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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四野哀鸿 救凶灾突来怪客

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家家流水,户户垂杨,这是山东济南府风景的写照,自来便为人所绝称。当地非但风景清丽,民俗淳厚,富有慷慨义侠之风,又是历来省会所在、风景之区,加以南北要冲,冠盖往来舟车必由之地,一向五方杂处,市厘繁盛,民殷物阜,出产丰富,休说太平年间,便是小康时节也是人烟稠密、热闹非常。

这时正当满清中叶,虽然异族专制,奴视人命,贫富悬殊,尊卑相隔,善良的百姓只管终年挣扎于穷苦愁叹之中,但因彼时一般官吏还不敢十分明目张胆竭泽而渔,做那杀鸡求蛋的蠢事,人民虽然一天衰弱一天,日子越来越难过,因其取法阴柔,刮尽天下人的脂膏,只供一家一姓的穷奢极欲,对于他手下的忠实爪牙贪赃枉法之事却是严刑峻罚,除得他默许的少数亲贵之外决不宽假。即使有那心机奸狡的官吏贪污自肥,到底偷偷摸摸,不敢任性妄为。

在专制帝王愚民政策之下,还有好些为了好名心盛因而洁身自爱、不忠于民而忠于君的书呆子互相标榜,无形监视,比起清末民初那样变本加厉,只知残民以逞、不使人民丝毫喘息的时节到底还好一点。尤其是在城市之中,不遇到兵荒马乱、水旱天灾,只管民间还是极苦;终岁勤劳不得温饱,在这班官吏豪绅。富商大贾,以及路过舟车、往来冠盖和行商负贩陪衬之下,居然也点缀出一片升平气象,仿佛一个毒疮,或是潜伏的隐病重症,内里情势万分凶险,外表皮肤仍是好好的,照样每日高车驷马行止如常,丝毫也看不出来;内里埋藏着隐忧大患,不知何年何时就要一发不可收拾,乘着历史转变的必然规律去旧重新,改革过来。

可是旧的未死,新的未生,在那回光返照的短短历史过程中,人民的智慧能力由历代苦难磨练中也自然生长,虽因时机没有成熟,人的觉悟也未普遍,但这一类反抗暴政、打击恶霸豪绅甚至揭竿起义的壮举,定必此伏彼起,时有发生。虽因暴力强大,本身条件不够,领导不良,或是个人功利之念大重,自私心甚,事败垂成,反被后人加上"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的恶嘲,但随历史进化、事实教训,这类义举失败一次,人民的智能和思想也必更深一层,终非成功不止。其实那两句嘲笑的话根本不通,如说败则为寇,那成功的专制帝王先就是个极恶穷凶的强盗头子,如何能够以此讥笑那些失败的英雄义士呢?话已越说越远,本书只是采取昔年民间传闻几个突出义侠之士的事迹,因其成名由于得人,虽是这推翻封建专制和宗法迷信的历史过程中的一点微波,并非真要描写一部有史可稽的农民起义小说,但可代表彼时一班觉悟人民的思想,为历史演变的必然律作一小注,可见今日打倒封建专制,人民取得伟大的胜利,以为千秋不拔之基,成功并非出于偶然而已。

闲话说过,且说这年济南省会,正是一个十一月的天气,大明湖花柳树木早已黄落,九秋竞赛的菊花盛会连叶子都寻不到一片,湖场之上只剩千顷寒流,几行衰柳,寒鸦噪晚,败屋摇风,以前春秋佳日宴游之盛早已移往朱门华屋、暖房复室之中,昔日舞扇歌衫、酒痕花影全都成了过眼云烟,不留陈迹,便那游人必到的历下亭和沿河那些富贵人家的水阁也都显得冷清清的。除一些渔船小艇为谋衣食,还在湖上浮流往来,在寒风中挣扎,点缀这有名风景之地而外,到处落叶飘萧,枯草狼藉,全是一片萧飒荒凉景象,连那许多富贵人家的园林楼台也似换了一个样子。这片渺渺平波非但不和往日一样增加它的声势,反倒给它添出许多可怜相,再被左近的渔村农舍、土屋茅檐一衬,相形之下越看越难看,丝毫也不调和。

为了冬日天寒,富贵人们看完明湖秋色,照例便要全体撤退,不得不将这大好风景之区让与那些穷苦的人们任意逍遥,非但不花钱出去,并还用他的劳力于中取利,谋取衣食,无奈平日养尊处优,心身脆弱,寻常寒风尚禁不住,何况大片寒流还要增加风力寒威。只要湖上冻冰,天降大雪,为了自命风雅,坐着密不通风的暖轿,穿着重裘,把身体从头到脚包裹成一个快要入殓的死人,一面借此机会巴结权要,去往历下亭和沿湖富家园林之中大宴宾客,号称赏雪。其实还是酒肉征逐,歌舞荒淫,至多拨开帘缝或是隔着玻璃窗朝那些奔走雪地、饥寒交迫的人们看上两眼,手已觉着冰冷。偶然酒酣耳熟,推窗一望,便算湖海气豪,袁安卧雪不能与之媲美。可是室中炉火熊熊,本来温暖如春,忽有大量冷气寒风倒灌进去,这班又骄又嫩的达官绅富怎经得住?当时仗着权势或是一时浮名,自鸣得意,表示高雅,这世上最干净的东西冰和雪到底有何好处,和自然之美并未真个领略多少,同座的人业已冷得躬背抄手,清鼻涕直流,自己也冻得透骨冰凉,瑟瑟乱抖,实在无法抗这寒威。再说也太不近人情,酒气也被寒风消化多半,终于说上几句号称隽语雄谈的大话狂言,表示他名高地位高,非但有权有势,文章经济名下无虚,连那几根瘦骨头或是一身痴肉肥躯也比在座那些行尸走肉扎硬得多。

这位领头开窗赏雪的人虽只瞬息和片刻之间,如其是个大吏幕宾,济南名士,假装清狂的游客山人之流,在人家表面恭维、暗中怀恨之下还好一些;如是一位过往亲贵,封疆大吏,本城的豪绅巨富这一下却不得了,当时传为佳话壮举,仿佛立马天山,奔驰雪漠都无如此豪快英奇,只管在座的人回去都要伤风头痛,延医服药,妻妾家人同声咒骂,表面还得歌功颂德,称扬清高,那专工拍马的诗文词赋更似雪片纷飞,此唱彼和,投送不绝。随同他们这类只顾自己尽情享受,不问丝毫民间疾苦的赏雪盛会,消寒雅集,往往闹成一天星斗,这一冬真不知要糟蹋多少人力物力。最可惜是那许多精纸佳墨被这群附庸风雅的行尸走肉尽量糟蹋,互相比赛,每日都积上几大本和一大叠,过不几时全都委于泥沙,连当柴来煮饭都不起什作用,真叫罪孽深重,可鄙可恨,除此偶然快雪时晴,偶然连小富翁都举办不起的宴会而外,大明湖上简直冷落已极,可是南北关几处闹市仍是肩摩踵接,热闹非常。又当离年将近的十一月下旬,转眼就到腊八,富贵人家固是由九月底起便要置办年货和各种年景,便是小康之家到了此时也都纷纷腌肉风鸡,精制糖果年糕之类,借着过年祭祖宗的旧礼和争面子的虚名,把它当成一件不可少的大事。

如在往年本也可以安然渡过,当年却因去年一次水灾、本年又是一次蝗虫,山东全省凡是靠近黄河之区多半颗粒无收。总算灾情起后有几个外省来的隐名善士,穿着虽极朴素,自称陕、甘两省的富翁,所营商业十九相连,平日交情极深,家又豪富,买卖甚多,偏于西北、西南诸省,为了两次出门途遇盗贼劫杀,均仗几个穷苦百姓全力相助得免于难,连财物均得保全,因此觉着真正善良勇敢的好人都在这大群穷苦人民里面,互相约定,同发善愿,遇见穷苦的人民有什为难之事也以全力相助,算是报恩报德,倾家荡产均所不计。新近听说黄河决口,特地约集同道和有好心的人,带了大量财物兼程赶来,准备尽一分力量是一分,救一处是一处。只是他们曾经立誓,为善不愿人知,再者灾区广大,不是少数人的财力所能全数办到,如将所发银米用完,在官样文章说而不办之下,灾民不过苟延数日性命,终于不免饥寒之苦。必须照他所说,先由人救,转为自救,在他们尽力照顾之下,照他所说,斟酌当地情形,使灾民另谋生路。一面帮助官府筑堤修河,也由他在暗中种种帮助,方法甚多,无一处没成效,一时也说不兀。

这些善人为数甚多,领头的虽只几个,可是所到之处灾情必要减少,至少也必安定下来,不会蔓延开去。非但所想方法随时变化,因地制宜,都不相同,并且被他感动的富户豪绅极多,中间还除去了好些恶霸巨贼和坐地分赃的大盗,连那本来绿林出没之区,大灾一过,人民日子虽甚劳苦,反倒有了生气,地面也安静下来。只是一件,为首数人那样豪富,所需银米赈粮无一次不是按时运到,从未使人失望苦等。只是人都带着一身土气,说话直率,最怕见官,更怕出名,仗着被他感化的善士越来越多,哪一处都有几个,并且还是地方上的绅富有名人物,平日出面和官府交涉,或是为民请命,想出主意,要官府出什公文告示之类也都是这些被他感化的地方上人,并有许多能干忠实的灾民为他不辞劳苦,奔走出力,所以这年灾情虽大,居然两次均得平息,人民财产损失虽多,灾民性命却保全了不少。

话虽如此,但是两次大灾隔年发生,到底灾区太大,命虽保住,在对方细心筹计与当地好心绅富合力协助之下,也只勉强不致饿死,生活仍极穷苦。最可怜是将近年底又是一场大雪,比往年冷了好几倍,本不十分天冷的济南省会竟成了酷寒之区。城关内外虽极热闹繁华,便是上次水灾也是转日即退,那些高墙大屋并无损伤,反因有了一点水渍,嫌不美观,重加粉刷修饰,焕然一新。乡间农民终日战栗在败屋寒威之中,冷得喘不过气来。城关内外人家商店还是那么繁富景象。省城大吏反因灾情平息得快,难民没有十分逃亡,更无暴动骚扰之事,虚报赈粮,上下侵吞不算,并还得到朝廷传旨嘉奖,说他功在国家,德被苍生,一个个均觉官运亨通,趾高气扬,自命才能出众,智计周详。

一班捧臭腿的文人幕宾、僚属下吏和豪绅显富再从而歌功颂德,互相吹捧,越发闹得乌烟瘴气,一天星斗,地方官府看见两次凶灾之后,省城还是这么热闹繁华,固然居功自满,恬不知耻。往来达官贵人见此景象,再一飞章入奏,上达袁聪,把这大大小小地方官吏卑鄙无耻、掩耳盗铃得来的歌功颂德之声一齐收集拢来,在君王专制、人都奴隶的原则下再去歌颂天王圣明,恩周黎庶,把所有功德归于那个连人民影子都未见到,甚而赈粮样子颜色都不知道的独夫,事虽滑天下之大稽,自己却可转眼升官,指日发财,连乡下都未到过一步。何况灾区的难民居然有此天上飞来的运气,因吞赈粮发财不算,还要升官,怎不志得意满,一体同欢?

哪知就在这四野灾鸿,啼饥号寒,官府绅富日常举酒消寒,互相歌颂期望,明明一场大雪,来年春麦十九冻死,转眼又有灾荒来临,反说瑞雪飞花,预庆丰年的大家高兴头上,首县洪斌忽然发生极大扫兴之事。先是去年水灾初起时,省城官府和各地方官混账该死,始而匿灾不报,后见灾情扩大,正在捶胸跳脚,申斥下吏,万分愁急,无计可施之际,忽然救星天降,来了这一伙隐名富商,不惜倾家荡产,仗义行善。这班人既不居功,又不好名,一味不辞劳苦,分头下手,心思之细密和办法之好简直从来所无。最难得是借着公家照例兴修河工之便,以工代赈,表面由几个大绅富领头,他却暗中指点相助,因此救活许多灾民,堤工并还分外坚固,至少三五年内不会再有险难。抚台因听内中两个口快心直的绅富露了一点口风,民间又有种种传说,先慕对方豪富,欲以义士名号约其相见,谁知遍寻无着,连先露口风的两人也从此讳莫如深,不吐一字。

抚台偶和幕宾谈起,越想越觉可疑,认为天下无此好人,并还不止一个,当他借此收买人心,必有用意。万一图谋不轨,纠集难民反抗朝廷,岂不比这次水灾的乱子还大十倍!一句话提醒,发了大急,忙即密令各地州县,派了干捕,连他本人明查暗访,暗中窥探这几个人的来历下落,结果呈报上来,虽是异口同声说那几个义士大都其貌不扬,上气甚重,所施家财也不甚多,不过都是山野之人,和老百姓谈得投机,专一劝人吃苦耐劳,要用自家能力谋生,不可专要别人救济。因其生长陕、甘偏僻省份,出身贫苦,肯帮灾民做事,所以老百姓都感激他,互相传说,把一分变成十分八分,其实这几个人土头土脑,连客套话都不会说,又最怕官,根本都是谣言,要他命也不敢犯上作乱,哪有造反之事!

抚、藩两院虽因民间传说太多,还是有些疑虑,几次密派能吏化装私访,设法与之相见,回呈也是一样。跟着灾情一平,人便不见。刚放了心,次年又闹蝗灾,这几个民间传说的大善士重又出现,灾民虽然喜极如狂,抚、藩两院,连几个有心计的府县都多了心,认为天下无此奇士,几经密计,正假装钦佩,想借请客向众义士称谢功德为名,各地访查,只一发现,便软硬兼施,名为敦请礼见,实则阴谋捉去拷问。谁知对方专和穷人在一起,因其怕官,不敢来见,而那成千成万的穷苦人民当他亲人一样,谁也不说实话,打扮又和这些穷人差不多,难于辨认,休说是人,连人毛也寻不到一根。

眼看蝗灾在对方领头之下已快扑灭,被害的灾民也在暗中得到救济,全省人民全都歌功颂德,谈到对方定必眉飞色舞,称赞不绝。官府这面费了许多人力,连影子都寻不到的当儿,忽然发现有几个土气甚重的外来富商在大明湖上游玩饮酒,并还喊了许多妓女陪饮。细一访问,才知第二次救灾与对方无关,只是民间谣传,这几人因贩兰州水烟去往江南一带出售,路过当地,本来到后就走,因甫关外设有分号,内有两人吃炸蝗虫(北方名炸蚂蚱,夹大饼吃甚香美,天津人尤所特嗜)太多,病倒店中,新近才好。想起受了蝗虫之害几乎送命,死在异乡,打算走前快乐几天,开开眼界,因此在这秋末冬初湖上游客稀少之时,雇了游船,饮酒作乐。

首县是个极聪明稳练的巧宦,发现对方踪迹之后,如获至宝,一面向两院密禀,一面自往私访,连向商民探询,均说这几人非但上气甚重,说话也极粗野,是陕、甘两省的土财主。上年水灾曾经每人捐过一两千银子,因是老实商人,把钱看得太重,虽做好事,却恐别人欺骗,情愿吃苦受气,非要亲身下乡不可,和苦人谈得来也是实事,劝人行善也是真的,不过只在济宁州放了一次赈,代当地放赈的富翁代买过几次赈粮,因其忠实可靠,能耐劳苦,有钱人看他不起,苦人都说他好。自来苦人终是多的,于是越传越广。后听官府说他倾家救灾,想要见他,便吓得逃了回去。今年才来,一说叫他再去救灾,便吓得将头连摇,说帮助苦人愿意,大老爷却见不起。这次本还不敢露面,为了南关分号有事交割,又听人说官府嫌他土气,知道民间传说都是谣言,已无见他之意,方始心安。

首县洪斌先还不大相信,既恐放走要犯,万一对方真有异图,被他瞒过,如何得了?

又恐真弄了去,答话时节土气太重,冲撞上司,闹出笑话,还受处分,重又青衣小帽,威胁一个商民作为慕他善名求见,与之相识,接连细心观察了两天,实是几个口快心直,能耐劳苦而又仗义,知道穷人艰难的土老财,非但有家有业有字号,连买卖也不甚大,只为说话算数,上千上万银子的买卖凭他一言全都信任。

这次游湖豪举虽是生平第一次的享受,一半因他死里逃生,大病初起,本是相识行商公贺;一半还是为了病中耽搁,所运货物忽然暴涨两倍,因祸得福,出于意外,连上次施舍的钱都赚了回来。内中两人又是同日生辰,三方面凑在一起,这几个土老财又未见过世面,见湖上酒食声色之美初次经历,欢喜如狂,不是朋友恐他迷恋下去,再三劝告,还不舍走。如今货物业已起运,人也快走,连当面带背后用尽心思实无丝毫可疑形迹,又非真正豪富,如何配与贵官相见,只得禀告上去。抚、藩两院本意只想对方是个安然良民,一听首县那等说法,说起那些土头土脑、乡下老不开眼的笑话,几乎笑得肚痛,首县一走便忍不住笑到上房里去,这等人自然不值见面,也就听之。这日因是省城几个次一等的官吏和几个在籍显宦、无聊文人联合举行的消寒雅集,土老儿坐镇之事民间传为美谈,官府却把它当作谣言和一桩大笑话,说之不已,简直成了茶余酒后谈笑之资,有时甚而把它当作讥嘲熟友下僚的口实。

这日因当集期,县衙内来了一个新客,越发当作谈助。刚刚谈起此事,来人是个告老回家的京官,颇有一点手眼情面,人也精明,听众人谈到此事,方想开口告以途中所闻,忽听人来密报,西关两处富翁同时失窃,最奇是出事时节并非深宵,也只刚刚掌灯不久。双方本是儿女亲家,所居只有一园之隔,内里并还相通,都是同时觉着华灯光中有一条人影一闪,在墙壁上一瞥而过,其势绝快,跟着便被愉去大量贵重财物。内中一家当人影由墙上闪过时,只觉着那人影子胁生双翼,似鸟非鸟,其急如飞,疑是鬼怪之类,正在惊呼喊人。那家原有几个护院武师,刚得信赶到,便听对面房顶有人发话,说将财物盗去,追出一看,乃是一个胁下似有双翅的黑影。等到众人呐喊追上,业已无踪。

一看房顶所立之处,连个脚印都无,也看不出怎么走的。等到两家互相询问,差不多同时发生。

首县洪斌号称能吏,最得上游器重,抚、藩两院业已联名奏保,简在帝心,满拟至多明年春夏之交必要高升,不料省会重地竟出了离奇古怪的大窃案,正在惊慌失措,两家事主忽派亲信拿了密函前来求见,只当失物贵重,托他缉捕盗贼,追回失物。对方非但本人是有名绅富,并还有人在朝为官,颇有权势,连本省督抚都要对他敷衍,自己是地方官,一旦失去许多珍贵财物,就是盗贼能够擒到也是丢脸。

方才报信的人并非事主,乃是平日豢养的一个极精明强干的老捕快班头,因由西关经过,听人说起,那人正是内中一家的老管家。因两家账房师爷商计报官之事,正开失单,他在一旁也曾参与,气愤头上,想起捕头与他多年相识,家在西关附近,主人又不许张扬,意欲前往探询。刚一出门,恰巧路遇,那班头是个积年名捕,名叫赵三元,还有一个老伙计毕贵,外号双料韩信,又叫大小活无常,人最机警老练,手里也颇来得,眼皮最杂,非但省城一些鼠窃狗偷对他尊敬,便是山东路上的绿林豪客、江湖侠士和有名望的武师也都有点情面。因其老奸巨猾,作法巧妙,一向顾生不顾死,顾贵不顾贱,专讲避重就轻,一面卖弄情面去拉拢那些有本领的人物,互相勾结,增加他的威势,一面却又装着一脸笑容,对付那些鼠窃狗偷。平日无事,非但不肯擒捉庄榨,有什为难之事并还出力相助,可是遇到大案子发生便要对方出力,或是交出一个小弟兄去打冒名官司,他再从中闹鬼,向官私两面蒙混,暗中取利。曾对这班人说,没有势力的哪怕是个土财主,你们下得了手只管偷盗,不过事前必须商定,推出一人准备打那义气官司,对方不究,或是被我唬住,不敢报官,便便宜你们,我也不想抽头。如其对方催逼得紧,大老爷追究下来,无人出头代我交案,莫怪我狠,只要你们言而有信,堂上堂下都有照应。这班吃空手饭的人自然愿意,反正倒霉的还是那些新人伙的小贼,与他无伤。中间虽然常有冤杀的人,却是从来没有不破的窃盗案,因此名头高大,连督抚也都知他能干。

赵、毕二捕虽然名利双收,这里面也煞费苦心,仗着多年经验,一听失窃情形,便知外来飞贼不是寻常,一面警告对方千万不可声张,否则这高本领的盗贼不是寻常人力所敌。你们也有好些有名武师护院,如何被他从容来去,盗走许多贵重之物,只见人影一闪,休说捉贼,连踪迹都看不出。他那壁上黑影分明有意示威,一个不巧,人再受伤,岂不冤枉?报官自然应该,最好请你们东家派人写一密信去和本官密商,不要走漏风声,事才好办。说完便匆匆赶回禀告。照理天已不早,又当风雪严寒之夜,就是报官也应是在明日一早,这等深夜赶来,事情必关重要,心正急得乱跳,忙令把来人请到签押房中,烟茶款待,一面装不晓得,向同席宾客客套两句,推说接到紧急文书,去去就来。众人本已吃得酒足饭饱,又见主人有紧要公事,纷起告辞。

照旧官场的礼节,就是席散,客人要走,连送茶传烟,吩咐车轿送客,至少还要忙乱上半个时辰才得停当。洪斌刚把首座和两个抚院幕宾送出,内中几个平日交厚、不拘形迹的熟客偏不知趣,还在那里摇头晃脑,拿着水烟袋指手画脚,放言高论,不知何时才肯起身。心正着急,心腹家人忽来密禀,说来人是事主的舅老爷和堂兄弟,因听大老爷请客,命人转告,说他虽有要事相商,并不忙迫,只管从容,并说他们两家平安无事,请老爷放心等语。洪斌一听,来人深夜密函求见,分明事在紧急,却是这等说法,老大不解。二次送客时,瞥见赵三元立在一旁,等客一走,便凑过来悄声禀告,说:"事已无妨,外面还不晓得,请大老爷放心。"洪斌见他也是这等说法,心中略宽,当人不便询问,心想此事如其闹大,前程大有妨碍,连那几个熟客也不及招呼,忍不住往签押房赶去。宾主相见,把信打开一看,心虽稍定,依然不免愁急。

原来那是两封事主的亲笔书信,上面只简单几句隐语。大意是说,今夜家中闹贼,小有惊扰,但是彼此交情深厚,恐累老父台的官声,已不报案,一切由来人面详。再一探询,因对方世家望族,在籍显宦富绅稍有一点头面的亲属俱都相熟,来者均是熟人,一开口便说,此事业已过去,老父台眼看高升之际,不应有此波澜。我们两家失主因感老父台平日照护,已决不再追究,只是下人无知,难免传扬出去,望老父台严嘱捕快人等最好不提此事等语。洪斌何等精明细心,听出来人答话含混,矛盾甚多,料知内有隐情,一面满口答应,再套交情,细心探询,说彼此情如一家,方才我已得到风声,就是二位老前辈投鼠忌器,不肯报官,兄弟是地方官,也应知道一点真情,好为他日之备。

如蒙见告,更是万分感激。来人年纪都轻,虽奉失主之命不许泄漏,禁不起洪斌老奸巨猾,话说极巧,一个已露了口风,便不好意思再为隐瞒,只得再三嘱咐,不令泄漏,并还不许捉贼,否则闹出别的凶险之事,便要惟他是问。洪斌闻言越发惊疑,再三力保决不泄漏一字,对方方始悄声说出。内中一人并还去往窗前向外窥探,神态惊惶,仿佛飞贼暗中跟来,怕被听去光景,下人自然早已遣开。洪斌把话听完,不禁吓得心惊胆寒,暗中叫不迭的苦,料知难犹未已,决不止此两家,没奈何只得假装镇静,随声敷衍,并请来人转告,对二位老封翁不要谈说自己知道,只说兄弟无论何事全都遵命而行。把人送走之后,立将赵、毕二捕喊到上房,背人密谈。先说了许多收买人心好听的活,最后才将来人所说告知。

刚一开口,赵三元便先答说:"小人方才业已探明底细,比来时所说还要厉害。这等形同鬼怪的飞贼真不好办,但是大老爷指日高升,我们平日受恩深重,决不坐视,只管放心。难得事主被他吓倒,不敢声张,事情缓和得多。小人业已连夜托人,朋日一早便去寻人相助,好歹也将这厮请走,只要大老爷答应不再追究两家之事,免得擒他不到闹得更凶。如其擒到,问出两家盗案,反而不便。小人私见,不知大老爷以为如何?"

洪斌方答:"只不碍着我的前程,怎么都行。"忽听窗外有人哈哈大笑。洪斌到底不知利害,方发官威怒喝:"哪一个混账王八蛋这样大胆,敢在上房放肆,押起来打!"毕贵慌即低说:"大老爷禁声,下人无此大胆,恐是有心作对。"

洪斌闻言立被提醒,心方一惊,赵三元已当先抢出,知道内衙关防严密,除却两个最得宠的心腹书僮,便自己和毕贵也须奉命才敢走进,当着本官不便示弱,一看院中无人,忙即纵往房上,把手朝外一拱,连照江湖规矩打了几声招呼,明言本官并不与之为敌,只请过路英雄赏个薄面,对面领教,谈上几句,有何吩咐无不遵命。哪知说完只听笑声吃吃,时东时西,两面都有,由近而远,底下便无声息,知道对方决不好惹,人也不知多少,如何还敢妄动,带着满腹愁急纵将下来,连同伴也未敢惊动,朝洪斌低声禀告了几句。洪、毕二人听完全都面面相觑,做声不得。隔了一会,还是照着赵三元的主意,连夜出去请人相助,先用软功,只求瘟神早点离开本地去往别处发财,越远越妙。

在两家失主被他吓倒,不敢声张,甘心吃哑巴亏之下,落个上下平安,算是万幸。真要故意为难,把济南府当成金银窖,媚顾到底,说不得只好请出几位名武师和一些相识的江湖中人以及平日包庇的鼠窃狗偷之类,连明带暗合力下手,与之一拼。明知事非容易,也说不得了。

原来洪斌善于做官,最有心计,出身又是富绅世家,手面阔大,非但善于应酬上司同僚,对于手下这些爪牙也比别的官府肯用钱,肯说好听的话,便这两个老奸巨猾的名捕也被骗了个死心塌地。一经商定,便命丫头取来两百银子交与二捕,令其应用,如其不够,随时去往账房支取。昔年捕快差役本与人民对立,在彼时官府统治之下,无论那人多么刁狡,只在本官有权势的时节,照例都肯为他效力,只保得对方升官发财,哪管人民死活。何况二捕又有一点本领,觉着洪斌待人宽厚,不计金钱,每次办案赏罚严明,常得重赏,事还未办便给了这多银子,当时虽感本官宽厚,一口承当,或软或硬都非把事办成不可,等到退将下来互一商计,又去房顶查看,连个脚印都未寻到,才知事情万分艰难。非但飞贼本领高强,连失主派人送信都在暗中尾随,心思细密,丝毫不肯放松,本官也在他的监视之下,估计这样高手就是劳师动众,多约能手,胜败也所难料,再要软硬不吃,作对到底,简直糟不可言,越想越觉可虑。不等天明,便先起身,去寻内中一个相识的名武师求教。去时十分隐秘,因料对方不到逼紧不会和官为难,索性连洪斌命他多派几个好手保护上房,均是阳奉阴违,推说人应藏在暗处,一个未派。先在炕上装睡养神,挨到离明不远,悄悄起身,就这样,还防对方暗中跟踪,故意低声议论,说些表示好意想要结交的鬼话,一路留神,并无动静。

第一个往寻的名武师外号神拳大保陈玉庭,本来就是富家,从小好武,学了一身本领,年已五十光景,相识的人甚多,人又好名,喜管闲事,仗义疏财,常向赵、毕二人照应相识囚犯,双方交情最深。在陈玉庭的心意,自己相识人多,官府虽也交往,但在去任之时不如这类地头蛇有用处,有事相托,上下都有人力,更为方便,借此还可抬高江湖上的声望,官私两面都走得通,何况赵、毕二人也是一位老名武师的徒弟,本领又都不弱,三教九流都有朋友,许多地方均可利用,合在一起彼此都好。但因家财富有,除好名好交外并无恶念,平日对人也极谦和,从不以强凌弱,财势之外再加一身武功,所收门徒多半富贵人家子弟,无形中也成了本城一个大绅士。虽不似别的显宦豪绅能受官府尊敬,在地方上也算数得出的人物。赵、毕二捕均工心计,善于拉拢,会放交情,双方处得极好。

眼看走到,一过鹊华桥往南,走不几步就可叩门相见,路上走了一阵,天已快亮,主人好武,照例微明起身,多少年来从未间断,自己又是熟客,可以一直走到他那练武功的后园平台上去,连通报都无须。虽然来得大早,并不算是冒昧,何况以前放有不少交情,对方请托的事较多,偶然求助请教,断无见拒之理。哪知刚一上桥,忽然瞥见陈家门外立着两人,另有三个像是他的得力徒弟,刚由南面飞驰而来,和门外两人匆匆立谈,一个已往里面跑进,仿佛有什事情发生光景,心中一动。门前四个徒弟望见桥上有人也赶了过来,手还拿着兵刃。二捕一看,越料出了变故。未等开口,内中一个认出二捕,知是来寻乃师,也将兵刃收起,匆匆说道:"这里不是讲话之所,天也太冷,请到里面听师父和二位班头面谈如何?"宾主六人一同赶到里面,陈玉庭满脸都是愤急之容,见了二捕忽然笑道:"我料你们必来寻我,果然不差,但没想到来得这样早法。你那事情虽不深知,我也明白大概,这等异人恐非兄弟所能抵敌,可知我也被他开了一个玩笑,丢了大人么?"二人听出飞贼已先光顾陈家,比他还早到一步,刚走不久,不禁大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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