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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长笛听飞声 江渚月明 同倾旨酒 前宵穿秘甬 山中雷雨 再遇高人

前文黑摩勒师徒沿江而行,刚绕过崖角,便见前面一片礁石伸出江心约五六丈,柳阴之下坐着一个须发如银的白衣老人,船家胡明正在跪拜求告。江面上有一小舟凌波飞渡,其急如箭,正朝老人驶来。老人一手持着钓竿,垂向水上,面向胡老,大有怒容。黑摩勒原有识见,一见老人神情器度,便知不是寻常,同时又想起连日所遇老少诸人的警告,方觉来得不是时候。稍为一停,胡老忽由老人身前起立,迎面跑来,忙各停步相待。

这时天近黄昏,一轮红日已落向水天相涵之处,随同万顷江波不住起伏,映得西方天色火也似红,水面上闪动起亿万金鳞。沿江人家舟船,炊烟四起。正东方一大盘白月似刚离波而起,明辉未吐,白如银玉,与西坠残阳遥遥相对。长江落日,的是奇观,二人原意假作观看江景,等胡老过时招呼,再与相见,正自指顾赞美,胡老已自赶近,人还未到,便先喊道:“我不怕了!二位恩人快请过去,老大公在那边呢。”二人先听胡明有人飞叉警告之言,颇代担心,这时见他面有喜容,分明老人已允相见,心中为之一宽,还想再问几句,胡老已连声催走,二人只得前行,回顾胡老并未跟来,以为事情总有几分希望,忙同赶去。

到了前面一看,那青笠老人一张红脸,大耳垂轮,巨眼白眉,银髯飘胸,白发如雪;左手握着一对三寸大的铁桃,钓竿已然放向一旁,不在手上,神态端重,看去自然有威,使人不敢轻视。二人事前早已商好,一同躬身为礼,方喊了一声“老太公”。

老人忽把面色一沉道:“你就是黑摩勒么?你的来意我已尽知。伊家两小畜生虽是我的记名弟子,我也决不袒护。那口宝剑虽你所有,并非由你手中夺来。你自年幼无知,狂妄轻敌,将它失去。向他们讨还,答应你是人情,不答应是本份,本来无干。他偏做贼心虚,平空捏造许多鬼话,欺骗尊长,却不知他父亲罪恶如山,杀人如麻,无论何人所杀,均是咎有应得,何况此事原委早已得知,只没说出罢了。何况你虽在场,并未与他交手,如何说是杀父之仇?似此行为已难容恕。只为当初收他二人时,看出心性不是纯善,经他母亲严翠娥再四哭求,他弟兄又跪哭了两日一夜,其意甚诚;后来方始发现是为伊商宠妾灭妻,心中怀恨,母子三人合谋苦练,想要刺杀乃父宠妾。经我告诫,方始中止。我不肯正式收徒,只算记名弟子,便由于此。他和我说鬼话时,本想处罚,因其为人机警,只管心术不佳,平日行事谨细,不无微劳,欲令自悟,未置可否。谁知他二人利令智昏,一心想得那剑,看出我神色不善,怕我迫令还与原主,匆匆辞出,隐伏一旁,并与我友人不肖子弟勾结,欲用阴谋,使你犯我禁忌。胡老是个忠厚人,我两次周济,他均知道,虽非师执,也是我的熟人,竟敢乘我有事,巧使外人飞叉警告,迫令离此。似此横恶阴险,已连犯我门中重条,我自难于容恕。不过你既知道寻我,当必知我来历,到时见我不在,或是向人打听或是等候,终能见到;就说不知底细,上了小畜生的当,立往我家,初次上门,也应以礼求见,如何不声不响,窥人阴私,发现我在上祭,桌有人头,方始退去。彼时我原知道窗外有人窥探,因我每年今日,必杀一两个仇人上祭,跪祝先灵,须等事完才行走出,料你还要寻来,也逃不脱,当时未理。照例我那神堂一关,除却一二多年相随的门人外,无论是谁也不许人门一步,犯者必死。便伊家两小畜生随我多年,也无一人敢于犯我禁条。你竟这样大胆妄为,目中无人,就此放过,情理难容。本不容你活命,姑念受人之愚而来,本意未必如此,权且从宽处罚。你那宝剑,小畜生得自盗党手内,本来无须还你,只为你今此来由剑而起,小畜生如以实言相告,不向我闹鬼,还否由他,我自不问。既然犯我家规,越是用尽心机想得此剑,越不能遂他的心愿。再者,前古奇珍,神物利器,配不配为你所有,尚自难定,何况这类好恶小人得去,只多造孽。如今给你两条路走:一是跪下认罪,由我命人打你三百藤鞭,至多明晚,必将两小畜生喊来,他既有本事杀人夺剑,见财起意,便不怕人夺回,当我的面,由你与他分个高下强存弱亡,死活认命,我决不管。事定,我再行我家法。还有一条,你敢到我室中窥探,定必自信。我来时已将昔年十三套埋伏布置停当,你可由我神堂下面地室入内,将通往山洞的十三道埋伏打通,只要走完出口,不受微伤,那里有我放的一件铜令符和一纸条。你照所开途向地名,去寻小畜生要剑,手到取来。如敢违抗,只将铜符连击,自有人来代你将他擒回。你如失陷受伤,必比三百藤鞭要重得多,也许残废都在意中。我自然也放你走,由你自去寻人取剑,与我无关。你意如何?”

黑摩勒如是以前,听了这一套话早已发作。一则近来连经高人指教,长了阅历;又见对方那等势派,情知不是易与,一个应付不好,便有身败名裂之忧,尤其那剑关系大大,就此失去,不但多年心志付于流水,有何面目去见各位师长?没奈何,勉强把气忍住,表面静听,暗中却打主意,把话想好,虽然越听越难,面上丝毫不露,听完才笑嘻嘻说道:“你老人家这大年纪,本领虽未领教,照你所说,定必不小。自来不知者不怪罪,事情真假也要清楚,何苦和我们一般见识?能够高抬贵手,宽洪大量,成全一个后辈,固是求之不得;如其真要疑我狂妄无知,有心冒犯,在我未知来历、你老人家未说真实姓名以前,我虽想伏低认罪,但一想到先恩师和现在两位师长的身上,也不愿为了一口宝剑,过于丢他们的人。这样又受打又受罚,未免承当不起。”

刚说至此,遥望江上起了笛声,方才所见小舟,已在暮色苍茫中横江飞驶而来,到了礁旁,相隔还有两三丈,小船来势比箭还快,眼看将到,船头倏地一横,笛声忽止。前见少年渔人轻轻一跃,便到了岸上,朝老人身后一立。再看小船,已似水蛇一般,由一小童打桨,往侧面芦苇丛中驶去,晃眼不见。

黑摩勒正说得起劲头上,见老人一双巨目注定自己,神光外射,看不出是喜是怒,少年却在老人身后将手微摇,暗使眼色,箭在弦上,也未理会。等说到未了两句,看出少年面有惋惜之容,方料此人必是老人爱徒黄生,看他方才一纵颇有功夫,先前又代自己退敌,素昧平生,竟肯出力相助,不似他师父老气横秋,真个难得,不由生出好感。正待示意相谢,忽听老人哈哈大笑,声如雷鸣,震得林枝簌簌,江波欲飞,山水皆起回应。铁牛骤出不意,竟被吓了一大跳。

黑摩勒虽然久经大敌,依然声色不动,若无其事,一听笑声如此洪烈,心中也自吃惊,心疑老人有心卖弄他的气功,想再挖苦几句,还未开口,老人目光如电,已注向身上,带笑说道:“你这娃娃,口齿真个伶俐,胆子不小,以为老夫倚老卖老么?”说罢右手一扬,立有一股掌风,又劲又急,迎面扑来。黑摩勒见他动手,看出厉害,急怒交加之下,口喝“且慢”,身子往旁一侧,刚刚避过,怒火头上,心想:一不做,二不休,这老头太强横可恶!正想翻脸,铁牛在旁见师父受气,心早不忿,一见对方出手,也发了急,刚把腰问扎刀一按,忽见人影一晃。二人定睛一看,正是黄生,跪在老人面前,低声说了几句。老人手便收回,正色说道:“竖子无礼!我好意借此警诫,他竟不知好歹。既然如此,将他交你,今夜子时,命他到我家去。方才说的两条路,由他挑选罢了。”说罢从容起身,拿了钓竿,缓步走去。

黑摩勒本想老人轻功未到上乘火候,好在小菱洲非去不可,对头已有下落,何必多受闲气?再和他说上几句,如真不通情理,只好动手,打他不过,至多败走,似对方的本领名望,就是打败,也比受辱受气强些。及见黄生出头劝阻,老人虽仍固执成见,中间多此一人,也许还有转机,话到口边,又复忍住。

铁牛刚把手放下,老人已由身旁走过,转身笑道:“你这娃儿点点年纪,黄毛还未退尽,也和你师父一样胆大狂妄,冒犯我老人家么?”铁牛处处模仿师父,闻言也不发急,嬉皮笑脸答道:“听说你老人家年已过百,如有子孙,你灰孙子年纪也比我大得多。这样年高有德的人,欺我师父,还说他有名头,你看了有气,何犯于又和我这黄毛未退尽的小孩一般见识呢?你倚仗本领欺我师父,我当徒弟的怎么不着急呢?前面便是一座刀山,只要师父领路,我便跟去。你老人家又出什么题目,想收拾我出气,只管说吧。”老人见铁牛生得憨头憨脑,话却带刺,并未发怒,微笑道:“你是好的,真个难师难弟。难为你们都是这点年纪,本来资质不差,再被那两个老不死的师父一纵容,无怪乎胆大骄狂、不知天高地厚了。本来还想放松一点,听你师徒这等说法,倒非成全你们不可了。你年纪更小,如肯伏罪,只须打一百鞭已足。否则,你们两人今夜一同到我地室走一趟,就知厉害了。”

黑摩勒知此行不是小可,惟恐爱徒吃亏,忙喝:“铁牛不许多口!你不知道,人家专和黄毛未尽的小孩为难么?你比我小,更易收拾。本来没你的事,偏要饶上,有什意思?”铁牛笑喊:“师父,我不怕!该死该活,命中注定,既和师父一路,不能丢人,管他刀山火海,师徒同去才有意思呢。别的不说,凭他那大年岁,就拼得过。他连是非真假都辨不清,我们好心好意当他老前辈,前来求教;开口便冤枉人,还有什么理讲?”

黑摩勒见铁牛和自己一样刚强不屈,说话又是那么尖酸有骨,虽然心喜,但一想到前途满布危机,口头上占些便宜,只更结怨吃亏。无如话已出口,不能收回。再看老人已然走远,连理也未理,方代铁牛担心,想把事情揽在一人身上。忽听黄生苦笑道:“黑兄,我师父就是这样脾气。你们师徒既能寻来,必已听说。你那对头弄巧成拙,本来容易的事,为你二人言行疏忽,见我师父时又早了一步,惹出麻烦,还要卖弄口舌,这是何苦来呢?”

黑摩勒因见黄生语声甚低,不时偷觑老人去路,知其同情自己。本想明言经过,既而一想,看胡氏祖孙那等胆小害怕,这老头定必法严厉害。先已答应不为泄露,岂可失信,累他受害?想了一想,答道:“黄兄,你我虽是初见,你那为人,我已看出几分。盛意心领,但是事已至此,除却丢我师长的脸,均可商量。依你高见,怎么办才好呢?”

黄生四顾无人,月光已升起,月华皎洁,清阴满地,便请两师徒同去石上坐下,笑道:“久仰黑兄大名为人,今日幸会,可惜我晚回来一步,生出枝节。家师为人,说一不二,我实不敢违背。但我随恃多年,知他性情,看临去神色,未必都是恶意。此山孤悬水中,波涛险恶,如无家师之命,无船应雇,实难飞渡。休看胡家祖孙受你恩惠,也决不敢载你过江。那两条路非走不可。第一条实在难堪,便我也不肯受,何况黑兄。如今只有走第二条,以你本领,多半可以通过,令高足却须带去才好。有好些话我不便先说,到时自知。万一家师真个动了真气,只要你们能把十三层埋伏冲过,便照所说行事,赶到地头自能如愿,也比你费上许多心力,还惹麻烦,要强得多呢。”

黑摩勒天生傲骨,觉着老人骄狂自大,说话欺人,又是那样固执,仿佛令出如山,没有丝毫商量,心想:事已至此,无论如何艰危,也不应该向人屈服,贻羞师门。对方如是师执尊长,也还不去说他。他这名姓从来未听说过,反正难已挽回,不如硬拼一下,倒要看他那十三层埋伏有多厉害。只顾寻思,也未留神黄生所说有无深意。因知铁牛对师忠义,必要跟去,阻拦不住,自己如能冲过,铁牛自无问题;如其伤亡,铁牛天性刚烈,也必与人拼命。想到这里,把心一横,点头笑道:“小弟并不怕死,更不愿连累船家那样可怜人。至于江中风浪,愚师徒也还略知水性,打不过令师,自信渡江逃走许还有望。他老人家说得地室埋伏如此厉害,也许有心成全,叫后辈见识见识。受人鞭打和临阵逃走一样丢人,说不得只好试他一试。不过这类埋伏尚少经历,想是机簧之类布置,不是真正敌人。我师徒粗脚笨手,万一有什残毁,请告令师,不要见怪才好。”

黄生对黑摩勒师徒本是一番好意,暗中点醒,见他毫不领情,一味对师怀恨,所说的话多半带刺,心中不快,想了想,说道:“家师也是老辈中有名人物,只为五十年前怀着国破家亡之痛,大势已去,无计匡复,由此隐居江村,不与世人往来,加以名姓屡易,貌相不问,休说世人不知他的真相,便他昔年旧友也未必见面能认得出。其实黑兄诸位师长,他又何尝不是老相识呢?黑兄不知底细,如何看得他老人家这等小气,实不相瞒,那十三层埋伏,前十层乃是大小三十六铜人各用兵器手足来攻。我知黑兄受过高明传授,新近黄山归来,功力大进。家师每日江边垂钓,已有月余无人来访,连北山丐帮讲理之事都许不知。我料他老人家好些事尚未听说,匆匆一见,未必能知黑兄功力如此精深。虽因一时之气设此埋伏,听他对令高足的口气,决不至于尽量施为。黑兄学过萧隐君的乾坤八掌,当知北天山狄家七禽掌法之妙,前十层埋伏,只要入门上路,必能应付过去。由十一层起,一层难似一层。尤其未了一层乃放令符的所在,必须内外功均有根底,轻功固要极好,硬功如差,仍不免于吃亏。可惜你那分金断铁的一口宝剑又不在手里,到时还望小心才好。”

铁牛闻言心动,插口说道:“照此说来,兵器也能用了?”黄生见铁牛年纪虽小,人甚沉着机警,心灵内秀,不似乃师精明全在脸上。知道老人对他注意,令其同往必有原因。闻言暗中留意,看出铁牛二目神光外射,立在地上稳如石树,先不回答,却问学武年月。

黑摩勒想起黄生虽是老人一面,为人颇好,至多爱莫能助,并无恶意,又以弟兄相称,十分谦和,谈了这一阵,还忘了命铁牛行礼,忙代通名,令其拜见,并把铁牛拜师不久经过照实说出。黄生一听越发惊奇,再看铁牛目注自己,分明含有敌意,及听师父一说,当时礼拜,口称“师伯”,立转恭敬,不禁夸道:“果然名下无虚!令高足人门不久即有这等功力,前途何可限量?真个有其师必有其徒了。我们并非真的对头,何况今夜之事尚还难料。此时天已不早,可能容我一尽地主之谊,对月同饮几杯么?”黑摩勒人本豪爽,见他情意殷殷,随口谢诺。

黄生笑说:“今夜虽有狂风暴雨,波浪滔天,不宜行舟,此时却是波平如镜,万里清辉。黑兄终年奔走江湖,救助孤穷,济困扶危,这样好风月,想必难得享受。我由彭郎矶归途,无意间捉到三尾鲜鱼,家中还有两只风鸡、一些粗菜,到时,已命小徒准备待客。天气还早,正好和贤师徒作一快叙,遣此良夜呢。”说罢一声清啸,转向铁牛道:“那十三层埋伏,本是外六内七,今已改为前十后三,当初原为门人练功之用。只你有本事,一切随意。前半虽然可以不用兵器,中间和未了两处,简直非用刀剑暗器破它不可。功力稍差,便不免于手忙脚乱。来人所用如是宝刀宝剑,更加省力。不过用得要是地方,否则那些铜人,机关相连,稍一不对,上下四外的各种埋伏,不在铜人以内的,也一齐发动,任你天大本事也难防御。最紧急时,至多只有尺许空隙,除非来人精于缩骨锁身之法,还要心灵眼快,看准地方才能通行。一个不巧,那铜人即便被斩成数段,总弦未破,照样向人猛攻,不会停止。最厉害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变化无穷,相生相应。这等厉害险恶,如何不许人带刀剑呢?我还在想,黑兄手无寸铁,打算借他两样兵器呢?”

黑摩勒笑说:“黄兄比我年长,如何这样称呼?既蒙不弃,请改过如何?”黄生笑答:“老弟看我得起,愚兄遵命。这把刀形式奇特,请借一观如何?”黑摩勒忙令铁牛解下。黄生到底内行,一看那刀暗无光华,似刀非刀,似剑非剑,又窄又长,拿在手内一试,可刚可柔,锋利异常,以前虽未见过,知非常物,笑问:“此刀何名?愚兄见闻不多,还望赐教。”

黑摩勒见他诚实虚心,毫不作态,笑答:“此是刚柔乌金扎刀,蒙一老前辈赐与小徒。新得到手,用法还未学全呢。”黄生惊道:“这便是寒山七宝中的刚柔金扎么?请快收起。不知家师方才看出没有?”黑摩勒见他再三示意告诫,料定此刀必有大用。忽听芦苇打桨之声,前见小舟掠波而来,上一小童年约十二岁,船头上放有好些酒菜鲜果,到了礁旁,将船系好,走到岸上,朝黄生喊了一声“师父”。

黄生笑对二人道:“此是小徒盘庚。”随令拜见。二人见那盘庚生得十分清秀,武功似有根底,问知水性甚好,互相夸奖了几句。盘庚便将饮食取来,放在石上。对月同饮了一阵,黄生低语了两句,盘庚忙驾小舟驶去,待了一会回转,拿来一柄匕首、一柄纯钢三棱刺。黄生转交黑摩勒道:“老弟尚无兵刃,不妨带去。三棱刺不过防御暴起来的铜人,还在其次:这柄匕首虽非灵辰剑之比,用以破那两根总弦,却是少它不得。并非背师徇情,老弟未带兵器,照理原应通知。不过外人只说一声,令其自备而已。家师也知愚兄和老弟一见如故,还望不要见外才好。”

黑摩勒越想这师徒二人越觉奇怪,知难推谢;铁牛惟恐师父空手吃亏,已代接过,只得罢了。跟着便见胡明匆匆跑来,把黄生请去一旁,跪拜求说,语声甚低,也未回头,便自走去。黑摩勒疑其感恩心盛,欲代求情,心中不快,想令铁牛追问。黄生已然走回,笑说:“胡明求我,另有一事。我因子时将近,我们还有话说,不愿他在此;又知少时必要变天,令其速回准备。他托我转告老弟,舟中伙食已全备好,只等事完上船了。”黑摩勒才未开口。

黄生笑道:“今夜江上风月真好。愚兄从小随师,虽蒙师恩期爱,自恨资质太差,无什长进。新近学了这柄三棱钩刺,意欲对月演习一回,还望指教,不要见笑呢。”说罢,连钢刺和匕首一同要过,双手分持,说声“献丑”,练将起来。

黑摩勒暗中留意,见黄生身法、步法、心眼手法,无一不是高明传授,功夫更深,动作却是有快有慢,有时并还重复,仿佛挑刺什么东西,不是演习,知其借着演习为名,暗中指点。心想:此人真个热心热肠,素昧平生,这样关切,从见面起,随时多在示意警告,埋伏厉害可想而知。但他对师那样恭谨,怎又公然偏向外人?一师一徒相差天渊,是何原故?人家好意不可辜负,一面默记,口中笑道,“黄兄真个义气,小弟已然领会了。”话才出口,忽听一声钟响,由老人所居山崖上传来。静夜月明,声更清越。黄生忙收兵刃,交与铁牛,笑说:“时候快到了,转眼变天。此去崖上,还有二三里路,莫要遇见狂风暴雨。先陪老弟师徒到家师前屋谈上些时,就便一看江上风云变态奇景如何?”

黑摩勒早已吃了八成饱,闻言一看天色:碧空万里,皓月明辉,照得大江面上银光万道,一片空明。遥望南岸彭郎矾,宛如水面上浮起一个怪兽。江面空阔,往来帆影早已不见,只沿江渔村中偶有二三点渔火明灭闪动。天上一色青苍,只东北方天边有一团暗灰色的云缓缓移动,看去不过三五尺大小,相临颇远。此外月朗星稀,碧空湛湛,天水相涵,上下同清,更无一丝别的云影,怎么看也不像是要变天的神气,以为别有用意。对谈时久,越发投机,不愿违背他的心意,笑答:“只要令师不嫌冒失,就此步月,先往等候也好。照此天色,恐未必有什变化吧?”黄生微笑不答,随命盘庚速回。盘庚似想跟去,欲言又止,朝天空中看了一眼,忙收残肴,匆匆驾舟而去,三人刚一立起,便听橹声欸乃和打桨之声,跟着便见好几条渔舟由滩旁相继驶过,神态匆忙,似有什事光景。内有两船,并朝黄生招呼,黄生把手一挥,便各加急绕滩而过。

黑摩勒师徒也未理会。走到半路,回望月光如昼,到处通明,依旧晴空万里,银河无声,星月皎洁,微风不起,只远方天空中那一段暗云,比方才大了一点,别无异兆。前面山崖还有一里多路,方想:照此天色,便将埋伏打通出来,也不会有什么风暴。又走半里来路,见道旁花树甚多,娟娟映月,如披银霜,景更清丽。正在一路观赏,觉着此地真好。忽听黄生催令快走。未容开口,先是呼呼风响,花影零乱,满地碧云,似在流走。渐渐风势越大,林木萧萧,声如潮涌。所有林木花草,在狂风中一齐摇晃,隐闻树枝折断之声。被风吹落下来的残花,已随着狂风满空飞舞,月光之下,花雨缤纷,顿成奇观。两人方想:难道转眼之间,真要变天不成?眼前倏地一暗,仰望天空,大片暗云正和潮水一样,急如奔马,狂涌而来,就这一眨眼的工夫,天空已被布满,大好碧霄,全部遮蔽。那一轮清光四射的明月,成了一团白影,始而还在云层空隙里面穿来穿去,本是高悬天心,并未移动,为了乱云飞涌走得大快,看上去那团白月,真似网中之鱼,星丸飞射,想要冲出重围,随同云层疏密,不住隐现明灭。还没看上几眼,月影便被云涛吞去,不再出现,大地上立时成了一片黑暗。

黑摩勒师徒想不到天变得这么快,忙和黄生加急飞驰,刚赶到崖坡树林之中,豆大一般的雨点,便由侧面乱箭也似猛射过来,打在头上,和冰雹一样刚劲有力。黄生领头,先往老人所居前面平台之上纵去,二人跟踪飞上,总算还快,差一点没有淋湿。刚一立定,暴雨已越来越大,风似比前稍小,那雨却似天河倒倾,狂泻下来。只听轰轰发发之声,空中雷电纵横,闪个不住。坡下水汽蒸腾,大雨打在石地之上,宛如亿万天鼓一齐急擂,震得山摇地动。台前那些树木,随着狂风暴雨,东倒西歪,不住挣扎摇晃。忽然一道极强烈的电光闪过,跟着便有一个震天价响的霹雷打将下来。雷电光中,刚瞥见满山满崖的雨水,已化为无数大小的急流,瀑布也似,龙蛇乱窜,眼前一暗,又复一片漆黑。檐前早有一片水帘挂下,哗哗乱响,朝台底倒倾下去。定睛四顾,只是一些白影闪动,什么也看不见,但闻迅雷风雨之声,仿佛宇宙就要崩塌,震耳欲聋,比起黄山来路途中所遇两场大雨似更猛烈,这次又在深夜,什么也看不见,风更大得出奇,只是一片轰隆,震得人耳呜心悸,连对面说话都听不出。幸那风雨由侧扫来,被平台旁边的窗挡住,还未打在身上。

宾主三人还想再看一会,微闻叭叭连声,一股急风,带着大蓬暴雨,忽由侧面窗外,乱箭也似斜射进来。回头一看,原来右边窗户已被狂风暴雨冲破,雷雨声太大没有听清,等到发现,雨水已随狂风猛冲进来。眨眼之间,走廊上已成了小河。

三人忙同退进屋内,把门关上。黑摩勒觉着眼前一亮,当时清静下来,隐闻雷声隆隆比方才小得多,风雨之声忽变细微,几乎听它不出,知道主人这所房子建得十分坚固,连声音也被隔断。再一细看,墙壁甚厚,并有两层,室中明灯如雪,陈设精雅,琴书满架,花影在壁,直似一位极风雅的文士所居,除墙上挂有两口宝剑以外,决看不出是武夫所居。心正奇怪,黄生已走了出去,一会回转,拿来一壶香茗和一些糖果,说是老人所赐,时辰将到,可速准备,如其自问不行,肯领责罚,仍可从轻发落。因知来人只是不敬长老,尚无大过,只打几下应景,免得犯险。

黑摩勒知道老人故意奚落,心中有气,本要还他几句,因见黄生说时面带愁急,暗中摇手示意,心想:师父可恶,徒弟大好,明以至友相待,还须看他情面。又见主人房舍建得奇特,外来声音虽被隔断,内里说话必能听见,故意笑道:“我们原是未成年的小孩,蒙老大公看得起,十分重视。既然来此,又吃了他老人家的糖果,如只挨上两下打一走了事,也对不住他老人家的好意成全。烦黄兄转告令师,说后辈多没出息,蒙他费心指教,明知才疏学浅,莫测高深,说不得也要试它一试了。”黄生听他虽仍不肯服低,尚无失礼之言,才放了心,笑答:“家师原说,你师徒如仍固执成见,不肯领罚,无须禀告。只把各人兵器准备一下,再把真气调匀,听二次钟响便即人内,无须再禀告了。”

黑摩勒含笑点头。宾主三人说的全是闲话。黑摩勒不愿示怯,又恐对方看出深浅,并未调练真气,方笑这两主人行事不同。照黄生这样待人,哪像对敌神气?忽听金钟又响了三下,黄生方说。“是时候了。”猛瞥见窗外一条小人影子闪过。铁牛见那小人穿着一身黑衣,和盘庚差不多高,周身雨水,绕屋而过,走得极快,也未看清。黄生似已发现,面色一沉,忽改笑脸,引客人内。

那是当中的一大间,中设神堂,一条长案后面供着一个牌位,井无字迹。黑摩勒正待查看,黄生低喊:“老弟留意!此是入口。”随听地底隆隆作响,回头一看,身后已现出一个三尺方圆的地洞,下面还有灯光,深约两三丈,并无阶梯,当中有一木柱,似供上下之用。黄生手指道,“你二人可由此下去,到了尽头小门,把左面铜环一扭,前面立有甬道现出,再往前去便入埋伏。此时不能奉告,全仗老弟师徒胆大心细、谨慎应付了。令高足不可抢先,上来相隔须在五尺之外,必须记准远近。但盼平安通过,我去后山出口恭候,恕不奉陪了。”

黑摩勒见他说完,手指下面灯光,摇了两摇,意似不要毁掉,便将头微点,一同纵身下去。到底一看,小门果在前面,忙令铁牛照黄生所说,离开五尺。当先前进,走到小门前面,将左边铜环一扭,只听一串轰隆之声响出老远,小门立开,前面现出一条甬道。仔细一看,内里地势,有宽有窄,大小不同,离地颇高。上面用铁链悬着一列油灯,照向前去。用手一试,连门带墙皆是钢铁所制,坚固异常。心想:进门一带,地势这样窄小,难于施展,那大小三十六个铜人,不知是何形相,藏在何处?虽蒙黄生泄机,前十层关口比较容易,只要力大身轻,内功有了根底,便可过去,未了三层却是凶险已极,稍有疏忽,不死必伤,不由生出戒心。一面招呼铁牛不可挨近,一面运足真气,全神贯注前面,一步一步试探着往里走进。刚觉出地下钢板好似活的,心中一惊,低喝:“埋伏就要发动,铁牛小心!如见来势厉害,不可冒失跟来。”话未说完,先是一条极高大的人影,上生六手,各持兵刃,随着一片响声,从甬道转角突然出现,迎面撞来。

黑摩勒见那铜人形态高大凶恶,由相隔好几丈的前面转角冲来,行动之间又有极大响声。暗忖:铜人任多厉害也是死物,突然出现还难抵御,照此形势,还未近前,来人早有防备,如何伤人,黄生说得那么厉害,决不止此。黑摩勒平日虽然心高气做,从不肯向人伏低,遇事却极谨细,不肯丝毫冒失。方疑铜人三十六个,有铜人的关口只有十道,至少也应三个一处。一听响声,便留了神,一面准备应付,一面留神查看。目光到处,瞥见上面灯光反映中,果有两处黑影,离身不过两尺,猛触灵机,想起一个主意,大喝:“铁牛停步!”双足一点,便朝对面铜人纵去。

两下来势都急,差一点没有撞上。那铜人高达一丈五尺以上,六条长臂各持刀枪器械,上下乱舞而来。本是虚实相生,要到前面方始发难。偏巧来人心灵机警,胆大无比,动作神速,想到就做,不似常人看准来势专门防御,反倒迎上前去,无意之中,已将头道难关避开。一见铜人冲到面前,整个甬道均在刀枪刺击之下,百忙中看出所用兵器也是极好家数,更不怠慢,竟乘对方直冲乱舞、一枪刺到之际,冒着奇险,双手接住枪尖,两膀用力一按,就着铜人枪尖往上一挑之势,凌空飞起,竟到了铜人身上。跟着一路攀援翻滚,手脚并用,由刀枪丛中避开来势,踏着铜人肩膀朝上翻起,到了肩头,双脚微蹬,便由铜人身后纵落。

那铜人越往前冲得越快,下身虽然不动,上面六手却是越舞越急,刀砍枪刺,棍鞭乱舞,通身上下寒光闪闪,看去十分惊人。就这转眼之间,已冲出两三丈,人也几乎被它带回原处。刚一落地,猛听身后跄琅乱响,金铁交鸣。忽又一声大震,仿佛好几个重铁东西撞在一起,余音嗡嗡,半晌不绝,忙即回顾,不禁吓了一跳。原来方才立处上面黑影,竟是四个铜人,但均双手,各持器械,当第一铜人冲到时,突然出现,上下夹攻,来势又猛又急。同时,另一铜人又由铁牛身前地底涌起,伸出两只大手猛扑上去。第一铜人腹中的机簧,到此也恰走完,六条臂膀一齐下垂,吃前面铜人双手一抱,合在一起,沉入地底。跟着一串隆隆之声,上四铜人也自撤回,隐人暗影之中,地面立复原状。

铁牛先见师父飞身纵去,对面铜人来势厉害,心中一慌,虽听警告,仍往前赶,如非地底铜人冒起得快,差一点没有夹在中间成了肉饼。黑摩勒惊心乍定,知道头关已过,方喊:“铁牛过来!”想要埋怨,忽听洞顶有人说道:“田师弟怎不听话?看黑师叔有多聪明。这头层关口最是凶险,常人被它隔断在外还是万幸。我拼着师祖见怪,来此暗助,没想到黑师叔这高武功,真真高兴。再往前去,前九层均是真实功夫,无什机关埋伏,必冲得过。到了第十一层,非加小心不可。田师弟,你武功还差,不知师祖为何命你同来?千万不可冒失。”

二人听出盘庚声音,定睛一看,原来上面每一盏灯旁必有一个小洞,暗影中似有两点目光闪动。方想谢问,上面又起吹哨之声,目光立时隐去,知被老人警觉,将其唤走。经此一来有了主意,胆也大了许多,仍旧一前一后,望前进发。走出两丈,地势忽然大了两倍,知又入了埋伏。正在戒备,脚底微动,一条人影已箭一般猛蹿出来,双手齐扬,朝人便抓。

黑摩勒见那铜人双手上下抓到,又猛又急,来得那么准法,料知脚底到处机关,忙往旁闪,朝下一看,目光到处,瞥见地上还有许多圆钉拱起,心中一动。正要往旁纵开,忽听脑后风声,方才铜人已自撤退,另一铜人又由身后一掌打来。始而还想闪避,百忙中看出铜人可进可退,又知如往侧避,必要触动机簧,又有铜人夹攻,心想试它一下。一面看准来势,下身不动,脚跟钉在地上,上身后仰,仗着人小身轻、心灵眼快,等对面双掌相继打到,由头上伸过,手快出完,再用双手将铜人的手抓住;往上一挺,再往前一推。那个铜人本来手未出完不会停止,眼看机簧发条快要走完,另一根还未接上,往回撤退,被黑摩勒用内功真力抵住,相持了一阵,渐觉铜人力气并不比自己大,一时性起,大喝一声,把全身真力运到双手之上,往前一推,再往旁一分,当胸一脚。本想将它猛推回去,试看有无别的变化,不料用力大猛,铜人竟被这两手一脚推出好几步,地琅连声,当时拆散,洒了一地碎铁,但是机簧未断,骨架未倒,重又朝人冲来。

铜人双手已断,黑摩勒无法抵御,只得往旁一闪,脚才沾地,猛听金铁乱响,杂以强力掌风,又有三个铜人手脚并用,由身后左右夹攻而来。知道厉害,忽然急中生智,身子一纵,落向坏铜人的头上。一面留神细看,见这几个铜人身并不高,发出来的拳脚手掌,无一不是极高手法,尺寸地位恰到好处。因人已纵开,空打了一阵,发条走完便各退回。来势虽凶,当中仍有尺许空隙,只要眼快心灵,看准来势,不要发慌,并不一定被它打中,内中巧妙又明白了几分,忙告铁牛:“主人埋伏看去虽凶,并未赶尽杀绝。除头层关口难破,非有极好轻功不能通过而外,第二关便与黄生所说大致相同。前面必差不多,我已看出几分。如其所料不差,前八关一定好过。你只离我五尺以外,留心同进,多半可以平安过去,遇事镇静,千万不可惊慌。你本无用,老人命你同来必有原因,也许认得你那扎刀,知其能断金铁,想叫你来长些见识,给我一个便宜。只奇怪这些铜人连同机关,不知要耗多少人力物力,毁于外人之手岂不可惜?我真不知道他是何心意。你且跟我小心应付,等到冲出重围再作打算吧。”

铁牛本来机警聪明,加以旁观者清,早就看出第二关铜人掌法,与师父平日所传大同小异,照样也有步法,心想:我跟在师父后面,由他一人上前冒险,我连手都不动,算什么呢?闻言,心中暗打主意,断定老人命他同来,决非跟了师父白走一趟,便将双目注定前面,准备到了万一,冷不防纵身上前,用扎刀将铜人手脚斩断试上一试,表面一丝不露。

前后两人又走出不远,每隔一二三丈,必有铜人出现来攻,或单或双,时左时右,多少不等,有的地方竟是七八个同时来攻,遇到极窄一处却只一个。黑摩勒胸有成竹,便不再和它硬对,只将七禽掌法施展开来,一路左闪右避,前纵后跳,刚一落地便又飞起,不令上身对面。又是几关过去,看出铜人掌法来路,越发放心。试用真力抓住铜人的手,乘势往回一带,不料那么坚固灵活的铜人,先前将它手足拆散,照样还能向人进攻,等到余势将尽,竟和人一样,一拉就倒。这还不说,最奇是正面铜人一倒,左右两旁的铜人立生反应,眼看快要冲来,忽然停止,失了灵效,不能转动。再过两关,多是如此。

铁牛笑道:“师父,我不能白来。如今前十关已去十之六七,也让我长些见识,试它一试。”黑摩勒知道铁牛心细,看出巧妙,笑说:“我原打算命你试验一次,少时出去,老人如无敌意便罢,否则,我也多句话说。现我看出主人处处留有余地,分明因我语言不检,借此警戒,没想到刚一上场,便将他最厉害的关口冲过,不曾拦住我们。由第二关起,我又看出内中奥妙。这类死东西不比活人,只要明白它的诀窍便极容易。你想试验也无不可。来时,黄师伯那等嘱咐,恐怕前面还有别的变化,未了三关更是难说。你这娃儿,不许你上前,心决不死。好在这一套三十六个铜人掌,还有十来个不曾打完,前面两关,定是照样打来,不会多出花样。你我身子矮小,占了不少便宜。你上来先将铜人的手避开,立时由左而右让过来势,这时地上机簧被你踏中,必有别的铜人由左冲来,你如再躲,不是前后左右纷纷夹攻,便这后面两个铜人生出变化。你速将第一个的右手用力抓住,不等第二条机簧接上发生效用,猛力往外一拖,铜人必倒,下余也必失效。我已试过三次,均是如此。你能沉着应付,多半成功,真要不行,可速用险招,朝地一滚,一任来势多凶,铜人的手也必打空。我还试出铜人力量不过如此,真要将它双手接住,朝前猛推,不令前进,也非不行。这些铜人均有一定步位尺寸,就是发动,也不会到你身上。你功夫不够,却有蛮力,许能挡住。要是斗它不过,照我方才那样,双手一按,翻到铜人头上,也不至于受伤,我再上前破它便了。”铁牛心想:师父真太疼我。早已看明,哪有这样费事?答应了一声便往前纵。

二人原是边走边说,黑摩勒不知铁牛比他还要心细,又未出手,专一用心注视,早看出这些铜人来路虚实变化之理,每一关口均按人数,分别远近,师父刚破这一关,共只二人,前去至多一丈必要发难。果然猜中。因是看准地上铜钉踏去,铜人发动自然更快,脚才落地,铜人便自如飞冲到,快得出奇。黑摩勒不知爱徒早已算好,见他太急,方想喝止,不许冒失,铜人己由墙凹暗影中猛冲出来。这些铜人,除第一个生有六手的特别高大而外,余者都和常人差不多高,十九下身不动,只用双手猛击。铁牛所遇,却是手脚并用,格外猛恶。黑摩勒方喊“不好”,待要纵去,耳听玱琅哨嗒连声巨响,铁牛已飞身而起,朝前纵落。再看铜人,已跌碎在地,只剩半条腿桩,贴地猛冲,到了地头,又往回撤。另外四个铜人也被引发,一齐冲到。无如铁牛已早纵开,空打了一阵,便各退回不再转动。

原来铁牛本意想抄师父文章,不料铜人来势特急,相隔又近,知道闪避不及,如往后退更是危险。一时急中生智,身子一低,用足全力避开铜人右腿,照准左腿一刀砍去。初意腿粗半尺,未必斩断,用了全力还不放心,刚往旁边一滚,铜人已被斩断,碎跌地上。连忙就势朝前纵去,落地回看,刚看出铜人腿是空心,用力太猛,手震生疼,心中有气,啐了一口,黑摩勒已纵过来。铁牛忙说:“师父,我这主意想得可好?”黑摩勒问:“怎晓得?”铁牛便将沿途所见和悟出来的道理一一告知,并说:“地上那些铜钉有虚有实,并非都是机簧。”黑摩勒也被提醒,仔细一想,立时全部醒悟,笑说:“徒儿真个乖巧。前十关还有两关,铜人只剩五个,内中许有文章,照你方才所说,破它不难。到了第十关,你却不可再上,等我看明再说。”

铁牛见师父夸奖,越发高兴,拿了扎刀便往前进。黑摩勒刚想起黄生相隔五尺是指头关而言,铁牛又是那么灵巧,少了许多顾虑,第九关已然触动。这次四个铜人竟分上下来攻,前面三个,两高一矮,作品字形将人围在当中,上面又有一个,头朝下面,双手齐扬,向人抓来,身子不大,两手竟有三尺方圆,钢爪也似,突然临空飞落,离地不过两三尺。来路铜人都是隐在壁间,这三个铜人却是老早出现,把路挡住,各自扬手缩拳,形式不同,立在当地和庙中神像一样,一动不动,来人非由当中走过不可。

黑摩勒钟爱铁牛,想其成名,又恐有失,全副精神注定前面,看出有异,伸手想拉。铁牛早已防到师父阻止,喊声:“师父不要管我,包可破掉!”声才出口,人已纵上前去;脚才踏地,上下四铜人八手齐发,又急又准。黑摩勒见这次情势更加凶险,心方一急。铁牛更有主意,身子不动,上身略为一偏,避开当中双手,并不后退,反朝正面铜人胸前一贴,随同前进。只两三步,铜人便即停住。左右两旁铜人本有步数,来人稍为一退,必被打中,非受伤不可,上面两只大手同时抓下。经此一来,全数扑空。

黑摩勒见铁牛身子,和粘在铜人身上一样,毫不费力,将八只铁手避开,想起他人门不久,这等机警灵巧,高兴得直喊:“徒儿真乖,可爱极了!”铜人打空以后,忽然分开退去,一片轰轰之声,全都退往原来人槽之内。铁牛回身喊道:“师父,铜人只剩一个了!前面第十关反倒人少,还想不出是何原故。我跟师父一同上吧!”黑摩勒见他得胜不骄,反更虚心,笑答:“徒儿小小年纪,知进知退,真个可嘉。黄师伯命你不要隔近,似指头关而言,恐怕埋伏发动躲避不及,隔在当中送了性命。后面大约无妨,但这第十关决不易破,你看前面不是出现了么?”

铁牛回顾,前面相隔三四丈果然立有一个铜人,和第一关所见一样高大,身后似有一洞。甬道已到尽头,路又由宽而窄。铜人立在当中,四面均无空隙,高与洞齐,头前挂着一盏铜灯。沿途的灯都是铁链,这未一盏上面却是一只人手下垂,将灯抓住,甚是粗大。看那形势,不是寻到总簧破了机括,或将铜人打倒,休想过去。先防对面冲来,后看地上但平,并无铜钉之类,铜人双手叉腰,好似不能活动。二人几次设法试探,却毫无动作。

黑摩勒试用双手推拉,觉出铜人上身乃是死的,下身可以推动,但是内有弹簧,力量极大,身高腿粗拉扯不易,勉强用力推了一推,刚发现铜人身后入口,稍一松懈又复还原,差一点没被撞上。虽然看出铜人身高力大,专一拦路,并无别用,想要破它却是万难。伸手一弹,那两条粗腿又是实心,如用扎刀去砍,恐斩不断。这样重大的东西,倒将下来,万一生出别的变化,事前不曾想好,地方又窄,一个闪避不及,压在身上,休想活命。细看了一阵,见那铜人恰将入口填满,连由上面翻越都办不到,正在为难。铁牛忽喊:“师父,你看铜人又手之处有一小洞!师父不是学会缩骨法么?”黑摩勒笑说:“我早知道。我勉强钻过还办得到,你隔在后面我不放心,你又胆大好动。我想早晚必能看出破法,今晚大风雷雨也走不成。只此未了三关,忙它作什?”

铁牛忙说:“我决不动,师父放心,何不过去试试?”黑摩勒一想:黄生曾说,自己缩骨锁身之法,乃师尚不知道,也许指此而言。念头一转,立时点头,忙援上去。到了铜人胁下,刚照葛鹰所传,由那大仅数寸的小孔中钻过,瞥见后面是条深沟,洞顶甚高,两崖相隔十多丈,除将铜人去掉,连个立足之处都没有。对崖形势更是奇险,危崖壁立,一直向上,快要到顶,方有一片突出的平崖,离顶不过三四尺。人不能立身而行,当中又是绝壑,深不可测,只有一根铁线,细仅如指,一低一高,横亘两岸。知道人已走入山腹之内,凭自己的轻功,虽能由上飞渡,铁牛如何过去?并且铜人不去,便须由上而下纵到这根线上方能起身,不特太险,气势先难沉稳,正喊:“铁牛!这里虽无埋伏,形势奇险,你在后面,不可冒失,等我看清形势,回来再说。”话未说完,铁牛在后面等了些时,心正不耐,忽然看出铜人眼球对准面前铜灯,上面大手闪闪有光,比前见三十几个大小铜人双目仅有形式迥不相同。心中奇怪,试爬上去,用手一摸,眼珠竟是活的,可以转动,越知内有巧妙,惟恐师父说他多事,料定那灯是用人手抓住,与来路所见不同,铜人目光正对那手,也许总簧就在上面,便想用刀一试,事前也未明言。

铁牛虽然聪明,无意之中看出机密,到底年轻,初次经历,上来顺手,胆子更大,一经发现,只顾高兴,想将总簧破去,不料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不想想铜人眼珠虽然注定那只人手,怎么会是活的?总算相隔太远,头一刀,人由铜人身上纵起,朝前飞去,想就势一刀将手斩断。身刚向前平飞,忽然想起这里只有一盏灯,如被斩断,黑暗之中更易吃亏。微一迟疑,手往后撤,灯盘又大,不曾撩中,人已飞过,落向前面。到地想起,事情太险,总簧一破,铜人必倒,被它压上固是必死,再要发生别的变化,难免措手不及。又停了一会,越看越觉那是机关,再看来路灯光,相隔不过数丈,此灯灭后,仍可看见,不过暗些。二次又到铜人身上,为防万一,先取一只钢镖朝那铁手打去,铮的一声,刚刚打中,铁手晃了一晃,便听轰隆之声大作,四面传来。心中一惊,同时又听师父发话,不敢冒失,忙即停止,回身静听。忽然发现铜人眼珠内缩,重又突出,刚刚复原。

黑摩勒话才出口,听出后面有了变动和钢镖落地之声,轰隆乱响,知是铁牛所为,不禁大惊,忙即缩身退回。刚刚转过,瞥见铁牛猴在铜人头上,方想说他几句,忽然看出铜人眼睛竟是活的,猛触灵机,忙喊:“铁牛下去!退出两丈以外。”然后说道:“这双眼睛必与总簧有关。我用黄牛所借小刀、钢刺试它一下。万一扑倒,我只消翻在它的背后,随同落地,也不至于压伤。你却不行,还要走远一点。”等铁牛一退,先用两腿夹紧铜人肩膀,再取小刀、钢刺仔细试了几次。后来试出两眼珠互相呼应,并与铁手有关,便用钢刺轻轻刺人那碗大铜睛之内,将其钩住,往下一按。左眼珠往里一缩,右眼立时突出眶外,同时发现眼珠后面各有一根纯钢弹簧,甚是坚韧,左眼珠陷进尺许,便即挡住。立即领会,忙用小刀,照准右眼珠弹簧猛力砍去。前面铁手又在乱晃,上面五朵灯头光焰摇摇,灯油洒落了好些。猛想起黄生别时手势,心中一惊,右眼珠已随刀而落,跟着便听铜人肚内丁零零直响到底,知道总簧已被斩断一根,吉凶未卜。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勇气立壮,大喝:“铁牛小心!”还未下手,稍为一松,左眼珠已随钩猛突出来。回手一刀,当时斩断,铜人腹内又是一串响声。再看前面铁手,反而不动。方想:总簧至少破了两根,为何不见动静?

铁牛先恐铜人倒下,立得颇远,见两眼珠斩断,并无异状,忍不住又走了过来,朝上一看,忙喊:“师父!上面铁手为何变了方向?”黑摩勒先未理会,闻言一看,果然手心朝内,与前不同,想了一想,又命铁牛走开,轻轻一纵,便到铁手之上。双脚盘住上面手臂,仔细一看,见那铁手约有三尺方圆,紧抓下面灯盘,臂长五尺,手腕似能活动,知道伏有机簧。试将铁手抓住,往左一转,忽听轰隆之声大作。凭高下望,大小二三十个铜人,忽由来路方面出现,相继赶来,声势比前还要猛恶,当前两个已离铁牛身后不远。这小地方,来势又急,无法闪避,心中一惊,连忙抓住铜人手指,用力往外一扳,本想还原,不料心中着急,用力大猛,扳过了头。耳听前面响声越发洪烈,震得人耳鸣目眩,以为又生变化,心更惊疑,不知如何是好。再看前面,那些铜人,本是带着连串轰轰之声蜂拥而来,不知怎的,忽又回转,端的来得匆忙,去得更快,晃眼退尽,只剩余音震撼,全洞尚未停息。耳听铁牛喜呼:“师父快看后面!”回头一看,那拦住出口的大铜人,正静悄悄往地底沉落,跟着现出洞口。

黑摩勒忙即纵下,招呼铁牛一同上前。灯光外映,见那横亘两崖的铁线又劲又直。本来铁牛也可一试,无奈这根铁线,与铁花坞卞莫邪所用飞索不同,又细又滑;最难走是:对崖一头要高得多,下临绝壑,水响甚急,听去极深,稍一失足,万无生理。两崖壁立,满生苔薛,其滑如油,连个攀援之处都无。洞顶虽有一盏油灯,离地太高,光景昏暗。对面崖口低只三四尺,你想纵过都办不到,非由这根铁线通过不可。有心想将铁牛放下,单身过去,又觉是一缺点。铁牛孤身转回,是否再遇埋伏,也不放心。仔细盘算,又往线上用脚试了一试,觉着那铁线十分坚韧,只是滑得厉害,十分难走。忽然想起一个主意,便将铁牛横捧手上,目光朝下,万一失足,有什变化,便将双足一分,勾住铁线,铁牛也可将铁线捞住,就势滑下,回到原处,就过不去,不至伤命。

商计定当,黑摩勒将铁牛捧好,便往铁线上走去。先以为自己轻功甚好,这类飞索渡人,司空见惯,无什希奇,及至到了上面,觉着脚底滑溜已极,只管提起轻身全力应付,因是对崖一面相去太高,稍为疏忽,立即乘势滑下,如非脚底坚实,功夫精纯,差一点便滑坠下去,送了性命。两次走到中途,均不由自己倒退回来。虽仗应变机警,胆大沉稳,人和粘在线上一样,不曾失脚,受惊也是不小。后来试出,幸而手上横捧着一个人,只要把势稳住,便不至于失足,放下一人,前进更难;便和铁牛退下,把真气重新调匀,准备停当,上来踏着铁线,向前猛冲。一口气走出两三丈,再任其滑退了几步,猛一提气,又往前进,赶出两丈,再用前法,以退为进。眼看相隔对崖不过四五尺,稍为一冲便可到达。忽听身后来路洞口内金铁交呜,轰隆大震,脚底铁线也在不住震动。二人寄身在一根细线之上,下临绝壑,不能转身回顾,脚底一震,又往回溜,情势已是万分危急。

黑摩勒只当洞中铜人生出变化,还没想到别的,所争只是面前数尺之地。正想稳住势子再往前进,忽听头上大喝:“老弟,快将脚底铁线抓住,就要断了!”声才入耳,脚底又震了一震,随听壑底噗咚两声,似有重物下沉,将铁线打了两下。情知不妙,先早防到中途生变,想好应付之法,一声招呼,身子往下一蹲,双足交叉夹在线上。铁牛面本朝下,首先一把将线抓紧,觉着滑溜异常。黑摩勒就势往前一扑,也将铁线捞住,见铁牛身已翻转,手抓铁线,双足搭在上面,正往下溜,连忙用足将其勾住,不令滑退,同时又听铁线震动和重物落水之声连响不已。目光到处,原来先前所见大小铜人,正由洞口冲出,相继朝下翻坠,直落壑底深水之中,多半压向铁线之上再行坠落,震得那根铁线铮铮乱响,摇晃不停。系铁线的铜柱本来埋在洞口山石之内,连经重击,山石碎裂,柱头已然现出半段。手中铁线其滑无比,脚底带着一人,又不能往崖上翻去,正在勉力上援,心中忧急,断定铁线不久必被铜人压断。忽听洞顶有人说话,语声甚急。对面铜人已坠落了十几个,铜柱已将连根拔起。上面相隔虽只七八尺,滑不留手,撞得越猛,滑溜更快。必须沉稳真气,双手用劲,互相倒换,才能缓缓上去。正恐突然中断,往下溜落,上来更难,猛觉脚底震撼越发厉害,方喊:“铁牛注意!”忽听喀嚓连声,对面铜柱已然断落,心中一惊,同时瞥见洞顶飞下一柄钢爪,恰将那随同铜柱下沉的铁线抓住,向上抛起,由斜而平。经此一来,自然省事得多。二人接连几把便到对崖,回顾飞爪,已将铁线当中抓住。因有铜柱坠在下面,比二人身子重得多,故此成了一条平线,料知又是黄生师徒所为。

黑摩勒觉着不是意思,忙朝上面喊道:“是黄兄么?小弟连这样一道绳桥都难渡过,如非大力相助,几遭不测,真个惭愧!”黄生笑答:“此事难怪老弟。本来第十关上,铜人双目总弦一破,如其灯上的两根总弦不去动它,便不会生出这样变化。这十三层关口重在未了一关,家师为防来人轻功不到火候,另外尚有一根宽约尺许的铜梁,由洞口起直达对崖,原意和那一根钢线左右并列,任人挑选。那些铜人须等老弟过后,方始陆续出现,一个接一个坠入壑底,这粗细两桥也被压毁,一同下坠,来路所有埋伏也同毁去。过时虽较容易,但是上下两旁必有许多刀枪镖剑四面飞来。人在梁上行走,稍一疏忽,必为所伤,前面一层关口也必因此发动。老弟许是无意之中,将铜人前面铁手上的总簧扭了一下,误将埋伏一齐引动,后来看出不妙,又将其扭转。正面铜人虽然沉入地底,暂时无事,可是铁手上面专管铜人的两根总弦互相呼应,老弟扭过了度,时候一久,仍要复原。另两根总弦已断,失了控制。总算运气,当洞中铜人暴发之时,老弟将到对面崖上。我在后面闻得洞中大震,连忙赶来,线桥已快砸断,忙用飞爪将其抓起,老弟也到了上面。这根线桥,乃百炼精钢所制,其滑无比,凌空一线,上下高悬,两头相差太多,看似寻常,实则轻功多好的人,即使手足并用,也休想走得过去。老弟带了一人踏步而行,居然渡过。这类骤然暴起的变故,多高本领也拿它无可奈何,不特与你无干,并将第十二关最厉害的埋伏无心破去,少去好些惊险。你由崖洞内俯身而入,走出五六丈便到尽头之处。下面这一关甚是难破,只将那面铜符得到手中,大功告成,便可相见了。”说罢,人便隐去。

二人见老人一商役伏为难,一面听凭门人暗中帮助,并将这样精工制造、费了多年心力的许多铜人,连同所有埋伏一齐毁去,不知是何原故。料定自己言动必在对方耳目之内,便不再开口,一同前进。所行崖洞,宛如一张奇大无比的巨吻,内里阴黑异常,离顶又低,如非身材矮小,便须蛇行鹭伏而进。就这样,人头也常与顶相磨,一不留心便要把头僮伤。当中又有一条深沟,黑沉沉看不到底。两崖宽窄不等,有的地方才只一二尺。好在二人天生目力,黑摩勒又下过苦功,能在暗中视物,还不妨事。走出不远,发现一盏破的铜灯,并有好些碎铁钢架和各种奇形怪状的兵器残物,均是钢铁所制。崖顶两旁,常见小洞,内设机簧,料知当地与来路甬道消息相通,方才铜人坠落,机关全破,连这一带的埋伏也全毁去,沿途几盏油灯已全坠入沟中。看这情势,只剩未了一关。大功将成,越发留意,手拉铁牛加急行走。遥望前途似有微光,仿佛到了尽头,并不见灯。

一路空无所有,暗沟已然走完。再往前去,便是一片平坦石地,沿途不见一物,静悄悄的。洞顶更低,连二人也不能立身而行。走到尽头,忽见灯光往上照来。这才看出,洞径乃是弧形,当中拱起,到了尽头,往下溜去,下面地势虽较高大,但是石滑如油。上半是条斜坡,往前突出,下半往里缩进,看不出落脚之处。洞底钟乳如林,映着两盏三尺方圆的大铜灯,五光十色,到处晶明。靠壁一面,钟乳更多,一层层自顶下垂,宛如天花宝盖,缨络流苏,缤纷迷离,景更奇丽。先想第十三层关口就在脚底,意欲看清形势和埋伏所在,再行下去。看了一阵,见那钟乳均是天然生就,看不出一点埋伏之迹,料是藏在靠壁一片缨幕之后。黑摩勒估计时已不早,人在上面决看不出,上下相隔不下六七丈,有心卖弄,暗告铁牛:“站在后面,等我落地,再用本门轻功滑到中部,将身立起。一个‘残花落地’的身法,飘然下落。劲敌当前,你功夫还差,老实一点倒好,不可学我的样。”说罢,铁牛便在崖口坐下,准备到时滑落。

黑摩勒先低头立起,看准下面提气轻身,双足抓地,缓步前进。走出丈许,崖顶渐高,身子一挺,就着又滑又陡的斜壁,由慢而快,星丸走皈,往下急驰,其行如飞。到了中部突出之处,忽然一个“飞燕投怀”,又足轻轻一点,头下脚上,身子笔直,由离地四五丈朝下飞落。到了空中,两掌平分,朝下一按,微一分合之间,全身放平,掉转过来。本是下落,忽又凌空高起数尺,接连两个回旋,往下一沉,轻轻落在地上。

铁牛见师父凌空转侧,上下回翔,活似一只大老鹰,身法灵巧,好看已极,心想:我是师父徒弟,就这样滑下去,岂不难看?就不能像师父那样凌空飞翔,也要像个样子。好在师父先下去已有榜样,前在山中练习轻功,由十几丈高崖往下纵落,均未受伤,何况这里要低得多,怕它作什?念头一转,照样低头往下走去。中途将身挺起,朝下急冲,到了突出之处,猛力朝前一纵。本心想学师父的样,不料功夫不够,好胜心切,用力太猛,这一纵竟过了头,到了前面钟乳林中方始下落。黑摩勒望见大惊,连忙抢步赶去,就空中一把抱住,往侧一翻,落在空处,差一点没有落在钟乳上面,受了重伤。

二人落地时,隐闻有人喊好。再看前面,当中晶幕后面,洞顶下压,高只两丈,里面好似有一石台。绕将进去一看,台前空出一片地面,上有大榻,均是钟乳所制,榻后有一小洞。纵将上去,人洞走不几步,眼前倏地一亮,耳听水声汤汤,如奏笙簧,甚是悦耳。原来前面乃是一座水洞,约有数十丈方圆,又高又大,地势宽广,两面石岸甚是平坦,石质如玉。对面也是一个大洞,比来路所见还要高大,内中钟乳更多,异态殊形,光怪陆离,气象万千。两旁上下铜壁之间,还有不少大小洞穴,大量泉水由地底狂喷而出,向上涌起,波涛浩浩,浪花如雪,不住翻滚,打在水中大小石笋上面,溅玉喷珠,互相鼓荡,发出一片铿铿锵锵之声,与泉声相应,自协宫商。四壁和对面大洞之中,更点有不少明灯,照得到处通明,映着水光,灿如繁星,点缀得景物分外雄奇伟丽,看得人眼花缭乱,目迷五色。水是那么清深,离岸不过尺许,波浪又大,稍为立近一点,便要溅到身上。方想:老人孤身在此,每日江边垂钓,难得在家,内里这许多布置,大半人力所为,费钱不在少数,平日又不肯与外人往来。事太奇怪,莫非还有不少党羽暗藏在内不成?心念才动,忽听金钟连鸣,打了九下。

铁牛笑说:“师父,两岸相隔太宽,师父容易,我如何纵得过去?两旁均是危壁,又没有路,我想用师父所传轻功攀援过去可好?”黑摩勒知他看出水面大阔,难于飞渡,故意这等说法,暗赞:徒儿外表忠厚,想不到这等的聪明!我连破十二关,主人面上已不好看。此老好胜,闻得此言,许有反应。忙喝:“铁牛不可多口,我已看出青笠老人对我师徒并非恶意,便纵不过去,也不应该失礼。此是老人聚会门人、传授武功之地,不比来路那些铜人,有心假手于我将它全部去掉。两旁壁上生有不少花草,五色缤纷,被灯光水光一映,多么好看!你粗手粗脚缘壁而过,别的不说,单这壁上苍苔,绿油油的,要多少年月才有这样浓厚,被你糟蹋,有多可惜!这水面大阔,其势不能带你飞渡。等我请问两句,如无回音,再打主意好了。”

黑摩勒原因回忆黄生前后所说,越想越觉老人别有用心,不是恶意。再见沿途布置和当地气象,福至心灵,断定老人年辈甚高,本领惊人。看他所为,明是恩师在日所说那两个前朝遗老烈士隐居在此。今日无心相遇,他那徒子徒孙必不在少。上来已然得罪了他,如今难关只剩一处,是敌是友,在此一举。只要应付得宜,不特化去嫌怨,还可结交好些异人。我已占了上风,何苦再树强敌?何况黄生对我那么热心,立意结交,也不应使其失望。念头一转,当时变计。正说之间,忽听对面洞中又是一声清磐,左壁有人喝道:“来人且慢!我们将桥结好,步行过去如何?”二人闻声回顾,两崖许多洞穴内,各有一人走出,老少不等,均是一身白色短装,手持一根铁筒,注定当中水面;左首一块突石之上立着一人,手持小旗,朝外一挥,便有七八十条钢钧,分由各人手上射出,其急如箭。两崖离中心水面,少说也有二三十丈,那些钢钩均由铁筒之中发出,细才如指。那么长的东西,偏是又劲又直,钩头根根折转向上,到了中心,一齐停住,凌空虚悬,排列水上。每根钩尖均是三尖小刀,长达两尺以上,寒光耀目,锋利己极,当时结成一列刀桥。乍看有疏有密,两旁间隔约有丈许,虽是一条直桥,并不整齐。

黑摩勒到底受过高明传授,一看这座刀桥,便知不是寻常。再一注视,认出是由八十三式西乙掌中变化出来的刀桩,中有不少变化,走将起来,人由上面飞渡,每一把刀均要踏过,才算练完。直比这片水还要难渡得多。幸而平日留心,新在黄山又长了许多见识,否则,凭自己的轻功虽然渡过,不将这八十三把尖刀走完,终是被人看轻。铁牛以前再三请求,虽然传他蜻蜓点水、草上飞的功夫,路上看他轻功已有一点根底。但是此刀孤悬水上,不是实地所钉,人纵上去,多好轻功也要下沉。脚底势子一稳不住,不能借劲使劲,就势往前纵去,只要有几把刀踏沉水中,功夫便不到家,被人轻视。能够勉强过去还好,再要连身人水,或是跌到水里,更是笑话。必须将气提住,单脚一沾刀尖,不等下沉太低,立往第二桩上纵去,借着刀桩弹力,忽上忽下,时轻时重,起落要匀,真和蜻蜓点水一样,一沾就起,才算成功。刀尖又是锋利异常,自己虽未试过,自信多用点心还能过去,铁牛入门日浅,任他多么聪明用功,也难学步,所幸不是主体,还好一些。想了一想,先朝左壁为首执旗的中年人拱手笑道:“这八十三参的太平桩,虽听各位师长说过它的妙用,今日尚是初见。明知年幼力弱,小徒更是不行,多蒙老大公赏脸,又蒙各位亲自出手,不比寻常挂在墙上的刀阵,随时可以相助,要少好些危险,省力得多,愚师徒怎敢不知好歹?不过小徒入门日浅,这类登萍渡水、草上飞的功夫,带上一人更是费力,何况老大公借此成全,特命小徒跟来。虽然万分不行,也应命他历练,哪怕受伤落水,也长一点见识。自然遵命,由桥上过去。练不上来,望勿见笑。”

白衣中年人喝道:“本来老大公没想这刀桥。因有人说你轻功甚好,才想试试你的本领。老大公素来说一不二,决不肯因你武功较好,多出花样。你既知道这八十三参的来历,再好没有。我们全都望你平安过去,连老大公也是这样心思。只能到了对岸,连那第十三关放令符所在的原有设备,也可兔去多半。目前有此八十三参设备的,除却我们水灵洞小潮音而外,只芙蓉坪后山一处。你说初试,也是实话。步法如能记准,于你将来不是没有用处。此时老太公对你二人不似先前,令高足不能过去,无须勉强。请你先走,另外命人接引,也是一样。”

黑摩勒一听,越知老人另有深意。此次全是有心考试自己深浅,一半磨练少年盛气,不特毫无恶意,并与将来芙蓉坪之行有关。心虽惊喜,好胜之念仍在。一面谢诺,悄告铁牛,令其留心,自问不行不可勉强。铁牛看出力桥太难,正在专心盘算如何跟随师父过去,心神一分,又有成见,对方所说并未注意,闻言低答:“弟子知道。”

黑摩勒看出对方不是敌人,老人对己颇为看重;转眼便可拿到令符,赶往小菱洲取回宝剑,还可结交几位老少英侠;照此形势,铁牛就过不去,并无害处,还免自己这面做得大满:心中欢喜。只顾留神记那刀桩形势和步法远近,不似方才处处顾虑太多,也未再说,道声“献丑”,立在水边,把气沉稳,使一个“大鹏展翅”的身法,先朝面前第一根刀桩上纵去。觉着身子微微一沉,并不甚低。回顾右壁洞口,持钩人双手握紧那根二十多丈长的钩竿,似在随同自己下沉之势往上一抬,知其暗中相助,越发拿稳,索性看准距离进退,不求大快,“金鸡独立”,单腿立在上面微一点劲,往第二桩上纵去。左壁持钩人也是如此,并还看出所有铁筒,一头通往洞中,并不摇动,只由一人左手握筒,右手前伸,紧持钩竿,随同来人纵处,用力暗助。铁筒虽是另有铁架装牢,不是活的,这么细长的钩竿,未端有人纵落,只仗一手往上抬动,单这力气已非小可。难得两壁八十三人多有这等功力手劲,好生惊奇。记性本好,人又灵慧,走不几步,便全记下。到了第七根桩上,笑说:“老大公成全盛意,我已醒悟。现蒙各位暗助,八十三参全部走法已勉强记下。我还想借此机会练习一次,如有不到之处,还望指教。”说罢,便将当时悟出的太平桩八十二参,加上北天山七禽掌法和新学会的乾坤八掌,将内家真气调匀,全数施展开来。

黑摩勒天生异禀,机智绝伦,从小便得高人传授,所有师长,无一不是前辈异人。自从明白老人心意,越发卖弄精神,竟把平生本领全数发挥。只见水面上八十几把尖刀微微颤动,起落不停,寒光闪闪,上面一条黑影兔起鹘落,纵横飞舞。先还看得出步法起落之处,渐渐由慢而快,越来越急。只见一条小黑影,在八十几柄刀尖上,流星也似,东冲西突,忽前忽后,左右往还,滚来滚去,身法轻快,好看已极。两壁上人见他武功这好,又看出是想借此练习,在刀桩上往来两次不肯上岸,并非有心炫弄,不禁低声称赞,叫起好来。

黑摩勒走完两遍,全部记熟,又听对方赞好,正在暗中得意。不料铁牛见师父人前显耀,高兴非常,不由把事看易,暗忖:师父所练,与平日传授轻功好些相同,何不也试它一试?一面留心注视,记好上落之法和所用劲头,一面把气提好,暗中准备。先还胆小,不敢冒失,正在迟疑,欲前又却,忽见师父快到对岸,又由刀上纵回,往来飞舞了两三次,并将好些内功掌法施展出来,身手轻灵,美观到了极点,两壁上人纷纷叫好,越发技痒。等第三次过去,立照师父走法,往刀桩上纵去,仗着平日用功又肯留心,身子虽然稳住,只荡了两荡,刚往第二桩上纵去,觉着脚底微痛,仿佛皮底快靴已被刀尖刺穿,心中一惊,忙又前纵,忽听两崖上人同声齐呼:“你来不得!”

黑摩勒闻声惊顾,见铁牛随后追来,面色十分紧张。知他大胆,把事看易,妄想尝试,人又好胜,进退两难,心中一惊,忙即回身,接连几纵,往后赶去,正值铁牛往旁纵来,大喝:“徒儿怎不听招呼!连我尚是初学,你如何行?幸而老大公不是外人,否则岂不当众丢脸?你自前纵,落时把气提住,我来带你过去。”铁牛自知冒失,又急又悔,天性好胜,惟恐丢人,再说离岸已远,退回一样艰难,刚把心一横,落时单足运用劲功,免被刀尖刺伤。不料轻重之间力未用匀,刀桩往下一沉,几乎落水,心更发急,慌不迭,乘着对方钧竿往上一挑,又往前面纵去,皮底已被刺穿,真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师父发话警告,回身迎来,立在一旁相待,心中略定。忙照所说,由侧面往前纵去,落时把气一提,方觉脚底稍好,未被刀尖刺穿,重又前纵。身刚飞起,耳听众人同声夸好,齐说“难得”。身子还未下落,猛觉一股疾风由后扑来,腰间一紧,已被黑摩勒拦腰夹住,就势往前纵去,方悔不该冒失。

黑摩勒手上多了一人,终较吃力,幸而事前走过两次,有了经历,轻功又好,宛如飞燕掠波,接连十来纵便到对岸。耳听铮铮连响,放下铁牛,回顾身后,那一列刀桥已然不见,八十多根钩竿,正如乱箭倒射,往两边壁上飞去,晃眼连人一齐退尽。再往前看,对面大丛钟乳分列左右,宛如两座晶门立在地上,壮丽非常。当中一条两丈来宽的甬道,两旁钟乳排列如林,玉树银花无比奇丽。洞顶到处缨络下垂,更有不少明灯,高高下下灿如繁星,端的晶宫王洞,仙境无殊。

师徒二人虽是好胜心高,处此庄严宏丽,初次见到的奇景,也不由生出敬意,把来时狂做求胜之心去了一个干净。铁牛更是万分惊奇,目不暇给。那甬道长达四丈,走完晶林,地势忽然展开,对面又是一座晶乳改建的平台,上有几个坐榻,均是原有钟乳制成。当中一榻独大,台前大片平地,也有不少座位,无一不是就着钟乳形势改制而成。黑摩勒心想:此洞通体上下、质如晶玉,坚固晶莹,一尘不染。黄生把未层关口说得那么厉害,如何不见埋伏痕迹?台上又没有人,老人所说的铜令符尚未发现。地已到了尽头,台后好似一片整壁,并无门户,如何前进?正在寻思,忽然发现台前平地上画有好些红黑线圈,大小不一。有方有圆,料和前洞地上铜钉一样,埋伏均在那些方圆圈内。本来一手拿着三棱钢刺,一手握着匕首,留心前进。晶林甬道还未走完,因想对方既是借此指点,不应再存敌意。就遇埋伏,也等发动再说,不必这样小气,忙将兵器收好,并令铁牛将刀还匣。一见地上藏有机关,方想打个招呼,相机一试。

铁牛在旁,也因到了地头不见埋伏,与黄生所说口气不同,心中奇怪,方想:照此形势,老人必是首领,平日既然在此升座,后面必有门户,也许台后墙上还有暗门。也未开口,自往台旁窥探。见正对台后平壁之上画有一个大圆圈,方圆三丈,画得极细,不留心看不出来。方疑有异,猛一回顾,台前钟乳林中有一丈许大小铁抓,形如人手,正往地下缓缓沉落。那大一只铁抓,竟听不到一点声息,看那来势正对方才立处;再看地上前立之地,也有一个圆圈,大约尺许。忽然警觉,知道圈内藏有机关,并且这类方圆圈甚多,师父正在低头查看,恐其不知,触动埋伏,忙急赶回,低声告知。

黑摩勒一听,果然料中,止住铁牛,不令再说,先朝台上躬身说道:“后辈年幼无知,冒犯虎威,现已醒悟老大公厚爱盛意。如今到了地头无法再进,越台而过又恐失礼,还望老大公命人赐教,感谢不尽。”话未说完,铁牛因见方才那只铁抓退得奇怪,以为就将埋伏触动,只要警觉得早,当时跳开,便可无事。恰巧身前不远便有一个方形长圈,别处的圈都是完整,其细如线,面前那圈正对中央台阶,乃是许多虚点画成,约有豆大,心想试它一试,便往前走了一步,觉着脚底地皮震了一震,甚是轻微,不是心有成见,格外留意,决难警觉。因疑埋伏均由钟乳林中发出,稍为一立便即退出。正在回顾身后有无同样铁抓抓来,忽听呼呼之声,前面大约五丈方圆的一座石台,已往地底沉去。铁牛正惊顾问,黑摩勒还不知铁牛无心触动机关,见此情形,埋伏必已发动,想起前言,忙喝:“铁牛速退!不可离近,立在五尺之外,由我一人上前请罪。”

随听一人接口道:“这话说得对。我来晚了一步,致被铁牛触动埋伏,将十八金刚手引发,就此试试老弟的硬功真力也好。令符就在台后圆门之内,一取到手,由侧面小门甬道走出,你我便可相见。反正这十八金刚手,老弟不将他打完难于入门。虽比家师原定埋伏应付费力,以老弟的功力,也不会有什么凶险,同时,还可看看原有埋伏的厉害。将来去破芙蓉坪贼巢那些机关,取回国宝藏金,便要容易多了。”

黑摩勒听出黄生语声就在洞壁之后,细看上面,除那一圈圆门细线而外,井无别的痕迹,忙谢指教。黄生又在壁后说道:“愚兄奉命主持,老弟一定成功。铁牛到底只有天资,尚欠功力,必须立在五步之外,以防万一。”底下便无声息,黑摩勒恐铁牛胆大犯险,假装发怒,说了几句。铁牛也觉两次冒失惹事,心中不安,又知大功将成,对方并非敌人,也就改了前念,连声应诺,故意立出二丈以外,专一旁观,不再上前。

平台已早沉入地内。黑摩勒方想:那十八金刚手从未听说,不知如何破法,何故还不出现?忽听黄生低喝:“老弟!留意乾坤八掌的用法。圆门一开,我便见师覆命。身旁兵器,到时须先取出,方可人门,此时却用不着。”黑摩勒闻言,猛想起黄生月下所教三棱刺与匕首的用法,料知门内还有难题。刚谢指教,忽听轰的一声,一只形如人手的铁拳,后面带着一根具有极强弹力、粗如人臂的弹簧,突由地底激射而出,迎面打来。先听黄生警告,胸有成竹,知道这类铁手铁拳有十八个之多,互相呼应,各有关联,牵一发而动全身,此去彼来,和练硬功的砂包一样,打得越快,回力越强,也许前后左右上下皆是,稍为疏忽,便被打出老远。黄生曾说未一关要用外功,必有原因。心念才动,手已将那铁拳接住,不特不去硬敌,反随来势往后一退,先将余力卸去,然后轻轻把手一松。

那十八金刚手,本是先后两主人匠心独运,多年巧思,用百炼精钢制成。机簧灵巧,互相勾连,照例一个接一个相继出现,猛恶无比,非将一百四十四手正反相生全数变化完毕,机关走完,不会撤退。硬功劲功和内家真力如不到家,轻功多好也破它不了,一个不巧必受重伤;不会轻功,又有好些吃亏。必须软硬功均有根底,心思更要灵巧,明白正反相生,虚实兼到之妙,才能应付,免去进退两难,身受重伤,还要送命。本来势子还要猛烈得多,黑摩勒这一临场谨慎,上来便以静制动,先将第一拳的力量卸去,虽然后来仍是越打越急,开头却松得多,无形中占了好些便宜。等到十八铁手一齐发动、万分猛烈之时,内中巧妙已全明白了。第一只金刚手,刚刚荡了回去,果然又有两只铁拳,一左一右相继打到。黑摩勒仍用前法,左闪右避,一个任其打空,自行荡回,一个卸去余力,伸手接住。恰有一拳打到,忙先让开,任其往回荡起,再将所接大手就势往旁一扳,猛力朝上推去。铁拳回势颇猛,只一还原,必要暴起,来势更猛,别的金刚手也被引发,吃黑摩勒将计就计,两下一撞,玱的一声,各把势力挡住,等到互相交错而过,无形中力量已减去不少。

等到十八只铁手一齐涌出,黑摩勒已走到当中,把所有巧妙全数识透。有的和它硬撞,用真力打退;有的借劲使劲,使其互撞,减去它的威力。后来十八只铁手钢拳,此起彼落,上下四面,一齐夹攻;机关又极巧妙,随同来人前进之势,长短伸缩,由对方来势和回力大小生出反应。在此方圆数丈之内,人走到哪里,便打到哪里。虽然地面不大,人在十八只尺许大的铁手包围之下,不是心灵手巧、力大身轻,简直寸步难移,想往前多走一步都办不到。有时好容易进了三步,遇到来势猛烈,必须闪避,反倒退了两步。幸而黑摩勒内外功均有根底,早已看明步位来势,乾坤八掌刚柔并用,正是克星。

只见一条黑影,在铁手丛中星丸跳掷,上下飞舞,一片玱玱之声越来越急,约有半个时辰,方才打出重围。眼看再有两步便可脱险,猛觉脚底微微一软,知道又有埋伏发动,方觉老人此举太过,十八只铁手忽然同时退去,随着连串金铁交鸣之声,一齐沉人地内。紧跟着咝的一声,壁上圆圈忽然往里缩进,现出圆门。又是呼的一声,一团黑影比箭还快,突由门内猛冲出来。

黑摩勒见势不佳,知难躲避,本想卖弄轻功,双手一伸,用师传粘字秘诀搭向上面,再一按动,打算就势弹起,暂时纵开,还到原处,看清再说。目光到处,瞥见那黑影乃是一个大球,力量极大,手触之处似是皮质。忽然醒悟,知道对方要想试他内家真力,立时变计。就这时机一瞬之间,本来提气待要飞起,猛一用力,双手往下一按。黑球本来余力将尽,经此一来,便往下落。黑摩勒试出球力虽大,将其打退并非无望,忙将全身真力运在两膀之上,脚跟刚一到地,便朝门中猛推过去。黑球当时推出老远,回到门内。以为还要飞出,忙运真气真力,立定相待,望见门内是一小洞,灯光甚明,黑球并未再出。正朝里面查看,忽听身后急喊“师父”,回头一看,铁牛已被一只由地底冒出的铁手抓住,高约丈许,悬在空中。那手大约方丈,上面又有许多钢刺突出,将人围在中心。

黑摩勒情急大怒,正要纵身赶去,盘庚忽由身后跑出,笑说:“此是师弟退得大远,无意之中触动机簧。他手有宝刀,决不妨事。以前这里本是满布危机,专为对待敌人之用,整座洞府地底全是空的。前主人费了多年心力,才得建成。后来苦志未成,受伤身死。因和师祖至好,相隔又近,临终将其请来,令在二十五年内代他完成素愿,过期无望,便将所留机关埋伏全部毁去。师祖因其忠义激烈,素志未成,便为仇敌暗算,重伤身死,心中悲愤,仇敌虽然不久死去,他那子孙徒党遍于天下,不是皇亲国戚,便是土豪恶霸,平日欺压良民,无恶不作。虽无亡友之仇,也饶他不得。于是一到每年今日祭期,事前必命门人,挑那罪恶最大的,杀他一两个首恶,把人头带回上供。今天恰巧二十五年期满,师祖遵照遗命,将全洞埋伏毁去。正好师叔到来,因他老人家还有一件不平之事,对头一面也有这类埋伏机关。当初原是一人所制,以为复国之用,不料好人叛变,将其占据,由此落入贼手。现知几家遗孤均已成长,不久便往报仇除害,师叔也要出力相助,这才借口师叔应对失礼,引来此地,表面仿佛作对,实则借此指点,使师叔长点阅历,以为将来之用。师祖向来言出法随,十分严厉,先连我师父也不知他用意。虽因师祖平日对于师叔这样后起英侠,每一提到,颇多夸奖,但见师叔神情太做,还不放心。直到小侄拼着受责,去往洞顶窥探,被师祖喊去教训,才知底细。方才听说,那放令符的所在原有好些机关,非照师父来时所演手法,用那二刀一刺,难于破去。后见师叔一路行来势如破竹,那些机关已难不倒,加以师叔未来以前,师祖曾经命人往兵书峡通知一位老前辈,命其速寻化名江小妹、江明的两个朱家遗孤,连同一位侠女赶来此地,借着破这许多机关,练习本领,增加见识,以为将来杀贼之用。师叔既已有此能力,无须再试,正好多留一样,交与后来的人试验。现已全部停止,不会发动,只等师父回来,便将令符交与师叔了。”

说时,一片铮铮乱响,铁牛已用扎刀,将那钢刺斩断好些。那只大手,本由手指上发出许多两尺来长的钢刺,将人包围在内,只留中心一处,使其不能转动,然后缓缓往地底沉去。铁牛虽仗应变机警,防御得快,但那钢刺太多,每根手指粗约尺许,扎刀未必能斩得动,眼看离地只有三尺,心正发急,大手忽然张开,忙即纵下。回顾手已合拢,沉入地内。一看身上,只衣服刺了两个小洞,未伤皮肉。见师父正和盘庚说话,忙赶过去。

黑摩勒听完前言,心中惊喜,故意喝道:“铁牛胆大,又是你惹的事!我早料到老大公有心成全,果然不差。还不随我入洞请罪!”盘庚方说:“老大公现在下面地室,向各位师兄指示机宜,今夜无暇相见。等师父来后,问明再说吧。”

黄生忽由洞内走出,手拿一面三角小铜符,交与黑摩勒,笑道:“家师今夜无暇相见,命我传话,请等风雨住后,自往湖口小菱洲取回宝剑。伊氏弟兄阴险贪狡,也许抗命规避,或是生出别的花样,老弟不必和他一般见识。真要遇到有什为难,可照家师所说行事,必能如愿。见了龙家一位长须老人务要谦和,不可怠慢。否则,和今日一样,虽然结果无事,必又添出好些麻烦,此老面白如玉,穿着不长不短的衣服,一部长髯下垂及腹,极容易认。事前如与他谈得投机,只要有理,便无家师之命,也有成功之望。还有大师兄胸怀大志,本领又高,因往云南山区开荒,中了瘴毒,不幸身死,老弟所见,都是他的门人。还有一位二师兄,便是方才立在水旁右崖传话的一位。家师连我共收三个门人。我那两个没出息的记名师弟,并非本门嫡传弟子。单这小潮音内洞地室,他二人在此多年,均未容其走进,别的就不必说了。家师早就看出他们不是善良,为了乃母是前洞主人故人之女,还有两位老前辈代她说情,勉强收容下来。我奉命考查他们弟兄行为,发现品行不端,因其再三跪求,未忍禀告。近又做了一件恶事,并在暗中偷盗安分商民金银,犯了本门大条。本已不能再为隐瞒,因念同门之谊,想等黄山归来再行告发,欲令将功赎罪,免受重罚,不料他们又见财起意,杀人夺剑,回山见师,还敢编出许多假话欺骗师长。我当时便想发作,因见家师神色不善,暂时隐忍。他们也真大胆,知我每日随侍家师,家中只有小徒,以为年幼好欺,平日又受过他弟兄巧言所骗,容易上当,便与商量,隐藏在我房后崖洞之中;一面勾结小菱洲郁家弟兄,料定老弟随后追来,欲用阴谋暗算。小徒盘庚年幼无知,以前听他弟兄时常背人哭诉,说是用尽心力:得不到师父欢心,在此多年,始终不允正式拜师,连内洞都未去过,还不如你这后生小孩。因觉师祖对他弟兄大薄,生出同情,胆子又大,竟被哄信,代他瞒了一日。后来发现阴谋,才知上当,表面也不说破,背人向我禀告。才知他们因见家师心意难测,看出不妙,不特见利忘义,妄想得那宝剑,并还生出叛意。知道老弟来历,不是好惹,龙、郁两家子弟如难为力,便往甫岸彭郎矶去投一位前辈怪侠。此老虽非恶人,性情十分古怪,又喜刚愎自用,和家师相识多年,始终不大投机,但对愚兄最好,如非从中化解,内有两次,二老几乎反目。就这样,不免还有一点芥蒂。我恐他们先入为主,搬弄是非,又见老弟师徒已渡江而来,正和大船上恶徒争斗。那恶霸在此多年,愚师徒本容不得,因他祖父也是先朝遗民志士,为了光复,曾出大力,毁家纤难,人已早死。遗书曾托前主人和家师照应,已然答应了他。为恶的又是他第二个孙子,与老的无干。加以乃父虽然宠信爱妾,纵容幼子,一面却守先人遗命,每年派有专人,用大量金银救济穷苦,使其谋生,照例救人救到底,不是随便施舍,每年终要救济好些苦人,法子甚好,与寻常好行小惠者不同。为此许多原因,至今不曾除此一害,只警告过两次,并非置之不问。我知老弟一来,伊氏弟兄必走。正要起身去往南岸,先安一根,把话说在前面,狗子已率众驾船赶来,被我笛声惊走。伊氏弟兄还防被我看破,不敢露面,后来还是小徒设词告知,说我去往南岸买酒,此乃常事,他们才未生疑。先令一人告知船家,知道家师今日祭神,除我以外,无论何人,不许入林一步,想诱老弟犯禁。不料胡老误会家师寻他,不等老弟回船,便赶了去。后被他们发现,时机已迫,又恐走晚,被我归途撞上,便和郁家老五,同往小菱洲赶去。家师因在闭目默祷之际,以为窗外来人便是老弟,好在不是外人,也未理会。后虽听出不对,想起老弟步法不应和常人相同,才知胡老所为。因老弟义气,恐胡老受罚,不肯明言,话已出口,也未再说。后来胡家祖孙自觉此举不合,胡明向我哭求。我见家师有了怒意,心正不安,一到便往禀告,家师早已知道。等老弟在甬道中走出一段,家师谈起,面有喜容,探明口气,才放了心。今夜狂风暴雨,为二十年来所未有,江中波浪滔天,风涛险恶,风雨不停,多有本事的船家,也决不敢开船。此时天还未明,今明日家师必见不到,莫如同到荒居吃点东西,稍为安眠。天色稍好,胡老已先招呼,必来送信,吃饱上路;如是顺风,当日赶到小菱洲,天还不晚。你看如何?”

黑摩勒连声谢诺,便同起身,由圆门里面小洞之中走出,便是后山崖顶。丛树之内,出口上面是一小茅篷,住有一个山民,也是老人徒孙。地势隐僻,十分险峻,还未走出,便听外面狂风暴雨,水石相搏,万籁怒呜,轰轰震耳。

黄生师徒早备雨具等候。黑摩勒全身装束皆是鱼皮所制,不怕雨水。铁牛正用得着,忙和盘庚匆匆换好,由满山泥水中,冒着大小瀑布、乱流而下。盘庚手持特制的风雨灯,在前引路。铁牛和他也是一见如故,十分投缘,忙赶上去。盘庚恐他雨中失足,用手拉住,一同前进。黑摩勒和黄生在后,因听江小妹姊弟不久要来,平空多出青笠老人这好一位帮手,高兴已极,如非身有要事,真想见他二人一面,便向黄生打听:“兵书峡异人可是姓阮?”黄生答道:“你那宝剑关系甚大,万不可落入敌党手中。好在你们不久相见,暂时不必多问,免得又生枝节。我也方才听说,只知他们要来,许还不止三人,如其人多,同来二人也是女的。”

黑摩勒闻言,想起铁花坞途中所见两女一男,除吕不弃外,另一少女身法极像小妹;同来少女疑是阿婷,还有一个想不起是谁,黄生也不知来人姓名,只得罢了。决计小菱洲事完,再回孤山一行。小妹、江明未必就到,也许能够见面,便未再提。

沿途光景黑暗,风雨似比前小了一点,满山多是洪流,一股接一股,瀑布也似,往江中流去,轰轰发发之声,震得全山都在摇撼,比起初落雨时声势还要惊人。黄生说:“方才闻报,沿江人家,只是低处,十九被风雨冲塌,灾民甚多。家师正在集合门人商量救济。此时江水想已上岸,幸而此山除却江滩一带低处,三面都是山崖,离水甚高,事前又曾命人传下警告。本山渔民对我师徒最是敬服,彼此又能互助,一人有事,大家上前,总算抢救出了好些财产衣物,只有二人滑跌受伤,无一送命。近山舟船也都避开风雨来路,损害极少,这样大的风浪,别的江船就难说了。”

黑摩勒拿到令符,恨不能当时起身,先还想天如不晴,便在当地结一木排,师徒二人提前起身。及至走到路上,见满地积水,最深之处有三五尺,后面更有大量山水化为无数洪流,由高而下猛冲过来。自己虽有一身功夫,也走了一身热汗,如换常人,休说走路,只要遇上,当时冲倒,被洪水卷入江中,休想活命。才知天地自然之力果然厉害,多大胆子也无用处,只得中止前念,心中愁急,不知何时起身。一面在黄生师徒引路之下,高一脚低一脚,踏水乱流而渡。正生烦厌,忽听前面盘庚一声口哨,灯光照处,瞥见一条人影疾如飞乌,冲风冒雨,接连两个起落,投入左侧暗影之中,一闪不见,身法快极。心想:此是何人,这好一身轻功?这样伸手不辨五指的风雨之夜,孤身飞驰,又无灯光照亮,必是本山久住的老人门下无疑。正想询问,盘庚同铁牛已赶回来,说是正走之间,发现那人纵过,身法快得出奇。看那来路,明是江边一带。此时江边波涛汹涌,江水早已上岸,立得稍近便被浪头卷去。我们沿江而行,情愿绕远一点,都不敢冒失走近。此人来路离江甚近,难道是由江中来的不成?

黄生急口低喝:“天下高人甚多,以为风浪太大,就无人可以渡江往来么?这位朋友本领之高不必说了,看他路径山形这等熟法,明在本山住有多年。我已猜出是哪一位,你平日不肯留心罢了。”盘庚好似醒悟,笑道:“师父说的是陶公祠旁柳林中那位读书相公么?”黄生方喝:“小娃儿家不许乱说!这位高人来此数年,我早看出几分,心中敬佩。因其落落寡合,未敢冒失求教。这位也许不愿见人,你不要往下说了。”

黑摩勒心方一动,忽听左侧暗影中有人接口道:“黄兄误会。我实有事,今夜渡江归来,曾往府上拜访。后知事已过去,并不如我所料,又往别处访一友人。刚刚回转,恰遇令高足走来,风雨黑夜,不曾看清,以致惊疑。此时有事,无暇面谈,改日再领教吧,”黑摩勒忙喊:“是辛先生么?”那人遥答:“黑兄所遇乃是家兄,已然离山,不在此地。此去如遇风姓渔人,敬烦致意,说小孤山辛氏弟兄问候。行再相见。”底下声音已远。黑摩勒见几句话的工夫,那人少说也走出好几十丈,这大风雨,走得如此快法,好生惊奇,悄问黄生:“可知道两弟兄来历?”黄生笑道:“我还当老弟与他相识呢。”黑摩勒便把陶公祠遇见辛回之事说了。黄生笑道:“我早看出此人不是寻常,没想到他还有一兄弟。久欲往访,因其独居读书,多不与人来往,未肯冒失。今夜已与交谈,明日便可寻去,改日再见就知道了。”

四人边说边走,一会便到黄家。当地乃是临江一座石崖,地势较高,离水本有两三丈,此时江水上涨,离开崖顶不过数尺,江边芦苇已被风浪冲去,四人绕路走上。黄生孤身未娶,所居竹楼三间,后有崖洞,放些杂物,楼中甚是清洁,一尘不染,纸窗竹榻,灯光甚明,仿佛刚点不久。黑摩勒方赞:“竹楼地势大好,这样大的风雨,未被雨水浸入。”黄生笑答:“愚兄久居江边,认得风向和趋避之法。此楼四面皆窗,外层另有窗板,风雨未起时已先上好。你看那两面的窗板,不是上好了么?”盘庚忽然惊道:“记得我出走时,此灯已灭,怎又点亮?”黄生道:“我早看出来了,还用你说?这还不是那位辛朋友代我点的!你看灯下纸条,以前有么?”随说,拿起纸条一看,上写:“冒昧登门,诸多失礼。但是东方未明,敌人侦骑四出,将不利于孤儿。今日得信,冒雨渡江,往寻一人。在令师大力扶助之下,虽不至于有害,到底小心些好。方才听说朱、白两家遗孤已在途中,日内必到。为防万一叛徒泄机,最好命人前往接应。黑兄师徒见完令师,取到铜符,须等风雨住后方能起身,否则波涛险恶,对头多精水性,就是内行也易吃亏。船到湖口,如遇敝友风虭,不妨设法亲近,不特以后多一精通水性的同道,并有好些用处。事出不已,还望主人原谅。”黄生看完,面有惊异之容,转对黑摩勒道:“此人来历我已明白几分。想不到芙蓉坪老贼如此凶险,共总没有几天的事也会知道。幸而家师早有准备,否则岂不是糟?”

黑摩勒听出小妹姊弟此来已被敌人警觉,又急又怒,闻言才稍放心,笑道:“这两家遗孤都是小弟至好。我往小菱洲取剑回来,恐赶不上,意欲明日跟了黄兄同往接应,等他们到后再往取剑可好?”黄生道:“这个万万不可!一则那剑关系太大,夜长梦多,早去取回为是;二则这两家遗孤均有高人暗护,本身又非弱者,何况家师早就托人照料,今日又有这位辛朋友的警告,敌人多么厉害也可无虑,放心好了。”

黑摩勒见黄生正烧纸条,又问道:“小弟由铁花坞起身时,遇一少女指点,说是遇到夺剑少年,可说‘东方未明’四字,许能将剑交回,化敌为友。如迫不上,再来此地拜见老大公,求其指教。辛朋友纸条也有此四字,可能见告么?”黄生微一寻思,答道:“此乃家师和几位老前辈互相约好的隐语,只一提起,便有照应。老弟自家人,本来无须隐瞒,不过话说太长,未奉师命以前,有好些话尚难明言。我想那少女如非性命关头受人大恩大德,并还深知对方来历,也必不敢说此四字。可知她的姓名么?”

黑摩勒答说:“此女年约十四五,身陷贼巢,当夜被卞莫邪师兄救出。她又有病,勿匆见面,未及问她真的名姓,便自分手。”黄生笑道:“这就莫怪了。这几家遗孤差不多都听家师说过,因未见面,所有隐语无从得知,此女怎会知道?并还晓得我师徒的来历姓名,这是谁呢?”黑摩勒重又详言经过,见黄生不住点头,似已有些明白,但未再提,料有碍难,只得罢了。跟着,盘庚取来酒果和月下吃剩的风鸡鱼菜。

天已将亮,晓色迷蒙中,遥望江面,波浪山立,澎湃奔腾。大雨已住,风势反更猛恶。只见天水混茫,水气沉冥。江滩一带地势最低,满山大小洪流,由高而下,齐朝江中狂涌而去,宛如无数大小玉龙蜿蜒飞驶,有的临崖飞坠,有的顺着地势朝前急冲,到了江边,忽然一个山一般的浪头朝上打到,将那大小山洪反激回去一二十丈,忽然崩塌,合成大片黄涛,连江边的草树沙石、残破房舍一起卷走。这浪头一来一去之间,浪花飞舞,狂雪山崩,涛声如雷,轰轰震耳。风浪最大之时,仿佛整座孤山都要被它吞去。空中狂风大作,呼呼乱响,平日碧绿的江水,已被狂风吹成了浊流。江中时有江猪大鱼出没,向上嘘气喷水。墨云隐隐,暗雾蒙蒙,内中隐见鳞甲飞动,上下流更看不见一点帆影,声势惊人。眼前实景,比起昨夜又自不同。

黑摩勒师徒连日赶路,本未睡好,昨夜连历惊险,又辛苦了一夜,不免有些疲倦。天明以后,见江上风浪如此险恶,知道不能起身,心中一烦,再多吃了几杯急酒,不由有了睡意。黄生忙劝二人卧倒,一同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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