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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陈玉霜眨动一下明亮的星目,两颗莹晶的泪水,夺眶而出,缓缓伸出手去,抱住了那美艳少女。

原来她已感觉到,内腑中有了变化,药力拓出的生命潜能,已然耗消殆尽,如若一倒下去,有如枯灯焰熄、死灰浇水,纵然是华陀重生,也无法使她多延续片刻生命。

面对着降临的死亡,她想起了有着很多话嘱咐女儿,但觉千言万语,齐涌喉头,一时间反不知说那一句才好,半晌之后,才道:“枫儿,为娘的死去之后,你要好好的听从你桑伯伯的话,他对咱们母女情意似海,恩德如山,你不能惹他生气——”突然一仰脸向后倒去。

李中慧右手一挥,抓住了陈玉霜的脉穴,急道:“老前辈——”暗连内劲,一股热力逼了过去。

陈玉霜口齿启动,道:“李姑娘好好照顾我的孩子——她——她不懂事!”言罢,闭目而逝。

那美艳少女尖叫一声:“妈妈呀——”伏尸大哭起来。

李中慧缓缓松开陈玉霜的左腕,黯然叹道:“药力消失的比我估计还快。”

桑南樵冷肃的说道:“她病了一十八年,生命中的潜力,早已消耗将尽,余烬之火,岂能久燃!”

这老人寒着一张皱纹堆累的脸,独目中暴射出森沉的寒芒,他没有流出一滴泪水,但那一种肃穆庄严的神态,却流现无比的沉痛。

这时,那美艳少女已哭的死去活来,荧荧烛火,凄凉深夜,伤心孝女泪,声声唤母亲。

李中慧黯然道:“人死不能复生,桑老前辈劝劝江姑娘吧!”

桑南樵胸前长髯,无风自动,突然伸手点了那美艳少女穴道,低低的说道:“李姑娘已是玄皇教主,这丧事也烦请代作主张,老朽不愿再目睹她惨死之状,暂带枫姑娘远避三日,三日之后,老朽自当来此候命,为你效力三年——”

他语声一顿,又道:“不过老朽先作声明,我一生飘泊,遨游四海,想不到垂老之年,竟然为情所累,落得这等凄凉晚景,三年效命之期,只管受命出敌,不问教中事务。”

李中慧接道:“如是烦琐小事,自是不敢惊动前辈,这个,老前辈但请放心。”

桑南樵道:“丧事有烦代劳,老朽先走一步了。”抱起那美艳少女,一闪而逝。

韩士公一皱眉头,道:“老朽得先去弄付棺材,成殓起她的尸体再说。”

李中慧道:“如若我猜想不错,这事该早有准备了。”一掀垂帘,直向内室走上。

这内室之中,布置的极为简单,除了一张木榻之外,只有一张桌椅。

李中慧迅速的打开手中铁盒,果然最上层放有一张素笺,只见上面写道:“在那木榻之下,备有一具石棺,棺中存有两块千年寒玉,只要石棺封闭严密,可保尸体不坏,我的死讯,必需得妥为保密,不可露出一点风声。”这字迹娟秀工整,想是陈玉霜预先写好,存入铁盒之中。

素笺之下,是一本白绫封面的册子,只见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江木枫拳谱剑诀,七个大字,字旁侧却写了两行小字道:

江山代有奇士出。

武林永无第一人。

在下面是黄绫封装的册子,封皮上也写着四个大字“玄皇神书”。另有两行小字道:“书不过并世四目,法不能同传六耳,有违此禁,必罹惨祸,慎之、慎之。”

李中慧轻轻叹息一声,放好书册,合上铁盒,移开木榻,果然木榻之下,端放着一具石棺,启开棺盖,果然有股寒气,直冲上来,当下退出内室,抱起陈玉霜的尸体,放入石棺,合上棺盖,重又放好木损,默然祈祷道:“老前辈安息吧!晚辈当尽己之能,完成你的心愿,把玄皇教一股邪恶势力,引入正途,大功告成之后,自当解散玄皇教焚毁玄皇神书,免得再遗害武林。”默祷一毕,缓步走出内室。

韩士公突然长叹一声,说道:“老朽又耳闻目睹了一桩武林惨事,这江湖恩怨是非,真不知何时可了?”

李中慧星目神光闪动,扫掠韩士公等一眼,说道:“如今我已被你们哄抬而起,接掌了玄皇教主,江夫人死前遗言,你们都已听到,玄皇教这股已成的邪恶势力,足可与武林中九大门派抗衡,虽然未必如此,但相去并不远,目下江湖,乱象已萌,如能借用这股势力,造福苍生,那是强过咱们几个之力了。”

韩士公道:“当世武林之中,几个顶尖高人,以老朽的看法,当以十方老人桑南樵允称第一,有他相助,再加上姑娘的绝世才智,不难在武林独树一帜,于九大门派之外,另成武林主脉。”

李中慧双目奇光闪动,扫掠了林寒青一眼,道:“江山代有奇士出,武林永无第一人,唉!我一个女孩子家,岂能永远混迹江湖之中,但得偿了那江夫人的心愿,我也要息隐山林,永不再出江湖了。”

韩士公低吟道:“武林永无第一人——”

李文扬接道:“不错,千古以来,武林高人奇士,何至千百,有谁能保得武林第一之名,使天下英雄倾服,得以善终。”

林寒青一直默默静坐,此刻突然站了起来,道:“恭喜李姑娘接掌玄皇教主——”

李中慧冷哼了一声,道:“不劳挂心。”

林寒青只觉她神态言词之间,对自己充满了敌意,不禁为之一呆,道:“在下本应留此相助几日,听候差遣,但因心怀师弟安危,必得早日上路,寻他下落,就此别过。”抱拳一礼,大步向外行去。

李中慧脸色忽然一变,欲言而止。

韩士公急道:“老弟慢行一步,你毫无江湖经验阅历,如何能够行得,老朽陪你一行。”

林寒青道:“不用了,老前辈请留此地,赞助李姑娘吧!她初接教主,百废待举,要办之事,千头万绪,正需老前辈襄助。”

李中慧冷冷的接道:“玄皇教中大事,不敢劳动你林相公操心。”

这时,不但李文扬看出情势不对,就是连韩士公也感觉到李中慧对林寒青似是有着很深的成见,处处给他难看,但他左思右想,始终想不起原因何在,想到自己适才亲口相允,愿为玄皇教效力之事,虽非正式加入玄皇教中,但大丈夫一诺千金,自是不能反悔,此后之身,似已非自己能够作得了主了,当下默默不语,退到一侧。

只听李中慧接道:“玄皇教近日之中,正为逝去上代教主办理丧事,任何行动,都将安排在一月之后,老前辈尽管放心的跟他去吧!”

韩士公一抱拳,道:“不论寻得那位小兄弟与否,三月之内,韩士公定当赶回此地候命。”

李中慧道:“不用了,三月之后,我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是死是活,如有需得相助之处,我自会遣人邀请。”

韩士公道:“姑娘但有所命,老猴儿是万死不辞。”抱拳一礼,步出室门。

李中慧盈盈一笑,欠身说道:“老前辈言重了。”目光一转到林寒青的身上,笑容突然敛失。

她对任何人,都很和气,笑容满面,言词谦礼,唯独对林寒青冷漠敌视,大有誓不两立之概。

李文扬一皱眉头,急步出室,送两人离开了荒凉的茅舍。

三人缓步而行,一直沉默不言。李中慧对林寒青的敌视,似是在李文扬和林寒青之间,也划了一道鸿沟。

这时,已是五更时分,夜风阑珊,星月隐形,天上是一片阴沉,夜色也更见幽暗。

林寒青停下脚步,回身说道:“李兄请回吧!小弟就此别过。”

李文扬突然欺进一步,抓住了林寒青的右手,道:“林兄,舍妹虽然才智过人,胜过我这个作哥哥的,但她终是女孩子家,气度不能和咱们男子汉一般豪爽,难免是有些小性子,如有开罪林兄之处,还望看在兄弟的份上,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林寒青微微一笑,道:“李兄不用多心,总是怪兄弟不好,不知何处得罪了令妹?”

李文扬长叹一声,道:“兄弟本当随同前去,寻找令弟,只是舍妹初接玄皇教主之位,一切均未就绪,人地生疏,甚多不便,以是兄弟不得留此助她,一俟她理出头绪,兄弟自当追访两位,同去寻访令弟。”

林寒青道:“有得韩老前辈同行照顾,不敢再劳李兄大劳了。”

韩士公哈哈大笑道:“李世兄请回,老猴儿武功虽然不行,但江湖上的鬼谋技俩,却难瞒得过我一双老眼,咱们后会有期。”拱手一礼,和林寒青联袂而起,眨眼间消失在夜色之中。

两人一口气跑了六七里路,才放缓了脚步,韩士公长长吁一口气,道:“老弟,那李姑娘好像和你有着很深的成见,不知是为了何故?”

林寒青淡淡一笑,道:“在下并无开罪她的地方,为了什么?连我也不明白。”

韩士公道:“女儿心,海底深,老朽一辈子就摸不准女孩子的心事。”说罢,抬头长叹,若有无限感慨。

林寒青叹息一声,说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有谁料得到那片僻处荒凉的茅舍之中,竟然是隐居一代奇侠桑南樵,和珍藏着武林一段缠绵悱恻的往事,又有谁能料到阴沉毒辣的玄皇教主,竟然是昔年武林中一株名花!”

韩士公似是突然想起了一件重大之事,急的一跺脚,道:“糟了!老猴儿当真是老了。”

林寒青道:“什么事?”

韩士公道:“近来武林之中,常有预言江湖大变的简柬出现,据传言那简束出自桑南樵的手笔,这件事在我心中存疑了多年,适才见到他时,竟然忘记了问他。”

林寒青道:“日后还有见面之是,此中之秘,已不难大白于世。”

两人一面谈话,一面赶路,晓行夜宿,这回到了徐州境内。

韩士公久年在江湖之上行动,心知这等毫无线索的寻人之行,必得设法和各处武林雄主连络,如若单凭两人之力,这等瞎撞胡跑,那无疑大海捞针。

因此,两人行程很慢,那韩士公交游既广,识人又多,有他同行,林寒青的确是方便不少,一路行来,韩士公多方打听,始终未得到于小龙的消息。

这天中午时,进了徐州县城。

韩士公一路行来,隐隐觉出情势不对,他发觉很多武林人物,都在徐州集中,这些人中,不少奇装异服,似是来自遥远的边荒,立时低声对林寒青道:“老弟,你看出可疑的事了么?”

林寒青道:“可是有很多武林人物,集中来徐州么?”

韩士公道:“这徐州地处要隆,四通八达,那名扬天下的神武镖局,就设在此地,数十年来,经常发生事情,武林中人,更是有不少相约在此处会面,那是不足为奇了,奇怪的是在这些武林中,似是有不少来自边荒,那些奇装异服,都非中原人士,看来咱们不得不在这儿停上两天了。”

林寒青心中惦念于小龙的安危,微微一皱眉头,默不作声。

韩士公哈哈一笑,道:“老弟,这正是咱们寻找令弟下落的好机会啊!”

林寒青茫然说道:“恕晚辈不能了解老前辈言中之意。”

韩士公笑道:“当下武林之中,不论黑白两道,交游最广,识人最多的,可算得是那神武镖局的东主,自兼总镖头的铁旗金镮秦飞虎了,老朽和他有过几面之缘,虽然谈不上什么深交,但彼此之间,总算是有点交情。”

林寒青道:“老前辈可是想情那秦镖头,代为查访我那师弟的下落么?”

韩士公道:“不错,眼下咱们先找一处酒楼,吃点东西,下午老朽走一趟神武镖局,只要那秦总镖头答应下来,此人古道热肠,一诺千金,镖行之中,不下百人,有名气镖头,少说点也有二十个以上,神武镖局的分支店,遍及大江南北,何况此刻又有甚多武林人物,集合徐州,岂不正是探询令弟下落的好机会么?”

林寒青道:“老前辈的高见,使晚辈茅塞顿开。”

韩士公一瞪眼,道:“你还和我老头子客气么?除了我大你一把年纪,多跑了几年江湖,说到武功一道,老哥子可是比你老弟差得远了。”

他说的句句实话,林寒青只好微微一笑,默不作声。

这韩士公性爱热闹,对徐州又极熟悉,带着林寒青直奔徐州最大的一家酒店“群英楼”。

这时,群英楼上坐满了客人,一片猜拳闹酒之声。

韩士公目光一扫,发觉酒楼上的客人,大都是武林中人,低声对店小二道:“可有清静的地方?”

那店小二皱眉头,还未来得及拒绝,韩士公已摸出一块散碎银子,递了过去,店小二皱起的皱头,突然一展,低声说道:“两位请随小的来。”带了两人,穿过了两重庭院,进入了一座布设雅致的客室中。

韩士公微微一笑,叫了四样美肴,要了一壶好酒,眼看那店小二出门而去,低声对林寒青道:“车、船、店、脚、衙、最是可恼,但他们也有着很大的用处,老哥子这块银子,用在刀口上——”

话未说完,那店小二已急急的奔了过来,道:“两位讲话小声一些,最好是不要闹酒,隔壁是女眷。”说完,也不待韩士公等回答,拉下帘子就跑。

韩士公身子一闪,躲在门后,探首向外望去,只见两个青衣小婢,挽扶着一个白衣少女,缓缓行了过去,那白衣少女,似是有病一般,脸上用黑布包着,落足举步之间,显得弱不胜力,但那两个青衣婢女,却是刚健少女,背插短剑。

他虽是见多识广之人,也不禁看的疑窦丛生,暗道:“看那两个青衣婢女。分明是会家子,那白衣女子,却似染有重病一般,举步维艰,实叫人摸不清来路?”

片刻之后,店小二捧着酒菜而入,韩士公低声问道:“伙计,隔壁住的是什么人?”

那店小二犹豫了一下,道:“住的女眷。”刚刚转过身子,韩士公已接了下去,道:“什么样的人物?一行几个人?来了几天啦?”

那店小二伸出三个指头一摇,低声答道:“三个年轻姑娘,住入小号已有四天了。”

韩士公道:“她们可是经常外出么?”

店小二道:“很难得,住了四天,就是今天出去了一次。”

韩士公啊了一声,道:“你可看到那位姑娘么?”

店小二道:“没有见到过,那位小姐,似是身体很坏,整日夜躺在床上,只见过两位丫头模样的姑娘。”

韩士公一挥手,道:“有事情我们自会招呼你。”店小二一躬身,退了出去,韩士公起身关了窗子,低声笑道:“老弟,江湖之上,最难缠的是年轻女人,这种人不是身负绝技,就是凭仗着歹毒的暗哭,她们心狠手辣,防不胜防,大男人家,总是不好先下毒手,她们就用了男人这弱点,占了不少便宜,日后要是你遇上女人时,千万要小心一点。”

林寒青道:“不错,在下被擒入那桃花居,也就是着了女人的道儿!”

说话之间,突然一阵步履之声传了过来,紧接着竹帘一启,急步走进来一个疾服劲装的大汉。

韩士公一皱眉头,道:“你找什么人?”

那大汉打量了韩士公和林寒青一眼,缓缓放下竹帘道:“对不住,兄弟看错人了。”一转身,急而去。

韩士公目光是何等锐利,怒喝一声:“站住!”右手一按桌面,疾如闪电一般,窜了出去,右掌一探“金豹露爪”,猛向那大汉左肩抓去。

那大汉一挫腰,左肩突然向前一让,毫厘之差,避过了韩士公的一击,右手回臂一抄,疾向韩士公右腕之上搭去,来势奇快,一闪而至。

韩士公右腕疾沉,堪堪避过那人掌势,心头却吃了一惊,暗道:“这小子武功不弱。”

这时,那大汉已回过头来,冷笑一声,道:“兄台背后施袭,是何用心?”

韩士公冷冷说道:“光棍眼里不探砂子,我韩某人跑了几十年的江湖,难道是白跑了不成?”

那大汉冷笑道:“不懂!”

韩士公怔了怔道:“不懂?什么不懂?”

那大汉道:“这个不懂!”乘着韩士公微一怔神之际,倏然急攻数招。

韩士公似未想到他竟在此际实施急攻,顿时落在下风,那大汉哈哈大笑道:“谁不是光棍,谁的眼里揉了砂子?”口中说话,掌势不停,倏忽之间,又已攻出数招,武功之高,竟大出韩士公意料之外。

但见垂帘启动,林寒青一跃而出,低声说道:“韩老前辈闪闪,让在下来对付他。”右手一扬,从两人飘飞的掌影中穿了进去,五指半曲,疾向那大汉右腕脉穴之上扣去。

他这出手一击,极尽变化之能,那大汉料不到他掌势来的如此神速,只觉手腕一麻,劲道顿失。

韩士公急出一掌,按在那大汉“命门穴”上,道:“光棍不吃眼前亏,在下虽无伤人之心,但如为形势所迫,杀上一两个人,那也不算回事。”

那大汉本待出声呼叫,闻言果是忍了下来,一语不发。

韩士公带那大汉,进入室中,随手点了他双臂,双腿上四处穴道,却扶他坐在椅子上,笑道:“兄弟只问几句话,如若你能据实回答,在下立刻释放大驾。”

那大汉冷冷说道:“那要看你问的什么话了,如是不该回答之言,兄弟纵然头断血流,也不能使你如愿。”

韩士公暗暗赞道:“这小子,倒不失一条好汉气度。”微微一笑,道:“老夫自信不致使你为难——”话声一顿又道:“你踩了我们道子,可是安心投我们底细?”

那大汉道:“在下奉命监视这群英楼,不只两位,凡是进入这群英楼中的人,在下都要摸清他们的底细,至低限度,也要查清他们的面貌,年岁和落脚之处。”

韩士公道:“这么说来,兄台是听人所遣了?”

那大汉道:“就凭兄弟这三两手庄家把式,难道还有当上领袖群伦的总镖把手不成?”

韩士公哈哈一笑,道:“不知可否把兄台那幕后主人见告?”

那大汉道:“这个恕难应命。”

林寒青自知缺乏江湖阅历,始终冷眼旁观,一语不发。

只见韩士公站了起来,举手连挥,拍活了那大汉穴道,笑道:“兄台请便吧!”

那大汉站了起来,正待举步而去,韩士公却突然端起了桌子上的酒杯,说道:“适才多有得罪,兄弟这里奉敬一杯。”

那劲装大汉略一犹疑,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转身向外行去。

韩士公一抱拳,道:“兄台慢走,在下不送了。”

那大汉已然手触垂帘,却又突然收回,缓缓回过身子,目光由两人脸上扫过,道:“兄弟有一言相劝,两位最好是早些离开此地!”也不容韩士公再接口,身子一闪,出了房门,急奔而去。

韩士公望着那大汉的背影,凝目沉思了片刻,道:“这人不失一条铁铮铮的汉子,如若咱们要动强迫他,只怕连这几句话,也是难以问得出来。”

林寒青道:“老前辈经验老到,晚辈又增了一次阅历。”

韩士公突然站了起来,道:“兄弟,你独坐片刻,老朽去走一趟神武镖局,那铁旗金镮秦飞虎,在徐州地面上,算得上头号人物,眼线广布,数百里南,风吹草动,都难满得过他,此去也好顺便打听一下令师弟的下落,多则一个时辰,少则半个时辰,定当归来。”此人心急气燥,说去就去,站起身子,一闪而没。

林寒青想到于小龙的安危,心中十分不安,酒菜也难下咽,索性推杯而起,盘坐调息起来。

刚刚行开真气,澄清心中忧虑、杂念,突然一声极微弱的娇呼之声,传了过来,声音中,充满着惊怯。

林寒青心中一动,想到刚纔那两个青衣小婢,扶持的白衣女子,霍然站了起来,奔出室外。

这是一所幽静的跨院,前面不断的传过来呼喝闹酒之声,这跨院中却是闹中取静,一片寂然。

凝神倾听,再不闻一点可疑的声息。

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座静室,门口处几株盆花,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两扇室门,大开未闭,心中疑念陡生,背负着双手,慢步行了过去,心中暗暗想道:“如果室中无人,自是无关紧要,如若那室中住的女眷,我这般漫步行过,也不致引起他的疑心——”

忖思之间,人已到了室门之处,目光触处,不禁一呆。

只见两个青衣小婢都被人点了穴道,躺在门后两三尺处,一道垂下的布帘,掩遮了室内的景物,不知内室中的情景如何?

凝神听去,不闻声息,这出奇的寂然,使林寒青心中泛起来一阵阴森的寒意,这情势很明显,他似是来的晚了一步。

他缓缓进了室门,目光一扫,发觉那两个青衣小婢气息尤存,伸出左手,慢慢的掀开垂帘,向室中望去,右手却暗自凝聚了全身的功力,准备作石破天惊的一击。

内室中陈设未乱,罗帐低垂,一股幽幽的甜香,扑鼻袭来,中人欲醉。

罗帐内红被微微突起,似是横卧着一个娇小的身躯,红被掩遮了鸯枕,不露半点痕迹,叫人无法确定,那罗帐绣被下,是否是人?

一切是这么完好无恙,如不是那两个卧在室外中的青衣小婢,谁也料不到这里发生了事情。

林寒青重重的咳了一声,道:“有人么?”

那蜷伏在红被内的身躯,微微动了一下,却不闻回应之声。

林寒青暗暗忖道:“这分明是女眷的卧室,我林寒青堂堂丈夫,岂可乱闯。”放上垂帘,正待退出,念头忽又一转,暗道:“那两个青衣小婢,既被人点中穴道,这室中分明发生变故,我如拘泥于男女之礼,误了人的性命,岂不是一大罪过——”

忖思之间,忽闻身后传来了步履之声。

林寒青来不及思索,本能的闪入内室,放下垂帘,隐在门后,贴壁而立,凝神屏息。

只听木门轻响,接着垂帝一启,一个枯瘦的灰衣人一闪而入,大步直对那木榻行去,左手一挥,撩开罗帐,右手揭开了被子。

红被下面侧卧着一个白衣少女,长发散垂枕畔,蜷膝面壁,无法看清她的面貌。

那灰衣人似是正在想着什么得意之事,嘴角尖含着微笑,竟然未发觉林寒青站在门口,他此刻停身之处和林寒青成了斜角,只要他略一转脸,就可以发觉了林寒青,但这人却乐疯了心,一直望着那白衣少女,连头也未转一下。

林寒青暗中凝集功力,蓄势待发,只要那灰衣人对那白衣少女有所非礼举动,立时将施出全力一击。

只见那灰衣人,探手从怀中摸出一个人皮面具,套在脸上,接着举手向白衣女背上拍击。

林寒青本待出手,但见那灰衣人落掌之势,竟是解穴手法,立时又停了下来,暗道:“且不要杀错人,反正我在空中,决不让他有什么非礼举动就是。”

只见那灰衣人双手不停推拿,良久之后,方听那白衣少女长长吁一口气,手脚一阵伸动。

灰衣人轻轻咳了一声,道:“女娃儿,不用害怕,只要你肯听我的话,我决不伤害你。”

那白衣女陡然一挺身子,坐了起来,惊声叫道:“你是谁?”

衣人连连摇手道:“小声些,你那两个随身的丫头,都已被我点中穴道,别想她们来救你了。”

那白衣女虽然坐了起来,但却被那灰衣人身子挡住,林寒青仍是无法看得到那白衣女的面貌,那白衣女也无法看到林寒青。

只听白衣女幽沉的说道:“你要干什么?”

灰衣人道:“我只是请教一点东西,姑娘如肯据实相告,在下决不伤害姑娘,如若姑娘不肯答应,那就不要怪在下心狠手辣了。”

林寒青听得大是奇怪,暗道:“这少女穴道既被解开,仍是无反抗之能,分明是不会武功了,至低限度,自知不是敌手,不敢妄动,这灰衣人却有事请教于她,不知是什么事情?”

那灰衣人拉起被子,盖在那白衣女的身上,说道:“姑娘身体不好,不要冻着了。”

白衣女道:“你要问我什么?”

灰衣人笑道:“修罗三式,和天龙八剑。”

林寒青心中一动,暗道:“奇怪呀!据那周大侠讲‘天龙八剑’只有他和南疆一剑,各知一半,这灰衣人怎的会问起这白衣女来。”

但闻那灰衣人接着说道:“姑娘不要妄轻歪念,欺骗于我,我如没打听的清清楚楚,也不会冒然出手,你如妄图巧言相骗,那可是自找苦吃,咱们两个人,都无好处。”

那白衣女沉吟了一阵,道:“那修罗三式、天龙八剑,并非人人可学之艺,你如没有绝佳天赋,逼我说出口诀,那也是无济于事——”

灰衣人接道:“此事不劳姑娘费心,只要姑娘能把口诀窍要,告诉在下,那就够了。”

白衣女长长叹息一声,道:“我劝你还是别学算了。”

灰衣人怒道:“为什么?”

白衣女道:“因为我纵然传了你修罗三式和天龙八剑,我还是一样的不能保得性命,你记熟了口诀,也就是杀我之时。”

灰衣人干笑一声,道:“姑娘当真是聪明的很,在下心中的打算竟被你一言说中——”

他轻轻叹息一声,接道:“其实姑娘貌美如花,我见犹怜,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是下不得手,在下也是为势所迫,不得不尔!”

白衣女接道:“你不过是怕我传你修罗三式和天龙八剑之后,再传别人。”

灰衣人接道:“不错,如若人人都知此中窍诀,那自是算不得武林绝学了。”

白衣女道:“可惜你一番心执白费了。”

灰衣人怒道:“你若有一字欺我,有得你的苦受。”

白衣女接道:“你虽然戴着面具,我无法看得你真正面目,但我看你身材骨骼,决不配练那修罗三式和天龙八剑。”

那灰衣人冷哼一声,欲待出言反击,那白衣女子又抢先说道:“你哼什么?武功固然是人人可学,但要练成绝世之技,那非人人可练,师承固是重要,但禀赋却首列第一,看你身材骨骼,虽非下驷,但也不过是中等之材,如想练得绝世武功,那就非你所能了。”

她的声音低弱,但侃侃言来,却是毫无畏惧之心。

只听她长长吁一口气,接道:“何况你的年龄,也不小啦,若我的料断不错,总该在四十以上,练那修罗三式,实在晚了一些了”

灰衣人似是被她说的心服,沉吟了良久,才道:“那我总可以习练那天龙八剑了?”

白衣女道:“不行——”说的斩钉截铁,听得那灰衣人为之一怔。

灰衣人怒道:“如你这么说来,老夫岂不是一无是处了?”

白衣女道:“那天龙八剑的精要之境,全在最后一招,以气驭剑,伤人于百步之内,昔年那林老前辈,创出这天龙八剑,但直到死去之后,也未能把八招尽都练成,以他之才,强你何至百倍,都未能尽得天龙八剑的精华,难道我是小看你了么?”

那灰衣人听那白衣女述说武林往事,似是听得十分神往,只待那白衣女自动停了下来,才接道:“难道老夫连那上面七剑,也不能学么?”

林寒青听得暗暗叹道:“原来那创出天龙八剑之人,还是我们姓林的一个前辈。”

那白衣女沉吟了良久,道:“不行,你连剑也不能学。”

那灰衣人大怒道:“有这等事,在下倒是有些不信,你先说出一招来听听。”

白衣女道:“好!你不信那就试试吧!这天龙八剑起手式,名叫‘潜龙升天’,举剑上撩,人随剑走,明踏八卦,暗含九宫,这一下最少要飞起一丈多高,才能挥剑扑落,变作‘龙游大海’,先问你自己轻功,可否到此境界,手不借物,身不作势,只凭那长剑一振之力,人要随剑升起,想想看,你行是不行?”

那灰衣人始终挡在白衣女的前面,两人对面而立,却是互不能见,林寒青只可看见那白衣女的衣袂,那白衣女,却是连林寒青的衣袂也看不见,听那白衣女连续说出天龙八剑二招之名,一点不错,林寒青大为惊奇,暗道:“原来她不是信口开河。”

只听那灰衣人道:“在下自忖轻功可以对付,你说出那招术窍要来吧!”

白衣女道:“你当真的要学?”

灰衣人道:“两种绝世武学,任何一种都足以使人洒热血、抛头颅,在所不惜,何况两种齐头并进呢?”

白衣女沉吟了一阵,道:“你既然料定我会传你武功,想是早已有了准备啦!”

灰衣人道:“姑娘有什么吩咐?尽管请说!”

白衣女道:“你带了宝剑没有?那天龙八剑奇奥、繁复,岂能是单凭听听就会?”

灰衣人道:“那要怎样?”

白衣女道:“你手执宝剑,站在室中,听我说一招,你就练习一招。”

那灰衣人探手入怀,摸出一把尺余长短的匕首,说道:“在下未带宝剑,用这个代替如何?”

白衣女道:“这个也勉强可以,你站在室中,听我说出口诀!”

那灰衣人忽然冷笑一声,说道:“在今夜子时之前,决不会有人到此,你如想要出什么花样,那可是自找苦吃。”

白衣女道:“你不信我的话那就算了,反正我也没有抗拒之力,你要杀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灰衣人忽然向后退开三步,举起手中匕首,道:“第一招可是叫‘潜龙升天’?”

他这陡然一退,身躯错开,林寒青想闪到门后时,已自无及,四目已相接触。

林寒青心头一震,暗道:“这位姑娘,不是在连云庐见过的那位姑娘么?”怕她失声而叫,立时暗中一提真气,准备出手。

那知白衣女竟是沉着无比,神色自若的说道:“不错,那一招叫“潜龙升天”,不过你脚下的方位不对。”

灰衣人道:“我这子午桩,可适用天下所有武功的起手之式,那里不对了?”

白衣女笑道:“你要用心听着,这是很难得的机会啊!”

林寒青听的心中一动,暗道:“听她之言,倒像对我说的了。”

只听那灰衣人说道:“哼!你已落入了我的手中,不说还能行么?”

白衣女道:“如若天下武功尽可和‘天龙八剑’相比,那也称不得绝学了。”

灰衣人道:“好啊!你快说我那里错了?”

白衣女道:“明踏八卦,暗含九宫,你懂是不懂?”

灰衣人道:“那要怎样一个踏法?”

白衣女道:“你这样笨,那要几时才能教得会你?”

灰衣人冷冷的说道:“你忙什么?一月不成二月,二月不成就用半年。”

白衣女道:“只怕你活不过半年,岂不是可惜了么?”

灰衣人怒道:“你究竟传是不传?”

白衣女道:“说就说吧!左脚踏干位,右脚站中宫。”

灰衣人依言站好,道:“对了么?”

白衣女微微一笑,道:“对啦!听我口述,移动脚下方位。”当下缓缓的说了一遍,八卦九宫配合的步法。

那灰衣人前几步,走的倒是有声有色,一点不错,但到了后来,却是难予控制,方位渐乱、心中焦急,出了一头大汗。

他停下脚步,举手拂拭一下头上汗水,气还未喘一口,白衣女已大声叫道:“你怎么站着不动啊?”

灰衣人道:“我脚步还未站稳,那里是不动了。”

林寒青心中暗暗忖道:“你这般的呼叫下去,岂不要露出马脚了。”

只听那白衣女道:“好啦!现在要正式习剑,那运剑第一要诀是意正心诚,抱元守一。”

灰衣人果然手捧匕首,微闭双目,气沉丹田,端然而立。

他虽然戴着人皮面具,无法看出他脸上种情,但从他那端然而立的姿态之中,可看出他用心很诚。

白衣女接道:“左手领动剑诀,右手中的宝剑,剑身斜向上指四十五度。”

林寒青听得心中暗惊道:“不错!这果然是那天龙八剑起手变化,不知此女如何知得?”

白衣女说完了一招剑式,人已累得满身大歼,娇喘不停。

那灰衣人虽然照着那白衣女口述施为,但脚下大乱,始终配合不好,演来全无是处。

要知那天龙八剑,乃是奇奥繁杂的绝世之学,变化多端,以那神判周簧之才,费了数年苦功,都无法参悟出剑势变化,如非天纵之才,岂能在短期之内学会。

那灰衣人似是自知无法从她口述之中记下要决,纵然记下,也非短期内能够习练成功,收了匕首,说道:“在下原想三月的时间,习会天龙八剑,再以四天时间,学会修罗三式,也好在这次徐州大会之上露上一手,但此刻看来,恐非五七日的工夫了。”

白衣女道:“那只怪你太笨了。”

灰衣人冷笑一声,道:“我估计错误,不得不改变一下方策,我现在就去准备一辆马车,带你离开此地,找一处人迹不到的清静处所,我要多费一些时光,学这两种绝技。”

白衣女道:“能者无所不能,你既然不行,那是永远不行了,学上一辈子,也难尽得神髓。”

灰衣人怒道:“纵是只能学些皮毛,我也要尽得窍诀。”伸手点了那白衣女的穴道,大步而出。

林寒青听他要去准备马车,立时闪入门后,紧紧贴在壁间,直待那灰衣人去了一会,才缓步而出。

这时,那白衣女静静的躺在床上,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望着林寒青,她穴道被点,有口难言,望着林寒青说不出话。

林寒青上下打量了白衣女一眼,只觉此女美是美到了极点,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长的恰到好处,唯一的缺点,是脸色略显苍白,和瘦了一些。

她看准了那白衣女被点的穴道,落手一掌,拍活了她的脉穴。

白衣女眼珠儿转了两转,霍然坐了起来。

林寒青看她挣扎,坐起之后,脸上已隐隐泛出汗水,似是用尽了全身气力,才坐了起来,暗暗忖道:“此人身体虚弱至此,不如何以竟能记得那繁复、奇奥的天龙八剑。”

他心有所思,呆呆的站着默不作声。

白衣女微微一笑,道:“你这人没有规矩。”

林寒青心中一凛,暗道:“我在这么瞧着她,确实有些失礼。”当下向后退了两步,道:“在下,在下——”

白衣女举起衣袖,揩拭一下头上的汗水,接道:“那人就要来了,你再不走,定然要被他发觉。”

林寒青肃然说道:“姑娘不要误会,在下并非是有意的在此多留——”语声微微一顿,接道:“目下姑娘的处境险恶,不知要在下如何效力?”

白衣女接道:“你为什么要救我?救了我,又该如何酬谢你?”

林寒青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算不得什么大善之事自是用不着酬谢了。”

白衣女道:“我生平不愿欠人思情,你如不受酬谢,我也不敢有劳相助。”

林寒青暗暗忖道:“此女性格的强傲,和她那虚弱的身体,正好各走极端,但此事既然被我遇上,岂能袖手不管。”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该如何才好?

就在他犹疑之间,忽觉一股暗劲,直袭过来,这劲道来的无声无息,却又强大异常,林寒青警觉之时,潜力已然逼近身后。

以林寒青的武功而论,虽然事出突然,亦可闪避开去,至少可避开那袭来的潜力的锐锋,就在念动身移之际,脑际中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自己的停身之处,正巧挡住这白衣女,如若一闪避开,那袭来暗劲,势必击中白衣女不可。

剎那间心念一转,运气硬挡一击。

这一掌落势奇重,林寒青只觉眼前一花,不自主向前一栽,张嘴喷出一口鲜血,溅得那白衣女一身。

一条人影,疾跃而出,扬手一掌劈向林寒青后背的“命门”要穴。

就在那掌势将要及身之际,林寒青左手一按木榻,陡然间翻过身子,右手随势拍出。

砰的一声,双掌相接,林寒青身子摇了两摇,才站稳脚步,来人亦为林寒青反臂全力击,震的后退了三步,似是这一招硬拚,双方都全力发掌,一时之间,都没有再攻的气力,一掌硬拚之后,双方都未再出手,相对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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