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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天山南驿

龙鹰推开半扇用不知名坚木造的主堂大门,踏足风雪漫空的寒夜和温暖如春、灯光火着的堂内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的交界,各式各样的气味呼吸煮成一大窝似的,涌入他鼻孔去。扑面而来的是四个壁炉熊熊烈烧柴火暖和的热力,还有羊奶茶、牛脂、烤肉、烧饼、不同族人的体味,你想得出来的气味,应有尽有,可说是集塞外民族气味的大成。

比对起外面风寒雪冷的凄寂,眼前是个令人难以相信的世界,高达两丈,长五丈、宽三丈的驿堂内,分三排摆开十五张大圆桌,桌子间本留有宽敞空间,可是现在却没有丝毫松动的感觉,不但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连桌与桌间也有插针难入的挤逼感。龙鹰约略计数,堂内的人数不少于两百个。

堂内喧哗震天,吵得最厉害的是中间的几张桌子,不知在聚赌还是进行某种游戏,聚拢了数十人,打气、欢呼、吆喝声潮水般起落着,夹杂着左右靠墙四个大壁炉烧得“劈啪”作响的柴炭,其热闹和混乱,连神都的东、北两市也要瞠乎其后。

其它桌子坐满各种打扮的人,以男性为主,也有十多个是女的,其中几个且是年轻漂亮,唯一共同点是没有一个是斯文的,吵得比男人更要凶,说的是各族语言,大部分都是龙鹰听不懂的。看服饰,便知部分为来自远方的商旅,又或塞外各族的好汉、好女。大碗茶、大块肉,桌面无一幸免一片狼藉,没有任何人收拾碗盘,也分不清谁是山南驿的伙计,哪个是入住的客人。

寒风随他推开的门卷进去,最接近的十多个人转身朝他指骂,虽不明白在说什么,总晓得是着他立即关门。

龙鹰急忙掩门,尚未踏出第一步,一只手横探而至,执着他外袍的襟,扯得龙鹰面向着她。

龙鹰敢保证未见过比她更凶的姑娘,其实她样子长得不差,却像天生是恶模恶样,双眼射出能杀人的芒光,另一手叉腰,以介乎突厥语和另一族间的语言喝道:“先放下五两,才有坐下的资格。”

龙鹰一生首次给初次见面的漂亮恶女劈胸口执着,大感香艳刺激,又是心中叫苦。大唐的通宝,极可能是唯一能在这地域流通的货币,不负通宝之名。可是因从未想过会到任何客栈去,此刻身上不名一文,勿要说五两,一钱都拿不出来。

龙鹰摊开双手,耍出最拿手的无赖招数,笑嘻嘻地以突厥语道:“姑娘请给我一点时间,待我去赚五两回来给你。”

说时耳听八方,早掌握到中间几张桌子正进行的勾当。又上下扫视这女子一遍,从她鲜艳的服饰猜到她是回纥姑娘,此女身材健美丰满,若抹去恶兮兮的表情,肯定充满诱惑力。

回纥恶女冷笑道:“原来是个穷汉鬼,给我滚!”

执着他襟口的手用力一推,龙鹰却纹风不动,照样嬉皮笑脸。

回纥恶女想也不想地收回执着他外袍的玉手,侧身扭腰,玉脚侧踢他臀侧,又狠又劲,如一般人给她踢中,肯定撞门外跌,不会有另一个可能性。

好男怎会与恶女斗,龙鹰先往另一边微移,倏地闪后,恶女明明可踢中他,却是只差毫厘,给他逸去,似缓实快地挤进桌与桌间的人丛里去。

这边虽动手动脚,另一边的人没一个有兴趣瞥上一眼,仿如动武是不住发生的事,不单见惯,且看腻了。

恶女气冲冲地追在龙鹰身后,但怎都差一步才赶得上他。

龙鹰像滑不溜手的游鱼般,在人堆里左穿右插,偶尔用上肩撞,因他用劲巧妙,被他撞开者不会有被冒犯的感觉。

几下呼吸后,他已挤到聚集了最多人的一桌。

一张径长两尺的小圆桌,对坐着两个大汉,手掌相握,肘枕桌面在比臂力。最特别是小圆桌一边放着一小铜盘,注满火油,中置火引,着火点燃,焰锋上横挂着一条小绳,绑在两边的铜架处,蹬得笔直,在火舌尖不时窜高的情况下,小绳受不住烧灼,中间处正在解体,桌子另一边则堆满通宝,令人担心会掉到地上去。

“砰!”

其中一汉终于不敌,虽颈上青筋暴现、手肌欲爆,仍兵败如山倒地被对方压往桌上去。

小绳断开。

四周传来咳声、叹气和充满怨气的咒骂。

败者现出痛苦的神色,显是手臂受创。胜利者神色如常,只像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

龙鹰对胜利者亦不由另眼相看,败的一方绝非弱者,而是可列入好手之林的塞外江湖汉,兼是天生神力,所以赢得不少人在他身上下重注,买他能捱至绳断的一刻。

另一方胜得不费吹灰之力不在话下,至难得是故意在绳断前的刹那一举取胜,其从容的气度和时间的拿捏,在在显出一流高手的风范,可知山南驿因大风雪有缘聚此的旅客,龙蛇混杂,不乏有能之士。

一个穿红衣,赤发碧目,高大健美,眉目似画的外族女郎,一点不怕好色的男人挤挤碰碰,挂着个竹箩,向输了钱的人收账,难得她谁输了多少竟记得一清二楚。看情况,是只准赌挑战者赢,不许买他输,故此红衣女郎只收不赔,瞧样子该与胜利的大汉有点关系。

大堂稍微安静了点儿,没人注意的龙鹰听到诸如“第十八个了”、“又输掉一两”等的叹语。

胜利者体型剽悍魁梧,坐在椅子里稳如铁塔,相格粗犷,满面虬髯,乍看像年纪不小,细看则知他三十岁未出头,虎背熊腰,有种充满阳刚气的魅力。此汉该不属塞外诸族,而是来自西面遥远的国度。

他正以令人害怕、深邃严肃的目光,扫视围在四周的人,似猎者在找寻猎物。

回纥恶女挤到身后了,龙鹰别无选择,趁败者被友伴搀扶离座的当儿,坐入空置出来的高足凳去。

小圆桌的“霸主”如电的目光朝他射来,龙鹰以苦笑回报,察觉到霸主双目掠过警戒的神色,显出高明的眼力。

恶女来到龙鹰后方,狠狠一掌劈来,斜削他的脖子。

霸主一动不动,摆出隔岸观火的姿态。

内围的百多人,早因龙鹰坐入挑战者高足凳,目视龙鹰,见恶女杀至,还动手行凶,不但不同情龙鹰,还唯恐天下不乱地起哄叫好,闹得驿堂晃摇,乱作一团。

堂内其它人莫不投来好事的目光。

恶女今次是含恨出手,志在必得,卯足蛮劲,岂知劈个正着的当儿,玉掌被某股不知名的力道牵引,竟带得她朝龙鹰扑过去,手掌则错开滑往龙鹰前面。

恶女连忙手按龙鹰宽肩,不致胸脯压到龙鹰背上,却毫无办法被这小子乘势吻了她手心一口。

恶女骇然后退,撞在另两人处,龙鹰的一吻非是寻常之吻,恶女立告全身酥酥麻麻,用不上劲儿,更不要说继续动粗。

恶女被反碰力撞回来,双手没有选择下按着龙鹰双肩,勉强立稳,喝醉了似的满脸通红,摇摇晃晃。

龙鹰回头笑以突厥语道:“我这就赚钱回来给家用。哈!”

闪电探手,捏她脸蛋。

他两人此时已成了所有眼球的核心,刚才唯恐龙鹰不立毙当场的人,全掉转枪头,轰然叫好,为龙鹰调戏和轻薄恶女连声喝彩。

龙鹰心忖因风雪封路困在山南驿者,个个给闷出卵蛋来,最无聊的事也可以起哄,何况忽然有人来和娇俏健美的恶女耍花枪。

回头过来,安坐对面的臂坛霸主,眼里仍未脱惊异之色,适才龙鹰化解恶女的手段,他看得比任何人清楚,表面是纯赖扭颈的动作,实质里暗含精妙无伦的上乘武技,而对他吻恶女一口竟可使她无力再作恶,更令霸主百思不得其解。

刚输一场的众赌鬼兴致又回来了,还有来看热闹者加入,将聚赌的热烈场面气氛推上另一高峰,驿外即使天崩地裂,没有人会去留心。

红衣女郎从重叠成围的人丛里硬挤至桌边,眼尾不望地径自将堆在桌上的通宝拨入小箩子去,嚷道:“想挑战我们真哥儿吗?先交出二两挑战金,赢了赔你二十两。”

说的竟是咬音准确、字正腔圆的汉语,可知此女异常机灵,瞧穿他是汉人。

龙鹰一呆道:“美人儿你在和小弟说话吗?哈!一赔十,真爽!唉!我的娘!”接着举手嚷道:“谁给我先垫支二两,包保可捱至绳断,老子分十两给你。”

四周蓦然静下来,人人呆瞪龙鹰,想不到眼前轩昂挺拔的男儿汉,竟拿不出区区二两,亦开始明白为何恶女追来逞凶。

回纥恶女如触蛇蝎地收回按龙鹰肩膀的手,气得跺足,但再不动手。

一个声音在重围外传过来,道:“博真在这里摆了三天擂台,未逢敌手,就看在你这份胆色,我杰天行给兄台垫支二两。”

说时两串钱越过众人头顶,从上往龙鹰投来,准确有如目睹。

龙鹰看也不看举手接着,顺手摆在红衣女前的桌缘处,谢道:“杰兄高义隆情,小朴定会为你赢钱。”

小朴是他改为龙鹰前的名字,不算骗人。

众人均是老江湖,明白到龙鹰非像表面一个穷鬼般的简单,仅看博真从未有之的凝重神色,便知遇上有资格的挑战者。

气氛更热烈了。

红衣女亦发觉有异,看看轻松自若的龙鹰,又看看博真,终究须由博真决定肯否接受挑战。

围观者人人屏息静气,扯紧的气氛,感染了围外的人,说话的音量不住下降,直至鸦雀无声。

此从未有过在驿堂出现的场面,令人格外感到风雨欲来前的气氛。

堂外风雪的呼啸,首次传入各人耳内去。

博真盯龙鹰半晌后,嘴角逸出笑意,忽然探手朝腰囊摸索,好一会儿后掏出一条有拇指般粗的牛筋索,两手各捏一端,在桌面上拉直,好整以暇地以汉语道:“今次要烧断这条筋绳才成。”

众皆哗然,又因博真的搅鬼感到好笑,喧闹震堂,本扯紧的肃静,荡然无存。

龙鹰捧腹指着牛筋索笑道:“这至少烧半个时辰才烧得断,博真兄真有趣。”

博真收索入怀,欣然道:“不是有趣,而是识趣,我今次摆阵迎战,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山欣姑娘筹措给贼子的赎金,如果一注输光,便前功尽废。”

雀跃的赌鬼们齐声叹息,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犹感可惜者,是无敌的博真终遇上对手,竟来个不应战。

博真毫不理会,朝龙鹰身后回纥恶女道:“朴兄的五两入门费,算在我身上。”

又转向红衣女郎山欣道:“该差不多哩!”

山欣毫不领情,冷哼道:“勿要扮好人,我是要用身体来还你的。”

众人找到新方向,齐声喧叫。

博真打出着各人静下来的手势,向山欣道:“勿要误会,我只是随口说笑,山欣不用认真。”

四周响起叹息声,都在惋惜博真的不智或不济。

山欣冷冷道:“我偏爱用身体来还债。”

她的话立即惹来口哨声和怪叫。

博真为之愕然,抓抓头,不知该如何对她没由来的坚持做出合适的反应。目光投往龙鹰,不知该苦恼还是快乐。

龙鹰感到充盈血肉的生活气息。大伙儿萍水相逢,来自不同地域国度,各有不同的出身背景,因风雪封路聚集在这里,无聊下公平竞赛,你情我愿地赌个兴高采烈,若如一族的人,非常感人。

龙鹰亦奇怪为何没人关心山欣拿钱去赎什么人?博真也像并不紧张,山欣则一点不担心被掳去亲友已给贼子杀害的模样。大奇道:“山欣姑娘的哪位贵亲给贼子掳去了?”

堂内大部分人均听得懂汉语,闻言齐声大笑。

山欣秀脸涨红,不依大嗔道:“通通不准笑,有什么好笑的。”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显然人人晓得山欣哪个“贵亲”落入了贼子之手。

龙鹰一头雾水地看着山欣。

一个阴阳怪气、飘忽无定的声音,忽东忽西地在堂内响起,道:“便算作山欣姑娘的亲生女吧!应错不到哪里去。”

一时笑声震堂,只有龙鹰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同时心下懔然,说话者能以气御声,弄得声音飘忽难测,不是一等一的高手,休想办得到。

他肯依符太之计到山南驿,正因此为各路人马的集中处,包括各族探子,是收集情报的理想地点。

山南驿属回纥人的势力范围,任突厥人如何横行霸道,仍不敢公然来犯,只能化整为零地入侵,见机行事,大事化为小事,使人误以为只是江湖上的斗争仇杀。

如只有龙鹰一人,原本除逃走外别无他法,但多出符太这个令龙鹰也感其可怕的人,又在对方计算之外,再干掉一批高手的机会很大。

符太另一个说服龙鹰的理由,就是在这里对付他们,比在任何其它地方更有优势。

博真也在忍着笑,俯前少许向龙鹰低声道:“是山欣的爱马。”

龙鹰想雪儿,感同身受地道:“那和爱女实在没有分别。”

“砰!”

说罢一掌拍在桌上,桌子没有碎,但声音竟有差点震破众人耳鼓的效果。

全堂肃然。

龙鹰洒然笑道:“欠债还钱。小弟当然没钱还博真的五两银,幸好可用劳力还债,只要贼子在方圆百里之内,我明天破晓前,定可不费半个子儿地将山欣姑娘的爱女送回来。”

人人像看傻瓜般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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