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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玉积晶堆 踏橇滑行千岭雪 雷轰电舞 拿舟腾越万山洪

话说双猱走后,尹遁夫一间计采珍,知已被顾修抱回家去。连忙赶去一看,人已救醒,身上的伤也不甚重。只是当众丢丑,觉把半生英名丧尽,忿不欲生。经尹、顾等人再三劝慰说:“对方是一神兽,谁也不是敌手。在场都是自家人,并不算是丢脸,何苦生气?”顾修夫妾又埋怨方奎等五人:“既打发这等凶恶孽畜归报,就该只遣那持有书信的一个,来到就交信,何致有这场乱子?幸而庄主见多识广,查知来意;不然的话,万一采珍为它所杀,大家同仇敌忾,祸事岂不更大?兽主人又是为好,此事如何收拾?”

尹遁夫知道方奎等不能写字,看来书字迹甚劣,虎王手笔也甚平常。起初必是以镖为信,先派一猱归报平安。后觉不妥,又请虎王写信,加派一猱追来。方奎等身在客位,又受人救命收留之恩,出险已逾数日,才有信来,可见在彼不能随便行事。况且金猱初到之时,只在席前比画,怪声乱叫,本无丝毫要伤人的举动。当时如不与为敌,这东西能通人语,互一参详,便可通晓;即使不能,持信之猱也必然赶到。如非顾妾心粗任性,想擒来驯养,顾修也跟着上前,怎会有这一场笑话?看金猱擒人高举,声势虽恶,却不下手伤害,一任顾妾乱扯乱踢,浑如无觉,平素定受乃主严加训练,因在事急,借以挟制罢了。顾妾受伤纯系自取,怎能怪着别人?因与顾修交情太厚,计采珍是他多年患难相随的心头爱宠,又当忿恨头上,不好意思说她,只得加意劝慰,好容易才将计采珍劝住,辞了出来。

尹遁夫一走,计采珍便眼含痛泪,拉着顾修的手哭说,定要他设法为己报仇雪忿,并以死活相挟。顾修原也是个量小的人,爱妾受了大委屈,如何不恨,立时应允。等计采珍伤势痊愈,乘间和尹遁夫说:“虎王既能役使猛兽,必会妖法。这等妖人留在本山,大是日后心腹之患,须要早些打点主意,将他除去才好。自古两雄不并立,邪与正尤其难于水乳交融,不能因他无心中救了我们的人,而贻误全局。”尹遁夫平时对他虽是言听计从,这次却明白他是安心为爱妾复仇,心中不以为然,推说等方奎等五人回来问明,再作计较。此时大雪封山,就想除他,也无法下手。顾修早从来信上看出虎王十有八九不会法术,多半从小生长山中,具有蛮力武勇。二猱也是他从小收养,无甚大了不得。

冻开以后,方奎必引虎王前来。意欲先与遁夫商定,到时设下诡计,连人带兽一齐暗算。

一探遁夫口气,竟非同调,心中好生不快。

光阴易过,一晃冬去春来。天气一暖,山上积雪逐渐融化成了洪水,狂涛一般往低处流去,近山数百里内全都成了泽国。隐贤庄是四面峰环中的一块盆地,人畜田舍本来无一能够幸免。但仗着顾修心计周密,一交春便料到本山气候甚暖,风向一转,立有剧变,不等解冻,便度地势,率了全庄人等,在三丈积雪之中冒着寒风,镇日兴工,开通了几条水道,把峰崖缺口的积雪去尽,用大石填塞。这样山上冲下来的雪水流到峰前,便被阻住,只能环崖而流,顺着峰那面的斜坡峭扳,经由山口出去,仗着水力开道,远流入江。环庄四处平地的积雪,也顺新开水道向低处归入洪流。又用灰石环庄筑了一道坚厚的长墙,即使雪化大快,也不致淹没房舍。

刚刚一切布置停妥,待没两天,这晚众人正在夜饮欢叙,便听四处微有崩裂之声。

第二早起身,响声更巨。天气虽还不暖,却甚清和,知己解冻,众人个个惊心。连忙跑出一看,庄前冰雪已渐融化,长墙外雪水深有尺许,正顺水道往外疾流,还不甚显。尹、顾二人带了几个能手,越墙出去,援往高处一看,全山冰雪俱在化解之中。远近峰恋崖壁之间,平空添了千百道银瀑。到处都是冰雪崩裂倒塌,轰隆之声大作,震耳欲聋。

因是雪积大厚,平地上仍是白茫茫一片。只见水纹龟裂,一块块的大冰似在那里缓缓移动,极少见水。说也真快,等到中午,墙外所积冰雪已然崩裂大半。再往高处看时,就这半日工夫,峰峦上的飞瀑固然加大加多,就是平地上的冰雪,有的地方因势挤撞,互相积压一起,也成了一座大的冰山;还有的地方冰雪撞裂,或是随流他去,或被高处崩滑下来的大块坚冰击散撞裂,为日光融化,陷出无数宽缝大坑。高处的山洪下流之势本急,加上冰坑中原融化的雪水,其势既壮且猛,俱是往低处夺路疾趋。有的吃这些冰堆冰块中途一阻,激撞起数十丈高的浪花,间以碎冰,日光下看去,五色晶莹,已是美观。有的顺流奔来,经过这无数冰坑冰缝直落下去,吃坑缝中原有的水互一冲激,飞射起无数涌泉冰柱,此冲彼陷,冰裂雪开,四外高处的山峦峰岭都现出几条水道。

阳光又暖,雪化越快。骇浪滔滔,挟白雪以同飞;奔流浩浩,逐银波而疾走。一会工夫,水道相与会合,山一样坚冰各自浮起,随流移动,撞在一起,轰隆一声巨响,瓦解分裂。冰原面积既大,地势又较低,高地方的冰雪山洪俱在此处会流。数丈方圆,大小不等的冰块如千峰林立,飘浮游动。这边刚撞散宁息,那边又撞个正准,闹得水面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满处珠雪纷飞。那大块小块的冰团更随着汹涌洪波,载沉载浮,滚滚不息,朝崖下流来。出口水道不宽,浪头直驶,势绝迅急。先吃这大片山崖一阻遏,银涛高卷,激起千丈白浪,拍崖飞涌。然后落将下去,绕崖而流,到了崖左,被出口处一束,不易宣泄,后浪压着前浪,夺路争先,其疾若箭。到处波涛怒吼,恍如天崩地陷,立身危崖,都似摇撼一般。下面这般声势惊人,天上却见红日微斜,晴光远照,万里蓝天中,只有几片白云缓缓游行,相映成趣。

尹、顾等人先还想不到雪后山洪如此迅速奇猛,幸而事前有了详密布置,更仗着这座危崖作了天然屏障,否则祸患何堪设想。众人触目惊心,益发感佩顾修,奉若神明了。

这山洪连流了好几日夜,水势不衰。因天气日暖,庄四外冰雪化得太快,那么坚厚的长墙还冲陷了几个缺口,如非人多手众,几乎抢堵不住。尹。顾等人日坐木盆,出庄视察。直过了半个多月,水虽未见十分减低,势却缓和得多,只要不起大风,便可平安渡过,这才放了点心。

这日早起,尹、顾二人又坐木盆去至崖前,冒着飞瀑,援上顶去探看。尹遁夫见远近山峦上急流飞腾,顺流奔注,洪波滚滚,夹着沙石草树之类,齐向岸前涌来,玉溅珠喷,浪花如雪。眼前一片山林渐渐现出本来面目。山中气候温和,冬夏长青。这场雪起得太骤,那冰雪所埋林木虽然好多冻死,看去仍是绿的。又当清和日暖,草木苏生之际,随着冰雪消融,发芽抽枝,到处山花含苞欲吐,千紫万红,五色缤纷,争芬竞艳于光天丽日之下。加上凝冰已伴,残雪未融,真个美景无边,目难穷尽。遁夫便对顾修说:

“贤弟,你看本庄景物多好,外边哪里有这好所在、好清福给我们享受?难得土地肥沃,气候温和,众弟兄后辈又那么情投意合,亲同骨肉,人生到此,也就知足了。你总是雄心未死,亟欲重图大业,幸而有成,也不过赢得一时浮名虚誉,却要拿无数心血精力、风波劳碌去换,这是何苦来呢?”

顾修知他多年恬退,此次准备出山,一切施为,全是受了大家怂恿,不是本怀。闻言恐他已起雄心又复活动,正色答道:“大哥,话不是这么说法。天生之材,必有所用。

休说大哥文武兼资,名震江湖,便是小弟不才,也不敢妄自菲薄。如当太平之世,我们躬耕山林,也不说了。目前天下大乱,盗贼四起,我们既然自命英杰,当以救人济世为念。如只以自身享用已足,便不与闻治乱,甘愿老死荒山,岂是真正英雄所为、果然如此,隆中草庐,尽多胜境,诸葛先生当年也不必再出来,向刘先主决策三分,鞠躬尽瘁。

自古以来,凡是真名士真山入,如严子陵、诸葛亮、李泌之类,大都立有功业,至多功成还山,从无不出之理。余者不是自知非才,力却征聘,家有衣食,乐得呜高欺世;不然便是互相标榜,盗取虚声,并无真才实学。有的借为捷径,猎取功名,先还看不起当时朝士,及至自家出山,反不如人。有的弄几个养老钱,知难而退,尚可略获名利。有那热中一点的,结果多半身败名裂,啼笑皆非。假使真个隐迹避世,怎会足不出境,竟能名动公卿呢?当先主三访诸葛之时,隆中所遇诸人,俱说他时常出外闲游,往往经年累月。后人以为他喜欢游山玩水。我看他隆中一对,天下形势了然指掌,可见他那每次出游,分明是游历关河,广结贤豪,周览天下形胜,为异日建功立业之计。我们不可被古人瞒过。大哥自从隐居,常喜观看古人书籍,加以境遇又好,昔年雄才大略逐渐消磨。

好容易经弟等常日劝说,才改了点念头,怎的又萌退志了?”尹遁夫闻言,也觉众人都不甘坐老荒山,独自己一人作梗,于心不安,便笑答道:“我也不过是说说罢了,大家既有远志,我还有何话说?”

二人正在问答,忽见最前面双崖夹峙中闪出一根巨木,木。L面蹲着好几个人,各持长竿、木桨,在水面上连撑带划,箭一样直朝崖前驶来。稍近仔细一看,正是方奎等人,还同了一个英雄少年,以前送信的两个怪猴也在其内。木心业已挖空,略具舟形。

顺流而下,其疾如飞,片刻之间已然离崖不远。尹、顾二人见了大喜,连忙高声呼唤。

方奎归心似箭,奋力撑划,先未看见崖顶有人。闻声寻视,动后相逢,大是惊喜,一面回声相应,一面告知虎王:“庄上已有人接,上岸时容易多了。”说不几句,木舟离崖仅剩半箭多远。尹、顾二人因水深浪恶,来势大骤,惟恐撞在崖石上面,将人撞落水里,来时未携索钩,急切间取用不及。

那近崖一带乃众流所趋,又是受阻之处,波涛分外猛恶。木舟至此,正赶一个大浪头从舟后打来,舟前面的洪波为石崖所阻,翻成数丈高下的骇浪惊湍,又照木舟头上打到,两个浪头撞在一起。偏生前浪虽猛,只是一些反激回来的涛头,下半截的洪水已横崖归流,水力较弱。而后浪水涨既多,地势又来广去狭,拥有无量山洪催波助势,水力绝猛。木舟恰当两浪相撞之上,先吃浪头掀起了两丈来高。前浪一被后浪压倒,直漫过去,水面便陷了一个深坑。木舟随着浪头起伏,一下子顺浪直落数丈,将要陷入漩涡。

幸而前面又有一个浪头下压,将下层的水涌起。木舟刚刚为水抬起,后浪吃这两个浪头一阻,势虽略缓,蓄怒未宣,忽然水面生波,又有一个大浪头从后卷来。二浪合而为一,将所有波澜一齐漫过,涌着那只木舟,疾逾奔马,直朝崖石上面撞去。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轻舟上下,瞬息飞驶,危极一发之间,尹、顾二人眼看木舟就要撞到崖上,崖后倏地又激起好几丈高的惊浪,压舟而下,舟已穿人回波之中,为水所掩,不见人影,不禁失色惊呼。顾修更断定舟必撞成粉碎,回身就要唤人持了索钩,以备搭救。忽听怪猴啸声,以为失水呼救。再定睛往崖下一看,浪花飞落涌现处,木舟竟好端端地浮在水面之上,紧贴崖脚,随着波涛起伏不停。除了全舟水湿,人像落汤鸡一般,人舟依然无恙。

舟中站着一个少年,身穿豹皮衣裤,赤着腿足双臂,手里拿着一根长竹竿当篙使。方奎等五人齐声朝上欢呼不已。

那两个怪猴已沿着藤根、石隙,冒着崖际急流、飞泉,带着一根藤麻搓成的长绳,往上急纵。身上金毛被水一淋,越显得柔滑光泽。行动迅速异常,数十丈高下的危崖,顾修唤的人还未到,已经援上。

这时下面涛鸣浪吼,声若雷喧。崖际飞泉百重,下落如瀑,木舟正颠荡于泉瀑之下。

舟中诸人全在水里淋着,微一仰首,便灌上满嘴的水,连气都透不过来,以致语声断续,彼此都听不真切。

尹遁夫恐波涛险恶,木舟禁受不住,正欲催唤庄人速来。一见二猱携绳而上,要过来一试,甚是结实,才知来人早有预备。忙唤顾修过来相助时,二猱将手一摆,双双寻了一块崖石,将绳结套上。引吭一声长啸,倏地往崖下洪波之中纵去。二人赶向崖前一看,二猱已分波而起,踏水走近舟前,向少年叫了几声。少年点了点头,便命方奎等五人先上。二猱一头一个,各用两腿夹住木舟,双爪拽紧长索。少年独立舟中,用长篙抵住崖上。那木舟便稳如泰山,停在离崖丈许的水面之上,一任舟侧浪花飞溅,洪涛奔腾,毫不转动。方奎等五人就此分作两行,援绳而上。加了几百斤重,那两条长绳照样笔也似直,全不弯曲。

尹、顾二人见少年和两怪猴竟有这等神力,不禁骇然。顾修别有私心不说,便是尹遁夫初见这等异人,也不愿失之交臂,安心结纳。惟恐人上完以后,被他走会,忙向崖下高声喊道:“舟中英雄可就是虎王么?愚下幸托芳邻,闻名已久。又蒙救我五弟兄之德,感激万分。既承光临,务望驾到小庄一叙才好。”言还未了,方奎首先援上。崖后庄上诸人也得信先后赶来。方奎一面忙着和尹、顾等人见礼,一面止住众人说:“虎王性情特别,不必过去相助。来时已与他说好人庄相见,人上完以后,自会上来。”一会。

余下四人上完,虎王才松了篙,援绳而上。众人自是把他敬若天神。方奎一一引见。礼毕,将绳系好木舟,二猱也援绳上来。尹遁夫防木舟被水冲去,又使众人拉上了些,使其悬在水面,以备归时取用。然后请虎王同往庄上,更衣拜谢,大家欢聚。

众人由崖后预设的云梯下来,分乘木盆,到了庄前,越墙而进。到了里面,尹遁夫命人取出两套皮棉衣服,在隔室内设下盆水浴具,又选了一套肥大鞋袜放在一起,请虎王进去沐浴更换。虎王多年未用热水沐浴,又是刚从寒泉里冲灌过来,身上寒冷,洗得甚是爽快。衣服初穿时也还温暖适体,只嫌鞋袜拘束,穿了重又脱下,仍穿着原来山人献给他的一双湿草鞋走出。众人见他身上狐裘煌煌,下面棉裤高卷,赤着腿足,穿上一双水湿淋漓的大草鞋,全不相称,转倒没有适才来得英雄气概。加以虎王初试新衣,惟恐将它弄脏,山居性野,粗豪已惯,忽然间一拘束,在此都不自然,厥状甚窘。众人自不便当面笑他。

顾妾计采珍本就挟着前仇,瞎寐不忘。先以为这人能役使猛兽,又有虎王之称,必然精通法术,一定有多大本领。乍见时虽是一身水湿,还觉他英姿俊骨,气概昂藏。这一换了长衣,穿得不伦不类,颇似一个初进城的乡农,举动都显局促,因此顿生轻视,不禁窃笑。

虎王行动言谈虽极粗野,入却聪明异常,早已看出,心中已有几分不快。又见顾修举动言语,时向众人以词色示意,满脸狡猾之状,明欺自己愚野,看神气颇似意有所图。

偏生众人耳听目视俱似惟他马首是瞻,除尹遁夫和方奎等五人不住周旋外,众人只见面一礼,神情淡漠,迥与来时方奎所说不符。这还不说,最奇怪的是不投缘法,看这些人的相貌言动几乎无一顺眼合意,也说不出是什么缘故,不禁把满腔热念一齐冰消。尹、方等人一思结纳,一为感恩,始终敬礼。久了,虎王又觉生厌,坐在那里好生难过,幸而一会摆上筵宴,尹、顾、方三人陪了虎工中坐,众人俱是六人一桌。二猱恃立在侧,傍席相陪。虎王山居多年,哪里吃过这样好酒菜,觉着样样可口,加以主人殷勤相劝,一阵大吃大喝,才把厌恶众人心理减去不少。酒到半酣,室中温暖,虎王周身发热,满脸通红。见众人穿着整齐,不便赤体相对。方在不耐,恰被尹遁夫看出,知他赤体着裘,未穿衬衣,忙陪向别室换了一身短衣小袄。虎王顿觉周身松快,如释重负,举动也不似先前拘束,重又入席开怀畅饮。尹,方二人又将席上干果取下两盘,递与旁立二猱去吃。

席散之后,虎王要率二猱回去。尹遁夫再三挽留,并说:“归途是逆水行舟,不比来时顺流直下,独木舟又不方便,莫如等水势平息之后再行归去,借此讨教,大家盘桓些日。”方奎等五人又从旁帮同力劝。虎王来时曾应方奎之请,允来庄中小住。到了以后,觉着众人不甚合意,才有去意。及见主人情意殷勤,自己已然答应过方奎,左右洪水未退,无处行猎,经过一番畅饮,对于众人也不似先前憎恶,便不再坚持。笑答道:

“这山水虽大,头几天我还有点为难,你问方大哥就晓得,这几天我已学会在水里走,难不倒我了。庄主一定要留我,我就住上两三天也好。大后天我怕豹儿们见我出来久了,争东西吃打架,还是要回去的。庄主给我一个床,晚来我和康康、连连同睡便了。”尹遁夫知他性情粗直,不便再说,只得允了。

当下只尹遁夫、顾修、方奎三个主人陪了虎王,同往适才备下的一间客房以内,落座叙谈。顾修见康、连二猱紧随虎王不离。席间爱妾屡次以目示意,要自己克践前言。

又见尹遁夫对虎王惺惺相借,礼貌诚恳,席终只喊方奎同来陪客,不要众人跟来。因见自己是副庄主,不好意思不附带喊一声,细窥词色,颇觉勉强。分明看破爱妾和自己的神情心事,明着下手,必要从中作梗。虽说众人都听指挥,十九信服,毕竟遁夫是老大哥,又是本庄主人,未便潜越专断。如欲暗算,须先制住了虎王,再作计较。偏生虎王所居之室,就在遁夫家内,请多不便。尤其金猱厉害,早已领教,吃过苦头。似这样人与兽片刻不离,怎能近身?思来想去,只有软做一法:先和虎王假意交欢,等到交厚,乘机劝他入伙,然后设法离间二猱,分别暗算。虽然旷日持久,毕竟稳妥得多。

顾修主意一改,便满面含笑,用言语向虎王恭维兜搭。谁知虎王外粗内细,并且全庄上下人打头起就看不顺眼的,就是他和计采珍夫妾二人。加以到后不久,便听连连用兽语告知,说那日无故启衅动手的就是这两个,益发有了成见。一任顾修说多好听的话,连理也不理,只和尹、方二人说笑,直如未看见他在房里一样。闹得尹,方二人也不好意思起来。顾修自然恼羞成怒,恨上加恨。但他为人阴毒,姑把虎王当作愚人孺子,自己宽解,并不形于词色。虎王丝毫不为所动。顾修无计,只得朝着尹、方二人设词走出。

二人知他难受,以为虎王厌他,是为了日前二猱送信相斗之隙,当面不便解释,正愿顾修出去。等他去后,便对虎王道:“日前方老弟等多蒙救命之恩,又承派了康、连二神兽前来送信。只惜我等愚昧无知,因见第一个神兽来得凶猛,冒昧动手。后来第二神兽赶到,得信方知究竟。幸而手下留情,并未伤人。此事虽由顾贤弟和他夫人首先发动,但是事出无知,虎王大度包容,还望见谅一二才好。”虎王听出言中之意,笑答道:

“这事怪我和方兄先没想到,不能怪人,不是到这里来,我都忘了。我实在是心里不爱这几个人,不愿和他们说话,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并非为了那天送信打架的事。”

尹、方二人见虎上天真烂漫,拿他无法,暂时只好不提。渐渐拿话引话,盘问他的身世。虎王一则守着白猿之诫,二则对尹遁夫只是为他礼貌殷勤所感,并非真个投缘,因而存了心眼,并不完全吐实。只说生长山中,父母出门多年未归,从小就与猿、虎相处,能通兽语,生俱伏兽之能而已。尹遁夫问不出所以然来,以为方奎等五人与虎王相处日久,总该探知一些底细,当下没有再说。见天已不早,虎王连打了两个呵欠。问知虎王昨晚赶制独木舟,直到今日午前,才将舟制好,饭后便即赶来,一夜未眠。中间连遇两处冈峦阻隔,全仗人力运舟,攀越上下,甚费手脚。便命人端进酒果肴点,以备夜半醒来食用,并派了两名妥当人在室外听命服役。一切周到,方始和方奎道安别去。虎王将酒果肴点与二猱分吃下肚,方去入睡不提。

尹遁夫到了里面,详问方奎经过。原来方奎等五人自从脱险,寄居虎王洞内,除了吃喝外,无所事事。先时虎王爱听那江湖上的异闻奇绩,日子一多,谈无可谈。五人俱是性情粗直,不会编造。屡次探问虎王身世,黑虎必向虎王吼啸,虎王也就含而不吐。

后来五人看出黑虎不愿虎王提说前事,虎王又不肯说,也就罢了。

大雪封山,到处银装玉砌,无法远游。这日早起,五人正觉枯坐无聊,忽听洞外虎王欢声呼啸。赶出洞外一看,虎王脚上绑着两根平直树枝,正和双猱在崖左有雪之处由上往下,滑行飞驶为戏。见五人出来,便喊:“方大哥,你们五个快去削了树枝,也来照样玩玩。”崖上下的冰雪自从雪住以后,黑虎因崖前地势虽高,但是积雪大厚,天暖融化时难免不将崖凹豹圈淹没,早乘北风未动之时,率领群豹将崖上下脆冰积雪一齐扒尽。只留下崖左一面因地势陡斜,下面肢陀甚低,雪冰化时不会流到崖前,故留着未扫。

二猱本来淘气,冰雪又阻不住它们,闲得无事,便在这面斜壁上滑行为戏。虎王看着有趣,心想:“自己也是力健身轻。双猱踏雪不陷,并能在上飞驰往来,全仗它们脚掌生得大的。”先是削了两片木板绑在脚上,虽然也能滑行,终觉不如二猱远甚。当天早上,又试用两根树枝,削成木棍来试,竟比木板灵便得多,所以高兴欢呼。

方奎原去过甘肃、新疆等地,见过雪橇、雪里快等雪具,忽然想起样式,便走过去唤住虎王说:“这个还不好,等我来给你做一个好的。”当下同去洞内,用刀砍了木块,制成了两副雪里快。虎王套上一试,果然迅速省力,心中大喜。又命方奎依样再制一副,宾、主六人带了二猱,每日在冰雪上滑行飞驰,颇觉有趣。先还只在近崖一带,后来越滑越远。

虎王对五人道:“隐贤庄我还没有去过,有这雪里快,何人带我认认路去?”方奎笑道:“这里到隐贤庄,中间要翻过好几处高山峻岭,未了还有两座危崖削壁阻路。此去头一座直似天生屏风,连壁百丈,长有二百余里。一边尽头处是大山,一边尽头处是个又宽又大的深沟。对崖削壁,更高更陡。只近森林那一段,我们就着原来的崖缝,打通一个五六尺宽的夹缝。地名小函关,长有二里。有几处地方,两边的崖石还连着未断,形如山洞。最矮的是两头出人口,不过一丈多高,定被冰雪封闭,万通不过。前面又是群山环绕,峰峦起伏。绕越过去,经过一片大平原,才到庄前的金雁崖。如能通行,我们早向虎王告别回去了。”虎王定要试一遭。谁知雪具只能走平面斜坡,不能上下山崖。

下山仗着身轻胆大,各是会家,一滑数十百丈,还不觉为难,削壁飞跃,已有失足殒身之虞;要想上山,更办不到。勉强越过两座小山,已费了无穷的事,几乎出事,前路尚遥,哪能达到,这才颓然而返。

第二日,虎王因久未往红神谷去,这条路上虽然有山,途径大半平斜,丛莽荆棒俱被冰雪盖没,算计比起平日还要易走。又听康康说,山酋二拉因此次大雪,全仗虎王派二猱前去代他取出存粮,才免绝食之忧;二猱又将雪中埋弃的红犀掘出,送了他几十只:

甚是感德,渴念虎王,颇思一见,便邀五人同去。方奎等本为探查野人踪迹而出,往日听说,欲往不得,一听能去,正合心意,虎王因头一次走远受了累,为防万一,还命黑虎同行,以备缓急。当下六人带了三兽,滑雪前往。驶行如飞,不消多时,便达红橘山左近。穿过森林,度越小坡,进了红神谷,到了山人避雪聚居的山洞。

众山民见是虎王到来,一齐罗拜在地。虎王不见二拉,一问山人,说是往后洞祀神,已命人前往送信去了。一会,二拉到来,先向虎王等礼拜。然后请到中洞广庭以内,居中落座。石室高大,火炬辉煌。山人献上冻肉、糌粑,就着火池烤食。

虎王指着方奎等五人说道:“这是我的朋友。他们的人甚多,俱在本山隐贤庄居住。

前几月你们又不听话,私自杀害汉人,是何缘故?”说时声色俱厉,神威凛凛。二拉和几个山酋怕他发怒,连忙争辩说:还是前年二拉未做酋长时,在森林那边伤过打猎的。

后来二拉继位,便听虎王的吩咐,不再杀害生人了。去冬因有十几人出谷打野猪,又遇见过打猎的,本来没想伤他们,是那打猎的先动的手。因双方言语不通,说不清楚,又连伤他们三人,才合力将他擒住杀死,并非他们过错。

虎王又问道:“两家争打,各有死伤,且不怪你们。这两人的尸首呢?”二拉等闻言,你看我,我看你,愕了一愕,才答道:“当时因这两人拿小尖棒,一共打伤我们五个人,到家不久都死了。大家恨他不过,都把来生吃了。”虎于大怒道:“你们报仇无妨,谁叫你们又吃人肉,你们又不是野狗。谁吃的,快走出来,我也将他捉回喂豹儿去。”众山民闻言,吓得跪伏在地,作声不得。

方奎知山人吃人,人人都要染指,越是山酋,越要抢先。这些山人个个凶恶力大,矫捷无比,自己身在虎穴,万一将全体激变,逼得他们铤而走险,群起拼命,虎王、二猱纵然厉害,恐也寡不敌众。便劝虎玉道:“他们吃人恶习已惯,一时难改。此事既已过去,可以不必计较,且等异日查明,再说不迟。”虎王因众山民恭顺畏服,也消了一点怒气,道:“方大哥给你们讲情,饶你们初犯。如再伤害汉人,你们一个也休想活命。

还不起来,跪着有什么用处?没的叫我生气。”众山民见虎王之怒渐解,方敢抬头起立。

二拉想了想,躬身说道:“他们既是虎王朋友,我们自不敢和他们争打。无奈两家都有前仇,难免遇上,我们不打他们,他们打我们怎好?”虎王道:“这个我自然也是不许,等冰化以后,我叫两家先见个面,各自说明,从今往后遇上时,各打各的猎,谁也不许记仇争打如何?”二拉自是依从。方奎等五人明知自己这面前后两次死伤了好几个弟兄,这次言和,全庄人等必不甘愿,迫于虎王威势,不便公然违忤,也只得含糊应了。

众山民本把虎王敬若天神,话一说明,个个安心,更番上酒进肉。虎王等六人饱餐了一顿。又和二拉要了些山粮交给二猱背上,当时俱没想到问,适才二拉在内洞所祀何神,径自起身回崖。

过不凡日,天暖开冻,冰雪融化。崖前一带的地势高低不齐,平险各异,到处肢陀起伏,冈岭杂沓,涧壑纵横,林莽密茂,又有几条近年开辟的山路。起初许多成抱大树俱被埋在雪里,有的仅露上半截巅梢,也被浮雪蒙了个紧密,玉干琼枝,弥望皆是。雪一化,它们渐现出全身,成排成丛,挺出于惊波骇浪之上。左近的奇峰怪石,更似海中岛屿一般棋布星罗。加上崖后溪壑中飞泉百丈,怒啸如雷,与轻流击石之声汇为繁响,愈觉奇景万千,有声有色。

虎王小时原喜同了白猿前往溪涧泅泳。雪化第三天上,见崖下波浪翻滚,水势深洪,用手一试,冰水甚寒。便问二猱:“这般大水也能下去不能?”二猱身轻掌大,天生能在水面上踏波飞行,如履平地,只是这般寒泉大波却未试过。连连好胜,首先跳下水去,凌波急驶,环行了几圈。上来便说水冷一些,水大力量也大,跑起来更是爽快。

第四天,虎王又命二猱一同下水。看了一阵,忽然兴起,也想下水,只嫌那水奇冷侵骨。方奎给出主意:脚上一边绑上一个大板,命二猱夹了他走,即使站立不稳,也不妨事。虎王先也以为容易,刚下水,由二猱夹着走了半圈,想空身试试。才松手学二猱的样,双足踹水往前一纵,不料水面上游行,全仗身轻动巧,越用力越往下沉,虎王力大,性子又急,这一踹,身子没有纵起,反连木板带人踏陷到水里去,几乎没顶。劲一缓,刚浮起半截,偏值一阵急浪打来。虎王越发着急,更拼命用力踹水,那还有个不沉之理。再被浪头一冲,任是天生神力,也无从施展,立时卷入波心,滚了好几下。仗着会水,知道无法再踏,才用双手分波浮出水面,等二猱追来扶助时,已喝了一两口水下肚去,寒透心肺,奇冷异常,还差点没被浮冰撞伤。虎王又羞又怒,回到崖上,气不出,二次又试,非要到与二猱一般不可。方奎等劝他不住。

一连练了数日,仍是离不开二猱一步,一撒手便陷于水内。虽然二猱不似头次粗心,撒开以后总在虎王身侧准备扶持,毕竟这种天赋奇能,非人力所能强为,每日总和落汤鸡一般,一身全都湿透回到崖上。虎王见实在不能,才死了心。后来天气日暖,虎王耐寒已惯,索性弃了木板,专习游泳。仗着天赋奇资,本来又会,一习便精,不消数日,便能出没洪波,深潜水底。

方奎等五人早动归思,无奈水面飘浮的碎冰甚多,水流又急,冰凌锋利,如以舟行,撞上即无生理,比起冰原雪地还险,不敢冒昧,这日正看虎王和二猱踏波为戏,方奎说昨日起不见甚大冰,想将化尽,忽从上流浮来一块。此冰块通体不过丈许厚薄,觉有三分之一现出水面,冰层环列,载沉载浮,原是顺流急驶。刚浮近两山之间,后面危崖顶上忽然又坠裂了一块大积冰下来,轰隆一声,落到水里,水花飞射,冒起数十丈高下。

山口地势稍狭,水流甚急,再吃巨冰一激,连起了几个大浪,朝山脚这边打来,势益汹涌,催得先那一块大冰如飞马一般往外直冲,吃山脚一挡,便随着浪头往斜刺里飘去。

那里恰是一排十几株三五抱的大树,这些日来连受雪压风吹,水激浪打,已然受了重创,哪里还经得起那么重一击,一下撞上,前排四根立即齐腰折断,那块大冰也撞成粉碎。

因当初下雪时天气尚暖,树上枝叶甚繁,虽被冰撞,互相牵扯,并未被山洪冲走。

方奎闻声回顾,一眼瞥见内中有一株华盖松,粗约七尺,又长又直,猛想起日前曾谈起驾舟回庄之事,虽说中有山岭阻隔,也不妨拿它试试。如将这根大木削去枝干,刳空树腹,用以代舟,岂非绝妙?忙向虎王一说。虎王要了三把刀,和二猱飞泳过去,将缠枝弄开,用绳系好,人兽合力,横流飞泳,拉到崖前,拖将上去。虎王童心甚盛,立命人兽兴工,连夜下手。方奎又用刀就树干削成了篙桨。忙到第二日早上,居然一切停当。又用木筏钉了四片木块在树旁,以防在水里翻转。匆匆饱餐一顿,虎王便催着起身,驾了这独木舟往隐贤庄去。

方奎因昨天除了那两块大冰外更不再见,有的只是一些残冰碎块,大不过尺,舟行料已无虞。至于沿途阻碍,看水流如此之急,连日水势愈盛,却不见甚涨,必有流出之路,或许能通到庄前。即使不然,这木舟并不甚重,合六人、二兽之力,也能上下拉缝,运过山去。便即应诺,并劝虎王此去,务请留在庄中盘桓些日。虎王常听五人说全庄人等如何义气,渴欲一见,当下答应。嘱咐黑虎,命它率领群豹看守山洞,自己到隐贤庄住几日去。兴冲冲同五人带了长绳、器械,上了独木舟,驾着前驶,顺水流行。本可绕到庄崖之下,因水路不熟,方向一偏,便恐迷路。一商量,宁多费点力气,途中连遇到好几处冈岭高地,俱用人力拉舟上去,越过后再行下水。虽然不少耽搁,仗着水流浪急,舟行甚速,到了日色偏西,便已到达。

方奎等五人与虎王相聚多日,只知他天生神力异禀,能通兽语,从小就在山中,与虎、豹、二猱一同居处,身上似藏有两件东西,从不取出示人,别的一概不知。

遁夫间完方奎经过,估量虎于身世必有难言之隐,乍问他,决不会吐出。因安心结纳,便对顾修道:“我们日常打点出山之计,难得遇着这等异人奇士,于方老弟五位又有救命之恩,我们怎舍得放过?二弟妹那里,务望贤弟婉言开导,明早我再叫你嫂子向她解说,野兽无知,计较它则甚?况且这两个神猱通灵机智,力逾虎、豹,厉害非常,不是人力所能抵敌。去年来时,它还奉有主命,不肯伤人,尚且奈何不得;今若一个弄巧成拙,变友为仇,转生许多祸事,那是何苦?我看此人豪迈天真,英雄本色,大是可交。只他性情太过执拗,毫不圆通。据他自谓,与贤弟不甚投缘,也讲不出是甚缘故。

不过这等人如以礼貌至诚待之,久了自能感动。贤弟可有甚高见么?”

顾修知遁夫正在心热,不便固执成见。笑了笑道:“此人天生野性,绝不能受丝毫拘束,手底下又养着那么多猛恶的野兽。若能使他真心相从,固是一员健将;一个羁勒不住,一旦犯了野性,谁能制得了他?岂不是全庄的人均受其害?自古两雄不能并立。

看他心意,除了大哥与方兄等有限几位而外,余人都不看在眼里,日久怎能相处?我们如此礼待,他连真姓名都不肯说,自称虎王,狂妄已极,收服他决非易事。英雄行事,但顾大局,不计私恩;不能因他救过我们的人,便误了全庄大事。大哥既爱惜他,不妨用权术先笼络一番,看是如何,再作计较。假使他一味骄横倔强,不肯受抚,那时仍须设法除他,免留时腋之患。大哥以为然否?”

方奎与虎王同居数月,深知他天真烂漫,性情粗直,并无争权夺利之心,极好相与。

又见过虎、猱许多奇迹。心知如照顾修之意,分明恩将仇报,结果非吃大亏无疑。因此大不以为然,不等尹遁夫答话,便接口道:“我在虎王崖洞内同住数月,看他为人极光明磊落。据他说还有一个仙猿,本事比虎、猱还大得多。日后回来,将引他去拜一仙人为师,一心想学道练飞剑。我们也曾拿话引逗他,说这里如何好法。他因一个人在山中住久寂寞,很想和汉人交朋友,并无丝毫尘世功名之念。他到此便想回去,怎会是个隐患?交得对劲,他也不过和我们常来常往罢了。入伙虽不见得答应,害人之心必不会有。

顾二哥平日那般爱惜好汉,今天的话为何改了样儿?”

顾修冷笑道:“算我多优,日后就知道我说的话验不验了。”方奎性直,初回还不知顾妾衔恨大甚,便争论道:“顾二哥是我们的诸葛亮,每次说话称得起知事如神,惟独这次却说得不对。我如看错,情愿拿人头和你打赌。”尹遁夫见顾修只是冷笑,便劝止道:“大家都是为好,何必争论?大丈夫恩怨分明,我们总算受过人家的好处,虽不可恩将仇报,但也不可为他伤了自家义气。暂时仍以礼相待,看能结纳更好,不能,便听其自然好了。”顾、方二人由此有了嫌隙。

虎王在庄上住了两天,便已归去。不久冰雪化尽,现出原来山地。尹、顾等人又去虎王崖洞答拜,登门再谢。遁夫越看虎王越爱,不惜用尽方法结纳,想收为一党。虎王本就不对心思,加上顾修日受爱妾絮贴,立意复仇,自然更不能合到一起。

遁夫智慧虽不如顾修,行事却极恃重,知道如真谋将来大举,必须扎好根基:第一是人,第二是财。又因这场大雪,看出隐贤庄地势低下,既想出山,还怕甚人知道?相度左近地势,在一个峰腰上建了一所新村寨。那峰是一条长冈的尽头,峰腰与长冈相连。

地甚平广,土地肥沃,花木繁多。峰顶设台,可以望远,颇具形胜。顾修取了个村名,叫做建业村。将原庄作了别业,派上几个轮值。

山寨建成以后,又借虎王之力,将山酋二拉唤来与全庄人等相见,言明以后各不相扰。用些针、线、茶、盐、米、布日用之物,去换他的兽皮、药材、金沙之类,派人出山贩卖,大获厚利。同时仍命人四出物色英雄,招募流亡和旧日党羽。

虎王因喜汉人衣物、饮食,又不愿白受人家东西,也拿些兽肉、皮角和村人交换,自己学着种些菜蔬。彼此各有需求,原可相安无事,偏生顾修心存诡谋,知此事遁夫不为所惑,便暗遣手下私党暗中潜伏,遇见走了单的山人和豹子,便用毒药、暗器杀死,连尸弃去。做了两次,山人首先觉察,便向虎王申诉,说汉人不守信约,暗中杀人。同时虎王也得了逃回来的野豹报信。当时大怒,寻上门去责问。因当场指不出凶手,口辩又说不出事实来,顾修又出来说本村人决不行此歹事,虎王、二拉俱都将信将疑。当场虎王命二猱、神虎随时留意,如若发现村人行凶,必不甘休。顾修知虎、猱厉害,对方已有警觉,不敢造次,敛了好些日子的迹,但气总不出。

遁夫等自从迁居以后,建业村一天比一天兴旺,江湖上闻风归附的人也越来越众。

中有尹、顾二人患难至交滇中五虎郝循、杨天真、杨天麒、毛能、申标和昆明修士铁拂尘谢道明最为杰出。滇中五虎自从当年太子关与遁夫一别,也改了行当,改往缅甸经商,贩卖犀角、象牙,多年不与遁夫相见,来时还带来了几匹大象。

那谢道明是个武夫打扮,年已七十,比顾修还要机智,软硬功夫俱臻绝顶。当初曾帮过顾修大忙,两人最是莫逆。当初顾修被仇敌追迫时,曾往昆明寻他两次,均值云游未归,只得留下书字,说自己被逼无奈,已举家往隐贤庄避祸暂居。并说庄主乃当年好友戴中行,如今改名易姓,请他归来前往相聚。谢道明本就渴念遁夫,得信忙即赶来,事已隔了年余。顾修久候他不来,相见大喜。觑便说了自己力劝遁夫出山举事心意,并请他相助,除去虎王和所养虎、猱。谢道明精干星相、数理之学,加以年老,饱经世变,性已活退。见当地景物佳美,出产丰饶,无殊世外桃源,甚是安乐,众人也难成气候,颇不善顾修所为。因俱在心热头上,只知道明阻无效,先背人探明了遁夫的本心,想出一个欲取姑与之策:假意赞同顾修,却力说财势不足,须要谋定而动,事须三五年后,急进无成,反倒取祸。众人原极信他占断如神,顾修虽然心急,也是无奈,俱不知他是故意延缓,另有用意。

住不两天,恰值虎王到来换取用物,谢道明隐身门后偷看,见虎王那等奇资,不由又惊又奇,立意想收他作个徒弟。人去后,和尹、顾等人商议说:“此人不可力取,况有神兽为助,最好收服。”力劝顾修夫妾混了前隙,由自己去往虎王所居左近隐僻处结茅暂住,相机行事。不久虎王无心走来相遇,谢道明几次拿话引逗,想收他为徒。虎王终不应允,说:“你要徒弟,我给你找。我的师父是仙人,不能拜你。”反领他到建业村去见尹、顾等人。弄得谢道明无计可施。

最后竟将虎王激怒,说道:“你如打得过我时,我再拜你为师。”谢道明以为自己武功绝伦,虎王虽是天生神力,论技艺却差得太远,自然巴不得这样取决,立时点头应允。谁知虎王身手灵活,迥出意表,并非全恃蛮勇,只稍一疏忽,便无幸理。谢道明益发看重,收服之心更切,便把内功绝技施展出来,化攻为守,伺隙取胜。打了一阵,虎王果然上当,一个不留神,一脚飞起,吃谢道明用鹰爪力擒拿手叼住左腿脚胫,借劲一拧。虎王觉得左腿一麻,身子再立不稳,就要往侧翻倒,一着急,一声暴喝,脚腿使劲猛挣。不特不向后倒,反往上一挺,连身跃起,扬起双掌,便朝敌人打去。这一手原是一时情急,无心中却成了绝妙的解数。加以神力如虎,迅捷异常,谢道明如何能吃得他住。谢道明方幸得手,就在这一拧一送瞬息之间,忽听一声暴喝,震耳欲聋,虎王已连身纵起扑来。骤出不意,又为虎王神威所慑,不禁大惊。正欲变换招数,再下辣手,不料旁立金猱连连看出主人的脚被人抓住,神情有些狼狈,也着了急,不等招呼,长啸一声,伸开长臂铁爪,纵起便抓。谢道明知它厉害,如不撒手,被它抓上就是不轻。忙把手一松,纵退一旁,避开来势,再作计较。脚才点地,连连已跟踪追扑过来。谢道明只得施展平生武艺,极力应付。

虎王虽然未曾打败,终因谢道明手硬如铁,叼的地方又准,猛力用得太过,左腿全行麻木,心里又有气,又不服输。因此见谢道明被连连追逼得手忙脚乱,也不喝禁。心想:“这老道士不是东西,且让你尝尝厉害。”谢道明虽然武艺高强,无奈连逢两个劲敌。这后一个更是力猛身轻,眼明手快,全身硬如坚钢,任是多重手法也无用处。先还勉强支持,十来个回合以后,情知再不见机,必遭毒手,他方欲忍愧呼饶,幸而虎王天性仁厚,不愿连连伤他,见谢道明已然汗流气喘,便喝道:“连连过来,我和他打着玩的,他打不过我,不许再打了。”连连方始住手。虎王指着谢道明说道:“我的连连你都打不过,还能收我做徒弟吗?我们还是交个朋友算了吧。”

谢道明纵横江湖数十年,已是成了名的老辈英雄,几曾栽过这样筋斗,当时真是说不出的气苦。幸而事前留心,因虎王性做,怕当众战败,羞辱了他,过手时没外人在场,不想却给自己留了脸面。就这样,终恐虎王口直,泄露出去,一世英名仍不免付于流水,只得红着一张脸,强忍愧愤,向虎王敷衍笼络,只想不出怎样教他不向外说。正在为难,虎王反先开口道:“你虽不配做我师父,难得你这大年纪,还有这大力气本事。方才我的腿被你抓了一下,如不是我力气比你大,差点被你摔倒。总算能和我打个平手,比以前我遇的那些山人一碰便倒的强得多了。我小时爸妈和我说,不许好强欺人,对老年人更要敬重,不然叫人笑话,就打赢了也不香。今天是你找的我,我没想和你打。好在谁也没打倒谁,你可不许向他们说我欺负你老头。”谢道明闻言,正合心意,自然连声应允。可是对收虎王为徒,依然念念不忘,只是想不出妙法。

日子一久,顾修看出谢、尹二人不但没有图谋虎王之心,情感反益亲厚,屡赞他天真诚直,磊落光明,纵使不能降服结为党羽,交下这样一个好朋友也好。而其爱妾计采珍一心要报仇,本就不肯罢手。偏生那只小虎忽然逃到虎王洞中,黑虎不放归来。顾修得知,亲去索取,虎王执意不允放还,黑虎、豹群更大肆咆哮,将顾修惊走,益发衔恨切骨。夫妾二人昼夜盘算,想出一条好计:知虎王性情暴躁,一面联合几个有本领的死党,专一伺隙杀害群豹,以伤两家和气;一面派专人去缅甸山中聘请异人,来除虎王和手下双猱。

那异人姓米,名海客,本名浙生,乃世家子弟。幼时随父宦游云南,受家丁恶仆引诱,少年纨绔,无所不为。乃父人却正直,知道之后,将恶仆重责收禁。正要加以训诫,他得信逃往附近山中,乱蹿了一天,饥渴交加,方欲求死,恰值杨天真走过,解救赠金,使其往投一家远戚,由此多年未见。杨天真近年行商缅甸,忽在鸡鸣角深山中相遇,才知他别后遇见仙人,传了许多道法,改了今名。因和峨眉派门下比剑不胜,一赌气,遁入了缅甸鸡鸣角深山,隐居潜修,炼一种极厉害的魔法,准备重回中土,并寻敌人报仇。

因心感杨天真以前救命之恩,好在当地缅人奉他如天神一般,随便说两句话,杨天真便可占着莫大的便宜,乐得现成人情。

杨天真仗他之力,着实得了许多好处,每年必往他洞中盘桓些日。他曾和杨天真说起,乃父早已病死任上,家有老母、蠕姊、孤侄,还有幼年结发妻室赖氏,一家四口流寓昆明,门庭衰弱,初学会道法那几年,时常回家看望。自从避祸缅甸,久想接来团聚,无奈当地卑湿多雨,气候恶劣,迟迟未果。意欲托杨天真前往看望,代为照料。杨天真锐身自任,说道:“我在省城有案,不能久居,愿将老伯母和嫂夫人、令姊、令侄接到家中同居,岂不是好?”米海客幼承母爱,对乃母尚有孝心,说:“你代我先去看望一次,等我几时炼法余暇,抽空回转昆明一行,见了她老人家,问明之后再定。”为使杨天真避人耳目,去时用法术给他变了容貌。杨天真往昆明见了乃母,复命说乃母念子甚切,催海客早归。海客偏当炼法紧急之际,最近数月内不能分身,只好暂时搁起。

不久滇中五虎被尹、顾二人请来,行时往别。海客听说云南疆界之中,还有着这样隐僻幽秘的好所在,本就有些动念。再经五虎一撺掇,说:“仇敌能在空中飞行,如你要寻晦气,哪里不能找到?况且你的仙法已将炼成,怕他何来?这里瘴雨蛮烟,穷山恶水,就说修道隐居,也应找个好所在,久留在此则甚?莫如移居建业村,将老伯母、嫂夫人等一齐接去团聚多好。”海客想:“据来人说,当地从未见过外人,仇敌也未必便能寻到,再者,这些号称正派门下的剑侠,素好虚声,只要知难而退,不再招惹,无缘无故,十有九不会苦逼不舍,不过不能不防范些。”便对五虎说,等自己法术不久炼成,先去看了地势,中意之后,再作计较,先无须向村中请人提说。

五虎弟兄虽与尹、顾二人均甚交好,但是五虎为人本是志大心高,不甚安分。加以自从太子关散伙为商,在城镇闹市中常受官家吏役勒索欺侮,虽然事后都报了仇,当时却为买卖受了好些气,恨贪官恶役之心甚浓。再经顾修一蛊惑,奋起雄心,益发情投意合,比起对遁夫的交情还厚密些。这日顾修失却小虎,受了虎、猱的气,跟杨天真谈起。

天真说:“海客不特能使飞剑,道法高强,手下还有两对守洞的奇禽猛兽,区区凶猱,何足道哉。他本有全家来此之心,等我促他法成以后,急速接母来此。虎王是个汉子,也不必弄死他。只把恶兽除去,略为做戒,愿收服就收服,不愿收服,任其自为野人便了。”顾修闻言大喜,请天真往请。又告知尹、谢等人,俱都愿交异人,无不心喜。天真本要自去,因缅甸信奉海客,极不愿他离去,自己如往,恐断了异日交易道路,便共同写下一封极恳切的长函,专人前往秘请。等他一到,如觉当地中意,再去接他母、妻、姊、侄,否则也请他把恶兽除了再走。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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