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娇龙万万没有料到,她来乌苏才一天多,竟已被这么多人探识出来了。她在马上不禁感到一阵悚然惊心!小童的举动来得这么突然和意外,使她更加感到世事的不测和险恶,也警觉到潜伏在自己周围的危险。她必须赶快离开乌苏!但等候在前面林子里的又是谁呢?小童拦马相告,是指引迷津,还是布设陷阱?玉娇龙突如身临绝境,又似陷入重围,一种临敌之感使她振奋起来,策马向前行去,好似当年驰骋在幽燕道上,策马向前行去,睥睨着眼前的一切。
城关口已关上栅门,木栅内外各站有两名巡丁在盘查行人。
这西城关口乃是通向精河的要道,平时从早到晚,过客往来不绝,给乌苏增了不少闹热;而今却变得冷冷清清,好像整座乌苏城都突然染上瘟症一般。这时,木栅内外,也有几个过客被拦在那里,在忍受着巡丁们的刁难、盘问。其中,有个年轻的牧羊姑娘,正被两个巡丁纠缠得惊惶失色,又羞又忿,无地自容。一位过客在旁实在看不过了,也代她求告道:“一个姑娘家,总不会是凶手,你们何苦为难她!”
正纠缠得起劲的那个巡丁,瞪了那过客一眼,说道:“你敢包她不是凶手?!前番我们被杀死的两个弟兄,就是一个年轻的怀胎妇人干的。我今天就是要摸摸她的肚子,看是不是怀有胎,是不是那个杀人凶手!”说完,他便又去拉着那姑娘,伸手到她怀里去乱捏乱摸,那姑娘被吓得直哭直叫,拼命地挣扎着。几个巡丁在旁乐得哈哈大笑。
玉娇龙早把这一切情景看在眼里,她忍住满腔怒火,一纵马径宣来到木栅门前。四个巡丁愣了愣,看看她,又打量了那匹大黑马和它身后那只高大的双峰骆驼,彼此看了一眼,眼里露出惊讶的神色。玉娇龙端坐马上,双目炯炯地注视着那个拉着姑娘的巡丁,厉声说道:“放开她!”
那巡丁一怔,拉着那姑娘的手立即松开了。
玉娇龙跳下马来,走到姑娘身边,为她整整散乱的衣服,说道:“你别怕,有我在此。”
四个巡丁又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一个小头目似的巡丁走上前来,瞅着玉娇龙问道:“你从哪里来?”
玉娇龙:“蒙古。”
“到哪里去?”
“艾比湖。”
小头目巡丁瞟了眼玉娇龙怀里的孩子,又问道:“你是回婆家还是回娘家?”
玉娇龙:“这与你无关。”
小头目巡丁又打量了她一一下,奇怪地问道:“你一路上就单身一人?”
玉娇龙:“单身一人又怎样!”
小头目巡丁胆子渐渐壮了起来:“一人上路多不方便,你又这样年轻貌美,就不怕遇上半天云?”
玉娇龙猛然一阵心跳,脸也不禁飞上红晕,带者愠意说道:“遇上半天云又如何?”
站在木栅那边的两个巡丁,也忙推开栅门,过来凑兴来了。
其中一个忙挤上前来,斜瞅着玉娇龙说道:“半天云是个饿色魔,你要遇上她,准把你剥个精光。”
另一个巡丁也忙凑上说:“还将给他养个小马贼才放你回来。”
玉娇龙又羞又忿,不觉柳眉一挑,捐着几个巡丁喝道:“鼠辈胆敢无礼!”话音刚落,随即发出一拳,直向面前那个巡丁击去。
那巡丁还未在意,只嬉笑着脸伸手来接。玉娇龙突然变拳为掌,向他右臂斜劈过去,只见那巡丁一声惨叫,立即蹲到地上去了。
其余三个巡丁怔了一怔,才又攘臂围上前来。玉娇龙还不等他们摆开架式,迅即又发出一掌,随又飞起一脚,只见又有两个巡丁各向一旁跌出两丈开外去了,都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剩下那个小头目巡丁见势不对,赶忙拔出腰刀,指着玉娇龙呼吼道:“你是哪来的贼妇,竟敢在此发横?”
玉娇龙哪里把他放在眼里,只傲然地站在那儿,冷冷地注视着他,并不答话。
小头目被玉娇龙这镇定自若的神情镇住了,又色厉内荏地吼喝道:“我看你定是半天云派来的奸细,今天你休想逃出城去!”说完,舞动手里腰刀,小心地向玉娇龙逼来。
玉娇龙仍是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注视着他。等他靠近只有两步远,她忽然将身一挺,向他劈来的刀刃迎了上去。小头目巡丁猛吃一惊,手不禁往后一缩,就在这一眨眼间,只见玉娇龙闪电般的挥手一扣,小头目手中的腰刀便落入了玉娇龙的手里。
他吓懵了,竟呆呆地愣在那儿。玉娇龙握刀在手,也不伤他,只当着他的面,双手将刀一折,只听“嚓”的一声,那刀立即断为两截。玉娇龙随手将它甩在地上,说道:“这样无用的刀也想恃以伤人!你听着:我乃蒙古驼铃公主,初次路过此地。尔等今后如再仗势欺人,一旦犯在我手,当如此刀。”
玉娇龙从容上马,带着骆驼,出了栅门,缓缓向西而去。古道上留下一串悠扬悦耳的驼铃声。玉娇龙那忿怒的心情又渐渐平静下来。她勒马回头望去,那座曾经使她深深眷恋的古城,而今看去,却好似处处隐藏着魑魅的鬼域。她举目前望,远远已经出现了一片树林,这使她心里既感到神秘,又充满了疑虑:托小童传话给她,等在那林子里的两人是谁呢?她虽然也因祸福的不测而略感犹豫徘徊,但任性、逞强以及好奇的天性,又使她不觉催快了马蹄。她一边策马向树林前进,一边向行囊里取出剑来,将它挂在鞍旁。她只要身旁有了剑,便觉有恃无恐,心情也平静下来。
那是一片松林,正当古道右旁,左旁是一带山岗,有如屏障。
玉娇龙刚了,进入那里,便立即加倍警觉起来。她已从目前的地形看出,这决非一夫当关之地,正是利于兵家设伏和强人剪径的地方。她欲进则心存疑忌,欲退又有所不甘,正勒马迟疑间,忽见前面林间小道上转出一条汉子来,肩上挑了一担蜜瓜,头戴遮阳草帽,埋头迈步走了过来。玉娇龙勒马道上,紧紧地注视着他。那汉子来到她的面前,离马头只隔两步之地,猛然抬起头来,草帽下露出了一张英气勃勃而略带稚气的面孔,玉娇龙不觉惊呼一声:“啊,是哈里木!”
哈里木咧着嘴笑了,笑得很开心。他向那林间小道一指,说道:“沿着那条小路进去,梁大爷在林里等你。我去叫人把风,随后就来。”说完,他仍挑着瓜担过去了。
玉娇龙沿着小道穿进树林,走了不远,来到一片坡地,梁巢父早已等在那儿。她忙下马相见。梁巢父一见面便不胜感慨地说道:“你历尽艰辛,来此不易,香姑已望眼欲穿了。”
玉娇龙在这异城荒林,听到梁巢父的这句话,顿觉心里一酸,泪水情不自禁地涌满眼帘,但她却极力强忍住不让它滚了出来,忙背过身去一边系马,一边只淡淡地说了句:“梁先生久违了!”
梁巢父等她拴好了马,把她带到一株树下坐定,这才又说道:“一月前我们便已知你到了西疆,派人四处探访,却又踪迹全无,昨日才探知你已到了乌苏,我又不便和你在城里相见,就只有相候在这林里了。”
玉娇龙不由惊讶万分,说道:“我自离京城,一路潜形隐迹,决不叫人认出我来,梁先生何由知我已到西疆?”
梁巢父笑了笑,说道:“雁过尚留影,何况于人!”
玉娇龙沉吟片刻,忽然隐露怒容,一咬唇,冷然说道:“定是嘉峪关上那马强透的风声!”
梁巢父见玉娇龙说这句话时,眼里闪过一道凛凛的亮光,令他感到一阵寒栗,忙从容说道:“马强对玉大人常怀感戴之情,他确曾暗暗托人密告香姑,嘱哈里木弟兄对你多加照护,亦是好意,你又何必介怀。何况你已入疆的消息,我们不仅只从马强一人处得知,如你在凉州道上所遭的凄苦,肃州城内显露的威风,嘉峪关前怒惩陈彪,以及草原上义护商贩,这在昌吉、乌苏一带的流人、贩夫中已有传说,他们听了虽不知竟是何人所作,我和香姑闻知,却料定是你所为,可见正如俗话所说,‘人过’总是要‘留影’的。”
玉娇龙听了这番话,怒意渐渐平静下来。她默然一会,又问道:“我昨日方到乌苏,你们又是何由得知的?”
梁巢父:“香姑料你定来乌苏,她曾多番冒险进城探寻你的踪迹,哈里木亦常派人在四门察看。前天傍晚你进城时,正好被几个牧童看见,他们都是哈里木的耳目,当夜即报知了我,只是他们却把你误认为是蒙古来的一位公主了。我向他们仔细问了你的情景,听说你骑的是一匹大黑马,又只孤身一人,心里起疑,昨日亲到街上四处察看,午间在东街正遇你骑马回店,我一眼便认出你来,正待上前和你照面,忽见金巡检满脸惊疑地向你走来,我见情况不妙,赶忙避开,躲在对面一家酒馆里察看动静,见那金巡检在客店外逡巡一会,也鬼鬼祟祟地走进客店去了,我正在替你担心着急,忽觉座旁有人暗暗用手将我一拉,并在我耳边低声说道:”梁先生,你休管这闲事!‘我大吃一“惊,不想这里竟会有人呼出我的真姓来!忙掉头看去,却原是几天前曾来找我问卜的那个瘸腿老头。我惊疑极了,觉得此人有些神秘莫测,也不知他说出这句话的居心何在,便匆匆离开酒馆,去到西街巷内一个流人家里,一面暗暗留意城里动静,一面派人通知哈里木,要他召集弟兄,万一事急,以便策应。今天一早,我闻知金巡检昨夜被杀的消息,疑心是你所为,并料你定将离开乌苏,这才赶早出城,来在这里相候。那个在巷口拦马相告的小伙子,原是前天傍晚在东关见你进城的一个牧童,也是我派遣的。”
玉娇龙一直不动声色地听着。梁巢父的这番叙述,使她对近来发生的一切,感到是那样的暗巧,又是那样的离奇,使她看清了一些端底,却又搅乱了一些思绪。玉娇龙急于拨开心里的疑云,只淡淡地一笑,问道:“那牧童竟为何将我误认为蒙古公主了,莫非是由于我随带的那只骆驼,和它项上那些驼铃?”
梁巢父惊奇不已,说道:“正是由于那些驼铃。听说那位蒙古公主,从小喜听驼铃声,常在她的骆驼项上挂满驼铃,因此人们都称她驼铃公主,不知……”
玉娇龙不等梁巢父把话说完,忙又截住问道:“既是蒙古的公主,为何远在乌苏这些牧童也会留心起她来?”
梁巢父:“说来话长:只因罗小虎前番回到河北,在霸县救了一位蒙古马贩,名叫拉钦。后拉钦在铁贝勒王爷府中给王爷管马时,又救了罗小虎。那拉钦原是王妃的叔叔蒙古王爷的小马倌。十五年前,蒙古内乱,王妃的父亲和叔叔均死于乱中,王妃有一妹妹,即她叔叔的女儿,当时年纪尚小,人称驼铃公主,在乱中被人救出,远逃在外,不知下落。拉钦随一部分部族流到西疆,在这乌苏的艾比湖定居下来后,便到处寻访驼铃公主去向,直至不久前才访知她在哈珠。拉钦奉王妃之命,匆匆赶回乌苏,派人去哈珠接公主来艾比湖同住,计程已该在这几天到达了。因拉钦和罗小虎交情甚厚,与哈里木和我在王庄亦有一面之交,曾来托求关照,我们自应尽力,保她平安到达艾比湖。”
玉娇龙仍只是静静地听着。当梁巢父娓娓说完后,她只淡淡地说了句:“啊,原来如此!”随即使又把话一转,好奇地问道:“梁先生且把那神秘的瘸腿老头之事也讲来听听。”
梁巢父:“那天我正在城里测字卖卜,忽然来了一位瘸腿老头向我求。求卜本是寻常之事,可他求卜却与别人不同:一不间亲朋休咎;二不问自身凶吉;却只问肖游击出兵得失。我当时既感诧异,又觉惊奇,便问他肖游击出兵为何?他毫不介意地说出是去捕剿半天云。我心里暗吃一惊,便又在卜算时间他出兵的天日时辰,他也坦然相告,并说他刚从昌吉军营来,这日期时辰也都是可靠的。我当即胡乱编制了几句应付过他,随即将这一消息告知了哈里木。”
玉娇龙插话道:“哈里木又派人飞报给了罗小虎,是也不是?”
梁巢父不禁惊愕万分:“你都已知道的了?!”
玉娇龙也不答话,忽又问道:“半月前香姑是否去过乌苏?”
梁巢父:“去过,假借买药,实是探访你和那位公主的消息。”
玉娇龙:“尾随她进入西城巷口的那两个巡了是谁杀的?”
梁巢父张大了眼,不觉惊叹道:“你竟都知道了,真令人莫测!”
玉娇龙也不答理,又紧问道:“可是哈里木干的?”
梁巢父点点头,说道:“哈里木本无意杀他二人,只是上前接应香姑,不料却被他二人认出来了,哈里木伯另生枝节,才动的杀机。”
正在这时,哈里木也回到林里来了。他精神抖擞地走到玉娇龙面前,热烈而略带些儿腼腆地说道:“姐姐,我们终于把你盼来了。香姑天天惦挂着你,还去庙里为你烧香求佛哩!”说完,咧开嘴笑了,笑得极天真。
玉娇龙也被他这真诚和亲切感动了。心想:这哪像是个马贼!
哈里木又急切地说:“姐姐,你暂时住到香姑那几去,等罗大哥立了营寨,他会来迎你去的。”
玉娇龙听哈里木连连称她姐姐,既觉亲切,又感到不是滋味,她避开了他的话题,问道:“香姑近来可好?我也常常惦记着她的。”
哈里木:“一切都称心如意。她已于前天生下一个闺女,我们早已把她安顿在一个可靠的亲人家里了。”
玉娇龙:“那李大爷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他可知香姑在京城的那段底细?”
哈里木惊异地:“姐姐怎知她是住在李大爷家里?”
玉娇龙:“我在沙漠那边见到了艾弥尔,是他告诉我的。”
哈里木:“你也一定见到罗大哥了?!”
玉娇龙:“还见到了你妹妹达美和你爷爷布达旺老爹。”
哈里木突然从玉娇龙口里听到这么多他日夜思念的亲人,高兴得涨红了脸。他想打听的事情太多了。一时间又不知该从何处问起,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
玉娇龙不禁可怜起这个看去似乎尚未成年的年轻马贼来,索性告诉他道,“你妹妹几天前遇上件恼人的事儿:巴格看中了她,带着几十骑部勇意欲将她强行娶走,我一怒之下,和他们交起手来,你罗大哥从半路冲出,杀了巴格,并已将你妹妹接去他处;你爷爷亦已带领着那些牧民平安转场;你罗大哥在接得艾弥尔的报告后,当即投向乌伦古湖去了。”
哈里木闻知巴格已板罗小虎所杀,不禁拍手称快,一阵雀跃之后,忽又疑虑地问道:“姐姐为何不也到乌伦古湖去?”
玉娇龙:“我去何为?我和你罗大哥他们实难同道。”
哈里木已觉话不投机,默默不语了。
梁巢父在一旁说道:“西疆未服王化,强豪四据,豺狼遍野,你一孤身女子,如何立足安身?”
玉娇龙正在沉吟,哈里木忙又接口说道:“梁大爷说得极是。姐姐一路劳苦,身边又带有孩子,且去李大爷家和香姑一起住下,再作计议。”
玉娇龙:“李大爷家离此多远,那里情况如何?”
梁巢父:“离此不过五里,是个流人聚居的村落。那些流人,对罗小虎深怀恩义,都可为他拼出性命。你去那里,可保万无一失。”
玉娇龙微微皱了皱眉,心里立即闪过一个念头,去让那些流人把自己当贼妇看,她感到一阵难禁的羞辱。在她心里的流人,都是一些从关内充军到此的作奸犯科之辈,或发配而来的亡命不法之徒,凶顽愚冥,知什么廉耻礼义,自己岂能与他们为伍!何况九流杂处,易生事端,万一被他们识破隐情,后悔莫及。玉娇龙沉吟片刻,说道:“我不愿寄人篱下,也不须谁来卵翼;既敢只身远来,自有我的去处,就不穷你们操心了。”
哈里木急了:“姐姐不能这样!罗大哥率领百余弟兄,至今尚难立足,你虽剑马皆精,毕竟是单骑一人,能到哪去!”
玉娇龙笑笑,忽又敛容说道:“我就决心只凭单人独马去闯给你们看看,好让你罗大哥知省,也使乌都奈心服。你为我致意香姑,要她善自调护,等我谋得个安身的地方,就来接她重聚。”
她说完这番话后,就站起身来准备离去,不管哈里木与梁巢父如何若苦劝留,玉娇龙只是不听。哈里木无奈,只得将她送出树林,临分手时,才又依依不舍地问道:“姐姐打算向何处去?”
玉娇龙:“何处能相安,便到何处去。”说罢一挥鞭,古道上曾下一串蹄痕,林子里荡起一阵铃声……
玉娇龙踽踽凉凉,穿过沙漠,翻越荒丘,一路行去,愈走愈见人稀,愈走愈觉荒凉。
她整整走了两天,直至第三天中午,当她策马走上一座山岗,眼前却突然展现出一片奇异的景色:山岗下是一片碧绿的草地,草地连着一带葱郁的森林,透过林梢,一湾湖水在望,湖水是蓝澄澄的,干净得有如一面宝镜,把它近旁的树林、对面的青山,一齐倒映在水里,更显出一种怡人的幽静。玉娇龙知道,这就是她要投奔的艾比湖了。她不觉精神为之一振,忙又举目向四处望去,忽见草地北端远远靠近山谷处,隐隐有一村落和一些有如棋布的帐篷,玉娇龙暗自忖度,那大概就是蒙古人聚居的地方。她对即将在这儿发生的一切,早已深思熟虑,成竹在胸,只轻轻舒了口气,理理鬓发,便纵马下岗,越过草地,穿入树林,直向湖边驰去。她来到湖边下马,让马和骆驼去自由放牧,自己寻个舒适的地方坐下,捧饮几掬清清的湖水,又洗去脸上盼尘沙,奶过雪瓶,这才悠闲地闭下眼来,让自己多日来的神倦心劳,得到片刻的安宁养息。
玉娇龙正迷蒙间,忽听远处隐隐传来一阵水声笑语,她忙张眼一看,见前面山脚湖边,有几个妇女在那里洗衣,另育两个饮马的个子正惊奇地沿着湖边向她走来。玉娇龙忙坐直身来,注视着那两个渐渐走近的小子,见走在前面的那小子,大约十二三岁、手里握着条马鞭,腰间还佩了一柄短刀;后面那个看去还不满十岁,走起来也是一蹦一跳的,两个小子在离她面前十步远的地方站立下来、闪着两双诧异的眼光,不停地在她身上溜来溜去,还不时移过眼去瞟了瞟大黑马和那只双峰骆驼,站在前面的那个佩有短刀的小子,突然发现了挂在大黑马鞍旁那柄宝剑,脸上立即露出警惕的神色,问道:“你从哪里来?”
玉娇龙:“蒙古。”
佩刀的那小子不觉一怔,又向那骆驼瞟了一眼,仍半信半疑地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玉娇龙瞅着他,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佩刀的那小子说道:“我叫阿伦。”又指着他身旁那小子道,“他叫庆乌。”
玉娇龙又问道:“你们这里可有个叫拉钦的?”
阿伦立即露出笑容:“你找拉钦大叔?!”
玉娇龙点点头。
庆乌忙挤上前来,怯生生地说道:“拉钦大叔出门去了,要过些天才回来。”
这时,在那边洗衣服的几个妇女也走过来了。她们都注视着玉娇龙,眼里露出羡叹的神情。当她们听说眼前这位陌生而又长得异常秀丽的远方女子是来找拉钦的,都感到十分惊讶。
其中,一个胖胖身构的妇女,一边打量着她,一边问道:“你找拉钦有什么事?”
玉娇龙:“不是我找他,是他找我,他派人请我来的。”
另一个年纪较轻的妇女,面露惊诧之色,忙接口问道:“你是谁?从什么地方来?”
玉娇龙:“我从哈珠来。在那儿,人们都称我驼铃公主。”
几个妇女大吃一惊,一个个不觉肃然而立,神情也立即变得局促和恭敬起来。那个年轻的妇女忙向林子周围看了看,好似在搜寻什么,不禁讶然问道:“你没带从人??
玉娇龙:“本有从人相随来此,不料在沙漠上遇贼,他们都被杀害了。”
那年轻妇女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嘴唇颤抖着,发出咽哑的声音,急促地问道:“库鲁呢,他怎么样?!就是派去接你的那人!”
玉娇龙见她那般情景,心里立即明白过来,知道她问的那位库鲁,一定是她的亲人,玉娇龙的心情也不禁沉重起来,她难过地埋下头去,低声说道:“库鲁也死在沙漠里了。”
那年轻妇女发出一声惊呼,立即伤伤心心地痛哭起来。
阿伦用手紧握着刀柄,脸上充满衰伤,眼里闪着仇恨,上前扶着那年轻妇女,说道:“嫂嫂暂忍悲痛,要哭回家再哭,这儿不是地方。”说完便扶着她离开了众人。
剩下的几个妇女,这才一齐簇拥着玉娇龙,穿出树林,向草地那端的村落走去。
一路上,玉娇龙从几个妇女口中打听到一些这里的情况:这里聚居着三十余家,男女老幼约一百六七十人,都是从很远的地方流亡到这儿来的。其中,蒙古人最多,也有少数回人和汉人,这些人,有的迫于官府的苛政,有的逼于地主的盘剥,有的为躲避仇祸,有的为逃避苦没,才离乡背井,经过长途艰苦跋涉。历尽种种辛酸、折磨,到这儿安居下来的。因此,彼此都能休戚相关,和睦相处,好在这里地处边荒,人迹罕到,那些伯克鞭长莫及,也就不来过问,倒使这个荒僻之地。暂时成为得以偏安的乐土。只是近来这附近一带,突然出现了一帮马贼,因此也引来一些伯克、巴依,带领着一群兵丁部勇,几番闯进村来,结果连个马贼的影儿都未看见,只牵走了村里许多牛羊,使得这个堪称世外桃源之地,又开始动乱起来。
玉娇龙还从那几个妇女口中知悉:适才那个年轻妇女名叫台奴,是库鲁的妻子;那佩刀的阿伦,乃是库鲁的兄弟。库鲁是个猎手,他全靠打猎获得的皮毛拿到乌苏去卖了来养活他的妻子和弟弟。
玉娇龙在几个妇女的簇拥下,边谈边走,不觉已来到她们聚居的村落。那里名为村落,其实只不过是草地边上靠近山谷的地方,用木桩围成一道大大的栅墙,在栅墙里建了一座座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屋子。只是那栅墙所用的木桩,都是一些粗大的树干,修得也很结实,看去好似营寨一般,却也显得有种威严气象。玉娇龙看着那排栅寨,不禁赞赏地笑了。她心里忽然浮起一个念头:这倒真像个山寨!罗小虎在在西疆横行多年,却还未谋得这样一个立足之处!
玉娇龙还来走到栅门,里面那些人已经得到庆乌的飞报,迎出栅门来了。一些年纪较老的蒙古人,一见玉娇龙,竟跪拜在地,口称公主,有的还不禁流下泪来。
玉娇龙仪态雍容,神情肃穆,缓缓走到他们面前,将他们一个个请起身来,对他们说道:“多谢大家一片情意,接我来此居住,我对你们将以亲人相待,与大家忧乐同怀,荣辱与共。”
大家见公主说话温文,又见她神态端庄,容貌美丽,都认为是天生的贵人,无不暗暗敬服,当即有几个妇女拥到她的面前,争着要迎奉她到自己家中去住。玉娇龙都一一婉言谢绝了。正当大家都在为她的住处为难的时候,她却从容而真诚地说道:“我想到台奴家去做客,我愿和她同住。”
妇女们中立即发出一阵窃窃私语,她们都已体会到她的用意,感受到了她的好心,也对她更增添了几分敬爱之情。
玉娇龙的意愿,在众人心中简直就是旨意,大家只有遵从,谁还能有半点异议。于是,大家便又簇拥着她向台奴家里走去。
台奴家在村落的最深处,是一座用乱石砌成的一排三间的小屋,坐落在山谷旁边的一片斜坡上。站在门前,可以俯瞰整个村落和村前一带草地;后面是一片树林,直连山脚,这在别人看来会嫌其荒僻,而在玉娇龙眼里却爱它幽静,她感到这是天赐。
正在屋里哀哀痛哭的台奴,闻报公主来到,忙忍着悲痛迎了出来。玉娇龙上前一把拉住她,亲切而又真诚地说道:“我来和你同住,今后便是一家,一切有我替你作主,我会把你当作亲人看待,你也不必过份悲伤。”
台奴泪流满面,哽咽着说:“还有我阿伦弟?”
玉娇龙:“当然也和我们同住,一切都和过去一样。”
台奴哭得更伤心了。陪送玉娇龙前来的众人,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泪水。
玉娇龙在台奴家住下来了。这幽静的环境,纯朴的乡亲,旖丽的景色,使她暂时忘却了过去的辛酸和曾遭受的屈辱,也暂时抛开了对老父的思念,对失子的萦怀和对罗小虎的眷恋。她那已经过度劳瘁的身心,需要安宁,需要养息、玉娇龙只经过短短几天的休息,又变得容光焕发,显露出飒爽英姿。
几天来,台奴在玉娇龙的劝慰下,也渐渐减轻了悲哀,不时帮助玉娇龙照顾雪瓶,并日渐对刚刚会笑的雪瓶百般疼爱起来,她甚至只要雪瓶在抱,便感哀愁顿失,烦恼全消。
阿伦爱马,他对公主这匹大黑马的非凡神骏,简直惊羡万分。他常站在大黑马身旁出神,心里老挂着一个疑问:“这样美丽而又文静的公主,怎能控制得住这么暴烈的神驹!但他却又明明看到,那大黑马在公主面前竞是那样的俯首贴耳,那样的驯服温顺!
正是因为如此,才使这个生性桀骜的小子对公主充满了敬意。一天早上,阿伦给大黑马加了草料,又在望着它出神,玉娇龙走来了。他看了看玉娇龙,又看了看那马,问道:“公主,你怎能制伏这么烈的马?”
玉娇龙笑了笑,说道:“比它更烈的马我也制伏过。”
阿伦那困惑的眼光中充满了敬意。
玉娇龙:“你想不想有一匹好马?”
阿伦:“想,想极啦!可我没钱买。”
玉娇龙:“我送你一匹。你自己去选,只要你能制伏得了,多贵都行。”
阿伦高兴极了。不久,他果然就有了一匹上等好马。从此,他不只对这位公主怀着敬意,为了她,他连命都可以豁出去了。
那只挂满项铃的双峰骆驼,每天清晨都由阿伦牵到屋旁放牧,让它自由自在地啃啮着地上的青草。那一阵清脆的铃声,在空中荡漾,又散向四野,更增添了这荒野的幽静。
渐渐地,王娇龙也迷上了这铃声,她从这悠扬的铃声中感到心旷神怡,感到思飘意逸。
一天近午,阿伦跑来报说:“拉钦大叔回村来了,就要前来拜见公主。”
玉娇龙听了忙吩咐阿伦道:“拉钦来时,要他就在阶前等候。”说完便入室更衣去了。
拉钦遵命立在阶前,由于心中焦急,不禁在那里走来走去。
过了片刻,玉娇龙盛妆跨出门来,凝然不动地站在那儿。只见她眼如秋水,隐罩寒烟,脸若芙蓉,微沾霜露;不愠不笑,别有一种威仪;亦庄亦雅,自然体态万千。拉钦肃立阶下,呆呆地仰视着她,眼里始而诧,继而讶,再而疑,再再而惊,宜至变成了肃敬,充满着虔诚。
玉娇龙凝然不动地将拉钦注视片刻,问道:“你是拉钦?”
拉钦忙答道:“是。”
玉娇龙也不再说话,慢慢从怀里取出那只盛着指环的小木盒,递给了他。
拉钦忙用双手接过木盒,打开一看,见一对完全相同的宝石指环并列盒里。他关好木盒,双手奉盒过头,仰首向天祝告:“感谢我佛,公主果然已平安到此!”
玉娇龙已从他这句话里,察觉出了弦外之音,徐徐问道:“我在沙漠遇劫之事,你大概已知道了!”
拉钦:“我到沙漠上去迎候公主,无意中发现了八具被杀的尸身;虽已天葬,但我还是从残骸和破衣上辨出是自己的兄弟,只是未见公主,我开始疑是被人劫去,又去四处寻访,后来到了乌苏,听得满城都在争传公主奇闻,我总是惊疑来信。后听一人相告,言之确凿,我才匆匆赶回,不想公主果然无恙。”
玉娇龙:“乌苏城里传我一些什么?”
拉钦:“都说公主学有仙法,在西城关口痛惩了那些无礼的巡丁。”
玉娇龙笑了笑:“你体去听信那些胡诌!我如真有仙法,何致在沙漠被劫,我那八名随从又何致丧命!我是全仗马快,才得以侥幸逃脱。”她看了看拉钦,见他眼里闪着疑惑神情,又说道:“不过,我在哈珠也习了点劈刺、拳技,急时亦可防身。”
拉钦这才释然地说道:“原来如此。怪道那瘸老头说得确凿,还夸说公主,一定身怀绝技。”
玉娇龙暗吃一惊,问道:“你怎么碰到那个瘸老头?他还说了些什么来?”
拉钦:“那天我听了人们传说公主之事,正在满腹狐疑,一个瘸腿老头突然向我走来,说他曾在京城当差,并说曾在玉府门前见过我来,彼此交谈数语,随即熟悉起来。
我将访寻公主之事告诉了他,并谈起城内的传闻,说出我心里的疑窦。那老头说,他曾在客店见到公主,又说当公主怒惩那班巡丁时他也亲眼得见,断言那定是我要寻访的公主无疑。我说从未听说公主习武,那瘸老头却说,公主不但能武,而且身怀绝技。他见我尚在疑虑,又说道:这有何稀奇,王妃就精通骑术,也曾学过射技。他提起大公主,我才豁然明白过来,听信了他的指点,就赶回看看来了。“玉娇龙凝立不动,静静地听着。沈班头在她心里时隐时现,有时如隐立云端的护法尊神,有时似暗伏潭边的伺人魑魅,有时又像荡游暗隅的摄魄幽灵。尽管他潜伏乌苏的所行所为,明知其处心积虑都是为着自己,但她一想到他,就不由想到蛇豸,心里顿感厌恶万分。
玉娇龙不愿再提起沈班头之事,忙把话题转开,向拉钦问起王妃近况。他从拉钦口里得知:关于骆驼公主的下落,王妃原是托德秀峰打听得来。王爷为防有人借此挑起衅端,便佯作不知,只由王妃暗遣拉钦回疆,派人去哈珠将公主迎至艾比湖来,为公主谋个安身之地,免遭仇杀,也就尽了心意。
玉娇龙已从拉钦口里将一切内情探悉清楚,又见拉钦毫未看出破绽,这才放下心宋,和他商量长注久安之计。拉钦对玉娇龙既然深信不疑,已把她视为自己苦苦寻访多年的驼铃公主,对她当然就只能言听计从了。
玉娇龙见谋事已成,大计已定,不禁暗暗自得,满怀高兴。
她随即拿出一部分随身所带的银两,嘱拉钦拿去分赏众人,以便他们谋个好的生路。
另又取出大部金银和一些珍贵的珠饰,交给拉钦,要他广置牛群马匹,她将使这荒僻的村落,富甲西疆各部。
在玉娇龙的运筹课督下,不过一年光景,这艾比湖的一角荒村,果然兴旺起来:到处牛羊成群,举目驼肥马壮;玉娇龙原和台奴同住的那排小屋,已建成重堂大院,墙固门深,居高临下,更显得别有一番气概。
玉娇龙平时深居简出,除逗逗雪瓶,教她呀呀学语外,便常常支颐独坐,凝神沉思。
好多个深夜,她吹熄了灯,久久站立窗前,泪水虽已湿透了她的衣衫,她却从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息。
台奴也常常发现她的双眼突然变得红肿,却从未见过她脸上流有泪痕。
玉娇龙在这荒村里所享有的尊荣,远远赛过她当年住过的帅府侯门,她在这里是唯我独尊,人们对她是唯命是听。她在这里一百多人的心中,是尊贵贤慈的公主,是美丽超凡的仙女,是温柔宽厚的主人。孩子们把她比为星星月亮,妇女们把她比为凤鸟虹霓,男人们把她比为幽兰野菊;偏是拉钦比得独特,把她比做艾比湖水。他说:公主的情性像湖水那样清澄,却又深不见底,像湖水那样轻柔,却又令人生畏。
拉钦这话被阿伦听得,又由阿伦传到玉娇龙耳里。她只笑了笑,毫未露出半点愠意。
一天,玉娇龙正在院里闷坐,阿伦骑着大黑马遛放回来,连鞍都未下就跑到玉娇龙面前,急匆匆没头没脑地问道:“公主,你这大黑马是哪来的?”
玉娇龙不觉一怔,心也猛然剧跳起来。她对着阿伦注视片刻,才徐徐问道:“怎么!
是谁问起你来?“
阿伦还是语无伦次地说道:“一个大哥,说他认得这马,说决不是公主的坐骑,还逼着要我说出这马的来历。”
玉娇龙不觉站起身来,忙问道:“那人是个什么模样?”
阿伦:“长得很俊,身板壮得吓人。”
玉娇龙不禁在心里低低呼了声,“啊,是小虎?”木然站在那儿,也辨不出是惊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