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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杰略一沉吟,就信步走出了张记老店。

去枫林渡该走西门,他却出了东门。想必他心中有了什么顾忌。

虽然已是深秋,午时的日头仍然是热得炙人。

姚杰在火红的枫林中潜匿了半个时辰之久,等到日移头顶,这才如猿猴般矫捷地攀上了枫林渡背后的一处峭壁。

放眼望去,四野无人。这壁顶上除了嵯峨参差的怪石之外,也看不到半个人影。

忽然,只听嘿嘿一笑,樊九已如鬼影般来到了姚杰的身边。

樊九仍是一身锦衣,在烈日照耀下,显得辉煌夺目。

一连笑道:“大中午,请你老弟到这儿来晒太阳,不好意思。”

姚杰淡淡一笑:“不妨事,在下也正好要会会尊驾。”

樊九神色一怔,道:“有事?”

姚杰点点头,道:“想问问尊驾当年是否认识先父?”

樊九大拇指一挑,道:“赫赫有名的铁面金刚姚十朋,谁人不识?”

姚杰道:“会过么?”

樊九点点头,道:“会过。不过我一见他就连忙躲开。”

姚杰道:“为什么要躲?”

樊九吐吐吞吞,道:“怕他。”

姚杰脸色一沉,道:“先父有何可怕之处?”

樊九道:“令尊有铁面之称,骂起人来不留余地。不管何时何地遇上了他就得挨骂。不过他骂得却很有道理,也就只好躲他了。”

姚杰冷声道:“就因为这个缘故么?”

樊九似乎毫未察觉姚杰的神情有异,自顾自地说道:“令尊在世之日虽然将我樊九骂得狗血淋头,却有一事使我毕生感激他。”

姚杰道:“不知何事?”

樊九道:“令尊当年与沧州道总捕头方镇威是莫逆之交,官银被劫后,刑部限期破案,方总捕头找到令尊。当时我自知素行不良,一旦到官,必然百口莫辩,因而远避孟州。”

樊九讲到这里把话打住,似乎在回忆。

姚杰道:“昨夕尊驾因何未提此事?”

樊九道:“唯恐触动老弟的思亲之情,所以昨夕不敢提及……”

语气一顿,接道:“我虽然避祸孟州,却被令尊找到了,平心而论,不论任何人想来拿我,俱未放在眼下,只是畏惧令尊。”

姚杰双眉一挑,道:“何故?”

樊九道:“令尊见面就骂!无非是为我好。他说我资质不恶,不该流入偷盗,因我对他十分敬重,他一来,别说动手相博,甚至连撒腿开溜的勇气都没有,一物就怕一物降,令尊就有那种威势。”

樊九突然停顿不语,好像追忆什么,连声慨叹。

姚杰一摆手,道:“请说下去。”

樊九接道:“见到令尊,我就竭力辩白,坚持否认那二十万两官银是我所劫,私心暗忖,令尊绝不会相信我的说辞。孰料令尊竟然相信我的陈说,并叮嘱我在官银未追回之前,不要露面,免入冤狱。试想,如果令尊将我交给方总捕头,我早就被砍掉脑袋啦!老弟,你说这事是不是该毕生感激?”

姚杰道:“只怕这是尊驾编造的谎言。”

樊九一抡双眼,道:“这是什么话?难道我还要故意编造这么一段情由来讨好你老弟不成?”

姚杰冷声道:“只怕尊驾另有用心。”

樊九神情为之一愣,锐利的目光在姚杰面上连扫几扫,诧声说道:“怪事?老弟说话的口气因何与昨夕迥然不同呢?”

姚杰一字字冷冷说道:“先父自从在孟州和尊驾晤面之后,就此了无音信。这是怎么回事?”

樊九目光一亮,振声道:“你老弟也别绕弯儿,直说了吧!”

姚杰沉声道:“如果官银果真是尊驾所劫,尊驾何尝不可以杀害先父?”

樊九摇头说道:“我樊九哪有如此能耐?”

姚杰道:“尊驾施展暗青子的手法在黑道扬名已久,如果……”

樊九大声接道:“老弟怎会有这种想法?”

姚杰道:“老父遇害之时,在下年方九岁,斯时之情,是别人所告。”

樊九疾声问道:“何人所告?”

姚杰摇摇头,道:“不必多问,总之,那人比尊驾可信。”

樊九吁叹了一声,道:“想不到十四年后,我樊九又面临一次百口莫辩的情势……”

语气微顿,接道:“老弟如此轻信他人之语,我也不必多费唇舌。只求老弟暂时将我这项上人头暂留个十天半月。”

姚杰道:“为什么?”

樊九道:“我一定要找出真正劫官银的人,否则死难瞑目。”

姚杰神颜稍缓,道:“在下并未十分肯定尊驾就是当年谋害先父的元凶,不然,一见面也许不会说上许多的废话。”

樊九欣喜说道:“如此甚好……”

姚杰接道:“不过,尊驾得说出察访出来的劫匪是谁。”

樊九摇摇头,道:“目下还不能说。”

姚杰沉声道:“因何不能见告?”

樊九道:“来日自会明白,此刻说出,对你我均无好处。”

姚杰怒叱道:“分明是故作托词……”

一语未落,长剑业已出鞘,在烈日照射下,只见一团晶光向樊九卷去。

变起仓促,樊九不禁一骇,幸好他身法奇快,拧腰、弹腿,人已纵上了一块怪石。

姚杰沉叱道:“哪里走!”

身随叱声同起,如影随形般赶到,刷地又是一剑,只挑对方咽喉。

樊九一面飞身闪避,一面嚷道:“老弟且慢动手,听我一言……”

姚杰剑势凌厉已极,这一剑几乎刺进了樊九张开的口中。

姚杰一连攻出十余招,樊九也一味躲闪。此刻已停在峭壁最高的一块巨石之上。

姚杰沉叱一声,猱身而上,长剑直穿樊九心窝。

樊九再无退路,心一横,牙一咬,双眼紧闭,竟是个束手待毙的架势。

只听嘶地一声,樊九身上的锦袍被长剑挑破一道裂口,显然是姚杰留下了余地。

喳地一声,姚杰回剑入鞘,然后疾声说道:“请随在下下来!”纵身而下,落入一石缝之中。

樊九也随后落下,皱眉问道:“老弟,这是怎么回事啊?”

姚杰抱拳一拱,道:“方才多有得罪,尊驾想必不是谋害先父元凶。”

樊九道:“听老弟如此说,我不禁松了一口大气,不过我却不明白,老弟因何突然改变了心意?”

姚杰道:“从许多迹象中可以看出,杀害邹老先生之人,也即谋害先父之人。邹老先生死于重掌之下,而尊驾却不谙掌法。”

樊九道:“老弟因何知道我不会掌法?”

姚杰道:“方才最后一击,在下故意敞开中宫,予尊驾可乘之机。尊驾一出手就可致在下于死地,然而尊驾却是闭目受死。”

樊九苦笑道:“幸亏我对掌法是既无兴趣,也无心得,不然又是一个百口莫辩的局面……”

语气一顿,接道:“不过老弟此举也太大胆了,万一邹百龙是我所杀,你老弟岂不是死得冤枉?”

姚杰冷笑道:“尊驾果真出手,在下的血手剑法可以削断尊驾的一只手腕。”

樊九吐了吐舌尖,道:“委实吓人!有了老弟这位高手助拳,我樊九该可以吐一口冤气了。”

姚杰道:“关键全在盗劫官银者一人之身,现在尊驾可以说出来了。”

樊九摇摇头,道:“目下绝不能说。”

姚杰冷叱道:“就因为尊驾不说,方才险些送命。如你坚持不说,一定会误了你我的大事。”

樊九道:“说出来才真会误事。”

姚杰双眉紧皱,道:“在下真不明白尊驾说此话的意思何在。”

樊九道:“不日老弟自会明白,也一定会谅解我的苦衷。”

姚杰喟叹道:“想不到尊驾是如此固执己见。”

语气一顿,接道:“那么,尊驾约在下前来所为何事,该可见告?”

樊九道:“小简上已写得很明白,有要事请教你老弟。”

姚杰席地坐下,道:“尊驾倒不必如此客气,坐下详谈吧!”

樊九在他对面坐下,咳了一声,道:“金刀盟虽然只有四个人在洛河镇上露面,却有二十余人居住在距洛河三十里的野店七里铺。”

姚杰道:“尊驾昨夜去踩过了?”

樊九先点了点头,然后说道:“那伙人还带了七十匹骡子,表面上是贩卖骡马的行商,其实却暗中备有七十副驮袋,藏在一辆大车之中。”

姚杰道:“如此说来,那一批骡子是用来驮什么重物的?”

樊九道:“八成错不了。二十万两官银共重一万二千五百斤,加上木箱,一匹骡子二百斤,七十匹骡子正好。”

姚杰惊道:“官银!”

樊九道:“昨夕李玉昆又在邹老先生茅舍废墟之下挖掘,怎不教我往这上面想?”

姚杰道:“如果说邹老先生与盗劫官银的旧案有关,即使砍了在下的脑袋,在下也不会相信。”

樊九喃喃道:“若说我不曾盗劫官银,任谁也不会相信,偏偏令尊就相信了。”

姚杰道:“尊驾仿佛话中有话?”

樊九并未直答,岔开话题,道:“不过,李玉昆昨夕忙了一场,他并没有掘着什么。”

姚杰道:“尊驾究竟知晓了多少?”

樊九道:“业已确定那二十万两官银藏在枫林渡。”

姚杰惊道:“如此说来,邹老先生知晓此事?”

樊九未置可否地说道:“很难说。”

姚杰按下心头的惊疑,复又问道:“尊驾还知道些什么?”

樊九道:“金刀盟的确为那二十万两官银而来,不过他们绝不是劫银的参与人,只不过想动武掠夺。十四年前不但没有金刀盟的门户,李玉昆也还不曾出道。说不定他还不曾听说过这件事。”

姚杰喃喃道:“这倒奇了!”

樊九道:“我也暗暗称奇,李玉昆不知在哪儿得到的消息。昨夜我在七里铺弄到了一个,让我给整死了,也没有问出一句话来。”

姚杰道:“李玉昆已预知尊驾要来,说也是专程来给邹老先生报信的。”

樊九冷笑道:“这小子一派胡言,凭他的年纪说什么也和邹百龙攀不上交情。不过,这小子耳目倒是挺灵通的。他还说些什么?”

姚杰道:“他说风闻七龙会的黑爪龙高如登也将要来找邹老先生。”

樊九神色一变,道:“黑爪龙高如登?”

姚杰道:“北地黑道中的霸主,难道尊驾没有听说过?”

樊九突又展露喜色,道:“七龙会的舵主,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姚杰道:“尊驾先惊后喜,是何缘故?”

樊九道:“高如登果真要来洛河,那二十万两官银就一定在这儿了。”

姚杰道:“此话怎讲?”

樊九道:“官银一旦出现,势必引起六扇门中的捕快留意,何况又有二十万两之多。高如登如若前来,必是来收购这批官银。”

姚杰道:“怎见得?”

樊九道:“高如登近年来在黑道中很攒积了几文,京畿最大的两家和成银号与金宝银号都是他开的,不过用了个高吉祥的化名。银票通行各地,信用卓著,而且和各地的银号都有来往。凭他的招牌,虽是二十万两官银也能吃得进。”

姚杰道:“尊驾愈说愈煞有介事了。”

樊九道:“令尊当年都能信得过我,你老弟怎么却不敢寄与信任?”

姚杰道:“如果信不过尊驾,鞘中长剑早就削下尊驾的项上人头了。”

樊九欣然点头,道:“如此甚好,有两件事要托你老弟。”

姚杰道:“请吩咐。”

樊九放低了声音说道:“老弟不妨在怀英姑娘口中套问消息。”

姚杰道:“一问三不知,倒不像是装假,她也许真的一无所知。”

樊九喃喃道:“我到枫林渡几次,都不曾见到过她,想必是邹百龙事先支走了她,她也许真的一无所知,另外一事……”

突然放低了声音,接道:“李玉昆带着三个兄弟住在东大街的长发客栈。老弟设法将他制住,带到此处,待我盘问他。”

姚杰缓缓摇着头说道:“不容易吧?在下昨日见识过他的刀法,很有点功夫,而且四人联手,又是在客栈之中……”

樊九接道:“只要你老弟用上一点心机,不怕他不入圈套。”

姚杰道:“这心机如何用法?”

樊九道:“自然得以官银行饵,不过得说含糊一点,他一定会单独随你老弟前来,以一对一,那小子绝不是对手。”

姚杰道:“只怕他不上钩。”

樊九道:“金刀盟想招兵买马,扩大门户,正缺财源,那小子准定上钩无疑。”

姚杰道:“尊驾真是耳目神通……”心中突然微微一动,不禁问道:“尊驾可曾听说过萧一峰其人?”

樊九道:“玉面侠萧一峰,我是早已久仰。他还是令尊生前的好友哩!”

姚杰道:“此人目下也在洛河。”

樊九神情微微一愣,接着又笑道:“如此说来,昨夕和你老弟同时离去的就是他的女儿玉燕了?”

姚杰点了点头,道:“是她!”

樊九笑道:“难怪有那样好的轻功,原来是人称梁上燕的萧玉燕姑娘,看她身法,真如投梁乳燕,与你老弟相配,倒是璧人一双。”

姚杰沉脸道:“尊驾休要说笑。实不相瞒,当年旧事,都是萧叔告诉在下的。”

樊九喟叹了一声,道:“这也难怪,他是令尊生前好友,自然会作如此推断了……”

语气一顿,接道:“你那位萧叔可知道你上这儿来和我会面?”

姚杰摇摇头,道:“想必不知。”

樊九道:“既然不知,也就不必说破,免得他责怪你老弟认仇作友。”

姚杰心中原有所疑,见樊九神情毫无异状,似乎根本不知萧一峰父女也在洛河,不禁疑念全消。从地上站起,双手合拳一抱,道:“在下也不想白挨责骂,就此别过。”

樊九道:“我就在此恭候,你老弟可不能教我樊九空等一场啊!”

姚杰道:“在下尽力就是。”

话声未落,人已往峭壁之下纵去。

姚杰离开枫林渡,直奔洛河,那消盏茶工夫就进了西门。

进城之后,再往东门直奔,不旋踵间,就来到了东大街的长发客栈。

走进店堂,姚杰刚想到柜上问询,突然一个人来到他的面前,低声道:“贤侄怎知愚叔住在此地?”

姚杰不禁一愣,原来那人就是萧一峰。

姚杰微作思索,情知直告来意,将被对方责骂,因而胡绉道:“小侄是想查问一下锦衣盗樊九的踪迹。”

萧一峰道:“樊九未在洛河投店,行方不明……”

语气一顿,接道:“贤侄既然来了,就到房中来小坐片刻吧!”

姚杰自然不便推拒,也就只得跟随萧一峰进入了西厢一间上房。

一进门,姚杰就看到了一个绝色的美人儿,说得上是明眸皓齿,他情知就是萧玉燕,比在夜间所见,显得更美、更艳。

萧玉燕娇声道:“爹!有人来,你也不说一声。”

萧一峰笑道:“又不是外人,还不快快拜见?”

萧玉燕连忙娇羞无邪地向姚杰福了一福。

姚杰也连忙拱手回礼,笑赞道:“姑娘的一身轻功几入化境,令人佩服!”

萧一峰道:“贤侄快别夸赞玉燕这丫头,轻功乃武学之中的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

姚杰道:“话虽如此说,若想练到玉燕姑娘这般境地,也不是一朝半日之功。这都是萧叔教导有方,父龙女凤,理所当然。”

萧一峰一摆手,道:“贤侄快别如此说……”

语气一顿,接道:“想当年,百龙兄的鞭,十朋兄的剑,无不扬名武林,唯独愚叔的一对判官笔,写字嫌粗,杀人嫌软,一无用处。”

姚杰道:“萧叔太谦了。”

萧一峰兴然神色一正,放低了声音说道:“贤侄可曾听说过金刀盟?”

姚杰不禁一愣,想不到对方竟然先提起了这桩事。微一沉吟,就据实答道:“小侄昨日在邹老先生茅舍之前与金刀盟盟主李玉昆会过一面,当时他还带着三名金刀兄弟。”

萧一峰眉头微微一皱,道:“他说什么没有?”

姚杰道:“只说风闻七龙会舵主黑爪龙高如登和锦衣盗樊九二人分别要来找邹老先生,所以特地赶来送一个信息。”

萧一峰道:“一派胡言,百龙兄生前和金刀盟从无交往,要他送什么信?内中必然有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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