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支软剑忽然同时闪动。
寒芒吞吐,就像四条毒蛇吐出的信子。
但它要比毒蛇的信子歹毒得多。
眨眼之间,每支剑都已攻出七招之多。
白婆婆的拐杖也不慢,六七十岁的老婆子,能够挥得动六六十斤重量的拐杖,自然也不是泛泛之辈。
软剑轻灵,铁拐沉实;以白婆婆的功力,本该可以在十招之内,震断对方的软剑。
但是,这四名劲装汉子,虽然是抬轿的小役,武功上却大有过人之处。四支剑配合得极为巧妙,任何一支剑碰到了铁拐;必然就会有另一支剑挑开铁拐。任何一支剑遇到险招,就必然会有另一支剑,毒蛇般刺向白婆婆的要害。
蓉蓉本已缩向轿内一角内的身子,紧张的探出轿外,低声道:
“秋郎,你快去帮白婆婆......”
她转头看看自己的轿夫,和围在轿子侧面的王府侍卫,大声叫道:“你们还站着发什么呆,你们为什么不去帮帮白婆婆?”
轿夫和传卫还是静静的站在原地。
蓉蓉又气又急,叫道;“你们是聋子......”
秋公子低声道:“蓉蓉,你不能怪他们,他们不会离开这顶轿子,他们是为保护你才派来的。”
蓉蓉道:“可是,秋郎......你看,白婆婆她......你去帮她吧......”
秋公子看看蓉蓉。
蓉蓉忽然温柔地一笑,低声道:“能照顾自己,他们也能保护我,你只要击退那四个人,我们就可以走了......”
秋公子点了点头,道“好......”
他好字出口,剑已拨出。
这是西湖布衣秋公子两年来第一次拔剑。
剑一出鞘,顿时在夜色中泛起一片炫目的光华。
秋公子的人,也泛起了耀眼的神采,倜傥温柔的秋公子,一下子就不见了。
森森的剑气,由他身上射出,这个人,忽然就似变成了他手中的剑。
白婆婆感觉到了身后的剑气。
那四名劲装大汉,也感觉到了那遍人的寒意。
剑在手中,剑也刺出。
剑似闪电,人似流星。
剑光如虹,剑气刺骨。
四支软剑,忽然就失去了踪影。
四支软剑,忽然就变成了八支。
每一支软剑,都断成了两截,每一个持剑的人,都由胸前划开了一个裂口。
鲜血滴下、迸落......
四名劲装大汉,忽然睁大了眼,看着秋公子,他们不信,不信世间上有这样的剑,不信世间上有这样的人。
他们不信世间上有人能一剑就同时杀了他们四个人。
他们倒下,不是向后.而是向前。
白婆婆也呆了。
这也是她第一次看到秋公子用剑。
却也是她最后一次看到秋公子用剑。
因为,那四个倒下的死人,四支剩下半截的断剑,忽然都同时刺中了白婆婆的身子。
白婆婆也倒下。
却倒在那四个死人的身上。
秋公于提剑的乎忽然青筋暴露,瞳孔也在收缩。
好恶毒的计谋,好巧妙的手法。
他忽然转身。
轿子还在,轿中的人却已不在。
轿夫、侍卫都倒在地上,他们都已是死人。
秋公子突然嘶声大吼;“蓉蓉......”
他扑向软轿。
软轿像炮竹般炸开。
秋公子的身子也像爆竹般炸开。
雨一般的血,尘土般的肉,夹着碎裂的轿杆,洒落在泥泞的地上。
只有那把剑,无情的剑.还提在手向,跌落在十丈以外的林中。
剑插入了一株大树中。
入木三寸,在颤巍巍的抖动。
剑柄上有手,秋公子的手,断了的手。
好歹毒的计谋,好巧妙的手法,秋公子都料到了。只是,他没有料到的是,那顶由王府派来的软轿,居然也会是计划中的一部分。
所以,秋公子只能抱恨终身,惨死在抢凤岭下。
这变化太过出人意料。
荆涛和铁撼山已经忘了动手。
两个人都呆呆地望着那顶炸散了的软轿,望着那血肉模糊的残肢剩体,脸上全是不敢相信的神态。
大悟禅师似乎也被眼前的剧变所震,双手合十,口不住的念着佛号。
这位佛门高僧,霎那之间,忽然发现自己这次赶来恒山,实在是上了大当,也犯了大错。
他来,是应白云道长和朱善之邀,对付一个普年恶名昭彰的大魔头,而今已在王府中出任总管的丁翔的。
所以,大悟祥师明明知道李西崖罪孽深重,却并未出乎。
他是在等着丁翔,他本是为了丁翔而来的。
现在,白云道长和朱善、已经跟李西崖同归于尽,秋公子也突遭惨变,而丁翔依然不曾露面,这是为什么?
大悟不笨,当然能想得出为什么。
老丁翔在暗中捣鬼,是丁翔设下的一个圈套,是丁用要一网打尽今日在场的高手。
大悟禅师忽然举步向荆涛和铁撼山走去。
荆涛和铁撼山正在查看那顶炸裂的软轿。
这两个本是拼得你死我活的人,此刻忘却了昔日的恩怨,小心的在察看着变故的由来
大悟禅师低喝一声道;“此非善地,你速速离去为是......”
铁撼山两眼一瞪道:“大和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要我铁某人逃走?你须知道,我铁撼山有生以来还从本没有逃走过。”
大悟禅师叹了一口气道:“铁施主威武勇猛,老衲万分钦佩......只是,此时此地,敌暗我明,有人做好了圈套.正等着我等自行陷入;施主若是逞匹夫之勇,只怕......只怕......”
铁撼山忽然哈哈大笑道:“怕什么?想当年西楚霸王,失败乌江,宁可自刎.也不肯逃回江东。我钱某人既然叫做活霸主,岂能未败即逃?”他拉起荆涛大喝道:“来,来,来,你我再战三百回合。”
荆涛看着铁撼山,摇摇头道;“经此剧变,咱们这一战,今天是不能再打了......”
铁撼山道:“你敢情是认输了?”
荆涛道:“今天在场的人,恐怕都已经是输家......铁撼山,秋公子惨遭粉身碎骨之祸,郡主与尚未满月的婴儿突告失踪,王府同来之人,只剩荆某一人未死,你知不知道荆某还有多少大事要办?”
铁撼山怒道:“荆涛,你不论有多少大事要办,也和铁某人无关,你我胜负未分之前,你休想离此一步。”
此人确是有些霸气,这种不通人情的话,在他口中说出来,反倒像是合情合理。
荆涛的脸上发出了怒意。
大悟禅师忽然叹息道:“三代之下,天有不好名者......我佛慈悲,古往今来,这名缰利锁四字,当真是误尽了苍生。”
铁撼山狠狠的瞪着大悟禅师,喝道;“你在嘀咕什么?你知不知道,这世上的人,若是个个都像你一样,人人都出家当了和尚,不争名也不争利,结果却是每个人都及身而斩,你道这世界成了什么世界?”
大悟禅师脱口道:“当然是一片祥和,无纷无扰的世界。”
铁撼山道;“错了!那会成了禽兽世界。”
大悟样师道:“怎么会?”
铁撼山大笑道:“大和尚,每个人都出了家,每个人都绝了代,人死光了,剩下的当然只有鱼鸟虫蚁,豺狼虎豹,那不是禽兽世界是什么?”
大悟禅师闭上了口,一语不发。
荆涛长长叹了口气道:“大师,他是活霸王,天生的就只知道霸里霸气的讲歪理,你根本不用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
他转头向铁撼山道:“我认输了......我可不可以去办我的事了?”
铁撼山怔了一怔,道:“你肯认输?”
荆涛道:“肯。”
铁撼山道;“三十年来,你我激战十次,其中至少有三次你已经输了......”
他摇了摇头,道:“你却不肯认输,今天,你似乎占百七成胜,居然......居然......”
荆涛苦笑道:“我非认输不可,不然,我就只好跟你耗到两败俱伤,然后就会什么事也办了成了。”
铁撼山大笑道:“好,你既然认输了,我铁某人当然可以放你一马。”
荆涛横跨一步道;“我此刻是否可以离此一步,是否可以去办我的事情了?”
铁撼山道:“不能!”
荆涛耸眉道:“你——”
铁撼山没等他多说,忽然大笑道:“谁说只是你的事?死了这么多人,出了这么多怪事,岂能没有我们的份?”
他看着大悟禅师:“大和尚,你说是不是?”
大悟禅师合十道:“是!是!人既不能遗世孤立,这儿的事,当然就是我们事了!”
荆待看看他们两个人,眼中泛起了笑意,仿佛一个刚从冰窟里爬出来的人,到了一间炉火正旺的暖房。
他心中热热地,身上也热热的。
但他却一句话没说,转身向白婆婆和那四个黑衣剑士的身边走去。
铁撼山和大悟,跟在他身后。
白婆婆死得也很惨。
四把断剑,交叉的插在她身上,每一支剑都穿胸而过,从她那微驼的背上露出。
血还在流。
流在杀死她的四个人身上。
黑衣剑土的血也在流。
不过,四个黑衣剑士,却只有三个人在流血。
有一人似乎血已干了。
荆涛弯腰去挪开白婆婆,他希望白婆婆还能剩下一口气。
他希望白婆婆剩下的那一口气,能给他一点暗示。
最后跟郡主说话的人,只有两个人。
秋公子粉身碎骨,当然不可能有什么指望。
所以,荆涛急于来查看白婆婆的光景。
大悟禅师仿佛已知道了他的心意,口宣佛号,低声道:“这位老施主,已经过世了!”
荆涛叹口气道:“是......”
半句话没说完,他突然像受惊的兔子,一跃而起,双手向后一挥,大叫道:“快退......”
铁撼山和大悟禅师实在也料不到死了的人,还会做怪,荆涛双手一挥,着着实实的,击在他们身上,把他们懂得向后连退了五六步才勉强站稳。
荆涛自己还站在原地,铁桩一样的挺立在原地。
他没有退,他正在说话:“原来是你......”
忽然间,铁桩般挺立的身子,就倒了下去。
他的前胸,开了一个青花磁碗般大小的洞。
大悟神师和铁撼山看得呆了。
铁撼山刚刚叫得一句“荆老哥,你......”
突然又像见了鬼一样,噤口不语。
死人居然会复活了。
四个死在一堆的黑衣剑土,届然在打滚。
其中三个,滚倒了一边,然后就舒舒服服的躺在那里不动了。
另外一个没有滚,因为他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死人会变成僵尸,这是很古老的传说。
但所有的传说,都没有记载过尸体还没变得僵硬的死人,会成为僵尸。
可是,这里就居然有了这种僵尸。
大悟禅师不禁喃喃的吟起了往生咒。
铁撼山却反而哈哈大笑。
铁撼山本来很怕鬼,因为,他根本不知道鬼究竟是什么样子。
所以,他才怕。
所以,他刚刚才吓得不敢说话。
现在,鬼既站了起来,忽然发现鬼跟人一样,那就没有什么可怕了。
所以,他才哈哈大笑,他才笑着指指那站起来的死剑士.大声道:“你不是鬼,你也不是僵尸......”
那站着的死剑士阴森森的应道:“谁说我是鬼?谁说我是僵尸?”
他忽然挥舞了一下右手,手里面有一把小小的匕首:“你们才是鬼,你们才会变成僵尸......”
铁撼山忽然觉得这个死剑士很可笑,所以,他又哈哈大笑道:
“我们明明是人.怎会是鬼?我们......”
他这“我们”两个字刚刚说出口,胸前就冒出了一股鲜血。
是滚热的血。
他吃惊的低下头去找,找这鲜血是怎么冒出来的。
他吃惊的看到自己心口.竟然长出来了尺许长的一段剑尖。
血,就是由剑尖上涌出来的。
他呆呆地看着这截剑身,呆呆地看着那冒出的热血,他根本就不相信这是真的。
可是,他舌尖上也泛起了一丝咸味,一股鲜血,由口中喷了出来,蓦地狂吼一声,向前扑倒。
他断气的那一瞬,还是回头看到了鬼。
那本该死去的轿夫,居然正站在他背后,手中拿着一把剑,剑尖上仍在滴血。
他忽然也看到大悟禅师的脸。
因为,大悟禅师正倒在他的身旁。
不过,刺穿大悟禅师的是一把刀。
一把又细又长,除了是单刀而外,跟普通长剑几乎没有什么分别的怪刀。
刀尖也在滴血,持刀的,却是一个本该死去的恒王王府中的侍卫。
雨忽然大了。
风却反而停了。
树是湿的。
山石也是湿的,泥土更是湿的。
人在水中,雨水和血水中。
所以,人也是湿的。
不管那是死人,或是死而复活的人。
王府的风灯,已经在秋公子临死前熄灭了。
就是因为那些灯光忽然熄灭,才会使秋公子扑向软轿,也才会使这位武林中名重当世的高手,惨遭杀身之祸。
现在,风灯忽然又点亮了一盏。
三个幽灵般的人影,在这一圈灯光中拉得很长,躺满了死人的山野,越发的显得阴森恐怖。
他们没去找那突然失踪的郡主和婴儿,却是在查看那些死去的人。该死的,都死了,甚至连不该死的也死了。
但他们仍在寻找什么。
而巨,找得非常仔细。
因为,他们发现有两个绝对该死的人也失了踪。
一个是齐敢。
另外一个是桃花娘子。
桃花娘子金莺本该坐在那桃花编成的篮子里面。
但此刻那篮子里面却是空的。
没有人见到她离开那桃篮,自然也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失了踪的。
三个死而复活的人,呆呆地看着那花篮,然后就刀剑齐举,把花篮劈得粉碎。
本是香气馥郁,缀满了灼灼大桃的花篮,忽然间香消花萎,此作尘泥。
然后他们就呼啸着向山上奔去。
山野又恢复了宁静.
死一般宁静。
死的已死,失踪的已消失,死而复活的也走了。
这里本该连野兽也不会出现的。
大雨中野兽也不肯出来觅食的。
但是,此刻不该出现的事,又出现了。
一条人影,突然闪到那砸碎的花篮前面
他又瘦又高,就像是一根旗杆。
他恰巧就是齐敢。
齐敢活了三十多年,遇到的怪事,都没有今天一晚上遇到的多。
他本该是最早就应该死掉的死人。
但他居然没有死。
非但没有死,而且还活得很长。
齐敢是个杀手,他天天都活在刀光血影之中。
也天大都活在杀人与被杀之间。
他从二十五岁出道,十年之中最少也有十次面对难逃一死的危境,而他却平平安安的对付过去了。
死的,反而是他的对手。
就像今天所遇到的情景,齐敢已是自忖必死。
江湖上很多人认为他是在走运。
但齐敢却否认。
因为,一个人不可能常常在走运,天天在走运。
所以,只有他自己明白,他能活着,那不是因为走运,而是他知道怎么样才能保护自己的这条小命。
他此刻就是在绞尽脑汁,想着怎样保命,也在想怎样让自己能平平安安地活着离开过抢凤岭。
如果换了别人,一定认为,人已死光,杀人的那些人也已走光,还会能有什么危险?
但齐敢不然。
他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自己,最不危险的时候,也许就是最最危险的时候。
秋公子、荆涛、白婆婆就是这样丢了命的。
大悟惮师和铁撼山又何尝不是一样呢?
他们都死在自己认为自己不可能被杀死的时刻。
一个武林人物,忽然疏忽、闪神,结果就免不了血流五步,遗恨终身。
齐敢决不做遗恨终身的事。
他仔细地打量着四周,连一草一木都很仔细。
他相信,死而复活的人,迟早还会回来。因为,桃花娘子金莺,既然没有死,他们就必然要追查。
虽然,他们此刻追错了方向,但他们一定会很快就发现自己的错误,然后,他们也一定会回来再从头查起。
因此,齐敢很快的想出办法。
同时,他也在想,桃花娘子明明坐在花篮里面,为什么会忽然不见了踪影。
齐敢走到花篮前面。
花篮已碎。
残枝碎片,排满了地上。
齐敢弯下腰,伸手去抓那些残枝。
突然,齐放惊觉到又有怪事,连忙缩手。
他天生是个杀手,杀手的长处,就是机警。
但是,这一霎那,他却慢了一步。
一只手,由花篮的残枝中伸了出来.闪电般扣准了他的手腕。
一只白生生的手,一支吹弹得破,十指尖尖的玉手。
齐敢呆了。
他呆得比遇到了鬼还要可怜。
很快.齐敢就看到这只手的主人。
桃花娘子金莺。
金莺由地下冒出来。
她正瞪着他,冷冷地道:“你没有死?”
齐敢喘了一口气。
他暗想.还好是她......因为她决不会做出害死秋公子的事所以,齐敢知道,她也不会跟主持这桩阴谋的人是一伙的。
只要不是这伙人,他就不会被杀死灭口,他就有机会找到活下去主意。
齐敢点点头道:“我没有。”
他既没挣扎,也没反抗,桃花娘子的武功,他早已闻名,他不必冒险。
金莺看了看四周,忽然松开了手。
齐敢意外的怔了一怔。
但他心里却在笑,果然没错,桃花娘子是不会要自己命的。
他看看金莺,金莺看也不看他,就往那破碎的软轿走过去。
她的脚步很慢,她的双肩在耸动。
秋公子死了,她当然很伤心,但她却能在那椎心泣血的一瞬,没有冒然从花篮中跳出来,这就表示,她保护自己的智慧,决不比齐敢差。
她此刻正在泥泞中寻找。
她一块一块的把秋公子的残骸拾起来,用自己那洁净的黄衫兜着。
除了那留在剑上的半截右手,秋水仙的残骸,几乎能找到的,她都找到了,她找不到的,都已化为尘泥。齐敢呆呆的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一个美似天仙的少女,在泥泞中拣拾死人的骸骨。
他几乎忘了这正是该逃走的时候。这位冷酷的杀手,似乎已经被这伤心的场面,感动得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