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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回 宝马依人悲歌又起,香车载怨别梦重温

迪化已是深秋。玉夫人带着玉娇龙,高师娘、香姑以及仆婢数人起程回京,一路晓行夜宿,沿途自有地方官迎送接待,安排车轿,照顾食宿,减去许多烦劳,一切倒也方便。玉夫人一向心性恬静,沿途对地方官员的繁礼宴请一概辞谢,却也省了许多劳顿。

高师娘上次在迪化驿馆花园长楼上因欲挟制玉娇龙,步步进逼,结果被玉娇龙略显身手,反将其制服。从此以后,高师娘心里已经完全明白,她自己那点武艺远非玉娇龙敌手,一旦激怒于她,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自己置于死地。高师娘记起高云鹤在乌苏临出走前曾断断续续地对她说过的一些话来:“一个宦门闺秀,什么名字不好取,偏偏取个‘龙’来!‘神龙不见首尾’,人若似龙,其性不测;女子名‘龙’,我看,就是不祥之兆!……”

“你在江湖作恶太多,陕西积案发了,今后务要革面洗心,藏身帅府,借玉大人荫庇,方保得个善终。玉夫人心地慈厚,定能容你;玉娇龙心细如发,刚柔莫辨,喜怒不测,你在她面前,务宜小心谨慎。……”

“前番书房突然失火,你曾疑是娇龙所为,我一直未敢相信;现在看来,你确疑得有理。只是那本《秘传拳剑全书》,不知她是不是偷偷绘藏了副本。如她果然绘有副本,则这条‘龙’,就难制了!……”

“半天云就是罗虎,八年前我曾收留过他,对他有过小恩。这事玉娇龙似已知道,真真令人不解!……”

高云鹤的这些话,当时并非在一日里同时说出,高师娘虽然听在心里,也感新奇,但却并未十分在意。及至高云鹤不告而别,飘然出走后,她才明白过来。原来高云鹤的那些话,都是对她的忠告遗言。同时也隐隐流露出他的出走乃为势所迫,而且似与玉娇龙有关。这在高师娘的心里,却激起一股无名的怨恨,她存心要和玉娇龙较量一番,让她知道一下碧眼狐耿六娘的厉害,今后好服服贴贴听她指使,作为她的护身符咒。哪里料到,才一较量,就真如逆了龙鳞,自己忽地便被攫于利爪之下。高师娘才又想起高云鹤的那些话来,心里不由不佩服高秀才不愧是读书人,确比自己有眼光,有见识。从此以后,尽管高师娘心中对玉娇龙的积怨仍然未消,但在玉娇龙的威慑之下,她不得不低眉承迎,强颜恭顺。玉娇龙则和平日一般,以礼相待,与她亲而不近。

高师娘本来是个嘴巴闭不住、眼睛停不住、耳朵关不住的人,在乌苏帅府时,经常从上房窜到下房,最爱凑热闹的了。这次回京,一路上她总是深居简出,不论住在衙署还是客舍,都很少在人前露面。这个小小的异常变化,却被香姑留意到了。一天,香姑对玉小姐说:“高师娘一下变拘谨了,好像有心事。”

玉小姐说:“想是为高老师出走心里难过。”

香姑摇摇头,说:“不知高老师与高师娘是怎么凑成夫妻的?我看他们并不恩爱。”

玉小姐说:“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休再胡说!”香姑一嘟嘴,走开了。

进入嘉峪关后,很快便到肃州。肃州参将吴超,原是玉帅部将,这次玉夫人回京路过肃州,特别盛情接待,事先即将自己府内厅房腾出,将玉夫人和玉小姐以及一干仆婢迎到府中住下,强留数日,殷勤款待。

一日,高师娘从玉夫人房里出来,绕过回廊,打从玉小姐房前经过,见玉小姐房中纱窗半掩,房门未闭。高师娘侧身窗外,偷偷往房里望去,见玉娇龙和衣侧卧床上,以手作肱,脸面向着床壁;左手斜坠床沿,有一卷书坠落地上。从玉娇龙的卧式以及房内的情景看来,高帅娘认定玉娇龙因看书困倦,不觉释手落书,并已酣然入睡。她再注视落在床前地下的那卷书,也是厚厚一册绫面线装,似与她从哑巴囊内搜得那本一般模样。

她心里怦然一动,想起高云鹤失书时那般懊丧的情景,以及后来又曾说过她如果得了此书则就难制的话来。高师娘心里盘算:只要取回这书,便如拔掉她的牙爪。于是便忙走到门边,轻轻挑开门帘,闪身进入房内,然后屏息静气,蹑脚走到床前,停了一停,见玉娇龙一动不动,呼吸均匀,当她判准玉娇龙确已熟睡之后,才小心翼翼地俯身下去,拾书在手。就在她刚一埋头拾书的这一瞬间,耳边猛然响起一声冷厉的呼喝:“你想干啥?”这声呼喝声音虽小,却如平地一声雷起,高师娘全身汗毛顿时炸开,刚拾起的书也失手落地。她猛一抬头,射来的却是一双寒光闪闪有如利剑的眼光。高师娘吓得而色发白,忙向后闪退两步,运气凝神,停了片刻,方才稍稍镇定下来,勉强笑了笑,说:“我看你的书落在床下了,特来给你拾书的。”

玉娇龙不答话,仍紧紧注视着她。过了一会,才淡淡地说:“就烦劳高师娘拾起代我送还到书架上去吧!”说完,她又倦意浓浓地翻过身去,不再理会高师娘了。

高师娘出得门来,身上已是满身冷汗。使她最吃惊的还并不是玉娇龙那猛然一喝,而是当她退后两步,已稍稍镇静下来时,才发觉就在她俯身埋头的那一瞬间,玉娇龙整个向内侧卧的身子竟已翻转过来,而她却连半点动静都未感到,可见其身手之快,举动之轻,真令她难以想象。高师娘惊怖之余,心想:今天幸好自己并无其他举动,不然定将毁在她的手里了。看来,那卷书也不过是房主人原来架上之物,高师娘深悔自己不该冒失。

车马进入陕西境内,高师娘益更显得心魂不定,停宿起程,上车下车,她总是两目游离不定,神情异样紧张。她本是与香姑同坐一车,一路上,每到城镇热闹之处,香姑总爱拨开车帘向外张望,高师娘则有时推说怕风,埋怨香姑不该让她受凉;有时则一本正经的教训香姑,说她不识羞,不懂规矩。

停宿时,香姑在玉小姐面前抱怨说:“高师娘一路噜苏,我看她是怕见人,不知心里装着个什么鬼?”

玉娇龙沉思片刻,对香姑说:“明日请高师娘换坐我车,我去与你同坐,也好看看景色,解解旅途烦闷。”

第二天,玉娇龙果然将轻车让与高师娘乘坐,她自己则坐到香姑车上。

玉娇龙今天穿得十分朴素,布衣布裙,发髻鬓边也只缀戴三两件银质珠饰。她上车后,挨着香姑坐定,从袖中取出青丝绸帕人幅,将它缠裹头上,用缠余的一段围住口鼻,只露出一对眼睛。

这样打扮,一眼望去,就难以认出她是小姐来了。一路上,任香姑将车帘高高卷起,尽情赏览沿途景色。两人指点关山,赞叹长城,议谈习俗,不论是路旁房舍,还是行人装束,一切都感新奇,入目皆成妙趣,阵阵窃语低笑,顿觉困寂都消,一任道路漫漫,一任马蹄哒哒。

不过几天光景,车马便已穿过陕西进入了山西地界。高师娘紧张的神情才逐渐平缓下来。一夜,高师娘来到玉娇龙房中,逡巡一会,见香姑不在,带着几分虔诚地神态说:“小姐你好比孔明,我好比孟获,从今往后,我服了。”

玉娇龙莞尔一笑:“果真?”

高师娘略带沮丧地说:“真的,我是不得不服。”

玉娇龙点点头,说:“京城是帝都,不比江湖,出不得半点参差,你休忘了随高老师来到我家的本意。”

高师娘听了玉娇龙这话,不禁打了个寒战,不再答腔,只向玉娇龙深深一万福,退出房门去了。

玉娇龙与高师娘换车的事,已被玉夫人知道。玉夫人将玉娇龙唤到面前训诫她说:“中原不比西疆,礼义至为重要;我家世代簪缨,一举一动那容失礼。你乃千金小姐,竞去与仆婢同车,成何体统!”

玉娇龙低着头,恭恭顺顺地聆听玉母训诫。像这样的训诫,自从进入玉门关后,便一天比一天增多起来。玉母好像突然变得爱挑剔了,对玉娇龙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乃至衣着佩饰,也都特别留心,经常指指点点,评长论短,喋喋不休。玉娇龙觉得越往东走,越近京畿,身心越不自在,似乎有根无形的长绳,在一圈紧一圈地束缚着她,以致使她对京城繁华的向往也变得迷惘起来。

车马进入河北,在离张家口三十余里的途中,忽然飞起大雪来了。一时间,天苍地茫,四野萧疏,雪花飞舞,路断人稀。适路旁有座孤零零的古庙。庙前有几株高大的古柏,庙后是一片枣林,庙旁是一座黄土山冈,冈上有棵巨大的枯树,迎着风雪,光秃秃地立在那儿,给人以一种既孤零而又巍然不屈的感觉。玉夫人命停车歇歇,等风雪稍停后再走。车马在庙门前停了下来。玉夫人由几个随身仆婢搀扶着进入庙里去了。玉娇龙带着香姑跟在高师娘后面,刚进庙门,猛见右廊阶沿上拴着一匹高大的黑马。好眼熟的马呀!王娇龙顿时感到一阵潮涌,似乎满心的血都沸腾起来。她向左右张望一下,上殿两廊都是静静的,并无一个人影。只见由左廊角的耳房内闪出一个老态龙钟的香火,张惶失措地把玉夫人迎了进去。玉娇龙情不自禁地扔开香姑,径向黑马走去。

那匹黑马似乎也通人性,见玉娇龙向它走来,一对眼睛迎视着她,不住地点头摆尾,又不住地刨蹄,显出十分高兴的样子。玉娇龙径直走到黑马身旁,用手拍拍它的脖子,在它耳边轻轻他说:“黑马,久违!”黑马也好像真听懂了她话似的,不停地用它的腮来挨察着她,它毫无顾忌流露出来的那种依恋与亲热之情,使玉娇龙深深感动,她再也无法自持,情也难于自禁了,只紧紧地偎抱着马头,嘴里喃喃的在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两颗大大的眼泪滚出眼帘。

高师娘站在远远地呆视着,心里亦已经明白几分了。香姑睁大着窄眼睛,迷惑不解地时而看看玉小姐,时而又看看高师娘。当她看到玉小姐紧抱马头,闭上双眼,流下眼泪来时,更是惊呆了。

她扯扯高师娘的袖子问道:“小姐怎么啦?”

高师娘说:“你小姐最爱马,对马有情。”

香姑这才释然地打趣说:“小姐对马都这样,将来有了姑老爷就更不开交了。”

高师娘有意无意他说:“依我看,她是把马当人了。”

香姑不懂她的话,只白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玉夫人叫仆婢来催玉小姐进房避风,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大黑马,同高师娘、香姑进到耳房。

耳房里十分杂乱,老香火在屋角里生了一堆柴火,弄得满屋是烟。玉娇龙神魂不定地坐了会儿,推说柴烟呛得难受,独个儿走出耳房去了。过了一会才又回到房里,怅然若失地坐在一旁。

高师娘若不在意地向老香火打听道:“廊下那匹大黑马真骏,不知是谁人的坐骑?”

老香火说:“一位过路汉子的脚力。那汉子也和那马一般壮。”

玉娇龙回头把脸向着门外,但却在聚精凝神地听着。

高师娘又问:“那位汉子呢?”

老香火:“到枣林后面店子里打酒去了。”

高师娘:“那汉子是个什么样人?平常人哪有这等饷马!”

老香火:“他自称从关外来,要到冀南去办点私事。看样子像个军爷,很豪爽。”

高师娘又接过话说:“这位夫人和这位小姐乃是西疆边帅玉大人的宝眷。那位汉子若果是关外军汉,多半是玉大人辖下的人了。”

高师娘还想说点什么,玉夫人忙止住她说:“一个过路汉子谁知他的底细,高师娘何用说及这些。”

正在这时,外面家人来报风雪已停,催促夫人上路。

玉娇龙出来经过廊前时,那黑马一看见她,又是昂首,又是刨蹄,转来转去,势欲挣断缰绳奔跑过来。玉娇龙也是一步一回首,不胜依依。高师娘来到玉小姐身旁,低声对她说:“玉小姐,那马好仔认识你?!”玉娇龙凄然地一笑,略略点了点头。高师娘眼里没有敌意,玉娇龙脸上也无怒容。

车马又出发了,在积雪漫漫的古道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车迹蹄痕。

约莫行了半里之遥,玉娇龙忽然听到后面远远处地传来一声马的长长的嘶鸣,接着,又隐隐传来阵阵断断续续的歌声。“天苍苍……野茫茫……无端奇祸……起萧墙……”

歌声在白茫茫的旷野里回荡,显得更加悲凉。玉娇龙整个心都张开来装进这一声声的呼唤。她探出半个身子回头望去,见后面已经显得遥远的土冈上,就在那棵巨大的枯树旁边,一匹雄壮的黑马昂然而立,马背上骑着一个披羊皮的身影,那身影还是那样的壮实,还是那样的伟岸。玉娇龙似乎还看到了那张异常英俊的面孔和那双含着嘲讽神色的眼睛。

她真想象前些日子在沙漠中那般,跨出车门,纵上马背,斩断辕索,向土冈上那匹黑马驰去。可她看了眼紧跟在后面那辆庄严华贵的马车,耳边立即响起了“非礼勿听,非礼勿视”,“行不动裙,笑不露银”等一连串的训海,特别是那天晚上关于高师娘“失足”

坠楼的喻叹,她心里一阵悚然、身上那一圈圈无形的绳索也似乎在收紧。玉娇龙轻轻哀叹了声,土冈、马影顿时变得模糊起来。她缩回车去,端然坐着,一任眼泪珠滚水滴湿透衣衫,她却紧咬住唇,不让一声哼吐出来。

过了张家口,一路无话。玉夫人一行老少终于在大年年底之前到达京城家下。

玉帅在京府第,坐落在城南虎幄街南端,原是前朝一家王府旧第。因玉帅的父亲玉绍廷总兵为王事战死,皇上念其忠勇,除恩赐玉帅荫袭侯爵外,并将这座府第赏赐给他。

府第占地颇广,楼台亭阁,雕栏玉砌;古柏花树,枝叶扶疏;前厅内院,曲径回连。

玉帅出镇西疆,偌大一座府第仅留下玉娇龙的哥哥玉玑和嫂嫂张鸾英居住。整座府第虽然幽深壮丽,却显得冷冷清清。真是庭院空阶寂寂,花园草木荒芜,虽处京华闹市,却如置身幽谷。玉夫人已离家十年,今日来归,触景生清,不免有些感慨。玉娇龙离家时年纪尚小,记忆已觉依稀,今见府内这般宽广清静,正中心意,暗暗高兴。高师娘喜它气象威严,有如躲进崖洞。香姑惊其陈设豪丽,好似来到天上。总之,各人志趣不同,感受也就不一。

再说王娇龙的哥哥玉玑,字怀壁,年已三十,比玉娇龙年长一十三岁。就在玉帅出京那年,参加会试中了进士,后经朝考,得点翰林,任翰林院编修,以后又任过吏部主事,一年前已出任沧州州官去了。少夫人张氏亦随任去到沧州,因得知玉母已从西疆起程回京,于半月前特从沧州赶回料理迎候。张鸾英是世家出身,知书识礼,性情温厚。

她在玉母面前,亦能顺意承欢,克尽孝道。因此,很受王母宠爱。这次婆媳重聚,自有一番悲欢。鸾英在府第门前拜迎玉母时,见姿婆颔上皱纹增了许多,两鬓已变霜白,心里一阵酸楚,不觉凄然泪下。玉母将她扶起,见媳妇虽仍不减当年丰艳,毕竟已属中年,至今尚无生育,也怜悯起她来,心里也是难过。玉母与鸾英正叙话间,玉娇龙已来到鸾英身旁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嫂嫂”,同时给她深深一礼。鸾英顿感眼前一亮,恍如一只彩凤飞来。她先是一怔,接着又是一惊,呆立一瞬,当她回过神来,认出这就是娇龙妹妹时,也忘了还礼,便忙把她拉住,仔细打量一番,不禁啧啧称赞道:“妹妹,十年不见,你竟长得这般标致,京中姐妹简直没有人肯和你并坐的了。”

玉娇龙羞红着脸嫣然一笑说:“嫂嫂休夸。小妹久处边陲,不谙京城礼俗,还望嫂嫂多加指教。”鸾英客套两句后,又把玉娇龙看了一番,心想:都说西疆荒漠,不知是何灵气,竟使娇龙长出这等人才!雍容而无脂粉气,娇艳而无柔媚态。言谈动止,但觉其神情慧秀,眉目含英,鸾英想尽各种名花,都觉无可与她伦比。她突然想起《崔莺莺传》中对“天生尤物”的慨叹那段话来。她想:“娇龙妹也许就是书中所称的‘夭生尤物’吧!”但她马上又自悔比喻失当,暗暗自愧自责起来。

玉母居住的正房,鸾英早已打扫布置得停停当当,除卧室、客堂以及接见仆婢们的督勤房外,还专门给玉母布置了一间清静的佛堂,以便玉母一早一晚进香诵经。

玉娇龙的卧房本安顿在玉母卧室左侧的楼上,玉娇龙推说自己好静,嫌这里仆婢太多,愿只带着香姑到花园后面另一小楼居住。玉母奈何她不得,也就应允了。只是说单去香姑一人她不放心,一定要高师娘也住过去。王娇龙心里虽然不愿,也不便强辞,终于还是答应了。

这座小楼在花园后面,与玉母居住的正房相隔百步,原是玉娇龙的哥哥玉玑读书之处,楼下分正厅侧厅,正厅乃玉玑每日向老师聆教受业之地,侧厅一作者师休息之用,一为玉玑朗读之所。楼上亦分三间,中为藏书所在,两旁乃老师和玉玑卧室。小楼布置得极为雅致,正厅侧厅,壁上挂满名人字画。楼上配有走廊,可以观赏花园景色。玉娇龙让高师娘住在楼下侧厅内,她和香姑住在楼上。她对高师娘说:“有什么事要烦你的,我自会下来找你。”高师娘当然明白她的意思,连连点头应是。她又对香姑说:“每早每晚我到花园信步,你休跟来,也不得让人前来窥探。”

香姑心性乖巧,知小姐是暗指高师娘,也不说破,只应了声:“小姐放心,我就守在厅前等你回来。”

玉娇龙把一切安顿好后,便已是新年。玉府在京亲故闻知玉夫人回京,都纷纷趁新年之机前来探望,自有一番闹热。那些亲故的女眷们,只要得见玉娇龙的,对于她的天生丽质和她那独特的丰姿,无不惊叹倾羡,交口称赞不已。那般富贵人家的女眷们,整天闲着无事做,最爱研装究饰、评头品足、说美道丑的了。王娇龙貌美的声名,有如丹桂飘香,很快就吹遍京城内的朱阁绣楼,以致那些与玉府非亲非故的大家大眷,都以得与玉娇龙一见为荣。当然,也有一些平时顾影自怜,自许西施而又心怀狭妒的女子,一听别人称赞玉娇龙,心里总觉不是滋味,有心要和她一比姣艳。当她们打听到玉娇龙将去哪家作客时,便千方百计找个借口赶了前去。可叹的是,她们不比还好,也还不失是一只被人称羡的金鸡,一比之下,就犹如金鸡飞到了凤凰身边,不觉黯然失色,结果是一个个羞红了脸,回去后还怅然若失多天。

玉娇龙貌美也传到铁贝勒王爷的王妃耳朵里去了。王妃半信半疑,也想看个究竟,便以洗尘为名,派人送去请帖一张,邀请玉夫人偕玉娇龙去王府赴宴。

铁贝勤王爷与玉帅原也有过一些交往,玉夫人亦因拜祝之类的礼尚往来,也曾多次去过王府。因此,对于王妃的邀请,并不感到意外,使回复来人,欣然应允了。

王妃原本是蒙古一亲王的女儿,十三年前,蒙古发生内乱,亲王为叛部所杀。当时王妃年仅十六岁。后朝廷命铁贝勒王爷监军前去蒙古进行镇抚,内乱很快得以平息。在一次赛马会上,王妃骑着亲王留下的二匹骏马出场参加比赛,全靠马的神骏和她骑术的精湛,把众骑远远抛在后面,夺得花红牛羊。王爷爱她英姿健爽,怜她失恃无依,便娶她回京,将她立为王妃。这王妃生得也还俊秀,只是住情刚直,平时不甚讲究修饰,亦不甚注重小节。

但对王爷却十分体贴敬重,每遇王爷因外事有不如意时,她都能劝言排解,因此颇得王爷欢心。她对家人亦很宽厚,奴仆中每有过失,她在王爷面前总是尽力袒隐,因此,王府中上下人等对她亦很敬戴。

王妃自随王爷进京后,一切也都称心适意,唯一使她不乐的,就是对故土的思念。

每当她想起塞外,那无边的草原,那圆圆的毡房,那游动的马群,一齐浮上她的心头,令她潸然泪下。

王妃下帖邀请玉夫人母女过府饮宴,除了她出于好奇想看看玉娇龙究竟有多美外,还出于另外一点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的原因,那就是她听说玉娇龙刚从西疆回京,西疆虽和蒙古相距甚远、毕竟同是塞外,她想听王娇龙谈谈塞外风光,从她身上感到一些草原的气息,以聊慰自己的乡思。

到了赴宴那天,玉娇龙推说头闷,不想前去。玉母正在为难,鸾英进房来了。闲谈间,她谈及王记的来历和身世,特别是当她谈到王妃的骑术京中无人不夸时,玉娇龙的心动了,她不禁好奇地问:“京城哪有地方能容得一个女人驰马?”

鸾英说:“王爷府中就有一条马道,绕着花园,足足有三四里长。”

玉娇龙又问:“王爷专为王妃修的?”

鸾英道:“王爷自己也爱骑马,他有一匹赤龙驹,就是王爷府中有名的二宝之一。”

玉娇龙:“二宝?!还有一宝又是什么呢?”

鸾英:“是柄剑。听说是百炼精钢所铸,能削铁如泥。”

玉娇龙一下就想起罗小虎那把短刀来。他就是凭了那把宝刀横行沙漠,自己和他交手时就尝过那把宝刀的厉害。她又想:“要是自己也能有王爷那样一柄剑,凭着自己从《秘传拳剑全书》上学到的剑法,定可横行天下了。”玉娇龙正想着,玉母在旁答话说:“听说十一二年前王爷曾将那柄剑赠给一个名叫李慕白的,后来那姓李的又还给王爷了。”

玉娇龙一听玉母提到李慕白这个名字,心里顿吃一惊,觉得耳熟。她想了片刻,忽然想起来了:就在八、九个月以前,当高老师带着高师娘去到乌苏的那天晚上,她隐在窗外就曾听高师娘谈起过这人的名字。她还记起了高师娘当时说的“为了那个死哑巴,李慕白也在追踪我……”那几句话来。玉娇龙越感惊奇了。她又问玉母道:“李慕白是个什么人?那么好的剑王爷既然赠给他了,他又为何要送还给王爷呢?”

玉母白了她一眼,说:“你一个女儿家问这些何用?”

玉娇龙带娇地说:“我头闷,听听奇闻也许可以解一解。母亲,你告诉了我,我就陪你去王府。”

玉母高兴了,说:“听你父亲说,李慕白是位义士。他将宝剑送还王爷,是表示他宁凭艺高制敌,不恃器利胜人。”

王娇龙听后,心里不由感到一阵肃然和内愧。

在玉母的催促下,玉娇龙换了一身淡淡肉红色边绣玉绿海棠的衣裙,略匀脂粉,带着香姑,随玉母乘车到王府去了。

王府门前,一旁停放马车,一旁安顿便轿,辆靠辆,乘挨乘,停放了长长两排,已经显出今日宴会气派。玉母和玉娇龙的马车刚一停下,一班早已迎候在府门前面的丫环仆妇赶忙上前,挂车帘的拴车帘,搀扶的搀扶,把玉夫人母女簇拥进去。进入后堂,里面早已坐定了许多女眷,玉夫人举目一看,大多是年轻的太太小姐,且多是早就认识了的。众人见玉夫人带着玉娇龙来到,都争着上前请安见礼。有些不认识的,则一个劲地瞅着玉娇龙,将她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反反复复打量几番。堂内众女眷虽都三三两两各坐一起在寒暄叙话,但玉娇龙却感到有无数道目光在她身上绕来绕去。她心想:“我身上又没有多长个什么,有啥招她们看的?!没想到京城闺秀却这般眼薄!”她也不去理睬她们,只端坐一旁,凝然不动。

一会儿,王妃出堂来了。众女眷赶忙起身迎接,一齐躬身施礼后,一个个肃立一旁。

王妃径直走到玉夫人面前,略略寒喧慰劳几句后,便指着玉娇龙问玉夫人道:“这位可是娇龙?”玉夫人一边称是一边命玉娇龙过来给王妃重新见礼。王妃一把拉住玉娇龙双手,把她看了一会,回头对玉夫人说:“娇龙容貌真可称得上是一朵名花!王府花园内所种名花不下百种,仍都不能与娇龙相比,我幼年时曾听父王说过,天山雪莲,秀里含英,婀娜中有刚健意,我今天才看到了父王所说的天山雪莲。”

一时间,后堂内到处是一阵阵赞叹声和窃窃私语声。

王妃叫玉娇龙坐在她身旁,不时向她问话,玉娇龙微俯着头,有问必答,不慢不浮,不卑不亢,容态温顺,深得王妃欢心。

当王妃问明玉娇龙年龄刚满十七岁时,她若有所触地拉着玉娇龙的手,又将她细细审视一会,略带感伤他说道:“我也有个妹妹,长得也有些像你,她如尚在,也正好十七岁了。”

王娇龙好奇地望着王妃不便深问,眼里充满了困惑。

王妃凄然一笑,又说道:“我那妹妹,乃是我叔父的女儿,因她尚在襁褓中时,即喜听驼铃,大家都称她‘驼铃公主’,内乱时,我父王和叔父均死于叛部之手,妹妹亦在叛乱中失散了。当时,她年仅四岁。”

玉娇龙充满关注地问道:“王妃可曾派人探寻过她的下落?”

王妃说:“也曾派人寻过,只是下落不明,有说她被叔父的家人带到外家去了,又说有人曾在青海见到过她,不过都是些传闻,并无确息。”

正闲叙间,忽一仆妇来报“德五爷家的德五太太来了。”王妃点头传话“请进”。

不一会,便有一位三十五六岁的中年妇人,由一丫环领着进入后堂来了。她上前参见过王妃后,转身给王夫人请了个安,又对着满堂女眷躬了躬身,然后对王妃说:“我家德秀蜂过天要去蒙古公干,特叫我来禀告王妃一声,可有什么事要交他办的?”

王妃说:“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托人在蒙古延喇嘛给死去的父王念念经,这事就烦劳德秀峰给我办一办好了。”

德五太大连忙一口应承下来。又闲话了几句后,王妃忽然关切地问道:“俞秀莲姑娘近来心境如何?”

“俞秀莲”三字刚从王妃口里道出,后堂内突然静了下来,满堂女眷一个个都凝神等候着德五大大的答话,对于这一异常的动静,玉娇龙已经注意到了,她感到十分惊诧,心想:“这俞秀莲是个什么样人物,为何惹得满堂人众这般关心?!”在满堂一片寂静中,德五太太答话了:“俞姑娘心如古井,平静得令人心疼。每天早晚除教教铭儿和燕姑武艺外,便整日坐在房内绣花,几年来很难出大门一步。”

堂内众女眷中,顿时发出一片叹息声。

王妃也有些惋叹他说:“这姑娘也真叫人可敬可怜!前些日子王爷还问起过她,说她和李慕白是多么相称的一对,埋怨李慕白太拘泥固执,以致毁了两人青春。”

玉娇龙听了这番话后,如坠五里雾中,她真未想到这位俞秀莲竟又和李慕白关联到一起了。她急于想知道个究竟,但又不便开口动问,只好隐忍在心。

一会儿开宴入席了。席间,她从众女眷的相互叙谈中,才知道一些有关俞、李的往事。这对天涯情侣的悲怆往事,使玉娇龙为之回肠九转,惆怅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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