺中必死,怪兽只得两个,人又性暴胆大,正准备先给怪兽一个下马威,将其镇住,再放毒箭毒镖,免得这东西动作太快,吃它的亏,这样猛恶的大象俱都怕它,想必厉害,便是一枪打它不中,也可吓它一跳。谁知枪还不曾发出,眼前黄影连闪中,先那一只也长啸而起,同朝对面飞扑过去。目光到处,刚看出草树骚动中,飞也似驰来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生得又高又大,獠牙狰狞,目射碧光,又像大人熊又像恶鬼,忽又听远远传来一声清啸,像是人在叫喊。

这两小一大三个从未见过的怪兽,来去之势都急,眼看撞在一起。

文烈那枝火枪,本是采荒的人死后所留,十分灵巧,一扳就燃,并有两个弹筒,为了枪中火药不知制法,平日十分宝贵,只管装在里面,专备万一防身之用,轻易不肯发出。这时因见后来那个似人非人、似怪非怪、比人高大得多的怪兽,比先见形似猩猩之物分外显得狞恶凶猛,手中火枪又早准备停当,同时瞥见后来怪兽凶睛怒凸,约有鹅蛋大小,正对自己这面,踪迹似被看破,以为后来这个厉害得多,心慌情急,动作又极机警神速,更不怠慢,把枪筒往对面一偏,立时发将出去。那火枪原是外洋特制,火力甚强,声息又大,叭叭两声大震,接连两股火烟迅雷也似电射而出。

来的那个人形怪兽,乃是林中特产快要绝踪的食人巨猩,力大无穷,先那两个,便是双珠姊妹等初入森林、半夜被犀群包围时所见屠杀凶犀的异兽山狨。文烈生长山中,无人指点,初次见到,自不知它来历。无意之中这一枪,恰巧打中在巨猩的身上。那东西初次受此重创,因未伤到要害,暂时不曾倒地,反更激怒,凶威暴发,震天价一声怒吼,待要纵起,当头一只山狨恰巧赶到,一下扑向巨猩的头上。说也奇怪,双方大小相差那多,照理决非对手,山狨偏是灵巧非常,别有打法。中途虽听枪响火发吓了一跳,身已凌空,去势又急,无法收住,口中丁零零急啸,身仍往前扑去。巨猩前胸近肩之处中了一枪,半边头脸也被火药烧伤,痛极神昏,正在厉声怒吼,张牙舞爪,想要朝前扑去,不知怎的一下抓空。山狨也未正面和它拼斗,竟由肩头上飞过。耳听巨猩怒吼连声,跟着便手舞足蹈,乱纵乱跳,互相扭结往来路飞驰而去。

原来山狨灵巧无比,随同前扑之处,避开仇敌巨掌,身子往旁一偏,一面由巨猩肩头飞过,那条长尾却就势环绕过来,把巨猩的头颈套了两转,铁箍也似紧紧束住。过时顺手一抓,又将巨猩的凶睛抓了一下,看意思似已抓瞎。这一来,比先中火枪的伤还要疼痛,巨猩怎禁得住!山狨的尾坚硬如铁,比它本身长出一半,不怕受伤,上面缠紧仇敌咽喉,身却倒垂下去,用那一只利爪满处乱抓。巨猩便是铁打也是难当,仗着力大性长,凶野无比,一路厉声吼啸,震得山鸣谷应,星丸跳掷,飞驰在前面草树丛中,略微隐现便无踪影。

这里文烈知这两样东西无一好惹,前面怪物逃路又有啸声传来,声清而长,半晌不绝,从未听过,也不知是人是怪,一时心慌太甚,见另一只小怪兽起势较后,没有扑中那只大的,刚落地上,似被火枪惊动,业已回过头来。想起这东西的猛恶和动作之快,慌不迭装上子药又是一枪,一面将身边梭镖发将出去。哪知这东西灵警非常,一枪不曾打中,竟被避开,一溜火光擦身而过,枪声才停,梭镖随手发出,还未打到,已吓得朝那啸声来路星驰而去,隐闻前面树折木断,骚动之声一路响将过去。大的一只怪兽本来连声怒吼,不曾停歇,忽然一声惨嗥,底下便不再有声息。下面象群,连那跪在地上的,全都争先往树下围将过来,一同昂首伸鼻望着自己。

先还疑虑,恐受象群围攻,不敢冒失下去。后见象群都是摇头摆尾,作出亲热神态,不似有什恶意,想起母亲常说这类东西最是灵巧忠心,恩怨分明,也许因见自己代它除害,心生感激。又见那只大白象头上鲜血淋漓,血虽不再涌出,伤势颇重,皮已翻起了两三条裂缝。身边本来带有伤药,同时瞥见当头两只大象人立起来,一条长鼻伸向脚底,离身只得三四尺,鼻孔不住伸缩颤动。暗忖:“象群如有恶意,定必猛力将树撞倒,不会这样纯善。”试探着伸手往下一试,两象果然争先用鼻挨蹭,表示亲热,越知所料不差,心中一喜。人兽言语不通,便用手比,一面发话示意,象果让开了些。又试探着纵到树下,象群都是那么纯善解意,招手就来,挥手就去。再取伤药,想代白象敷上,刚走到象旁,连说带比没有几句,象便跪伏下来。另外两只争先用长鼻想把人托上身去。

文烈不料象竟这样灵慧,念头一转,决计以后常来林中,和象一起,多此一群猛兽随在身旁,打猎时要少许多顾虑,这一喜真非小可!因天快黑,急于归告母妻,匆匆转身,正往回走,象群也随后跟来,快要到达。文烈恐所居崖下地势窄小,象群太多,将田地里山粮蔬菜踏坏,忙又回身大声呼喝,把手连摇,不令同行。象群果然听话,转身回走。兴冲冲回到谷中一看,爱妻不知何往,乃母正盼他回去,说:“媳妇见你久出不归,心中悬念,瞒了我前往寻找。方才不见她的短矛弩箭和另一根火枪,方始得知。你两个再不回来,我也快要寻去了。”文烈知道爱妻快要分娩,方才林中又出了从未见过的怪物,心中一惊,也未详言经过,匆匆说了两句便即往寻。

当地离开前去树林有好几里,路也只有两条,出时只说去往西南方打猎,料知人在西南,不会是在北面象林之内。谁知一路寻去,连声呼喊,均未发现人影。最后绕往象林那面查看,也未见到。中途遇见那两只白象,看出二象神情依恋,连比带说了一阵,告以遇见和他同样的人,千万不可惊吓。说完连寻带喊,终无回应。天早入夜,腹中饥渴,想起出时留话:“不问将人寻到与否,夜来自会回来。今日并有奇遇,有许多话要和娘说;爱妻如回,不可再寻自己,以免来去参差。”心疑中途相左,人已回家。见两象已走,中途又往别处寻了一转,方始走回,心想:自己真笨,那象要我骑它,如何挥手令去?否则骑上一只回去,娘和爱妻见了,岂不喜欢?我也省力,还可快到。

一路寻思,离谷已是不远,耳听乃母呼喊。遥望母亲,正立上面洞口,朝他这面张望呼喊,神情惶急,料知爱妻还未回转,否则不会如此。心中惶急,正不知如何是好,遥闻来路那面有了响动,心疑有了野兽,同时又听乃母惊呼:“大象来了!我儿快些上来!”回头一看,共有八九只大象由明月光中驰来,走得甚快,当头一只似是那只受伤的白象,象背上好似有一人,心中一动,忙即高呼:“这象和儿子最好,请娘放心!不会伤人。”话未说完,便听乃妻急呼:“哥哥快来扶我下去!”文母又在崖上急呼:

“媳妇怎会在象背上?”人也援绳而下。

文烈还不知道爱妻业已受了重伤,急呼:“娘不要慌!这象全是好意,灵巧已极。”

边说边往回跑。刚一对面,看出乃妻横搭象背之上,白象业已停住,跪伏下来。忙即捧抱下来一看,胎胞已破,下半身血水淋漓,腹痛如割,人已不支,刚刚捧起便痛晕过去,知快分娩。崖洞离地甚高,无法援上,再说也来不及。幸而文母平日早有准备,常时嘱咐媳妇:“腹中稍有动静便在洞中安卧静养。”不令下来,后因过期数月不产,文妻自来强健耐劳,不喜在洞中闷坐,老是口里答应,并不照办,照样悬绳上下,远出打猎。

文母早就防到她万一腹中临时发动,特在崖旁浅坡之上搭了一座草篷,本防过期日久突然分娩,崖下常有野兽往来,虽不稳妥,总可防备万一。不料平日怜爱媳妇太甚,对于婆母虽是极好,人却不受拘束,文母白用了许多心思,仍旧远出,惊动胎气,眼前情势十分危险,虽不知那象怎会将她救来,看这来意,这几只大象决无伤人之念,疑为神助,又是惊喜又是愁急。母子二人将文妻捧到草篷里面,跟着烧水准备接生。

文妻原因丈夫当日出猎,过了约定时期,许久不归,心中悬念,瞒了婆母,前往探望。先到所说行猎之地绕了一转,忽然想起丈夫日前曾有掩在大象身后偷取象牙之意,婆媳二人均觉此事大险,再三劝阻,丈夫虽然答应,但是神色不对。久出不归,必是往取象牙遇到危险无疑,心里一惊,便往象林那面赶去,不料走差了路。忽然腹中发生阵痛,越来越甚,知将分娩,忙往回跑。心慌情急,遥望旁边树林之中象群出没,往来成群,一面又悬念丈夫的安危,微一疏忽,绊倒在地,由坡顶上往下滚落,虽只丈许远近便被树根挡住,人却痛晕过去。

其实这时巨猩、山狨已恶斗过去,文烈也回家不久,只为两下相隔还有里许来路,不曾遇见,似这样死而复生、痛晕过去几次,正在挣扎往上爬走,口里连声哭喊,忽听左近树木响动,知道来了野兽,心中一惊,忙即住口,业己无及。偏头一看,四外均是大象包围,正朝自己这面走来。想起昔年眼见猎象的山人被巨象用鼻卷起抛掷和践踏残杀之惨,不由胆落魂飞,连惊带痛,身旁一支刚失落的短矛刚抢到手,重又晕死过去。

醒来觉着卧处发软,不像山石,不住上下摇动,睁眼一看,整个人身横搭在一只大象背上。象共有好几只,另有两象紧贴在自己身旁,各用长鼻搭向自己头脚下面,似恐滑坠、两旁护卫神气,走得甚稳。先颇惊慌,猛一抬头,瞥见月光照处正是归途,离家业已不远,同时想起这些大象比以前所见要大得多,神态十分驯善,当中驮自己的一只是只白象,头上有伤,所敷的药正是婆母所配,丈夫每次出外均要带上。那是一种药膏,想因伤口大大,还有十之一二不曾敷遍,仗着象皮坚韧,容易收缩,业已结疤,未涂药处却未收口,只未流血,身边恰有这类药膏,又当阵痛过去、神志稍清之际,仔细一想,觉着有了生机。照平日所闻,白象乃是神物,这许多大象见人不伤,反把自己驮回家去,如非通灵神象,怎会知道?伤处的药又是丈夫所敷,不会有第二人,可见它与丈夫相识,有心解救,不似有什恶意。

心中惊喜,精神立振,胆也大了起来,忙即伸手想取腰问药膏,猛觉身上一紧。原来旁边一只象鼻伸将过来,将肩上所带一根火枪和一支未失落的短矛按住,但是压得不紧。刚有一点害怕,忽然想起当由坡上滚落时,火枪弓箭均有皮带系在肩上,不曾失落,背后插的几支短矛却都散落在地,初见象群时惊慌大甚,恰巧身前落着一支飞矛,想要与之一拼,刚取到手,还未挣起,人便痛晕过去。照此情势,多半象见人已醒转,伸手腰问,心疑要取兵器与之为敌,才有这样举动。当时醒悟,颤声喊道:“我是取药医伤,没有他意。”说时那象仍是原样,将长鼻搭向背上,仿佛不曾理会。

文妻虽然出身白夷,从十几岁起便被文烈救去,成婚已十来年,人甚聪明机警,又和文氏母子多年相处,颇有识见,始而手伸囊中不敢妄动,及见连用汉、土语言说了几次,象虽不解,长鼻并未拿开,却未来按她手,仿佛最注意是那背上兵器,别的不问。

试探着将装药的皮袋取出,用手打开,挖了一些,因离象头太远,还够不到伤口。正想挣扎过去,忽听象群低啸了两声,白象便停了下来,同时连头带脚均被两旁象鼻轻轻托住,移行前面。经此一来越发明白,又见前面便是入口,离家只半里多路,心神大定,索性把药膏尽量取出,把白象伤处全都敷满。方说:“我痛得很,请快送我回家。”阵痛又起,象群也自走动,勉强咬牙忍住奇痛,偏头望着前面,刚看见婆母立在崖洞口旁,又听丈夫急呼之声,人便跑来,心中一喜,重又痛晕过去。

等到醒转不多一会,文氏母子恐她劳神,正在劝说,不令开口,文烈更知象群报恩,非但不会有什变故,便是平日常见的野兽也不敢来此骚扰侵害。只是婴儿未生,爱妻痛得死去活来,愁急万分,也不知哪里说起,正说:“这些大象都是我的朋友,请娘放心,少时再说经过。”文妻忽然腹中绞痛,面容惨变,通体冷汗交流。文氏母子知其难产,正各捏着一把冷汗,产门忽开,哇的一声震耳的儿啼,婴孩的头已钻将出来。

文母绿梅,家传医道,药物现成。婴儿衣服和各种用具均早准备停当,忙即剪了脐带,包成一个蜡烛包放在一旁。正在高兴,端了一碗安神定痛的药汤与产妇喂下,殷勤慰问,文妻忽说:“肚皮里面痛得厉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动。”文母伸手一摸,原来还有一个,竟是双胎。惊喜交集之下,忙即准备。产妇失血过多,已面如土色,幸而备有灵药入固住本元,减去不少痛苦,因发动以前受创太重,就是婴儿保全,产妇也难活命了。母子二人正在担心,总算第二个女婴出生较易,只隔了半盏茶时便是安然降生,恰是一男一女。

产妇经过文母医治,药力发透,痛楚已止,身虽轻松许多,人已精力交敝,和瘫了一般,气息微弱,口都难开。那两个婴儿却因怀胎日久,父母禀赋又好,生来便是体力强健,啼声洪亮,两对黑白分明的眼珠,一生下来便东张西望,仿佛晓事一般。这样强健的初生婴儿,文母尚是初见。母子二人全都喜出望外,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一面却又担心产妇的安危。一直忙到天明,看出产妇服药之后吃过两次东西,面色渐转,人也安睡,方始稍微放

文烈才想起昨日一整天未进饮食,恐母亲知道担心,又要去忙,请乃母上崖,偏又不肯,定要在旁照看,守在产妇母子身旁不肯离开。恐其多劳,再三劝说,请将产妇所用饮食吃上一些,一同并卧草铺之上,先睡一会,等人睡好,文烈方始走出,饥肠业已雷鸣。本意自己食量甚大,前日打来一只肥鹿尚未吃完,准备烤来饱餐一顿。昨夜忙于照顾产妇母子,外面那几只大象业已忘记、及至走出一看,象来更多,但都停留坐卧在谷口一带野地之上,所种十多亩田地丝毫不曾践踏,只两只为首大白象立在坡侧空地之上,旁边还放着许多带有鲜果的树枝,上面结有许多桃子、枣子和各种鲜果,仿佛来此送礼。

文烈心中高兴,刚一下坡,象便凑近身来,伸鼻摇头,做出亲热神态,前面许多大象也都昂首欢啸。文烈见状越发高兴,又代受伤的白象上了些药,匆匆吃饱,又烤了些鹿肉送到篷内。见母似不曾睡,刚将产妇粥汤喂完,因产妇奶还未下,婴儿始而还肯吃水,后来似嫌无味,喂将下去便喷出来,哭得更凶,力气又大。文母恐伤婴儿,不肯包紧,手脚全被挣了出来。急切间无处去寻食物,催奶的药刚刚服下,还要些时才有奶水,即此已比常人快了一两天。看出婴儿饿极思食,实在无法,恐其受寒,外面又盖上一层薄棉被。婴儿越发暴怒,两双小手小脚在被里面不住乱蹬乱舞,休说刚离娘胎,便生过四五个月的婴儿也无如此力大。

文烈又是欢喜又是心疼,见婴儿哭得厉害,忽然想起白象送来的各种山果,十九甜美多汁,少年心性,想到就做,但知乃母谨细,必要阻止,又恐多劳犯病,连以好言劝告,说:“我这一早上业已抽空打了一盹,方才吃几只白象送来的桃子,身心爽快,精神甚好。照料产妇不是一时,母亲年老多病,不将精神养好,岂能持久?”

文母知道儿子孝心,看出产妇已脱危境,心已稍放,也觉有点疲倦,便将爱于带进的肥桃吃了一只。果然甜美无比,便告产妇:“暂时还不能吃生冷,我们代你留住,等人复原再吃。”随又仔细嘱告了一阵,说:“两个小孙孙虽然腹饥,决不妨事。今夜必有奶水,暂时不要睬他。真个哭得厉害,由烈儿抱起稍微走动也许好些,不可摇晃,更不可喂他粥汤。我先睡上一会,省得你夫妻心中不安。”

文烈含笑应诺。等乃母上崖一睡,便和文妻商计。文妻初次生产,不知轻重,夫妻情厚,一向言听计从,又因婴儿哭得心慌,闻言反觉此是良策,连声赞好,先用干净麻布挤出两个桃汁。依了文妻,当时便喂下去。倒是文烈见那桃虽甜美,汁水浓而不清,想起母亲嘱咐,恐不消化,又见白象所送果枝种类甚多,大都桃、枣和山中常见的菠萝、椰子之类,不是太甜,就是带酸。正在果枝中寻找,忽见白象鼻伸果枝之中,猛一扬起,哗的一声卷出一株三尺来长小树,上面结着两个颜色碧绿的硬壳,其大如碗。心疑椰子之类,一闻清香,微带酒味,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忙取小刀割开一角。里面果瓤似橘非橘,一瓣连一瓣,色如黄玉,当中空出两寸方圆,装满一种形如牛乳但较清薄透明的汁水。还未到嘴,便闻到一股清香,甜中带涩,色香味无一不好。

先将汁水倒出,拿银针试过,知道无毒。自己又尝了一片,觉着甚好,难得自然干净,又像人奶,便给婴儿喂将下去。哪知不吃还是时哭时止,这一尝出味道,馋到极点,一面张口狂吞,一面搭嘴,仿佛鲜美已极。汁水喂完,婴儿便怒哭起来,哭得声嘶力竭,不肯停歇。男婴性更猛烈,几要闭过气去。只得把果压碎,用麻布滤过,再喂下去。果瓤嫩而多汁,挤将下来,只有极少一点残渣,汁水更清。婴儿吃之不已,不吃便哭。两个刚落地的婴儿,一顿竟将这两枚菜碗般大的果汁吃完方始满足,睁着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珠,望着父母笑了起来。

先因婴儿哭声震耳,性大激烈,恐其哭坏,又防乃母刚刚去往崖洞安眠,被其哭醒。

昨日连惊带急,忙了一夜不曾合眼,老年人怎禁得住?又见婴儿吃得香甜,周身雪白滚壮,吃时手脚乱动,不时发笑,看去那么天真可爱,玉雪也似,越看越欢喜。只想满足婴儿的欲望,看了高兴,没想到将近两小碗果汁竟被一顿喂光。等到喂完一个,又是一个,忙乱过一阵,婴儿喂饱,笑了起来。正和爱妻各搂一个,放在怀中亲热细看,忽然回忆母亲睡时之意,觉着初生婴儿,如何与他吃上这多果汁?先颇忧疑。后见婴儿活泼天真,老嘻着一张小嘴笑个不住,似晓人意,以为无妨,再隔两三个时辰,产妇便有奶水,也就放开。等到下午,婴儿本已不再哭闹,忽然相继昏沉睡去,由此便未醒转。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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