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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绝代剑痴

暮云四合,夕阳将落,大地上暮色更加浓重,青箫上的剑痕,也已有些看不甚清,但触手摸来,却仍斑斑可数,柳鹤亭微叹又道:“在那刹那之间,他目光似乎也为之一变,垂地长剑,骤然闪电般挑了起来,但却似因夕阳耀目,未能立即看出我招中破绽,长剑微一颤动,那时我左掌已抓向他右腕,右手箫业已将点向他右肩,只当他此番轻敌过甚,难逃劫数……”

他又自长叹一声,缓缓接口道:“哪知此人武功之惊人,令人匪夷所思,就在这一刹那中,他目光一瞬,右手长剑,突地转到左掌之内,剑尖一颤,笔直地刺向我箫招之中的破绽,那时我左掌左指纵能伤得了他的右掌右腕,但我右掌右臂,却势必要被他左掌长剑刺中,这其间全无考虑选择的余地,我只得不求伤人,但求自保,左掌变抓为拍,与他右掌相交,我身形也就藉着这两掌相拍之力,向后掠去,其中只听叮叮叮七声微响,直到我纵落地上,这七声微响,似乎还留在我耳中。”

陶纯纯幽幽叹道:“当时我生怕你已受伤、落败,心里的着急,我不说你也该知道,直到看清你身上一无伤痕,才算放下心事!”

柳鹤亭苦笑一声,长叹接口道:“我身形虽然站稳,心神却仍未稳,若不是夕阳耀目,他只怕不等我左掌掌至,便已刺穿我的右胁,若不是我左掌指力不发,变抓为拍,他那一剑,我也无法躲开,但他左掌使剑,仍有那般威力,在我箫上留下七道剑痕,右掌仓猝变招,仍能接我那全身下击的一拍之力。武功实在胜我多多,唉——我看似未落败,其实却早已败在他的剑下,而他明知我取巧侥幸,口中却无半句讥嘲言语,姑且不论其武功,就凭这分胸襟,何尝不又胜我多多!”

语声渐更低沉,面上神色,亦自渐更落寞,突地手腕一扬,掌中青箫,脱手飞出,只听“呛”的一声,笔直击在山石之上,山石片片碎落,青箫亦片片碎落,本自插在山石中的长剑,被这一震之势,震了下来,落在地上青箫与山石的碎片之上!

众人不禁俱都为之一惊,陶纯纯幽幽长叹一声,轻轻说道:“你说他胸襟磊落,我却说你的胸襟比他更加可人,世上的男子若都像你,当胜即胜,当败即败,武林中哪里会还有那么多纷争——”仰首望去,夕阳已完全没于这面山后,她忧郁的面容上,忽又绽开一丝笑容,微笑着道:“我只顾听你说话,竟忘了我们早该走了。”缓缓抬起玉掌,将搭在臂弯处的长衫,轻轻披在柳鹤亭肩上,嫣然又道:“秋夜晚风,最易伤人,你还是快些穿上衣服,我们该走了。”温柔的言语,使得柳鹤亭忧郁的面容,不禁也绽开一丝感激的微笑,一面无言地穿起长衫,一面随着陶纯纯向谷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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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终于来了。

盘膝坐在地上的黑衫黄巾汉子们,虽然俱都久经风尘,但今日所见,却仍令他们终身难忘。

他们亲眼看着“灵尸”谷鬼如何被戚氏兄弟戏弄嘲笑,亲眼看到巨人大宝手舞帐篷,挥退箭雨,亲眼看到他们的两位帮主一人被俘,一人受制,也亲眼看到白衣人突地从天而降,以一身武功,震住谷中诸人,黄破月却乘隙逸去!

此刻,他们又亲眼看到一切惊心动魄的事情,俱已烟消云散。

直到柳鹤亭与陶纯纯两人的身形转出谷外,谷中顿时变得冷清无比。

于是他们各各都突然感到一阵难以描摹的寂寞、凄清的寒意,自他们心底升起,竟是他们自闯荡江湖以来,从来未曾经历!

于是他们心里都不禁有了去意,只是帮主黄破月临去之际,却又留下叫他们等候的言语,他们虽也不敢违命,一时之间,众人面面相觑,各人心头,都似压有一副千斤重担,压得他们几乎为之窒息。

就在这寂寞、冷清的刹那之间!

四面山头,突地闪过十数条黝黑的人影,双手连扬,抛下数十团黝黑的铁球,铁球落地,“噗”地一声巨响,那十数条黝黑的人影,却又有如鬼魅一般,一闪而没!

黑衫汉子见到铁球落地,不禁心中齐都一愕!

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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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出谷外,柳鹤亭放眼四望,只见山色一片苍茫,眼界顿时为之一宽,心中积郁,也似乎消去不少。

陶纯纯素手轻轻搭在他臂弯之上,两人缓缓前行,虽然无言,但彼此心中,似乎都已领会到对方的千百句言语。

山风依依,大地静寂,初升的朦胧星光,朦胧暮色,映着他们一双人影,林间的宿鸟,似乎也忍不住要为他们发出啁啾的羡慕低语。

他们也不知走了多久,突地——

山深处传来一声惊天动地般的大震,震耳欲聋,两人齐地大惊,霍然转身,耳边只听一片隆隆之声,夹杂着无数声惨呼,目中只见自己来路山后,突有一片红光闪起。

柳鹤亭面容骤变,喝叱道:“那边谷地之中,必生变故——”不等语声说完,身形已向来路掠去,来时虽慢,去时却快,接连数个纵身,已到山谷入口之处,但这景物佳妙的世外洞天,却已全非方才景象。

惨呼之声渐少渐渺,隆隆之声,却仍不绝于耳。

山石迷漫,烟火冲天,四面山岭,半已倒塌。柳鹤亭呆呆地望着这漫天飞舞的山石烟火,掌心不觉泛起一掌冷汗。

“我若是走迟一步,留在谷中,此刻哪里还有命在!”

一念至此,更是满头大汗,涔涔而落,突又想起坐在谷中的数十个黄巾汉子,此刻只怕俱都肢断身残,心中不觉更是悲愤填膺,只听身后突地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想必陶纯纯心中,比自己还要难受!

他不禁伸手握住她的香肩,只觉她的娇躯,在自己怀中不住颤抖,他不忍再让她见到这不可收拾的残局,伴着她又自缓缓转身走去!

身后的惨呼声响,终于归为寂静,但他的脚步,却变得无限沉重,他自己也不忍再回头去看一眼,只是在心中暗问自己:“这是谁下的毒手?这是谁下的毒手?”

再次转出谷外,山色虽仍和方才一样苍茫,大地虽仍和方才一样静寂,但这苍茫与静寂之中,却似乎添了无数凄凉之意。

他们没看方才走过的山路,缓缓前行,突地陶纯纯恨声说道:“乌衣神魔!一定就是那些乌衣神魔!”

柳鹤亭心意数转,思前想后,终于亦自长叹一声,低声说道:“不错,定是乌衣神魔!”

又是一段静寂的路途,他们身后的山林中,突地悄悄闪出两条白影,闪避着自己的身形,跟在他两人的身后!

陶纯纯柔顺如云,依在柳鹤亭坚实的肩头上,突地仰首悄语:“后面有人!”

柳鹤亭剑眉微剔,冷哼一声,装作不知,缓缓前行,眼看前面便是自己与戚氏兄弟相遇的那条山道。夜色朦胧中,山道上似乎还停留着数匹健马,他脚步越来越缓,其实却在留神分辨着自己身后的声息,突地大喝一声:“朋友留步!”掌心一穿,身形突地后掠数丈,眼角一扫,只见两条白影在林中一闪,柳鹤亭转身正待扑去,哪知林中却已缓缓走出两个披着长发的银衫少女来,缓缓向他拜倒。

这样一来,却是大出柳鹤亭意料之外,他不知这两个银衫少女为何单独留下,跟踪自己,亦不知自己此刻该如何处置!

只觉一阵淡淡香气,随风飘来,陶纯纯又已掠至他身后,轻轻说道:“跟踪我们的,就是她们么?”

柳鹤亭点了点头,干咳一声,低声道:“山野之中你两个年轻少女,怎能独行,还不快些回去!”他想了半天,所说言语,不但没有半分恶意,而且还似颇为关切,陶纯纯噗嗤一笑,柳鹤亭面颊微红,低声又道:“你两人若再偷偷跟踪我,莫怪……莫怪我再不客气!”

语声一了,转身就走,他生性平和,极难对人动怒,对这两个弱质少女,更是难以说出凶恶的言语,只当自己这一番说话,已足够吓得她两人不敢跟踪。

哪知突听这银衫少女娇喊道:“公子留步!”

柳鹤亭剑眉微皱,停步叱道:“你两人跟踪于我,我一不追究,二不查问,对你等已是极为客气,难道你两人还有什么话说么?”

转身去,只见这两个银衫少女跪在地上,对望一眼,突地以袖掩面,轻轻哭泣起来,香肩抽动,似是哭得十分伤心。

秋夜荒山,面对着两个云鬓蓬乱,衣衫不整,哀哀痛哭着的少女,柳鹤亭心中怒既不是,怜又不是,一时之间,竟作声不得。

陶纯纯秋波一转,轻轻瞟了他一眼,婀娜走到她两人身前,道:“你们哭些什么,能不能告诉我?”语气之间,充满怜惜,竟似对这两个无故跟踪自己的少女,颇为关怀!

只见她两人突地抬起头来,泪流满面,抽泣着道:“姑娘救救我们……姑娘救救我们……”一齐伏到地上,又自痛哭起来。

啼声宛转,凄楚动人,朦胧夜色,看着她两人伶仃瘦弱的娇躯,柳鹤亭不禁长长叹息一声,低声又道:“你两人若是有什么困难之事,只管对这位姑娘说出便是!”

陶纯纯娇靥之上,梨涡微现,瞟了柳鹤亭一眼,轻声道:“对了,你两人若是有什么困难的事,只管对这位公子说出好了!”

柳鹤亭呆了一呆,还未完全领略出她言下之意,那两个银衫少女又已一齐仰首娇啼着道:“真的么?”

柳鹤亭轩眉道:“你两人若有——”

干咳一声,倏然不语。

陶纯纯眼波一横,接口道:“你两人若被人欺负了,或是遇着了很困难的事,说出来我和这位公子一定帮你们解决,绝对不会骗你们的。”

左面的银衫少女,伸袖一拭面上泪痕,俯首仍在轻泣,道:“这件事只要姑娘和公子答应,就能救得枫儿和叶儿一命,否则……”语声未了,两行泪珠,又自涔涔而出,目光映影,山风拂发,仃伶弱女,弱质仃伶,凄楚动人。

陶纯纯星眸凝睇,柳鹤亭长叹一声,缓缓点了点头,陶纯纯轻轻道:“这位公子已经答应了你……”

右面的银衫少女仍然不住哭泣,一面哀声道:“姑娘若不答应,叶儿和枫儿一样还是没命,只望姑娘可怜可怜我们……”

陶纯纯轻轻一声叹息,缓缓说道:“他既然已经答应了你们,难道我还会不答应么?快起来,不要哭了!”

左面少女哭泣虽止,泪痕却仍未干,也轻叩了个头,哀哀道:“我只怕……”

柳鹤亭剑眉微皱,低声道:“只要我等能力所及,自无话说,此事若非我等能力所及——”

左面少女接口道:“叶儿早说过,只要姑娘和公子答应,一定可以做到的。”

右面少女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早已不再哭了,目光一会儿乞怜地望向陶纯纯,一会儿乞怜地望向柳鹤亭,轻轻说道:“只要姑娘和公子将枫儿、叶儿收为奴仆,让我们跟在身边,便是救了我们,否则——”眼眶一红,又似要哭了起来。

柳鹤亭不禁一愕,心中大奇,却见陶纯纯秋波一转,突地轻笑道:“这件事容易得很,我们既然答应了你们,当然不会反悔!”

叶儿和枫儿破涕一笑,轻快地又一叩头,娇声道:“婢子拜见公子、姑娘!”纤腰微扭,盈盈立起,又有泪痕,又有泥痕的面靥上,各各泛起一丝娇笑。

陶纯纯带笑看她们,半晌,又道:“不过我要问问你们,你们是不是被那两个‘将军’命来跟踪我们的?”

叶儿、枫儿齐都一愕,花容失色,眼波带惊,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知所措地对望了几眼,却听陶纯纯又道:“可是你们明明知道绝对无法跟踪我们,却又不敢不听从两个‘将军’的命令,想来想去,就想了个这样的绝招来对付我们,知道我们心软,不会不答应你们的,你说是不是?”

叶儿、枫儿,两膝一软,倏地又跪了下去,左面的叶儿颤声说道:“姑娘兰心慧质,什么事都迷不过姑娘的眼。”

枫儿接道:“我们只请姑娘可怜可怜我们,枫儿和叶儿若不能跟着姑娘一月,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他们杀死,而且说不定还会慢慢地杀死……”语气未了,香肩抽动,又哭了起来。

柳鹤亭剑眉一轩,心中但觉义愤难当,低声说道:“既是如此,你们跟着我们就是!”转向陶纯纯道:“我倒不信他们能做出什么手段!”

陶纯纯轻轻一笑,嫣然笑道:“你不管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柳鹤亭但觉心头一荡,忍不住脱口道:“我不管说什么,你都听我的?”

陶纯纯缓缓垂下头,夜色朦胧中,似乎有两朵红云,自腮边升起,远处传来两声马嘶,她轻声道:“那两匹马,可是留给你们的?”

叶儿、枫儿一齐破涕为笑,拧腰立起,齐声应是。

柳鹤亭心中却还在反复咀嚼着那句温柔的言语:“你不管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星光之下,两匹健马,驮着四条人影,向沂水绝尘飞去!

沂水城中,万籁俱寂。向阳的一间客栈中,四面的一座跨院里,仍有一灯荧然。

深夜,经过长途奔驰,面对孤灯独坐的柳鹤亭,却仍无半分睡意。秋风吹动窗纸,簌簌作响,他心中的思潮,亦在反复不已。这两夜一日的种种遭遇,此刻想来,俱似已离他极远,却又似仍在他眼前,最令他心中难受的,便是谷中的数十个黄巾大汉的惨死。

突地,又想到:“若是戚氏兄弟仍困于洞中,未曾逃出,岂非亦遭此祸?”一念至此,他心中更是悲愤难过,出神地望着灯花闪动,灯花中似乎又闪出戚氏兄弟们喜笑颜开的面容。

他想到那夜深山之中,被他们捉弄的种种事情,心中却丝毫不觉可怒可笑,只觉可伤可痛。他生具至性,凡是以真诚对他之人,他都永铭心中,难以忘怀,长叹一声,自怀中取出那本得自戚大器靴中的“秘笈”,望着这本“秘笈”微微起皱的封皮,想到当时的情景,他不觉又落入沉思中。

良久良久,他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写着八个歪歪斜斜的字迹:“天地奥秘,俱在此中!”

他嘴角不禁泛起一丝笑容——凄惨的笑容,再思及戚氏兄弟的一生行事,不知这本“秘笈”之中,究竟写的是什么,忍不住又翻开了第二页,却见上面写着的竟是一行行蝇头小字,字迹虽不整齐,却不知这四个无臂无手的老人,是如何写出来的。

只见上面写道:“语不惊人,不如不说,鸡不香嫩,不如不吃,人不快活,死了算了!”

“香嫩鸡的做法,依法做来,香嫩无穷。”

“肥嫩的小母鸡一只,葱一把,姜一块,麻油二汤匙,酱油小半碗,盐巴一大匙……”

后面洋洋数百言,竟都是“香嫩鸡”的做法,柳鹤亭秉烛而观,心中实不知是悲痛,抑或是好笑,暗中叹息一声,再翻一页上写:“甲乙两人,各有一马,苦于无法分别,极尽心智,苦思多日,得一良策,寻一皮尺,度其长短,才知白马较黑马高有七寸。”

柳鹤亭再也忍不住失声一笑,但笑声之后,却又不禁为之叹息。这兄弟四人,不求名利,与世无争,若然就此惨死,天道岂非大是不公。

又翻了数页,只见上面写的不是食经,便是笑话,只令柳鹤亭有时失笑,有时叹息,忽地翻开一页,上面竟自写道:“快活八式,功参造化,见者披靡,神鬼难当。”柳鹤亭心中一动:“难道这快活八式’,便是他兄弟制敌伤人的武功?”不禁连忙翻过一页,只见上面写着:“快活八式第一式,眉飞色舞;第二式:龇牙咧嘴;第三式:乐不可支;第四式:花枝乱颤;第五式:头舞足蹈;第六式:前仰后合;第七式:雀跃三丈;第八式:喜极而涕。”

柳鹤亭见了这“快活八式”的招式,心中当真是又奇又怪,又乐又叹。奇怪的是他再也想不透这些招式,如何能够伤人,乐的是,这兄弟四人,一生玩世,就连自创的武功,也用上这等奇怪名目,叹的却是如此乐天之人,如今生死不知,凶吉难料。

他黯然思忖半晌,便再翻阅看去,却见这“快活八式”,名目虽可笑,妙用却无方,越看越觉惊人,越看越觉可笑,这八式之中,全然不用手掌,却无一式不是伤人制敌,若非一代奇才,纵然苦思一生,也无法创出这八式中的任何一式来。

看到一半,柳鹤亭不禁拍案惊奇,暗中恍然忖道:“那时我伸手捉他肩头,他身形一颤,便自躲开,用的竟是这第四式‘花枝乱颤’,而他与‘灵尸’谷鬼动手时所用的招式,看来定必是第六式‘前仰后合’,原来他兄弟一笑一动,俱都暗含武功上乘心法,我先前却连做梦也未曾想到。”

东方微现曙色,柳鹤亭仍在伏案静读,忽而喜笑颜开地放声大笑,忽地剑眉深皱地掩卷长叹,此本“秘笈”之上,开头几页,写的虽是一些滑稽之事,但越看到了后来,却都是些令人不禁拍案惊奇的武学奥秘,尤其怪的是这些武功秘技,俱都全然不用手掌,件件皆是柳鹤亭前所未闻未见。

最后数页,写的是气功之秘,其运气之妙,竟与天下武林各门各派的武功全然大不相同,柳鹤亭天资绝顶,虽只看了一遍,都已将其中精奥,俱都了然于胸。

鸡啼声起,此起彼落,柳鹤亭手掌微挥,熄灭烛火,缓缓将这本“秘笈”放入怀中,触手之处,突觉一片冰冷,他心念一动,才想起那翠衫少女交给他的黑色玉瓶,此刻仍在怀中。

刹那之间,翠衫少女的婀娜身影,便又自他心底泛起。

随着这身影泛起的,还有许多个他不能解释的疑问,而这些疑问之中,最令他每一思及,便觉迷惘的就是——“那翠衫少女是否真的就是那冷酷残忍的‘石观音’石琪?”

因为这问题的答案,牵涉着陶纯纯的真诚,他缓缓取出这黑色玉瓶,曙色迷惘之中,玉瓶微闪乌光,他暗叹一声,暗自低语:“江苏、虎丘、西门笑鸥?他是谁?是谁?……”浓林秘屋中的种种秘密,在他心中,仍是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他缓缓长身而起,推开向阳的窗门,一阵晓风,扑面而来,他深深吸进一口新冷而潮湿的空气,但心中思潮,却仍有如夜色般的黝黯。

突地,门外一阵叩门声响,陶纯纯闪身而入,嫣然一笑,道:“早!”眼波转处,瞥见床褥整齐的床铺,柳眉轻颦,又道:“你难道一夜都没有睡么?”

柳鹤亭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陶纯纯转眼瞥了他手中玉瓶一眼,轻叹道:“你在想些什么?”

她婀娜地走到他身边,伸出玉手,按住他肩头,道:“快去歇息一会儿,唉——你难道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么?”

朝阳之下,只见她云鬓未整,星眸微晕,面目越发娇艳如花,柳鹤亭但觉一阵震撼心怀的情渐,自心底深处升起,不能自禁地反手捉住她的一双皓腕,垂下头去,又见眼波荡漾,情深如海。

两人目光相对,彼此相望,柳鹤亭头垂得更低,更低……

突地,门外响起一阵咯咯的笑声,房门“砰”的一声,撞了开来,柳鹤亭心头一惊,轩眉叱道:“是谁?”

咯咯笑声之中,只见门外跌跌撞撞,拉拉扯扯地撞入两个人来,竟是那“南荒大君”门下的一双银衫少女!

柳鹤亭不禁惊奇交集,只见她两人又笑又闹,你扯住我的头发,我拉着你的衣襟,你打我一掌,我敲你一拳……发丝紊乱,衣襟零落,且从门外一直打入门内,竟连看也不看柳鹤亭与陶纯纯一眼,柳鹤亭的连声叱止,她两人也似没有听见。

两人越闹越凶,闹到桌旁,叶儿一把抓起桌上的油灯,劈面向枫儿掷来,枫儿一让,油灯竟笔直地击向柳鹤亭的面门。

柳鹤亭长袖一拂,油灯“砰”的一声,跌出窗外,灯油却点点滴滴,溅满了窗纸,枫儿一把抓起茶壶,却掷到了墙上,残茶四溅,碎片飞激,两人打得不够,竟一来一往地掷起东西来了。柳鹤亭既惊且怒,却又不便伸手去阻拦两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连喝数声,顿足道:“这算什么?她两人莫不是疯了!”转向陶纯纯又道:“纯纯,你且伸手将她两人制住,问个清楚,究竟——”

语声未了,突见两人一齐穿窗而出,一个肩上披着毛巾的店伙,手里提着一壶滚茶,方自外走向房中,突见两个银衫少女从窗中飞了出来,又笑又嚷,又打又闹,不禁惊得呆了,“砰”的一声,手中茶壶,跌到地上,壶中滚茶,溅得他一身一腿。

柳鹤亭剑眉一轩,忍不住轻喝一声,闪电般掠出窗外,软伸铁掌,一把拉着叶儿的肩头,沉声喝道:“你疯了么,还不快些停下……”

叶儿口中不住咯咯痴笑,肩头挣来挣去,枫儿突地扬掌一拳,劈面向柳鹤亭打来。

柳鹤亭手腕一翻,闪电般扣住她的脉门。

枫儿用力甩了两甩,却怎会甩得开?笑声一顿,突地坐到地上,大嚷道:“救命,救命,强盗来了,打强盗!”

柳鹤亭心中当真是又惊、又奇、又怒,那店伙几曾见过这般奇事,不禁忘了腿上疼痛,呆立而望,柳鹤亭孤掌难鸣,虽已将这两个形如疯狂的少女一手一个捉在手中,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突地又有一声苍老沉重的叱声,响自房外,沉声叱道:“光天化日之下,欺凌弱女,朋友你这等行径,还算得上是大丈夫么?……”

柳鹤亭愕了一愕,只见一个皓首长髯,高冠锦袍的高大老人,自房外一掠而入,柳鹤亭方待解释,哪知这老人不由分说,呼地一拳,当胸打来,拳风虎虎,显见内力颇为深厚。

柳鹤亭无法闪避,只得放开两人,错步拧身,让开这一拳,方待解说,哪知叶儿、枫儿揉了揉肩头、腕际,突又大嚷着向门外奔去,柳鹤亭知道似此情况,她两人万无不出事情之理,方待跟踪追去。

哪知这老人又自大声怒叱道:“朋友你难道还不放过她两人么?”呼呼两拳,贯耳击来,柳鹤亭只能闪避,无法还手,这老人拳法不弱,一时之间,他竟脱身不开。

陶纯纯手扶窗门,秋波转动,直到此刻,方自掠出窗外娇喝道:“我到外面去追她们。”

柳鹤亭心神一定,身躯闪动,避开这老人急攻的数拳,口中说道:“老前辈已有误会,可否停手听在下解释。”

哪知这老人全不理会,反而怒叱道:“似你这等轻薄子弟,武功愈高,愈易贻害江湖,老夫今日非要好好教训你一番不可。”长髯拂动时,呼呼又是数拳。

柳鹤亭心中不禁也微微有气,心想这老人偌大年纪,脾气怎地还是这等莽撞,但又知道此人此举全属正义,自己定然不能还手,轻轻闪过数拳,只见这老人拳风虽颇沉厚,但拳法却不甚高明,招式中尤其破绽甚多,在江湖中虽可称高手,但与自己对敌,却还相差颇远。

又打了数招,老人似乎越发激怒,须发皆张,暴跳如雷,口中连番怒骂,直将柳鹤亭骂成了一个世上最最轻薄无耻的登徒子弟,拳势亦更激烈,生像是恨不得一拳就将柳鹤亭伤在手下。

柳鹤亭心中又气又笑,这老人如此容易被人激怒,岂是与人交手之道?他年纪虽轻,但却深得武家对敌的个中三味,知道心浮气躁,最是犯了此中大忌。又过数招,他身形轻轻一闪,掠后一丈,便已脱开老人拳风之外,方待好言解说,哪知身后突地一缕尖风刺来!

一个娇甜轻脆的口吻说道:“爹爹,将这无耻狂徒,交给燕儿好了。”柳鹤亭脚下微一滑步,陡然翻身,让开一剑,只见一个青巾包头,青衣窄袖的绝色少女,掌中青锋一闪,又自攻来三剑,剑式锋利,剑式狠辣,招招俱刺向要害,竟似与自己有着深仇大恨一般。

那老人呼呼喘了两口气,双手叉腰,站到一旁,尤在怒喝:“燕儿,这厮身法甚是滑溜,你只管放开身手招呼他便是。”

青衣少女娇应一声,玉腕一翻,剑锋飞抹,剑招悠然一变,霎眼之间,但见青光漫天,剑气千幻,柳鹤亭心头不禁又为之一愣,他见到那老人武功不高,只当她女儿剑术亦是泛泛,哪知她此刻展开身手,剑式之轻灵幻变,竟是江湖少见。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而就在他心念转动间,青衣少女剑光霍霍,竟已向他攻来七剑!

这七剑剑式连绵,招中套招,一剑接着一剑,矢如龙翔,矫如凤舞,连刺柳鹤亭双肩、前腕、双肘七处大穴。

柳鹤亭衣袂飘飘,长袖飞舞,虽将这七剑一一躲过,但已不似方才那般从容,再躲数招,只听阵阵痴笑由远而近,似乎在打着圈子,柳鹤亭暗中焦急,知道今日若不还手,当真不知何时该是了局,陶纯纯一去不返,又不知那两个少女是否已闯出祸来。

高冠老人怒目旁观,看了半晌,只见这“登徒子弟”虽然迄今尚未还手,但身法之轻灵曼妙,无与伦比,心中不觉又气又奇,面上也不觉现出惊异之色,目光一转,突地一声大喝:“你们看些什么!”原来窗门外已聚集了数个早起的旅客,闻见声响,跑来旁观,听到这一声大喝,出门人不愿多惹是非,耸了耸肩膀,都转身走了。青衣少女刹那间一连刺出数十剑,却连对方的衣袂也没有碰到一点,柳鹤亭只当她也将沉不住气,那时自己便要出手将之惊走。

哪知这少女竟与她爹爹大不相同,数十招后,剑势突又一变,由轻灵巧快,变为沉厚雄浑,秋波凝睇,正心静气,目注剑尖,左掌屈指,无名指、小指连环相叠而成剑诀,与剑法相辅相生,竟像是一个有着数十年功力的内家剑手,哪里还像是一个年方破瓜的窈窕少女。

剑招一变,情势亦为之一变,柳鹤亭身形步法间,似已微有败象,青衣少女秋波一转,知道对方若再不还手,不出十招,便得败在自己剑下,嘴角不禁生出一丝笑意,哪知就在她心神微—旁骛的刹那之间,突见对方长袖一拂,宛如一朵云般向自己剑尖拂来,她脚下立一错步,玉掌疾伸,唰唰两剑,一左一右,刺向柳鹤亭的双肩,剑招方出,突觉手腕一麻,掌中长剑“呛”地一声清吟!

她大惊之下,拧腕后掠,秋波转处,却见自己掌中长剑,竟已齐腰折断!

老人本见他爱女已将得胜,突见这轻薄少年,长袖之中,弹出一指,爱女手中长剑,竟自应指一折两断,心念转处,大声喝道:“盘古斧!”

柳鹤亭本自不愿与他父女两人交手,更不愿露出自己身份来历,是以长袖先拂,手指后弹,意在掩饰,哪知这老人一语便已喝破自己这一招的来历,心中亦不禁为之一怔,只见老人一步掠至身前,沉声道:“伴柳先生是你何人?”

柳鹤亭微一沉吟,终于答道:“家师。”

锦袍老人浓眉一扬,神情微变,突地连退三步,仰天一声长叹!柳鹤亭心中大奇,不知道这老人叹的什么,却听他已自沉声叹道:“苍天啊苍天!你难道当真无眼?伴柳先生一生行事,正大光明,是何等胸怀坦荡的磊落君子,你为何要教他收下这等不肖子弟?”

柳鹤亭暗叹一声,知道这老人对自己误会已深,绝非三言两语可以解释得清,长袖垂处,躬身一揖,朗声说道:“小可自知,愚鲁无材,但亦绝非老前辈想象中之登徒子弟,方才之事全出误会——”

锦袍老人浓眉一扬,大喝道:“光天化日之下,欺凌弱女,老夫亲眼目睹,你岂还能狡辩!”

语声方了,突地一声娇笑,自远而近,一闪而来。

柳鹤亭大喜道:“纯纯,她两人捉回来了么?”

陶纯纯一声娇笑,飘然落下,缓缓道:“亲眼目睹的事,有时也未必正确哩!”

锦袍老人呆了一呆,突地仰天狂笑起来,一面狂笑着道:“亲眼目睹之事,还不正确,哈哈——老夫闯荡江湖数十年,至今还没有听过如此言语。”

陶纯纯手抚云鬓,娇笑接道:“曹操误踏青苗,微法自判,王莽谦恭下士,天下皆知,若以当时眼见情况,判其善恶,岂非失之千里。”

锦袍老人不禁又自一呆!

陶纯纯缓缓接道:“三国关公还金赠袍,过五关、斩六将,老前辈当时若也在旁眼见,岂非要说他对曹操不义?吴越西施为家国施媚术,老前辈当时若也在旁眼见,岂非也要说她不忠?昔年滇中大侠嫉恶如仇,遍杀江湖匪寇,鄱阳一役单剑纵横,诛尽两湖淫贼,据闻湖水为之变赤,老前辈若也亲见,难道要说他不仁?还有——还有的事太多了,我说也说不尽,一时眼见,未必属真,老前辈你说是么?”

锦袍老人瞠目结舌,木然而立,只觉她这番言语,说得虽非诡辩,但却教人无言可对,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大喝道:“这等事情,哪能与方才之事相比,纵然你舌灿莲花,也难使……”

陶纯纯轻轻一点头,双掌一击,院门外走出四个店伙,将那两个银衫少女抬了进来,陶纯纯含笑又道:“这少女两人,形已疯癫,所以我们才会制止她们,为的只是怕她们惹出祸事,伤人害己,难道这又有什么不对么?”

锦袍老人浓眉一扬,大步走到那两个似乎已被点中穴道的少女身前,俯首看了半晌,伸手翻了翻她两人的眼角,把了把她两人的脉息,挺胸立起,瞑目沉思半晌,突地又走到柳鹤亭身前,当头一揖,道:“老夫错了!休怪休怪。”

柳鹤亭见了这老人的言语举止,知道此人定是个胸襟坦荡,直心热肠的性情中人,方待还礼谦谢,哪知这老人一揖之后,转身就走,竟笔直地走向自己所赁的厅堂,回首喝道:“将她两人快些抬入,老夫还要仔细看看。”

柳鹤亭、陶纯纯对望一眼,互相一笑,并肩走入。

那青衫少女本自手持断剑,呆呆地发愣,此刻突地掠至柳鹤亭身侧,朝他肩头一拍,柳鹤亭愕然转身,心中大奇,却听她已说道:“方才我那一剑,若不用‘左右分花’,反而‘倒踩七星’绕到你身右,然后再用‘抽撤连环’刺你胁下三寸处的‘天灵’大穴,你势必要先求自保,我掌中之剑,就不会被你折断了吧?”

柳鹤亭本在奇怪这女子为何要拍自己的肩膀,见她那番言语,方知她方才输得甚不心服,微微一笑,缓缓道:“我用的是左指!”

青衣少女倏然垂下手掌,目光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但瞬又说道:“那么我就用‘缩尺成寸’的身法,一闪到你身左,剑身随势削你的右足,你若闪身掠开,我就反手刺你足心‘涌泉’,你若转身后避,我就抖手刺一招‘七月飞花’,剑尖三点,分点你左胁‘膺窗’、‘乳根’、‘期门’三处大穴。”

柳鹤亭微微皱眉,暗道一声:“这女子剑招怎地如此狠辣?”口中却毫不犹疑地说道:“我既不纵身,亦不后退,你脚下方动,我右手两指就先去点你右腕的脉门,左肘撞你脐上‘分水’,你纵能躲开这两指,但你手中之剑,就仍要被我折为两断!”

青衣少女呆了一呆,轻叹道:“你的右手呢?”

柳鹤亭微微一笑,道:“我还需用右手么?”转身走入大厅,走了两步,忍不住回首望去。

只见这少女木然呆立,俯首垂目,朝阳之下,只见她眼帘之中,竟已垂落两滴晶莹的泪水,心中突地大为不忍,停下脚步,正待安慰她两句,又听她幽幽一叹,缓缓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我什么都不学,什么都不想,一心一意地专练剑法,哪知我苦练了十年的剑法,到了人家面前,竟有如儿戏。”双手一垂,手中断剑,铛地落下。

柳鹤亭恍然忖道:“难道她剑法这般精纯,原来是此缘故。”转念又忖道:“她苦练多年的剑法,如此轻易地败在我手下,心里自然难受。”一念至此,忍不住悦声道:“姑娘不必伤心,若以剑法而论,以在下所见,姑娘在武林中已是极少敌手了。”

青衣少女垂首沉思半晌,突地抬起头来,嘴角微泛笑容,口中说道:“对了,你虽然胜了我,却不是用剑法胜的。”纤腰突地一扭,又自掠到柳鹤亭身侧,一把捉住柳鹤亭的手掌,娇声道:“你老实告诉我,在你眼中所见的人物中,有没有剑法高过我的?”

柳鹤亭手掌被她捉在手里,心中既觉不安,又觉好笑,暗中笑道:“原来这少女是个剑痴,除剑之外,丝毫不懂世事!”虽想安慰于她,却又不会对人说出欺骗的言语,沉吟许久,终于苦叹一声,缓缓道:“不瞒姑娘说,昨日小可便见到一人,一剑便将小可击败,若以剑法而论,此人实在胜过姑娘一筹,但姑娘年纪还轻,来日成就,不可限量——”

青衣绝色少女柳眉一扬,接口道:“他一剑就击败了你?真的?”

柳鹤亭长叹颔首道:“真的!”

青衣少女怔了一怔,眼帘一垂,轻轻放下柳鹤亭的手掌,缓缓走到她爹爹身侧,喊道:“爹爹……”语声未了,泪光闪动,又有两滴泪水,夺眶而出,顺腮流下。

锦袍老人半躬身躯,犹在俯身查看那两个已被人放在椅上的银衫少女,一会儿附耳倾听她们心跳的声音,一会儿扳开她们的手掌,突又铁掌一托一捏,捏住她们的下巴,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方小小银盒,将她们的唾沫刮在盒中,对她爱女所有的言语动作,竟全然不闻不见。

柳鹤亭凝注这父女两人,心道:“有其父必有其女,这父女两人的心性,当真是一模一样,怪得可爱。”心下不觉又是感叹,又是好笑。

侧目一望,见陶纯纯一双秋波,正在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不觉伸手指了指这父女两人的背影,失声笑道:“你看他们……”突又觉得不应在背后论人长短,倏然住口,缩回手掌,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唇边颔下,这才知道自己这两日未曾梳洗,颔下微髭,已有一分长了。

却见陶纯纯突地悄悄踱到他身侧,低语道:“香么?”

柳鹤亭怔了一怔,方自领悟到她言中之意,因爱生妒,无情不嫉,少女娇嗔,最是动心,他不觉忘情地捉住陶纯纯的柔荑,举到鼻端,笑道:“香的!香的!”

哪知陶纯纯突地冷哼一声,反手甩开了他的手掌,转身走入厅侧套房,再也不望他一眼。

柳鹤亭不禁又自一怔,暗叹道:“她心眼怎地如此窄小!”转念又忖道:“她若是对我无情,想必便不会如此,她既然对我有情,我只应感激,怎能怪她?”

一时之间,他心里反反复复,都是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无情便不如此,有情不该怪她……”长叹一声,亦欲跟她一同进去,哪知锦袍老人突地直起腰来,沉声一叹,摇头道:“好厉害,好厉害!”

柳鹤亭脚步一顿,愕然道:“厉害什么?什么厉害?”

锦袍老人伸手向椅上的银衫少女一指,沉声问道:“这两女子你是在何处见着的?”

柳鹤亭皱眉道:“她两人与在下由沂山一路同来,不知怎地突然癫狂起来——”

锦袍老人目光一凛,厉声接道:“她两人与你一路同来,昨夜身中奇毒,你怎会不知?莫非她两人身中之毒,就是你施放的么?”

柳鹤亭剑眉一扬,变色道:“身中奇毒?昨夜中毒?老前辈,此话怎讲?难道她两人之所以癫狂,非出自然,而是被别人以药物所迷?并且是在昨夜?”

锦袍老人目光如电,紧紧盯在柳鹤亭面上,像是要看出他言语的真诚,凝目半晌,方自缓缓道:“她两人不但身中奇毒,而且所中之毒,世罕其匹,竟能将人之本性,完全迷灭,所幸她两人发作之时,有人在侧制止,否则若是任她在乱山乱野之间,狂奔狂走数日,或是将之闭于秘室,苦苦折磨数日,待其药力消过,这两人便从此本性迷失,良知泯灭,还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

柳鹤亭变色倾听,只听得心头发颤,寒意顿生,木然良久,垂首低语道:“昨夜中毒?在下怎的丝毫不知?丝毫不知……”突地抬头道:“老前辈既知药性,可有解方?”

锦袍老人苦叹一声道:“老夫昔年,浪游天下,对天下所有迷药、毒药均曾涉猎,自信对于解毒一方,尚有几分把握,但此种药物,却是老夫生平未见!”

柳鹤亭怔了半晌,噗地坐到椅上,心中惊骇交集,缓缓道:“此毒虽然可怕,但下毒之人却更为可怕,这女子两人昨夜就住在我卧房之旁,我尚且一夜未眠,但她两人何时中毒,我竟然半点也不知道,难道……”目光四扫一眼:“难道这店家……”

锦袍老人接口道:“此种毒药,天下罕睹,便是昔年‘武天媚’所使迷魂之药,只怕也没有此药这般厉害,店家焉有此物……”语声一顿,突地瞥见他爱女面上的泪珠,似乎为之一怔,诧然道:“燕儿,你哭些什么?”

青衣少女伸手一拭泪痕,依依道:“爹爹,我剑法……我剑法……”索性伏到桌上放声痛哭起来!

锦袍老人浓眉深皱,伸手轻抚他爱女秀发,黯然说道:“燕儿,你是在伤心你剑法不如人么?”

青衣少女伏在桌上,抽泣着点了点头,锦袍老人苦叹一声,缓缓又道:“要做到剑法无敌,谈何容易?古往今来,又有几人敢称剑法天下第一?你伤心什么,只要肯再下苦功,还怕不能胜过别人么?”

柳鹤亭心中虽然疑云重重,紊乱不堪,但见了这种情况,忍不住为之叹息一声,插口说道:“方才在下亦曾以此言劝过令嫒,但——”

锦袍老人苦叹接口道:“老弟你有所不知,这孩子对剑法如此痴迷,实在要怪在老夫身上。”缓缓抬起头来,目光远远投向院外,长叹又道:“昔年老夫,自诩聪明绝顶,对世间任何新奇之事,都要去学它一学,看它一看,数十年来,老夫的确也学了不少,看了不少,但世间学问浩如沧海,无穷无尽,人之智力却有如沧海一粟,到底有限,老夫旁骛杂学太多,对武功一道,不免无暇顾及,与人动手,总是吃亏的多,江湖中人竟送我‘常败高手’四字,作我之号。”

语声微顿,目光之中,突地露出愤恨怨毒之色,切齿又道:“不说别人,便是家兄,也常冷言讥嘲于我,说我是:‘学比管乐——不如!誉满武林——常败!红杏才华——可笑!青云意气——嫌高!’我心中气愤难填,却又无法可想,纵想再下苦练,但年华老去,青春不再,我再下苦功,亦是徒然了。

柳鹤亭目光望处,只见他双拳紧握,切齿怒目,想到他一生所遇,心头不禁一凛,暗叹忖道:“听他言语,想必他幼年定必有神童之称,是以由骄矜不免生出浮躁,是以好高鹜远,哪知到头来却是博而不精,一事无成,只是悔之已晚,如此说来,总是心比天高,若无恒毅之力,又有何用!”

一念及此,不禁对自己今后行事,生出警戒。

只见这锦袍老人忽又缓缓垂下目光,放松手掌,沉声叹道:“老夫晚来,追忆往昔自多感慨,见到小女幼时生性,竟也和老夫童稚时一样,老夫以己为鉴,自不愿她再蹈我之覆辙,是以自幼便令她屏弃杂学,专攻剑术,甚至连女红闺事,都不准她去学,哪知过犹不及,她沉迷剑术竟然一痴至此了。

柳鹤亭听到这里,暗叹忖道:“原来这少女之所以成为剑痴,竟是有这般原因。”抬目望处,只见这老人手捋长髯,垂首无语,方才的豪情胜慨,此刻俱已不见,青衫少女伏案轻泣,白发红颜,各自黯然,相映之下,更见清凄!

一时之间,柳鹤亭只觉自己似乎也随之感染,心中一团闷气,无法排遣……

哪知锦袍老人默然半晌,突又仰天长笑起来,朗声笑道:“西门鸥呀西门鸥!你一生自命,别无所长,只有‘豪’之一字,可称不败,怎的今日也学起这般儿女之态来了。”大步奔至厅前,朗声喊道:“店伙,酒来!”

“西门鸥”三字一经入耳,柳鹤亭心头不禁为之一震,突地长身而起,一步掠至厅门,脱口道:“‘西门鸥’三字,可就是老前辈的台甫?”

锦袍老人朗声笑道:“不错,‘常败高手’西门鸥便是老夫。”

柳鹤亭微一沉吟,道:“有一西门笑鸥,不知和老前辈有无渊源?”

西门鸥霍然转过身来,目中光彩闪动,凝注在柳鹤亭身上,缓缓说道:“‘西门笑鸥’四字,便是家兄替他儿子取的名字。”突又仰天笑道:“所谓‘笑鸥’者,自然就是‘笑西门鸥’也,他自己笑我尚嫌不够,更要叫他的儿子也一齐来笑我,西门鸥呀西门鸥!你当真如此可笑么?”话声渐弱,语气也渐渐沉痛,突地大喝一声:“酒来,酒来。”心中的万千积郁,似乎都想藉酒扫出。

柳鹤亭茫然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安慰于他,口中讷讷连声,一字难吐,心中却在暗中思忖:“原来西门笑鸥便是此人之侄,看来这西门一姓,竟是个武林世家!”他初入江湖,竟未听过“虎五双飞,姑苏双雄,东方西门,威镇关中。”这四句流传江湖的俗谚,更不知道这句俗谚中所说的“西门”二字,便说的是“苏州,虎丘,飞鹤山庄”,也就说的是西门鸥之一族!

但柳鹤亭却已知道,这西门鸥与他兄长之间,定必甚是不睦,是以他也无法将查问“西门笑鸥”之事,问将出口。只见那青衫窄袖的绝色少女,盈盈站了起来,款款走到她爹爹身侧,手拭泪痕,轻轻说道:“爹爹,大伯对你表面看来虽然不好,但其实还是关心你的……”

西门鸥浓眉一扬,瞪目叱道:“你懂得什么?”长叹一声,敛眉垂目,轻轻一抚他爱女香肩,目光中突地满现慈祥疼爱之意,和声悦色,接口又道:“孩子,你懂得什么……”

这两句“懂得什么?”言词虽然完全一样,语气却是迥不相同,一时之间柳鹤亭但觉熙熙父爱,充满房中,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禁悲从中来,不能自已,暗叹一声,走到院外,朗声喝道:“酒来,酒来……”

此刻朝阳虽升,仍在东方,秋日晴空,一碧万里。

直至日影西移,暮霭夕阳,自碎花窗间投入一片散细花影。柳鹤亭、西门鸥,这一老一少,满怀愁绪的武林豪客,还仍在这片细碎光影中,相对而斟,虽无吟诗之心,却有扫愁之意,哪知愁未扫去,却又将一番新愁兜上心头。

细花的窗棂下,默然凝坐着的青衫少女,柳眉微颦,香腮轻托,一双秋波,像是在凝注着自己的一对纤纤弓足,又似乎已落入无边无际的一片冥思。她目光是深邃而美丽的,但却远不如陶纯纯的灵幻而多姿,陶纯纯的眼波中,可以流露出一千种表情,却让你永远无法从她眼睛的表情中测知她的心事,而这青衫少女的秋波虽然不变,却又永远笼罩着一重似轻似浓、似幽似怨的薄雾,于是这层薄雾便也就将她心底的思潮一起掩住。

里面的厢房,门户紧闭,陶纯纯在里面做些什么,谁也不知道,柳鹤亭不止一次,想推开这扇紧闭着的门户,他站起身,又坐下去,只是又加满了自己杯中的酒,仰首一饮而尽。

于是他开始发觉,“酒”,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在勾起你的万千愁思之后,却偏偏又能使你将这万千愁思一齐忘去。

他不知自己是否醉了,只知自己心中,已升起了一种飘忽、多彩、轻柔而美妙的云雾,他的心,便也在这层云雾中飘飘升起,世上的每一种事,在这刹那间,都变得离他十分遥远。所以他更尽一杯酒,他想要这层云雾更飘忽,更多彩,更美妙,他想要世上的每件事,离他更远。

西门鸥捋须把盏,纵谈着天下名山、武林盛事,英雄虽已老去,豪情却仍不减,但盛筵虽欢,终有尽时,店家送上酒来,倒退着退出厅门,昏黄的灯光,映在那两个已被点中穴道的银衫少女苍白的面靥上,西门鸥突地一皱浓眉,沉声道:“数十年来,经过老夫眼底之事之物,尚无一件能令老夫束手无策,不知来历。柳老弟,你若放心得过,便将这少女二人,交与老夫,百日之后,老夫再至此间与你相晤,那时老夫定可将此二人身中何毒,该怎样解救,告诉于你。”

柳鹤亭皱眉沉吟半晌,忽地扬眉一笑道:“但凭前辈之意。”

西门鸥捋须长笑道:“老夫一生,敬的是光明磊落的丈夫,爱的是绝世聪明的奇才,愚蠢卑鄙之人,便是在老夫面前跪上三天三夜,老夫也不屑与他谈一言半语,但柳老弟,今日你我萍水相交,便已倾心如故,老夫有一言相劝……”

青衫少女忽地站起身来,走到柳鹤亭身前,轻轻说道:“方才你说的那个剑法极高的人,你可知道他现在何处?”

她说起话来,总是这般突兀,既不管别人在做什么,也不管别人在说什么,只要自己心里想说,便毫不考虑地说出。道德规范、人情世故,她一概不懂,亦似根本未放在她眼中。

柳鹤亭扬眉笑道:“姑娘莫非是要找他么?”

青衫少女秋波凝注着柳鹤亭手中的一杯色泛青碧的烈酒,既不说“是”,亦不说“否”。

柳鹤亭哈哈一笑,道:“那白衣人我虽不知他此刻身在何处,但似他这般人物,处于世上,当真有如锥藏囊中,纵想隐藏自己行迹,亦是大不可能,姑娘你若想寻找于他,只怕再也容易不过了。”

西门鸥哼了一声,推杯而起,瞪了他爱女两眼,忽地转身道:“酒已尽欢,老夫该走了。”大步走去抱起银衫少女的娇躯,放到仍在呆呆瞑想着的青衫少女手中,又转身抱起另一银衫少女,走出厅外,忽又驻足回身,朗声说道:“柳老弟,老夫生平惟有一自豪之处,你可知道是什么?”

柳鹤亭手扶桌沿,踉跄立起,捋手道:“酒未饮完,你怎地就要走了?”忽地朗声大笑:“我生平唯一不善之处,便是不会猜人家心事,你心里想什么,我是万万猜不着的。”

醉意酩酊,语气酩酊。

西门鸥轩眉笑道:“数十年来,西门世家,高手辈出,我却是最低的低手,生而不能为第一高手,但能为第一低手,老夫亦算不虚此生了。”仰天长笑,转身而去。

柳鹤亭呆了一呆,脚下一个踉跄,冲出数步,忽地大笑道:“高极,高极,妙极,妙极,西门兄,西门前辈,就凭你这句话,小弟就要和你干一杯……西门兄,你到哪里去了?……西门前辈,你到哪里去了……”脚下一软,斜去数尺,噗地坐到椅上。

一阵风吹过,世上万物,在他眼中都变成一片混沌,又是一阵风吹过,就连这片混沌,也开始旋转起来。

他鼻端似早闻得一丝淡淡的香气,他耳边似乎听到一声软微的娇嗔,他眼前也似乎见到一条窈窕的人影……

香气、娇嗔、人影——人影、娇嗔、香气——娇嗔、人影、香气——人香、影娇、气嗔——人嗔、娇香、气影——香影、人嗔、气娇……

混乱,迷失!

混乱的迷失,迷失的混乱!

中夜。

万籁无声,月明星繁。远处一点闪烁的灯火,闪烁着发出微光,似乎在妄想与星月争明。近处,却传出一声叹息!轻微,但却悠长的叹息,瞬眼便在秋夜的晚风中消散无影。

于是万籁又复无声,月仍明,星仍繁,远处的灯光,也依然闪耀,只是谁也不知道这一声已经消散了的叹息,在世上究竟留下了多少余痴。

于是残月西沉,繁星渐落,大地上又开始有了声音,世人的变幻虽多,世事的变幻虽奇,但是大地上的晨昏交替,日升月落,却有着亘古不变的规律。

第二天,西跨院中几乎仍然没有任何声音,跨院的厅门,有如少女含羞的眼帘般深深紧闭,直到黄昏——

又是黄昏。

陶纯纯垂眉敛目,缓缓走出店门,缓缓坐上了店家早已为她配好了鞍辔的健马,玉手轻抬,丝鞭微扬,她竟在暮色苍茫中踏上征途。

柳鹤亭低头垂手,跟在身后,无言地挥动着掌中丝鞭,鞭梢划风,飒飒作响,但却划不开郁积在他心头的愧疚。

两匹马一前一后,缓跑而行,片刻之间,便已将沂水城郭抛在马后,新月再升,繁星又起,陶纯纯回转头来,轻唤:“喂——”

柳鹤亭抬起头来,扬鞭赶到她身侧,痴痴地望着她,却说不出话来,寂静的秋夜对他们说来,空气中仿佛有一种无声的音乐。

陶纯纯秋波一转,纤细柔美的手指,轻抚着鬓边鬟,低语道:“你……”眼帘一垂,轻哼檀唇,却竟又倏然住口。

这一声“喂”,这一声“你”,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里,包含着的究竟有多少复杂的情意,除了柳鹤亭,谁也无法会意得到。

他茫然地把玩着自己腰间的丝绦,忽又伸出手去,抚弄马项间的柔鬃,垂首道:“我……我……今夜的月光,似乎比昨夜……”

“昨夜……”陶纯纯忽地一扬丝鞭,策马向前奔去。柳鹤亭呆呆地望着她纤弱窈窕的身影,目光中又是爱怜,又是难受。

寂静的道路边,明月清辉,投下一幢屋影,滴水的飞檐,在月光下有如一只振翼欲起的飞鹰,蔓草凄清,阴阶砌玉,秋虫相语,秋月自明,相语的虫声中,自明的秋月下,凄清的蔓草间,是一条曲折的石径,通向这荒祠的阴阶。

陶纯纯微拧纤腰,霍然下马,身形一顿,缓缓走入了这不知供奉着何方神祗的荒祠。秋月,拖长了她窈窕的身形,使得这绝色的红颜,与这凄清的景象,相映成一幅动人心弦的图画。

柳鹤亭呆望着她,踟蹰在这曲折的石径上,他的思潮,此刻正有如径边的蔓草一样紊乱,终于,他也下了马,步上石阶。秋风,吹动着残破的窗纸,猎猎作响,阴黯的荒祠中,没有燃光,甚至连月光都没有映人,朦胧的夜色中,陶纯纯背向着他,跪在低垂着的神幔前。

她抬起手,解开发结,让如云的秀发,披下双肩,然后,虔诚地默祷着上天的神明,许久,许久,她甚至连发梢都未曾移动一下。

柳鹤亭木立呆望,直觉有一种难言的窒息,自心底升起。荒祠是残败的,低垂的神幔内,也不知供奉着的是什么神祗,但是他却觉得此时此刻.这残败的荒祠中,似乎有一种难言的圣洁,他开始领略到神话的力量,这种亘古以来便在人心中生了根的力量,几乎也要使他忍不住在积满灰尘的地上跪下来,为去日忏悔,为来日默祷。

心情激荡中,他突地觉得顶上微凉,仿佛梁上有积水落下。

他不经意地拭去了,只见陶纯纯双手合十,喃喃默祷:“但愿他一生平安,事事如意,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小女子受苦受难,都无所谓。”

平凡的语声,庸俗的祷词,但出自陶纯纯口中,听在柳鹤亭耳里,一时之间,他只觉心情激荡,热血上涌,又有几滴积水滴在他身上,他也顾不得拭去,大步奔前,跪到陶纯纯身前,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大声祷道:“柳鹤亭刀斧加身,受苦受难,都无所谓,只要她一生如意,青春常驻,柳鹤亭纵然变为犬马,也是心甘情愿。”

陶纯纯缓缓回过头,轻轻说道:“你在对谁说话呀?”

柳鹤亭呆了一呆,期艾着道:“我在向神明默祷……”

陶纯纯幽幽轻叹一声,缓缓道:“那么你说话的声音又何必这么大,难道你怕神明听不见么?”

柳鹤亭又自呆了一呆,只见她回转头,默祷着低声又道:“小女子一心一意,全都为他,只要他过得快活,小女子什么都无所谓,纵然……纵然叫小女子立时离开他,也……也……”螓首一垂,玉手捧面,下面的话,竟是再也无法说出。

柳鹤亭只觉又是一股热血,自心底涌起,再也顾不得别的,大声又道:“柳鹤亭一生一世,再也不会和她分开,纵然刀斧加身,利刃当头,也不愿离开她一步半步,有违誓言,天诛地灭。”

话声方了,只听一个颤抖、轻微、激动、娇柔的声音,在耳边轻轻说道:“你真的有这个心……唉,只要你有此心,我……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柳鹤亭倏然转身,忘情地捉着她的手掌。黑暗之中,两人手掌相握,声心相闻,几不知是何时,更忘了此是何地。

一只蜘蛛,自梁间承丝落下,落在他们身侧,一阵秋风,卷起了地上的尘埃,蜘蛛缓缓升上,梁间却又落下几滴积水!

陶纯纯幽幽长叹一声,垂首道:“你师父……唉,你千万不要为我为难,只要你活得快活,我随便怎样都没有关系。”

柳鹤亭没有回答,黑暗中只有沉重的叹息,又是良久,他忽然长身而起,轻轻托住陶纯纯的纤腰,轻轻将她扶起,轻轻道:“无论如何,我总……”

陶纯纯接口叹道:“你心里的意思,不说我也知道——唉,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快要二更了吧?这里清静得很,我们为什么不多待一会?”

柳鹤亭一手环抱着她的香肩,俯首道:“我总觉得此间像是有种阴森之意,而且梁间又似积有雨水——”语声未了,又是一滴积水落下,滑过他耳边,落在他肩上,他反手去拭,口中突地惊“咦”一声,只觉掌心又温又黏!

陶纯纯柳眉微扬,诧问:“什么事?”

柳鹤亭心中疑云大起,一步掠出祠外,伸开手掌,俯首一看——

月光之下,但见满掌俱是血迹!

秋风冷月,蔓草秋虫,这阴黯、凄清的荒祠中,梁间怎会有鲜血滴下?

微风拂衣,柳鹤亭但觉一阵寒意,自心底升起,伸手一摸,怀中火熠早已失去,停在道边的两匹健马,见到主人出来,仰首一阵长嘶!

嘶声未绝!

突有一道灯火,自远而近,划空而来,柳鹤亭拧腰错步,大喝一声:“是谁?”

灯光一闪而灭,四下荒林蔓草,飒飒因风作响,柳鹤亭倒退三步,沉声道:“纯纯,出来!”

语声方落,突地又有一道灯光,自荒林中冲天而起,划破黝黑的夜色,连闪两闪,倏然而灭。

刹那之间,但听四下人声突起,衣袂带风之声,自远而近,此起彼落,接连而来。柳鹤亭反手拉起陶纯纯的手腕,目光如电,四顾一眼,夜色之中,但见人影幢幢,有如鬼魅一般,四下扑来!

唰地,一条人影,掠上荒祠屋脊,唰地!又是一条人影,落入荒林树后,道旁的两匹健马,不住昂首长嘶,终于奔了出去,奔了不到几步,突地前蹄一扬,“唏律”又是一声慑人心悸的嘶喊,后蹄连踢数蹄,噗的一声,双双倒在地上!

柳鹤亭剑眉一轩,朗声大喝:“朋友是谁?躲在暗处,暗算畜牲,算得了什么好汉!”

四下荒林,寂然无声,祠堂屋脊,却突地响起一声低叱:“照!”

霎时间,数十道孔明灯光,自四下荒林中一齐射出,一齐射到柳鹤亭身上,陶纯纯附耳道:“小心他们暗算!”

柳鹤亭“哼”一声,昂然挺胸,双臂一张,朗声喝道:“阁下这般做法,是何居心,但请言明,否则——”屋脊上突地传下一阵朗声大笑,柳鹤亭剑眉一轩,转身望去,只见星月之下,屋脊之上,双腰叉立,站立着一个银发银须,精神矍铄,一身灰布劲装的威猛老人,他身材本极高大,自下望上,更觉身材魁梧,有如神人。

这一阵笑声有如铜杵击钟,巨槌敲鼓,直震得柳鹤亭耳边嗡嗡作响,四下的孔明灯火,自远而近,向他围了过来,灯光之后,各有一条手持利刃的人影,骤眼望去,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人。

大笑声中,只听这老人朗声说道:“数十里奔波,这番看你再往哪里逃走!”一捋长须,笑声突顿,大喝道:“还不束手就缚,难道还要等老夫动手么?”

柳鹤亭暗叹一声,知道此刻又卷入一场是非之中,沉吟半晌,方待答话,只听祠堂中突地发出两声惊呼,有人惊呼道:“边老爷子、夏二姐、梅三弟、梅四弟,都……都……都……”

此人一连说了三个“都”字,还未说出下文,人丛中已大喝着奔出一个虬髯大汉,接连两个起落,奔入荒祠,接着一声惊天动地般的大喊,虬髯大汉又自翻身掠出,口中大骂:“直娘贼,俺跟你拼了!”劈面一拳,向柳鹤亭打来,拳风虎虎,声威颇为惊人。

威猛老者两道尽已变白的浓眉微微一剔,沉声叱道:“三思,不要莽撞,难道他今日还逃得了么?”语声未了,虬髯大汉拳势如风,已自连环击出七拳,却无—拳沾着柳鹤亭的衣袂,四下人影,发出数声惊呼,向前围得更近。数十道孔明灯光,将祠堂前的一方空地,映得亮如白昼,但灯光后的人影,却反而更看不清。

柳鹤亭虽然暗恼这班人的不分皂白,如此莽撞,却也不愿无故伤人,连避七拳,并不还手。那汉子见他身形并未如何闪避,自己全力击出的七招,却连人家衣袂都未沾着,拳势顿住,仿佛呆了一呆,突又大喝一声,和身扑上,果真是一副拼命模样。

威猛老人居高临下,看得清清楚楚,浓眉一皱,叱道:“住手!”

虬髯大汉再击三拳,霍然住手,紧咬牙关,吸进一口长气,突地转身大喝道:“师父,师父……蓉儿已经死了,被人害死了。”双手掩面,大哭起来,他满面虬髯,身材魁伟,这一哭将起来,却哭得有如婴儿,双肩抽动,伤心已极,显见得内心极是悲痛。

威猛老人手捋银须,猛一踩足,只听格格之声,屋上脊瓦,竟被他踩得片片碎落,柳鹤亭剑眉深皱,抱拳说道:“阁下——”他下面话还未出口,威猛老人已大喝一声,唰地落下,荒祠中垂首走出两个人来,目光狠狠望了柳鹤亭两眼,口音直直地道:“夏二姐、梅三弟他们,身受七处刀伤,还被这厮缚在梁上——”

威猛老人大喝一声:“知道了!”双臂微张,双拳紧握,一步一步走到柳鹤亭身前,从上到下,自下到上,狠狠看了柳鹤亭几眼,冷笑一声,道:“看你乳臭未干,想不到竟是如此心狠手辣,这些人与你究竟有何冤仇,你倒说给老夫听听!”双掌一张,双手骨节,格格作响!

柳鹤亭暗叹一声,想到昨日清晨遇到西门鸥,与这老人当真俱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火气竟比年轻小子还旺几分,口口声声叫别人不要莽撞,自己却不分青红皂白,加人之罪,又想到自己数日以来,接二连三地被人误会,一时之间,心中亦不知是气?是笑?是怒?口中却只得平心静气地说道:“在下无意行至此间,实不知此间究竟发生何事,与阁下更是素昧平生,阁下所说的话,我实在一句也听不懂!”

威猛老人目光一凛,突地仰天冷笑道:“好极好极,想不到你这黄口小儿,也敢在老夫面前乱耍花腔,你身上血迹未干,手上血腥仍在,岂是胡口乱语可以推挡得掉,临沂城连伤七命,再加上这里的三条冤魂,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小子,你就与老夫拿命来吧!”

虬髯大汉一跃而起,紧握双拳,身躯前仰,生像是恨不得自己师父一举就能将此人打得大喝一声,口喷鲜血而死。

周围数十道目光,亦各各满含怨毒之色,注目在柳鹤亭身上,灯光虽仍明亮如昼,但却衬得圈外的荒林夜色,更加凄清寒冷。

陶纯纯突地噗嗤一笑,秋波轻轻一转,娇笑着道:“边老爷子,你身体近来可好?”

威猛老人呆了一呆,只见面前这少女秋波似水,娇靥如花,笑容之中,满是纯真关切之意,心中虽不愿回答,口中却干咳一声道:“老夫身体素来硬朗得很。”

陶纯纯口中“噢”了一声,娇笑又道:“您府上的男男女女,大大小小,近来也还都好么?”

威猛老人不禁又自一呆,呆了半晌,不由自主地点头又道:“他们都还好,多谢——”他本想说“多谢你关心。”说了多谢两字,突又觉得甚是不妥,话声倏然而住,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这少女问话之意,就连柳鹤亭心中亦自大惑不解。

只听陶纯纯突地幽幽叹道:“那倒奇怪了!”

说了一句,半晌再无下文,威猛老人浓眉一皱,忍不住问道:“奇怪什么?”

陶纯纯轻轻抬起手掌,挡住自己的一双眼波,轻叹又道:“好亮的灯光,照得人难过死了。”

威猛老人环顾一眼,缓缓放开手掌,突地挥掌道:“要这么亮的灯光作什么?难道老夫是瞎子么,还不快熄去几盏。”

柳鹤亭心中暗笑,暗道:这老者虽然满头白发,却仍童心未泯。

只见老人喝声一落,四下灯光,立即熄去一半,这才看出月下人影,俱是一色劲装,人人如临大敌,过了一会,陶纯纯仍然手托香腮,默然无言。威猛老人干咳一声,继又问道:“你奇怪什么?”

陶纯纯缓缓走到他身前,缓缓瞧了他几眼,目光之中,满是关切之意,纵是心如铁石之人,见了这般纯真娇柔少女的如此之态,亦不禁要为之神移心动,何况这老人外貌看来威风凛凛,言语听来有如钢铁,其实心中却是柔软仁慈,若非如此,此时此刻怎会还有心情与一少女絮絮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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