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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狠狡贱残烈

温黛黛冷笑着走上前去,叉腰立在她面前,道:“我年纪比你大,你该参拜参拜我才是。”

粉衣艳婢妆儿撇了撇嘴:“你在做梦。”

温黛黛道:“小丫头,回去,你……”话声未了,已被铁中棠一把扯了回去,反手一掌,掴在她面上。

温黛黛跳了起来,大声道:“好,你打我!”

铁中棠面如青铁,正反又是两拳,冷冷道:“贱人,我叫你来,就是为了要狠狠地折磨于你。”他心中充满了对云铮的怜悯,对这妇人的怨恨,两掌打下,温黛黛粉白的娇靥上,已现出十条血痕。

她泼辣凶野之气,也被这两掌打了回来,流着泪颤声道:“求求你,不要打了,我……我愿意拜她。”

水灵光幽幽一叹,道:“你……你不用拜……拜了。”眼帘垂落,目中似乎也流下泪来。

刹那间的沉寂,瞬即被一阵呼声击散。钟声余音中,一个李宅家丁,大步奔了进来。他惊疑地四下望了一眼,立刻垂下头去,躬身道:“家主有令,请各位速去前厅,有要事相商。”

铁中棠挥手道:“知道了!”

这家丁应声后退而出,却又忍不住要对这奇异的帐幕中,奇异的情况,偷偷看上两眼。

铁中棠心中暗暗叹息,口中沉声道:“妆儿,你陪姑娘在这里好生歇息,我带着她到前厅去。”

水灵光道:“你不要我……我去么?”

铁中棠只觉心乱如麻,大声道:“你还是不要去的好。”这时温黛黛红痕未褪的面靥上,却又泛起了得意的微笑。

晴朗的天气,金黄的朝阳。但阳光映照下的李府大厅中,此刻却弥漫着一种沉重而紧张的气氛,甚至连人们的呼吸也是沉重的。座位上已参差地快坐满人,一个个俱是面色凝重,心头忐忑,百十条目光,一齐注目着李洛阳。

李洛阳背负着双手,深皱双眉,在人丛中往来蹀躞,不时望向厅门,垂询道:“人可来齐了么?”

他们身与其事,更是心事重重。潘乘风与海大少对面而坐,只要有谁抬头,便会接触到对方怨毒的目光。突见一个满面悲愤,衣衫不整的白衣少年,手里紧握着一柄长剑,踉跄大步奔来,目光四扫,重重坐到自己座上,与他前几日谦让从容的神情,简直判如两人。

司徒笑双眉微皱,暗奇忖道:“这厮怎的了?”目光四转,看不到温黛黛与他同来,不禁更是奇怪。

只听“砰”的一响,云铮将宝剑重重放到桌上,大声道:“主人可有酒喝,我想大醉一场。”

李剑白走了过去,沉声道:“兄台稍候。”

语声方落,突见云铮面色大变,目中似要喷出火来。李剑白呆了一呆,才发觉这白衣少年怒火并非对己而发,似要喷火的眼神,乃是望向自己的身后。他回身望去,只见那奇怪的老头,竟携着这白衣少年的伴侣,蹒跚着走入了大厅。

司徒笑更是大惊失色,霍然站了起来。温黛黛却望也不望他,更不望云铮,携着“老人”的手,含笑坐到位上。

这其中的微妙关系,大厅中少有人知,只是众人见了司徒笑和云铮的失态,免不得有些惊异。立在厅门的李府家丁,对了对手中的名册,回首躬身道:“各院中的客人,此刻都已来齐了。”

李洛阳霍然顿住脚步,沉声道:“如此清晨,便惊动各位前来,在下心中真是不安得很。”众人知道他必有下文,俱都凝神倾听,没有插言。只听他长叹一声,接道:“各位远道而来,在下本应尽心款待,使各位尽兴而归,但此刻在下却不得不劝各位回去了。”

江南世家欧阳兄弟中,有一人忍不住站了起来,道:“十日会期尚未过去,主人怎的就要逐客了?”这些公子哥儿,穷追“横江一窝女王蜂”,尚未追出眉目,听说要散局,不禁都情急起来。

李洛阳沉声道:“十日会期,虽尚未满,但数日之间,此地必有风波,在下不忍令各位卷人漩涡,是以……”

那欧阳少年双眉一挑,大声道:“此地若是将有风波,我兄弟更不能走。临危不苟,乃是我兄弟的本色。”

他自觉这几句话说得极为侠义,得意之下,忍不住偷偷瞧了瞧坐在旁边的“横江一窝女王蜂”一眼。

李洛阳突地一整面色,沉声道:“各位年纪轻轻,怎知道江湖仇杀的凶险?若是卷入漩涡,便休想再置身事外了。”他微微一叹,接道:“何况我那对头的厉害,世罕其匹,这里眼见就要扬起一片腥风血雨,各位此刻若是不走,等那人发动之后,在下自顾不暇,也无力再保护各位。那人心狠手辣,手下从来不留活口,战端一起,玉石俱焚,各位再要走时,只怕万万来不及了。”他神情凝重,言语中更充满了恐怖之意,众人俱都听得心惊色变。那欧阳少年机伶伶打了个寒噤,乖乖地坐了下去,再也不敢开口。

李洛阳抱拳道:“各位车马,俱已齐备,随时皆可束装就道。事值非常,在下情非得已,但望各位鉴谅。”

众人俱都知道李洛阳言重如山,他说出的话,绝不会是危言耸听,是以谁也没有出口再问。那些规矩的商贾掮客,安分的小户人家,怕事的高官大户,早已匆匆离座而起,赶忙去整理行装。有的人还和李洛阳寒暄道别,有的人连招呼都不再打,片刻之间,大厅中已走得零零落落。还有些江湖豪上,与李洛阳交情较深,碍着义气,还不肯走,但禁不得李洛阳再三相劝,终于还是走了。

于是大厅中顿时呈现一片凄清,只剩下黑、白诸人和扶剑而坐的云铮,仍在死盯着温黛黛与铁中棠。

李剑白一直站在云铮身旁,此刻便道:“兄弟还不走么?”

云铮想也不想,大声道:“不走!”

李剑白怔了一怔,道:“为什么?家父已说得清清楚楚……”

云铮随手一指黑、白等人,大声道:“他们不走,我为何要走?”

他口中说话,眼睛仍在瞪视着温黛黛。司徒笑与黑、白两人目光相视,交换了个眼色。

白星武微笑道:“这位兄台居然有与我等同生死、共患难之心,当真不愧是条英雄少年,在下先谢了!”

云铮大声道:“生死之事,本算不了什么!”

白星武淡淡笑道:“真的?”

云铮大怒道:“自是真的!你可知道我是谁?”

铁中棠心头一阵紧张,生怕云铮冲动之下,当面喝出自己的来历,那么黑、白等人,也无法再假痴假呆下去。要知此刻情况最是微妙,双方俱是顾忌,双方俱有图谋,只有云铮自己,还不知道他行藏早已被别人看破。

只见白星武仅是木然含笑摇了摇头。

云铮大声道:“只要你们不走,我也决不离开此间。总有一日,你们会知道我是谁的!”手持剑鞘,大步而出。

白星武、司徒笑又交换了个眼色,白星武抱拳向铁中棠道:“事值非常,老先生怎的还不走呢?”

铁中棠大笑道:“老夫夺走了那少年的情人,若是走出这里,只怕那少年便要来寻找老夫拼命了。”

白星武道:“哦,原来如此……”忍不住回首瞧了司徒笑一眼,司徒笑面容早已大为变色。

这时李洛阳已在传令家丁,四下布置,只听院外一阵阵呼喝传令之声,夹杂在紧张的脚步奔腾声之中。这平时看来毫无戒备的庄院,一经变乱,立刻显现出无比坚强的实力,平日谦恭有礼的家丁,也立刻都变成了精兵铁汉。大门前车声马嘶,不绝于耳,有的人早已走了。

铁中棠负手走到厅门前,仿佛观望外面的动静,其实他身后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司徒笑却只道他绝未留意身后,一步掠到温黛黛面前,狠狠望着她,咬牙道:“你疯了么?”

温黛黛咯咯一笑,故意大声道:“司徒大侠,有什么事呀?”司徒笑不禁一惊,只见铁中棠果然回过身来。

他只得干笑数声,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逡巡着走了回去,心中却恨不得将温黛黛立毙掌下。

温黛黛牵起铁中棠的衣袖,轻笑道:“我们还是回去吧,免得呆在这里,被别人调戏。”

李剑白应声道:“对了,老先生还是回去吧!”

铁中棠面色一沉,道:“老夫暂时回到院落中去,却绝非离开此地,你们要赶也赶不走的。”

李剑白呆了一呆,铁中棠已走了出去。

潘乘风望着他们的背影摇头叹道:“这些人真是奇怪,不去逃生,反而要在这里等死。”

海大少冷笑道:“幸好世上像你这样的贪生惜命之辈,还不太多。”

潘乘风拍案而起,大怒道:“你说什么?”

海大少厉喝道:“你要怎样?”

李洛阳面色一沉,厉声道:“两位都请坐下,此刻你我俱在这风雨危舟之中,若不同心协力,便要舟覆人亡了!”

海大少突地大笑起来,道:“李兄请放心,俺只是跟他闹着玩的。”啪的坐回椅子,再也不望潘乘风。

只见一个黑衣家丁,大步奔了进来,面带惊惶,气喘咻咻,右耳鲜血淋漓,竟已被人齐根割去。

李洛阳变色问道:“怎么了?”

这家丁抱着左耳,喘息道:“小的遵命一直跟着离去的马车,还未走到街头,便有人将车马拦住检查。”

白星武沉声叹道:“我所料果然不差,他们早已在四下布置好了,绝不会容我们混在里面逃出去的。”

李洛阳道:“后来又怎样了?”

那家丁忍住痛苦,接口道:“他们仿佛对所有人的来历都极清楚,无关的人,一律放行,小的见了这情况,便不敢再向前行。正想回来报告老爷,哪知其中却有一个看来仿佛是又聋又哑的人,突然跃来抓住了小人,话也不问,便一手扯下了小人的耳朵。”

潘乘风脱口惊呼道:“又聋又哑的人?想不到他也赶来了!”

黑星天亦自变色道:“闻得那‘九子鬼母’门下的九个弟子,个个俱是残废,这聋哑之人也是其中之一么?”

潘乘风叹道:“此人在‘九子鬼母’门下弟子中,算得上最是心狠手辣,而且与小弟最是难过,他此番来了……”突地打了个寒噤,住口不语。

黑星天摇头道:“九子鬼母’已有多年未出江湖,你怎会和她结下了梁子?这岂非有如一拳打在马蜂窝上么?”

潘乘风道:“这个……唉,当真是一言难尽。”

海大少“哼”一声,摇头道:“什么一言难尽,若不是与女人有关,俺姓海的宁愿割下脑袋。”

众人只当潘乘风必定又要与他斗起口来,哪知潘乘风却只是垂首不语,众人不禁对望一眼,知道海大少的话必定不会错了。

突听大门外一阵骚乱,本在阶前等候车马、搬运行李的人,纷纷四下走避,让出了一条道路。

李洛阳叱道:“什么事?”当先窜出。

只见一个满身红癣的秃癞子,身上穿着件奇形怪状的麻衣,牵着条小小的毛驴,蹒跚着走了过来。此人不但神情痴痴呆呆,像是个白痴的模样,就连他牵着的毛驴,也是垂头丧气,无精打采,驴背上却偏偏驮着又大又沉的麻袋,更将这条像是几个月未吃粮食的小毛驴,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这一人一驴,俱是猥琐不堪,但此时此刻,却令人看来另有一种奇诡神秘的恐怖之意。

李洛阳当门而立,厉声道:“朋友是什么人?来此何为?”

那白痴咧嘴一笑,道:“李财主满面富贵,福寿双全,小的特地来请你老打发几个赏钱。”

李洛阳双眉微皱,突地仰天笑道:“好朋友远道而来,李某绝对不教你失望,喏,拿去。”喝声之中,扬手掷出一锭银锭,去势如矢,风声强劲。

那白痴咯咯笑道:“谢老爷。”直等银锭到了面前,手掌突地一翻,那银锭便似对他消失了力道,平平地落到他掌中。

李洛阳变色道:“朋友好俊的手上功夫,在下还待领教领教。”肩头微耸,便待掠上前去。

那白痴却仍然疯笑道:“财主给了赏银,还想要回去么?好,我就还给你一些东西。”

他扬手一掌,击在驴屁股上,那毛驴一声痛嘶,低头向李洛阳直撞了过来,痛极之下,来势竟也十分猛烈。

李洛阳袍袖一拂,闪身避过,举目一望,那白痴却已在这刹那之间,走得无影无踪了。毛驴却直奔到院中厅前。两条家丁壮汉,箭步窜来,勒住了牲口的辔头。两人俱是身强力壮,那毛驴哪里禁受得起,噗的倒了下去。

李剑白翻身赶了过来,沉声道:“莫要虐待牲口,解开这包袱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众人俱都围了过来,凝目望处,只见紧紧捆住的那麻袋之中,骇然竟包着三具赤裸裸的尸身。这三具尸身肌肤俱已变色,死状狰狞,肌肉痉挛,显见死时必定遭受了极大的痛苦,但全身却又看不出伤痕。

众人只觉一股中人欲呕的臭气,扑鼻而来,情不自禁都后退了几步。

李洛阳问道:“这是什么人的尸身?”

众人面面相觑,俱都摇了摇头。

李洛阳沉吟半晌,大声道:“无论如何,先将这三具尸身运到后院,抬三口棺木,好生葬了。”

他父子两人一个不肯虐待畜牲,一个不肯亏待死人,当真可称是仁心侠肠,令人可敬。

众人惊喟着回到大厅,一直垂首沉思的潘乘风,突地颜色大变,抬起头来,惊呼道:“不好!”

黑星天、司徒笑齐地脱口问道:“什么事?”

潘乘风日中满露惊怖之色,遥指窗外,颤声道:“快!快将那三具尸身烧去,要烧得干干净净。”

李洛阳大奇问道:“为什么?”

潘乘风跺足道:“你我都看走眼了,那白痴模样的汉子,便是九子鬼母中的温煞鬼子。”

李洛阳身子一震,大惊道:“瘟煞鬼子,闻得只要此人一到,那地方立刻便有瘟疫流行……”

潘乘风叹道:“十多年以前,声势浩大的武汉十八罗汉帮,便是被他散布了一场瘟疫,死得干干净净,此人的厉害,可想而知。”

李剑白忍不住插口道:“瘟疫流行,乃是天灾,这瘟煞鬼子又有什么力量,能散布瘟疫?”

霹雳火闷到此刻,才大声道:“那三具尸身又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将它烧得干干净净?”

潘乘风道:“瘟煞鬼子善用各种毒物,他散布瘟疫,除了在水中下毒,食物中下毒外,便是利用死人的尸身。”

霹雳火道:“老夫越听越奇怪了。”

潘乘风道:“那三具尸身,俱是得了极厉害的病毒而死之人,死后身上仍有病毒,无论是谁,只要触及了那尸身,立刻便会染上同样的病,一传十,十传百,不到数日,这里的人只怕都要染上重病。”他话未说完,已群相色变。

李洛阳一步跨到厅口,扬声道:“快将那三具尸身拿去烧了,将骨灰深深埋在地下……”

潘乘风道:“不但要将那三具尸身火化,而且还要将方才触过尸身的家人,全部逐出此间。”

李洛阳霍然转过身来,厉声道:“赶出去?难道你要将我的门下家丁,赶出去送死么?”

潘乘风道:“倘不将他们赶出去,你我便也只有等着染病而死,根本用不着九子鬼母再动手了!”

李洛阳怔了半晌,额上汗珠,涔涔而落。众人听得此事如此厉害,但都眼睁睁地望着他。要知那时医学未发展至今日地步,这些江湖豪士,并不知道疾病传染的原理,是以便将此事看得更为神秘恐怖。而那时若有人得了霍乱、鼠疫等症,更是无法可救。那“温煞鬼子”便利用因此等病症而死之人,来散布病菌,他对这件事的先知,便使得他在江湖中造成了极大的声名。

李洛阳黯然良久,突地双眉轩起,厉声道:“无论如何,我不能将门丁赶出去送死。”

众人更是勃然变色。司徒笑冷笑道:“如此说来,李兄是要我们也跟着—起染病而死了!”

李洛阳道:“生死有命,你我即使死了,也不能留个不仁不义的名声,好歹要死得像个侠义男子。”

司徒笑冷冷道:“好死不如歹活,李兄如若要死,在下等却不愿奉陪。黑兄、白兄、潘兄,认为小弟的话说得对么?”

黑星天、霹雳火、潘乘风面色铁青,齐声道:“正是如此。”

李洛阳大声道:“如此说来,你要怎样?”

司徒笑厉声道:“你若不立时传令,在下等只有取而代之了!”目光转处,已和黑、白等人将李洛阳围在中间。

李洛阳大声道:“取而代之?你们莫非是想要将我杀死不成?”

司徒笑道:“情势如此,在下等也不得不如此了。”

四人齐地移动脚步,向李洛阳逼了过去。

只听“唰”的一声,李剑白长剑又已出鞘,“天杀星”海大少也突地拍案而起,厉喝道:“谁若要动李家父子一根毫毛,俺就将他撕成两半。”

潘乘风缓缓转身,突地出手一招,直击海大少胸膛。

海大少狂笑道:“好小子,俺早就想宰了你了。”笑声之中,他已急地攻出五拳。拳势刚烈,石破天惊。潘乘风身法轻灵巧快,游走在他拳势之间,眨眼中也已还了五招。

“玉潘安”潘乘风虽然声名狼藉,但武功身法却不弱,脚步移动之迅快奇诡,端的罕闻罕睹。那边李剑白也已和白星武动起手来,但闻剑风咻咻,匹练的剑光,有如乱雨狂风,满天洒落。白星武动手几招,心中又大是骇异,他虽未低估李家子弟的武功,却也未想到这少年剑士造诣有如此之深。李洛阳双臂垂膝,安然而立,神色之间,仍是安静从容,丝毫没有异常冲动之态,但全身早已贯注真力。

黑星天、司徒笑几次要待出手而击,但见了李洛阳如此神情,一时之间,竟不敢猝然出手。只因此局势突地又呈尖锐,胜负之争,万万不能有毫厘之差。

突听一阵脚步奔腾之声,自远而来,十一条黑衣大汉,面容凝重,鱼贯走上了厅前的石阶。

李洛阳双眉微扬,沉声道:“你们来做什么?”

当先一条大汉垂首道:“小人们已将那三具尸体火化埋葬,但不幸小人们都早已触过了那三具尸身。”

第二条大汉大声接口道:“各位暂请住手,听小人一言。”话声方了,剑影拳风顿息。

李洛阳沉声道:“你们要说什么话,还不快快退下去。”

当先一条大汉垂首道:“老爷你毋庸再为小人们之事动手相打了,小人们跟随老爷多年,决不敢令老爷为难。”

李洛阳面色微变,厉声道:“你们要怎么样,难道……”

那大汉抬起头来,黯然道:“小人们此刻已都变成了害群之马,怎敢再活在世上,为害大家。”

李洛阳面色更是激动,大声道:“你们只管退下去,无论如何,我也要拼死保护着你们……”

那大汉嘶声道:“老爷和公子待小人们恩重如山,小人们……”语音突地一阵哽咽,双目之中,泪珠滚滚而落。

第三条大汉接着道:“小人们只恨身不由己,不能再追随老爷和公子,为老爷和公子效劳了。”

潘乘风道:“对极对极,你们若是对李大哥忠心,便不该令他为难,还是决快离开这里吧。”

李剑白厉喝一声:“不用你多口……”

第四条大汉突地振臂而起,嘶声喝道:“老爷和公子在上,请受小人们最后一拜。”喝声之中,十一条大汉已齐地跪了下去。

李洛阳惨呼道:“你们要怎么样?没有我的命令,你们……你们谁也不能死,知道么……”

当先一条大汉悲嘶道:“老爷请恕小人抗命之罪,小人纵然身死为鬼,也要在老爷身侧保护。”

李洛阳顿足道:“你……你快站起来……”

突见这大汉面容一阵扭曲,飞激的鲜血,自他的胸腹间暴射而出,他身子摇了两摇,狂笑道:“弟兄们,我先走一步了。”狂笑声中,他身子已扑地跌倒。

李洛阳顿足道:“傻孩子,你……你们切切不要再学他的样子……”他从容的神情已不再从容,泪珠夺眶而出。

另十条大汉惨然一笑,齐声叹道:“老爷,小人也去了……”手掌各各在胸间一按,鲜血随手而出。

原来他们早已在袖中暗藏着精钢所制的双锋匕首,刀锋过处,直没至柄,李洛阳纵有回天之力,也救不得他们了。

李剑白哀呼一声,飞身扑了过去,站在他们的尸身旁,望尸恸哭。李洛阳木立如死,只有点点泪珠,顺腮流动。

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也不禁都被这批汉子的忠烈之气所惊,立在地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时之间,但闻风吹窗户,四下无声,众人心头,突觉有寒意升起,不约而同地拉起衣襟。抬起头来,院中已挤满了人群,有的是将要离去还未离去的珠宝客户,有的是李府的家丁。这些人有的是目泛泪光,有的已是满面流泪。

铁中棠远远立在一角,他虽未流泪,目中却含蕴着更深的痛苦。本来是甚为简单的恩怨,此刻已由他造得如此复杂,许多条无辜的生命,已在这复杂的恩怨仇杀中丧生,他虽然已对本门尽力效忠,但却对良心甚为歉疚,于是,他忽然发现,江湖仇杀,竟是件如此痛苦和残酷的事。直到人群渐渐散去,他仍然木立在那里,望着一具具流血的尸体,自他眼前被抬了过去。

突地,远处有钟声一响,尖锐地划破死般的静寂。

接着,一个清亮高亢的童子口音遥遥唱道:“丧钟一响,鸡犬遭殃,李洛阳啊……心头发慌。”

李剑白厉喝一声:“我和你们拼了!”手挥长剑,便待冲出,但脚步方自出门,便又被人拉了回去。

铁中棠遥遥望去,又见到潘乘风走出厅前的石阶,背负双手,在向他注目苦笑为礼。他心头又是一阵痛苦,转身走回后面的院落。云铮正在他院前的槐树下,痴痴地望着院中的帷幕。

他见到铁中棠来了,面上立刻露出悲愤之色,忽然一拳击在槐树上,木叶纷飞,他已狂奔而去。

铁中棠呆了半晌,只听帷幕中有歌声传出。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铁中棠微微一惊,仿佛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心中升起。

他大步冲入帷幕,只见温黛黛正倚在锦榻上剥橘子呢,水灵光与妆儿却远远立在角落中。她们足下,有两只小小的包袱;她们身上,已换了身简朴的衣衫,甚至连水灵光头上的珠翠都已不见。

铁中棠变色道:“你们要做什么?”

妆儿垂首道:“姑娘要走了,我也陪着姑娘走。”

铁中棠冲了过去,颤声道:“你真的要走?”

水灵光点了点头,妆儿却道:“这是姑娘留下的话。”

铁中棠夺过她递来的纸柬,只见上面写道:“你已不再寂寞,我要走了。我不愿做你的妹妹,但又不能不做你的妹妹。还是走了的好。”

铁中棠手掌一紧,揉碎了纸笺,大声道:“你为什么不愿做我的妹妹?你为什么要走?”

水灵光缓缓地抬起头来,目中珠泪盈盈。她犹未说话,但铁中棠却已自泪光中看到她的心声,看到她心中对自己那一份浓浓的情意。他心弦突地颤动起来,倒退几步,坐在椅上。是的,她不愿做他的妹妹,只因她所需要的是一种更强烈的爱。但是,他却不能付出,她也不应接受。

于是她要走了。她缓缓移动脚步,走过温黛黛时,轻轻道:“你……你要好好照顾着……他。”语声和泪,最是辛酸。

温黛黛轻轻笑道:“好妹子,你放心,嫂子会照顾着他的。”

水灵光面容一阵扭曲,急急走出帘外。

只听帘外哽咽着道:“这些……本……本来就都是你……的,你……你……”说到后来,声音已在远处。

铁中棠仿佛突然似战败退下来的将军,全身都虚弱下来;那种难以描述的空虚,任何人都无法忍受。

良久良久,突然温黛黛笑道:“人已走了,铁中棠,你还难受什么?”这“铁中棠”三字,宛如霹雳般震人耳鼓。

铁中棠只觉耳边“嗡”然一声,霍地飞身而起,一步跨到锦榻前,厉声道:“你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温黛黛剥了瓣橘子,放入口中,悠然笑道:“铁中棠,你力斗紫心剑客,巧计脱出重围,这名字已在江湖中响亮得很,你还不知道么?”

铁中棠疾伸双掌,捏住了她的双肩,厉声道:“你说不说?”双掌一紧,温黛黛的双肩欲碎,橘子也落到地上。

但她仍然轻笑着道:“你先放开手,我就说。”

铁中棠大怒:“你敢要挟,我却不是能被人要挟的人。你若不说,我就活生生宰了你。”

温黛黛呆子一呆,只觉双肩痛彻心腑。她一生惯以各种事来要挟别人,却不想今日竟遇着了不受要挟的铁汉。她面上的笑容终于不见,颤声道:“这是你那妹妹说的。”

铁中棠怒道:“她怎么说?”

温黛黛道:“方才你走的时候,她一直在里面念你的名字,我听见后,一猜就猜到你是铁中棠假扮的了。”

铁中棠暗叹一声,缓缓松开手掌。

温黛黛媚笑接道:“而且……我早该想到你不可能是个老头子,你全身的肌肉,完全没有一丝松的……”

这女子当真是天生来迷惑男人的尤物,此刻竟又向铁中棠倚偎了过去,媚笑道:“你本来生的是什么样子,让我看看……”

话未说完,铁中棠已反手掴了她一掌。

温黛黛颤声失色道:“你……你做什么?”

铁中棠顺手又是一掌,厉声道:“没有人是铁中棠,知道么?你若在外泄漏一个字,哼哼……”

温黛黛突然展颜笑了起来,道:“好人,你真傻,此后我一生都要跟着你,怎会让别人害你?”

铁中棠冷冷“哼”了一声,只听帘外有人道:“老先生在里面么?在下李剑白有事要请教。”

铁中棠推开温黛黛,道:“请进来。”

李剑白应声掀帘而人,抱拳道:“客人们都已离去了,在下奉家父之命,特来催老先生上道。”

铁中棠冷冷道:“这就算做是逐客令么?”

李剑白长叹道:“这是家父的一番好意,怎能算是逐客之令?少时战端便起,老先生若是……”

铁中棠故意大怒截口道:“什么好意,你看清楚些,老夫岂是容得你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物!”

李剑白双眉微轩,冷笑道:“老先生未免言重了罢!”

温黛黛牵了牵铁中棠的衣袖,道:“你为什么不走,这里……”

铁中棠一甩手腕,厉声道:“不用你管,老夫偏偏要留在这里。”

李剑白道:“走不走都由你,但……”

突听远处又是一声钟声响起。接着,那童子声音便又扬声歌道:“钟声二响,绝路断粮,出门半步,包管命丧!”

李剑白变色道:“好的,此番你要走也走不出了。”

温黛黛亦是花容失色,道:“这……怎么办呢,我们在你李家做客,你总该想法子保护我们。”

李剑白叹息一声,转身而去,那两个童子,却在后面奔了进来,惶声道:“他们都走了!”

温黛黛道:“谁都走了?”

那童子眨了眨眼睛道:“马夫和厨子,都卷了包裹走了,妆儿姐也走了,老爷你还不走么?”

另一个童子惶声接道:“你看几重院落里,现在都已无人迹,死气沉沉,教人看了害怕。”

温黛黛轻轻顿足道:“你……你明明是个聪明人,怎么也做出这样的傻事来?你只要脱身一走,岂非什么事都没有了,大可以袖手旁观,看你的仇人,一个个死在这宅子里,那时你仇也报了,人也有了,该是多么得意。”她轻叹一声,接道:“哪知你却偏偏要留在这里,难道你喜欢陪着你那些仇人一起死么?”

铁中棠冷冷道:“这里留下的若都是我的仇人,我早已去得远远的了,便是拉也拉不住,但……”

温黛黛眨了眨眼睛,道:“你难道是为了李洛阳、海大少这些人留下来的么?这更奇怪了,他们和你有什么交情?”

铁中棠道:“虽无交情,但他们却都是正直之人。”他语声微顿,接口又道:“对那些奸狡凶恶之徒,我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但对正直之士,我却只有一个方法。”

温黛黛道:“什么方法?”

铁中棠道:“也以忠诚正直对他。”

温黛黛呆了半晌,轻轻叹息了一声,口中喃喃道:“傻孩子……真傻。”虽在嘴里咕嘟,却不敢说出来。

那两个童子瞪着大眼睛瞧她,仿佛瞧得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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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虬龙倚马录

    但在这天,虽然正值秋风送爽季节,但天边却忽然沉沉地,终于还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雨点越下越大,在大龙湫旁边的一座茶寮,坐了几桌客人,显然都是给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缠住了脚,其中个高瘦汉子喝了儿杯,忍不住骂道:“这是什么气候?好端端的何苦要下雨?”他身边一人冷哼着,道:“人人喝茶,你偏要喝酒,才只灌了半斤黄汤,就怨天骂地,没出息!”这人年纪和那高瘦汉子差不多,都是三十七八岁左右,只见他一身黑衣,颏下短须有如一从乱茅草,说话时的声音更是沙哑得异常难听。高瘦汉子给他嘲讽两句,立时怒火上冲,一拍桌子道:“你喝你的茶,我喝我的酒,干你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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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贵妃之死

    备受宠幸的韩贵妃无端陈尸宫中,皇帝为她茶饭不思。遂从全国调集四大名捕来京查案,并亲自委任刑部尚书之女程小蝶为捕头,两月为期,要辑拿元凶。此案不但牵涉人命,而且牵涉到江山易主,况宫禁森严,宦官弄权,又屡遭明暗两股势力的阻扰。追査下,案中有案,线索交错,扑朔迷离,要破此案,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