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西湖歌舞已休。休止在这静寂的午夜。
只见愁云笼干树,轻雾迷万山。
唯有黄梅时节的丝丝细雨,如怨如诉;唯有这渐渐沥沥的春雨,恼人情绪。
湖畔、林中,有一角红楼,也有一缕灯光射出。
这抽丝般的灯光虽然不强,却使得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甸甸的深夜,顿时朦朦地现出一圈淡淡的黄晕,蛛网般向四外伸展。
小红楼,玲珑稚丽,远远望去,有如一座矮矮的小红塔,面对湖水,背倚南屏,四周景色,清幽已极。
游湖的人、进香的人,都见过这栋别致的小红楼,但却没有人知道,这楼里住的是什幺人;因为,这儿是一片禁地。
江湖中七大禁地之一的“西湖楼外楼”。
楼外楼上逍遥客,不羡鸳鸯不羡仙。
“江湖游子”秋水仙秋公子,在江湖朋友的心目中,不仅是江湖四公子之首,而且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人物。
两年前,他以一式“秋水长天”剑法,在衡山回雁峰头,力劈八大天魔,确立了如日中天的盛誉,赢得了天下英雄的景仰。
两年前,就在他步下衡山之后,突然退隐。
两年中,他卜居小红楼,足不出户也不见人。
两年后,在这细雨轻愁的午夜,小红楼出现了反常的动静。
随着那陡现的灯光,楼上传出了一声婴儿的娇啼。
随着这婴儿的娇啼,也撕破了这份天地的沉寂。
湖畔,突然响起了快速的足步移动之声。
黑暗中也出现了幢幢鬼影,从四面八方,向小红楼逼近。
“西湖楼外楼”是江湖中七大禁地之一。
但这禁地,只怕在今夜要被击破了。
小小的红楼之内,此刻正传出了欢愉的笑声,轻柔的蜜语,好柔好柔的话声:“秋郎,我好累啊…”
秋公子在笑:“蓉蓉;别动弹,好好的休养两天就好了。”
蓉蓉也在笑,很轻、很低:“秋郎,抓住我,我好怕……秋郎,你……你别走开嘛!”
一声幸福的轻笑,秋郎显然在安慰着蓉蓉:“我不走,我只是想去看看阿婆怎么还不把宝宝抱来,天这么冷,她别给宝宝洗得时间太长,冻坏了她……”
躺在牙床中央的少妇蓉蓉,柔娇的一笑,道:“你耽的什么心啊?秋郎,阿婆比我们懂得多……”
秋公子噗嗤的笑了笑道:“初为人父,少不得是要多耽了些心的,蓉蓉,我错了……”
他错下?江湖四公子之首的秋公子错了么?
“不羡鸳鸯不羡仙”的秋公子,已然初为人父,正是“既羡鸳鸯又羡仙”,或许,他真是错了!
小红楼不再逍遥,小红楼已是秋公子的藏娇金屋。
秋公子曾是多少江湖上美丽少女心中的白马王子,如今,他怎么忽然就有了妻子,也有了儿子?
据说,两年前他步下回雁峰时,江湖中漂亮的女人,只为了想看他一眼,不惜餐风宿露的坐在山石上等他。
据说,当他回到西湖小红楼时,南屏山上的雷峰塔朝向小红楼这边的塔身,承受不了挤在塔上少女们的重量,被压得入地一尺,成了东方的斜塔,而埋下了日后倾圯的祸根。
如今,这位白马王子有了他的小仙女,为什幺江湖上居然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江湖上没有一个人接到他们的喜帖,喝过他们的喜酒?
秋公子为什么不告诉别人?甚至包括他的朋友?
他是不是害怕会伤害太多少女期望的心?
他是不是怕有人会对他的小仙女不利?他是不是……因为,这位小仙女根本不能拿出来亮相?
倘若这件事传入扛期,那些失望的女人,流出来的泪水,也许真会汇聚成另一个西湖了。
她们一定会问,这幸运的小仙女是谁?
她们—定会想,为什么那女人不是我?
她们也一定会问,秋公子快乐么?
她们更一定会问,如果他娶的是我呢?
少女的梦都是很美的,美得足够她们充满了自信,能令秋水仙辛福、快乐。
可惜,小红楼中的女主人,永远不是她们。
初到人间的婴儿,总是会哭的!
年轻的小母亲,在那咿晤唔的哄着,阿婆却忍不住咧嘴笑了笑,道:“小郡主,少爷要过一天才会吮奶的……”
敢情这年轻的小母亲,竟是一位郡主!
怪不得秋公子选上了她!
那些坐在山石上的少女、那些压斜了雷峰塔的大姑娘,她们若是知道,必将会埋怨苍天无眼,为什么不让自己也生长在帝王之家?
但是,使人不解的是,这位金枝身,玉叶体的郡主,怎会屈身下嫁了一位设有功名的江湖侠土?
这仿佛是一个谴,谁能解开?是秋公子?还是这年轻小母亲自己?
这个谜也仿佛很迷人,因为,已经有不少人,可以说是很不少、很不少的人在做着这件猜谜的游戏了。
秋公子正俯身在绣榻之前,看着可爱的小母亲和无邪的小娃儿。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叫做蓉蓉的小母亲的时候,她的脸就跟眼前的娃儿一样,两个腮帮子也红得像是小苹果。
他记得,他第一次拉着她的手时,就觉得她是他这一生中所见过的最温柔,最美丽、最能叫自己心醉的女人。
现在,他还是有这样的感觉。
他贪婪的望着孩子和孩子的母亲,嘴角蠕动,剑眉不停的扬起,这小小的生命,来得多么的玄妙,多么的神奇。
忽然间,蓉蓉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低声道:“秋郎,什么时刻了?”
秋水仙定了定神,笑道:“早咧,三更才过……”
蓉蓉那亮晶晶的大眼睛一转,红着脸道;“秋郎,不早了,你该去歇着了……委屈你两天,在外间打个铺……”
秋公子点点头,恋恋不舍地向阿婆笑笑,嘱咐道:“阿婆,好好照顾蓉蓉……。”
阿婆笑道:“公子放一万个心,老身是过来人,一切都懂!”
秋公子这才松开了握着蓉蓉的手,含笑转身,向隔壁的那间屋中走去。
小红楼本来就不大,小红楼中的卧房,当然更不大,从床边走到门口,顶多不过只要五步;但这五步路,却要这位武功超人的秋公子,走了老半天。
就在他一脚跨出房门的霎那,他似乎还在等待什么。
果然他没有失望,身后传来了蓉蓉的低唤道:“秋郎……”
秋公子忽然像一支受惊的兔子,也像一支脱弦的劲箭,笔直的射回到床边,双手抓住了蓉蓉,道:“你——怎么了?”
蓉蓉道;“我很好……”忽然一笑,笑得那么依恋,那么凄凉;“秋郎———别离开我……我……我……”
秋公子坐到床边,低声道:“我陪你,我不走……蓉蓉,这两年来,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半个时辰,蓉蓉,我现在握着你的手,你睡吧”…。”
蓉蓉满足的闭上了眼,呢喃道:“秋郎,这可累着你了,我知道……我不该要你坐在这儿,可是,我怕你走,我心里好……好空洞洞的……”
秋公子笑道:“我才不会累咧!你记得君山那一战不?那么多人,力拼两天两夜,我没有闭过眼……”
蓉蓉低声道:“我记得,我当然记得……那是我第一次跟你在那么多人面前同进同退……但我到今天还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不让我插手过问?”
秋公子道:“你猜猜看?”
蓉蓉笑了笑,摇头道:“我猜不透你……就算到今天为止,你们男人的事,我还是猜不透!”
叹了一口气,她略显迷惘的接着道:“那次君山之战,你力拼了两天两夜之后,还敢跟勾魂石女挑战,我真是耽心的要死!”
秋公子笑道:“有你在我身边,我会有什么事不敢?结果,我还不是重创了那个妖女么!”
蓉蓉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你敢!唉,到今天为止,我还在为那一战心惊胆颤……我真想不透,那时我怎么会那么乖,当真就让在旁边只看你一个人拼命……”
秋公子笑道:“我记得古人说过一名话,是……听话的女人才乖,乖女人都一定很幸福……”
蓉蓉怔了怔道;“古人说的么?是……那一位古人?”
秋公子道;“我!秋水仙秋古人说的!”
蓉蓉噗嗤的笑了,挣开了手,轻轻的敲了一下他,啐道:“我就知道是你诌出来的。”
阿婆端过来了一碗参汤。
秋公子扶起蓉蓉喝了一口,就推开了碗。
阿婆接过碗,低声道:“郡主,月子里要多补补的,您别任性……”
蓉蓉摇头道:“我不饿……”甜甜的笑笑,向秋公子道:“秋郎,你给宝宝取了个什么名字?”
秋公子又是一怔,道:“蓉蓉,你忘了?我们不早就想好了么?”
蓉蓉道;“没有,你是孩子的爹,名字应该由你先叫的……”
秋公子叹了口气,抓着蓉蓉的手亲了一下,低声道:“太乖的女孩子,有时会要了男人的命……”
蓉蓉笑道;“真的?”
秋公子道:“真的!因为我已经准备交出我的命了……”转身拍拍那茫然的,还没睁开眼的小家伙道;“小家伙,你叫南华,秋南华……”
小红楼内,充满了幸福、安详、温馨、甜蜜。
小红楼外呢?
浓得像墨般的夜,抽得像丝般的雨,凄风苦雨之夜,本该是没有人的。
但此刻,小红楼的四周,却出现了数不清的鬼影。
这些迅速移动的鬼影,已将小红楼团团围住。
一支光度不强的紫色焰火,陡然由林中冲天而起。
这冲天的焰火,冲开了一场惊天动地的人间惨祸……
这里是西湖楼外楼,楼外楼已经是江湖上七大禁地之—。
武林禁地就是未经许可,不许妄入;妄入者“死”。
没有一个活生生的人,愿意找死。
但,此时就来了不少找死的人。
十处暗桩;五重禁制,外加两道关卡,仿佛都没有挡住这批找死的脚步。
也许他们已是快要变成死人了,快要变成死人的人,可能就是胆子特别大的人,大到胆敢伸手敲响小红楼的朱漆大门。
“笃、笃……”
受了雨水淋湿的铜环,发出的声音,像是铅块般沉重。
小红楼主人的心,也像是铅块般沉重。
本是融在蜜和奶般幸福里的秋公子,突然像是被踏疼了尾巴的猫一般纵起,闪到窗前。
窗外雾重,浓浓的雾,像是一幅画,一幅米的泼墨山水,而墨渖未干,正在向四边溶透。
画中有人,在雾雨中走动的活人。
秋公子咬了咬牙,一只柔和的手已经悄悄的搭上他肩头。
他没有回头,只低声道;“你不该下床的!”
蓉蓉瞪大了亮晶晶的眼睛,附耳道:“有人?”
他冷笑道:“有!蓉蓉,你回到床上去,他们只不过是些活不久的人。”
蓉蓉不安地看看他,摇头道:“秋郎,你不能……”
秋公子—怔,回头道:“我不能?不能什么?”
蓉蓉嫣然一笑道:“当然是不能杀人嘛!今天是你初为人父的日子“……”
秋公子道:“谁说我今天要杀人了?”
蓉蓉道;“你不杀?你不是说他们都是些活不久的人么?”
秋公子笑道;“活不久,不见得是活不过今天吧?蓉蓉,去躺着……”
他伸手抱起她,送到床上,凑在耳边笑道:“这才乖……别再起来了。”
她笑笑道;“我不起来,除非你要我起来……”
他看她,笑着摇摇头,一跃回到窗前。
窗门已开,阿婆正在大叫道;“你们是谁?你们胆子不小,找死,为什么不拣个白天?”
楼下,敲门的两支手停了,只听得一阵笑声传来道:“阿婆,我是丁翔,你老快开门,我们是奉王爷之命恭贺郡主来的。”
阿婆呆了。
秋公子也呆了。
蓉蓉郡主更呆了。
这么快,王爷的消息这么快?怎么可能?
王府在山西大同,离杭州西湖好几千里地,他们怎么可能在瞬息之间,往返万里之遥?
蓉蓉忽然失声道:“秋郎,他们怎么知道的?”
秋公子冷笑道:“如果他们本就住在杭州,如果他们又正好就住在西湖,蓉蓉,为什么他们不能知道?”
蓉蓉惊道:“他们早就来了?你……你看他们……难道在一个月前就来了?”
秋公子叹了口气,道:“蓉蓉,你为什么不猜得更早一些?你为什么不猜他们两年前就来了?”
两年前?那不正是他们刚刚蛰居楼外楼的时候么?蓉蓉失声道:“不……不……”
阿婆也正在向丁翔吼道;“不!不!我不开门,郡主产褥期间,不能见你们。”
丁翔大声道:“阿婆,你一定得开门,我们也一定得见到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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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
阿婆看看秋公子,苦笑着下楼而去。
荆涛上来得快,下去得也快,蓉蓉刚说要阿婆开门,他就像断线风筝般飘回楼下。
秋公子看着蓉蓉,蓉蓉也看着他。
终于,他笑了:“你不必!”
蓉蓉道:“荆公公是我爹知交,他赶来,一定有很重要的事……
秋郎……何况,我也不能让你跟他动手……”
秋水仙摇头道:“蓉蓉,你错了,我不怕他!”
蓉蓉笑道:“你当然不怕他,但你也决伤不了他,秋郎,当今若是还有一个人能在我爹面前为我们说话,那就非他莫属。”
秋公子哦了一声道:“他会?’蓉蓉道:“他会。”
小红楼的客房本来就不大,所以,挤了七个人,就显得更小了。
这七个人是:小红楼的主人夫妇和阿婆、白发魁梧的荆涛、精明干练的王府总管丁翔,以及一位半截铁塔般巨汉和一位面貌清瘦的中年文士。
客房门外和楼下,挤的人就更多了。
秋公干认识的不多,因为,他们都是恒王王府的人。
王府的娇客,认不得王府的人,也不算是离经叛道的事,所以,秋公子并没放在心上。
蓉蓉郡主已接受了他们的拜见,她娇弱的身子,半倚在秋公子臂弯中低声向荆涛道:“荆公公,父王要你老来找我,一定是有要紧的事。“荆涛道:“不错。”
蓉蓉道:“什么事?从王府到杭州,就算是荆公公的脚程,少不得也要十天半个月……”
荆涛道“老朽本来就在江南,前天接获丁总管转来王爷的飞鸽传书才赶来西湖。”
蓉蓉一怔道:“你老……不是由王府来的?”
荆帱道:“不是。”他迟疑了一下接道,“郡主初获麟儿,本是一桩大喜之事,者朽不该前来扫兴……”
蓉蓉笑道:“谢谢你,荆公公,你并没扫我们的兴……”
荆祷道:“郡主,老朽会的……因为……因为……”
终于,他摇了摇头,看看丁翔,说不出口了!
丁翔缩肩沉岭了一下,低声道,“郡主,王爷病了!”
蓉蓉笑容忽然敛尽,呆了一呆道;“爹病了?”
丁翔道:“王爷病了,病得很重。”
蓉蓉有些惶然,看看秋公子,看看阿婆,又看看荆涛,低声道:“荆公公,爹病得很重?”
荆涛道;“群医束手无策,自然是十分沉重!”
蓉蓉叹下口气,忽然间,眼泪就像水一般流满双颊,喃喃道:“怎么办?怎么办?爹……爹……”
阿婆冷降地看看丁翔,却向那铁塔般黑汉道:“古大力,王爷病了多久了?”
有人说,四肢发达的人,头脑可能会简单些;头脑简单的人,多半是老实人;既然是老实人,当然不会骗人。
阿婆问他,当然是不太相信那精明的丁翔。
古大力立即就说了老实话。
他恭恭敬敬的向阿婆一抱拳道:“阿婆,末将见到王爷时,王爷已奄奄一息……”
阿婆脸色一变,蓉蓉已哇的一声哭得好伤心了。
秋公子像个呆子,这些事,仿佛根本没有他置诼之地,这些人,也仿佛根本没看到他秋公子这个人。
郡主在哭,丁翔却在笑。
“老实人若是骗起人来,真能骗死人。”
丁翔心想,我若不把古大力带来,这位老虔婆可能会改问谁呢?谁能一句话就答复得令他们丝毫不起疑心呢?
当然,还是只有靠老实,靠像古大力这种老实人。
丁翔已在心中默记;“所以,回到王府以后,论功行赏,这件差事的首功,是古大力……”
蓉蓉的泪水,沾湿了秋公子洁白的长衫,他终于低声道:“蓉蓉,你想怎么办?”
蓉蓉茫然哭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秋郎,你说,我该怎么办?”
秋公子心里知道“该怎幺办”。
他也明白;荆涛、丁翔之所以在这个时候赶来,其目的也就是要达成他心中所知道的那个“该怎么办”。
他更明白的是,他最好不要说出“该怎么办”。
不幸的是,他是个明理的人,明理的人,通常都会做出些让自己后悔的事。
秋公子现在就做了够他后悔一辈子的事,他忍不住低声道:“蓉蓉,事情是有些蹊跷,但……父女之情,焉能淡然视之?所以,你该办的是马上回去探视你爹。”
丁翔又笑了,笑得更开心,荆涛则缩了缩肩,这位戚猛的老人,似乎有些诧异,秋公子怎么忽然不像秋公子了?
谁也看得出的破绽,他偏偏就看不出来,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是有人知道,那只有蓉蓉和他自己,一份关怀,一份爱,一份牺牲一份情。
为了心爱的女人,他当然可以这么牺牲。
为了谋取幸福的未来,他更可以这么牺牲。
蓉蓉好像已经感受到他的关怀和牺牲,她拭着泪,低声道:“秋郎,你呢?你跟不跟我回去?”
秋郎忽然呆了。
他几乎想大喊;我当然想跟你回去,两年来,我每天都想着这件事。
丁翔这时忽然不笑了,肃然正容,抱拳道:“郡主,属下未奉王爷令谕,不能容外人同去。”
王府的娇客,郡主的夫婿,怎么是外人了。
秋公子目光冒火,神情激动。
但蓉蓉那双玉也似滑、冰也似凉的手,按住了他,低沉的向丁翔道:“秋郎不去我也不回去了。”
丁翔吓了一跳。
老实人古大力也呆了一呆。
丁翔心想;煮熟的鸭子要是飞了,他们都该找块豆腐一头撞死。
也许豆腐并不能撞死人,但若撞瞎了眼睛呢?有时候熬得大老的豆腐,也能碰破眼珠的。
精明的丁翔,当然不去冒这种险,所以,他在心中发誓:这趟差事若是砸了,一定舀一瓢水撞死。
幸好,那位青衫文士李西崖是王府的长史,五品官员,当然很有身份。
他淡淡一笑道:“丁兄,王爷虽说不许外人同往,但王爷并没说不许秋公子同往,下官觉得,既然郡主要秋公子同去,王爷当然不会见怪。”
丁翔大笑道;“正是!正是……李大人说得对极!”
丁翔双手抱拳,向郡主和秋公子长揖到地,大声道:“属下恭请郡主和秋公子全家归宁。”
又是一个风雨之夜。
一台轻轿,廿一骑壮马,连夜由灵邱驰赴恒山。
他们本该是廿四骑,丁翔是总管,所以,他有理由为这一行人打前站。
打前站的人,通常都是最会摆谱的人;而最会摆谱的人,通常都喜欢讲个小排场;讲排扬的人,当然不能没有两个跟班。
所以,廿四骑只剩下了廿一骑。
这已经是秋公子离开杭州后的第廿八天。
他们走了将近—十月,才到灵邱。
由灵邱如是连夜赶路,越过北岳恒山,直趋大同,应可赶上为郡主生麟儿准备的汤饼之会。
据说,王府已安排了一个盛大的弥月之庆,因此,他们就必须在弥月之日,赶回王府。
二更左右,一行人奔过了王庄堡。
丁翔已在下—个宿站,准备下酒饭等着他们。
下一个宿站是抢凤岭。
雨,下得更大了。
落雨天垂泪……郡主归宁,本来不是可悲之事,苍天又为何垂汨?
古大力一马当先,他是将军,将军时时都应该以身先士卒自勉,所以,他不能不走在最前面。
这一段路已是山路,崎躯不平,但王府百中选一的良驹不少,这廿一匹良驹,自然没把山路放在眼中。
否则,一行人似乎也不必冒雨冒黑的赶路。
但是,如果山路上有着陷井,那又自当别论。
古大力策马奋进,虽然浑身上下湿透,倒也仍是铁塔般威武不凡。
然而,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这百中选一的良驹,居然就在这时候蓦地失蹄。
古大力就像滚石般的滚了出去。
廿一骑,剩下了廿骑,这廿骑人和马,都像石像般定住了。
轻轿也停住了。
蓉蓉在迷朦的睡意中惊醒。
她低头看看怀中婴儿,婴儿正在甜梦中微笑。
她掀起轿帘,就看到那张脸,秋公子的脸。
她轻柔的掠掠鬓角,低问道:“到了么?秋郎,是不是到了?”
秋公子摇头道:“没有!有人来了。”
蓉蓉哦了声。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她默然。
他也默然。
这一路,他都默默地,很少说话,廿八天的路程中,他说的话,比不上他在小红楼中一天跟她说的话多,男人本来就不喜欢多话,所以,她没有怪他。
来的人不止一个。
古大力从烂泥中爬起来,一眼就看到了七八双脚。
七八双脚当然不可能只有一两个人。
但他是将军,将军被人从马上摔下来,总是不光彩的事,他要发发威,那也在情理之中。
古大力对准寓他最近的个人,喷出一口烂泥,骂道,“是你这兔崽子害得者子摔了一跤?”
那个兔崽子倒也不像兔子,他既瘦又高,至少要比兔子高出廿倍,就像一根插在庙门前的旗杆。
他的名字,也正好就叫齐敢。
齐敢抹抹脸上烂泥,冷冷地道:“我是齐敢,不是兔崽子,谁敢说我是兔崽子,谁就死定了。”
古大力砰的一拳击出大喝道;“死定的是你……”
他叫做大力,这一拳的力道自然不小,就算是堵墙,也会被他一拳击倒。
可惜他面前站的不是一堵墙,是一根旗杆。
旗杆通常比砖墙要有弹性和韧性,所以,古大力这一拳就打了个空,接着是一阵裂帛之声,古大力就像是被人由头到脚一下子撕成两半。
齐敢站在古大力身后,两手血腥,冷冷地道:“我说过,谁敢叫我兔崽子,谁就死定了……”
古大力死也不会相信,他那半截铁塔般的身子,会被人一掌劈裂,撕成两片。
他死也不惧,所以,他终于死了。
齐敢弯下腰,找了个积雨的水洼,去洗手上的血腥。
李西崖莆一般由马上跳下来,蹬着古大力两片尸体和满地扼血,嘿嘿一笑,走向齐敢。
齐敢正好洗好了手,躬着身子,抬起头。
李西崖就在他跟前。
王府里五品官员,只不过是个青衫文士,但齐敢却像遇见鬼一般耽了起来,怯怯道;“是你……”
李西崖道:“是我。”
齐敢道:“我这回没有惹你。”
李西崖指指那还在冒着气泡血沫的古大力道:“他是什么人?
你知道幺?”
齐敢道:“死人。”
李西崖道:“很好!”
很好的意思,一般说来,就是很满意。
李西崖似乎很满意,对齐敢的回答很满意,因此,他跨前了一步笑了一笑。
齐敢忽然像被人蜇了一针,大叫道:‘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李西崖冷笑道:“他是死人,你说的,你当然知道!”
齐敢退了五步,双手乱摇道;“我不知道,不知道……’忽然,他就像踩到了一脚臭狗屎,跳起来像风一般走了。
李西崖徽微一笑,叹了口气道;“你回来,死人是不能逃走的。”
忽然,齐敢就真的回来了。
他回来得比逃走更快。
不过,他逃走的时候没有影子。
雨夜荒山,五星无月,本来就不该有影子,谁说这种天气还能看得到影子,他准是疯子。
但齐敢回来时,就有了影子。
莫非这些人都是疯子?
他们都看到齐敢身后的影子,跟着他一步一趋的影子,而且,这影子还不止一个,是两个,两个影子,一左一右,一矮一胖的两个影子,夹着齐敢,像箭一般的射回到李西崖身前。
刚刚还威风不可一世,一掌就劈裂了古大力的齐敢,此刻就像绑赴法场的死囚,半点儿威风都没有了。
据说,喜欢杀人的人才知道怕死,也才知道死的可怕,齐敢这时就是怕死怕得要命。
李西崖盯着他,道:“你回来了?”齐敢嗫嗫道:“我……我回……回来了……”
李西崖叹了口气,道;“你总算是还听话。”
齐敢道:“是……是……我……我……我很……听话。”
风已经小了,但是,齐敢的身子,却一直像秋风中的旗杆,既摇晃、又抖动。
李西崖忽然笑道:“听话的人好像都比不听话的人要活得久些!”
齐敢忽然不再发抖了,就像死囚遇到了大敖,喜道;“是,是!”他转头看看那两个影子,低声道:“阎王不索命,无常请放手……”
两个影子居然变得很听话,居然就真的松开了手。
有阎王,就有无常,“宁去阴曹见冥帝,莫惹人间活阎王。”
老讧湖都知道这两句话,但真正去过阴司森罗殿的活人,可谓绝无仅有,所以森罗殿究竟有什么可怕,能说得出来的人,并不多。
而见过活阎王又能活着的人,更是很多,所以,活阎王就比真正的阴司阎王可怕的很多、很多。
齐敢,就是其中的一个。
不过,最令他不解的是,江湖中人见人怕的“活阎王”李西崖,怎么忽然跑到恒山王府去当了官员?他要是知道王爷府中还有个活阎王,打死他他也不会来凑这个热闹。
不幸,齐敢完全不知道。
更不幸的是,邀他同来的那些人,仿佛也不知道。
昧子敌情,就是愚蠢。
而愚蠢的后果,通常就会带来灾难和死亡。
两个影子松开了手,齐敢的双脚就落了地。
原来他是被两个影子各自抓了一只大腿,架回来的,他双脚落地,心里也踏实了不少,居然也温文有礼的向两个影子点头道谢。
李西崖看了看齐敢同来的那帮人,冷冷一笑道:“他们都你的朋友?”
齐敢道:“是!”
李西崖道:“是你请他们来的?”
齐敢摇了摇头,道:“不是!”
李西崖道:“这么说,是他们邀请你同来的了?”
齐敢道:“是!”
李西崖冷冷的哼了一声,突然就向那帮人走去。
那帮人不算多,只有五个,但这五个人的份量,就不啻代表了江湖上黑白两道一半的势力,这五个人是一憎、一道、一丐、一位神态威猛的白发老人,以及一位花蕊年华的宫装美妇。
一僧是;少林寺的第一高手——大悟掸师。
一道是:武当山上清官的白云道长,
一丐是;丐帮九袋长老朱善。
白发老人是铁撼山,黑道中的大魔头,江湖上三个有名大怪物之一。
美丽的少妇来自东诲,她是东海桃花岛上的女主人,名叫金莺,曾是秋公子的朋友,很亲密的朋友。
男人和女人成了很亲密的朋友,意思就是很麻烦。
特别是对子一个有了娇妻、爱子的男人来说,简直就可以说是麻烦透顶。
所以,秋公子明明看到了她,却故意装作没看见。
所以,秋公子明明应该出面,却故意装作要守护在娇妻、爱子身边,不肯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