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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六 回 舟中较量

谁都没有说话,形成一幅奇异的画面。

“瞧,这家伙一点也不害怕呢!”冷月首先打破沉寂。

“他一定以为我们都是女人,而不敢下手杀人。”秋云接口道。

“这是什么话?”沈陵正色道:“刚才你们杀死郑文祥,我虽未亲眼目睹,但也听到经过情形,岂能如此幼稚,认为你们不敢杀人?对了,顺便奉告一声,在下姓沈名陵。假如没有其他忌讳的话,请以姓名称呼,别口口声声叫我家伙……”

“好吧!我们就称你沈先生。”冷月道:“你是大名府衙中的书吏,称你为先生应颇为适当吧?”

“不敢当,你们就直呼在下姓名好啦!”

“沈先生,你可是不怕死么?”秋云突然接口问道。

“恰恰相反。”沈陵坦白地道:“我既害怕又不愿意遭遇死亡的命运,但怕又如何?不愿又如何?这生死之权,现在是操在你们手中。”

秋云看了主人一眼,见她没有不耐之色,便接着道:“假如你有问必答,从实供出我们想知道之事,我家夫人可能会饶你一死。”

沈陵微微一笑,道:“她不可能放过我,而我也无法回答你们的问题。”

“如果你不答复我们的询问,当然不能放过你。”冷月插口道。

“话不是这么说。”沈陵笑笑道:“我纵然把所知的一切事情说出来,可是你家夫人仍然不会放过我的。”

“这话有何根据?”二夫人第一次开口,口气冰冷,眼中神色极为凌厉。

“观仆可以知其主,这两位姑娘,言行之间,已显示出对杀人之事十分习惯,可知二夫人你平日的手段甚为狠绝。”沈陵淡然道。

“这话说得相当合理,不错,我对人处事,向来主张严厉,不许出错或侥幸,更不可因妇人之仁而误了大事,是以凡是与我为敌之人,例必死无葬身之地。”二夫人点点头道。

“听说你们东厂中,有一位高手,人称无双飞仙邵安波,此人与二夫人是什么关系。”

沈陵单刀直人地问道。

“照你的推测,我与她是什么关系?”二夫人不答反问。

“很难断定。”沈陵正色道:“但是一点我敢断言的,那就是你与她必定有极为密切的关系,因为你的处理手段和作风与她十分相似。

“哦!原来你已见过她。”二夫人恍然道。

“没有。”沈陵摇摇头道。“我只是从有关她的一些传说上,感到你的作风与她相似而已,幸好我没碰见她,不然的话,我岂能活到现在?”

二夫人笑了一下,虽然笑得那么冷冰冰的,但到底还是一个笑容。

“她虽然心狠手辣,但也不见得见人就杀。但如果牵涉到利害得失,她就不得考虑下杀手了。”二夫人语气平淡地道。

“你说得对,任何人都重视利害得失。说句良心话,她虽然心狠手辣,但在东厂中,算得上是个颇为正直的人,至少她并没有滥杀忠良,以及无辜的百姓。”

“沈陵,你今夜落在我手中,想来你心中也有数,晓得我必定要对你加以侦讯……”夫人转变话题,紧盯着他的面庞道。

“是的。”沈陵接口道:“在下虽然不知你会询问什么,但不得不奉告一声,我不会告诉你什么的。”

“我绝不怀疑你的决心。”二夫人徐徐道:“但你可考虑到,我们都是行家,你曾受过什么样的训练,我大概猜得出来。我所加诸你身上的毒刑,一定是能使曾经过训练之人也不能不屈服的,这一点请你务必相信。”

他们对答之际,态度都很客气,也很诚恳。好像是两个老朋友,在设法协议一件事情。

“这一点在下知道,心中亦已准备接受考验,如果我熬不住,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沈陵神色平静地道。

“你明明知道,还要我多费手脚,岂不是犯贱么?”二夫人不悦地道。

沈陵神色一变,凛然道:“士可杀不可辱,二夫人如果不记住这一点,可别怪我不理你。”

秋云和冷月都忍俊不住,吃吃地笑起来。

“你这人真有意思,既然叫做侦讯,便不是朋友聊天了,你想不理我家夫人,行么?”

冷月道:“你自己刚才也承认,未必能熬得过我家夫人这一关,届时连秘密都会招出,如何还能不理我家夫人?”

沈陵沉默不语,似已无话可反驳,其实这是他故意装出来的假象,以迷惑对方,暗中却在猜测二夫人的真正身分,以及图谋脱身之计。

“沈陵,你的武功我已领教过,的确很不错,以你的年纪而论,也算是极为难得的了,再者,你的风格人品,亦不是郑文祥之流可以比拟的,因此,我有生死两途,给你选择。”

二夫人冷冷的语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请说。”

“你仔细听着。”二夫人仍然冷冰冰的,面上毫无表情:“先说死亡之途,死亡的本质,并无两样,可是致死的过程却大有分别。概略而言,可分病死、横死、暴死、寿终正寝等等。

而在横死之中,又可分为痛快死和痛苦死。前者是头断,落得个痛快;后者是饱受万般毒刑折磨,最后精干血枯,气绝而亡。你想不想图一个痛快之死?”

“若是定须死亡,当然想图个痛快。”沈陵毫不犹豫地道。

“那么你亦承认痛苦之死,心中实存畏惧,对不对?”

“不错。”

“你若要痛快之死,那也很容易,只要我问什么,就答什么,没有问到的,不必作答,这样我就给你一个痛快。”

沈陵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因为照惯例,敌方之人如果从实招供一切秘密,则一条残命应该保存得住。但二夫人开的条件,只不过是得个痛快之死而已,试问谁肯接受?

“你尽管给我一个痛苦吧!因为我无法接受你的条件。”

“行。但你到时必定会后悔。”二夫人对他的决定似乎毫不惊奇:“因为你最后一定会招出所有秘密,你等于是白白多受一番痛苦而已,我们现在马上就可以开始。”

沈陵叹一口气,道:“那也是没有法子之事,至少我那时无愧于心,死亦瞑目。”

“以你的武功造诣,自然知道什么叫做分筋错骨手法。”二夫人以毫无情感的声音道:“本来我还有很多毒刑,但都不在此地,所以目前只能给你尝尝分筋错骨的滋味。”

她站起身,向沈陵行去,只跨了两步,就到了他身前。

“二夫人等一等。”秋云急急说,及时阻止二夫人快要触及沈陵的那只玉手:“你刚才不是说过,有生死两途,供他选择的么?”

“是呀!二夫人如不给他这个机会,便有不公平之嫌了。”冷月亦接口道。

“在下不管你们是不是预先串通配合过,正如演戏一样。但我倒是当真有一个疑问,要向二夫人请教。”沈陵神色平静地道。

“什么疑问?”二夫人问。

“你自己提出有生死两途给我选择,可是单单是死之一途,已将一切可以赎命的条件,都说尽了。在下实在想不出,我还有什么做法,能使你愿意不杀我,你能否解释一下?”

“你自己没有细想而已,试想假如答应真的投降,为我出力的话,我岂会杀你?”二夫人淡淡笑道。

“但假使我坦供一切秘密之后,我对你还有何用?”沈陵仍然满面迷惑之容:“我又不是武功卓绝得使你非用我不可,而且你应该早就晓得,我绝不是投降乞命之人。”

“你的话颇有道理,只是有一点你没有想到,那就是你的机智、胆识以及风骨,我甚为欣赏。假如你肯投降,为我办事,则富贵权势唾手可得。同时我将特许你不须泄漏你们组织的机密。”

“在下还是听不大懂。”沈陵迷惑地摇头。

“我总括起来说一遍吧!”二夫人正色道:“你现下的命运,不外是生与死两条路,若是一死,则有好死以及歹死之分。好死是你须得从实招供,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不许有假,这样,我将给你一个痛快。反之,你将受到世间最可怕的毒刑。这种毒刑,都是针对各种不同性格之人而设计的,例如有的是专门对付武功高强者,有的是专门对付心志坚毅的,有的是专门对付擅长忍熬痛苦之人的。总之,一旦我动了刑,任你是何等英雄好汉,终必屈服,供出我想知道的事。”

她停歇了一下,那神情既冰冷而又权威,教人不得不打心底相信她果真有这等本事。船舱内沉寂了一阵。

她又道:“第二条是生路,只要你为我出力办事,不但不究既往,而且准你不泄露你们组织的秘密。”

沈陵沉吟片刻,才道:“你容我考虑考虑如何?”

“这个要求很合理。”二夫人点点头同意:“这是个关系重大的决定,你唯其表现出慎重态度,我就更能相信你……”

她回身走到窗边向外眺望,河面上凉风拂面,她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凝目远望,身形动也不动。

沈陵非常小心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暗暗揣测她的性格和为人。

沈陵此举,并非无聊得要观察人来消遣,事实上他忙得要命,脑筋急速转动,一方面衡量大局,看看自己应该作何决定。另一方面,全力观察对方的性格、嗜好、为人等,以便找出可乘的弱点,务求不放过死里逃生的机会。

在训练有素的人眼中,尤其是已参加了这种负有特殊任务的组织之人,对于利用人性弱点和利用环境中的有利机会之道,每个人都各有心得,否则他们就很难生存得长久。试想他们的环境中,本就布满了危险,一般人躲避还来不及,何况他们还须往危险圈子中闯,以求达成各种不同的任务。

因此,像沈陵这种身分之人,实在是时时刻刻都处于危险之中。

在他迅快而锐利的观察之下,大致上已获得一些有用资料。

这些资料可分为三方面,一是她在东厂中的身分地位;二是她的武功路数;三是她的性格和对事物的观念。

关于第一点,这个叫二夫人的女子,在东厂中的地位,已知道可与著名的“阴风客”冷青云并驾齐驱,纵然比不上阴风客,亦相差不远。

在东厂的四大高手是负责行动的,所以具有一种特殊的权力。

阴风客冷青云乃是四大高手之一,权重势大,而他本人更是武林名家,武功极为高绝。

这位二夫人居然可以与冷青云分庭抗礼,照理说应该是极有名气但又十分神秘的“无双飞仙”邵安波才是。

但沈陵并不认为她就是邵安波,理由有二。一是她长的不美,至少她眼角的那块胎记,将她面部的整体美破坏了,而邵安波是出了名的美女。

第二个理由,更是细密。沈陵从旁人口中,听到对她的称呼都是“二夫人”,假如她是邵安波的话,则人家一定称她为“邵小姐”。纵使两名俏婢奉命不得以“邵小姐”相称,但其他人例如郑文祥,自应称她为“邵小姐”才是。

由此可知,她不是邵安波,可能是新近崛起的高手,她的手段诚然冷酷无情,而且诡计百出,具有第一流的头脑,这些都很像是传说中的无双飞仙。

然而沈陵不作此想之故,乃是大凡在东厂中崛起之人,非得具备这等条件不可,是以她能如此,实是理所当然之事。可是,据他所知,东厂并无一个叫二夫人的年轻高手。

关于第二点,沈陵还没有很具体的概念,只知道她功力深厚无比,轻功卓绝,内功方面,走的是刚柔并济的路子,深奥难测。

由于他迄至被擒为止,与她只对了两掌,而且适值自己内力消减之际,所以无法从她招式手法中,看出她的出身来历。

关于第三点,亦即她的性格、为人、偏好等,沈陵发现她性情略略倾向孤僻,做事明快果断,绝不拖泥带水。她有一种偏好,就是无意中流露出希望别人认为她冷酷无情。

但沈陵却认为她并非真的十分冷酷无情,这一点在观察过秋云冷月两婢对她的态度,可以从很微小的地方看出来。

这两婢与她的关系,既属主仆,又像师徒,而有时则变成可以谈论心事的闺房密友。

假如她当真冷酷无情,则最极端的表现,自应是在对亲近之人的态度上。如果最亲近之人,对她也怕得要死,则她不要有任何表现,旁人都能感觉得到。又大凡是本性真的是冷酷无情的人,往往最亲近的人,最易受害。

此外,从这个女子平时的动作、态度、口音等看来,她应是久居京师,时时与上流人物往返。故此在这些小地方,时时流露出高贵文雅的气度。

二夫人仍在倚窗眺望,身子动也不动。

秋云突然道:“喂!你究竟是不是在思考答案?”

“没错,你瞧他的眼珠。”冷月接口道:“沈先生,你的眼珠不停的转来转去,打的什么主意?”

沈陵故意表现不悦地道:“二夫人已准许在下考虑,你们为何没有一点规矩,竟然打断我的思路?”

秋云向他做鬼脸,冷月则伸伸舌头。显然他的反击,对她们是既有趣,又有点可怕。

此刻,二夫人缓缓回过头来,看看他们三人,道:“天色快亮啦,唉!又一个夜晚逝去了。”

“这话似是不该出自二夫人之口,应当是幽居深闺,多愁善感的女孩子们的感叹。”沈陵微一笑道。

“我的感触,像你们这等人,哪能体会。”二夫人摇摇头道。

沈陵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动,当下道:“在下虽是庸俗之辈,可是对于这等悲伤岁月不居的感触,却不敢恭维苟同。古今以来,多少骚人墨客,发为感叹之章,还有闺中淑女,楼头少妇,揽镜自怜,幽怨那韶光不驻,朱颜易老。其实这等情绪,对自己对世人有什么用处?”

三夫人微微一哂,虽然含着嘲讽之意,但总算是个笑容,甚为难得。

“我说你不懂就是不懂。”她话中的冷意已少了许多:“古往今来,诚然有无数男男女女,英雄也好,美人也好,都不免有‘不许人间见白头’之慨,就连孔圣人他老人家,俯视着茫茫流水之时,感到时光正如流水一般,因而发出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慨,可是,你信不信,我的感慨却比这些人都深刻,只具一种意义。”

“听起来似乎真有这么回事。”

沈陵点点头道:“请问你的感慨另具什么意义?为何比先圣以及所有世俗之人都深刻些?”

“因为我不愿像所有的人一样,屈服于既成的事实。”她郑重地道:“世间之人,不论贤愚,对于时光流逝这件事,莫不认为是理所当然。换言之,他们已屈服在这种事实之下,但我却不甘屈服,虽然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想出什么办法……”

沈陵并没有笑她,反而严肃地思考这个问题。

这等新颖的超特的见解,他当真闻所未闻,自然更没有思考过,因为他做梦也想不到,竟然有人想向“时间”挑战的。

说老实话,他根本不能虚拟幻想出与时间抗争的情况,这是一个怎样形式的战斗呢?而且就算她能够得胜,那是什么样子的胜利?如何才是胜利?使时间停顿么?抑是超越在时间之外?

他有些迷惘地抬起目光,向二夫人望去,摇摇头道:“你这个敌手,是什么样子我都想不出来,更别说与它战斗了。”

二夫人赞许地道:“对了,你应该想不出来才是。因为时间并不是物体,而是天地之根源,所以没有形状可言。”

秋云呻吟一声,道:“二夫人,婢子可以到外面等候么?”

冷月亦道:“我也出去一下……”。

二夫人点点头,等她们出去后,才道:“这两个丫头虽是聪慧,也读过不少书,可是每当我与她们谈论这些问题时,她们就会头昏脑胀了。”

沈陵坦白地道:“在下也有昏眩之感,因为这个问题,实在太伤脑筋了,简直教人不知从何想起,摸不着边际。”

“你的脑筋如果不多多磨练,碰到问题时,就会像现在这等样子了,在其他方面亦如此,必须多加磨砺。”

沈陵设法引开早先的话题,以免继续探讨那混沌迷茫的问题。

他道:“你既然拿‘时间’作为敌手,何以对世俗的人和事,依然感到兴趣?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岂能配做你的敌手?”

“老实说,我可没把你们当作敌手,因为你们实在配不上,可是我又不得不参与这种争持拚斗之中。正如我刚才说过的,每个人的各方面,都须加以不断的磨砺。”

沈陵忙道:“你可以先分一分是非黑白才插手呀!例如你参加我们这一边,在你而言,仍然是磨砺而已,但所作所为,却是为了公义和真理。”

二夫人冷冷一笑,道:“这种话你用不着多说了,什么‘公义’‘真理’,都不过是骗人的字眼而已……”

她这是第二度现出笑容了,可惜的是,一来仍是冷笑,毫无友善味道。二来她说的话,不但自高自大,而且荒谬。因此沈陵突然觉得她这个笑容,极为丑恶可憎,真是到了令人讨厌的地步。

他将目光移开,心想这等冷酷自私的人,只要自己能得以脱逃并能恢复内力,将列为必杀的名单。

只听二夫人又道:“这等世俗的愚蠢问题,根本不值一谈,我们还是回到真正的问题上,你有了答案没有?”

沈陵本来打算不理她,任凭她爱怎样发落自己都可以。但想到自己的生死事关工作之成败,又不可不理。

“没有答案。”沈陵沉默片刻才回答。

“什么?没有答案?”二夫人惊愕地瞪着沈陵,他也毫不退缩地瞪视她。

舱门外突然出现人影,原来是秋云冷月,听得舱内静寂无声,又恰当两人高声争辨之时,因此以为沈陵已被解决,不禁探头窥望。

二夫人不悦地转过头去,向她们瞪了一眼。

秋云和冷月都吃惊地缩回隐没。

“没有答案就是答案,答案是我绝不求饶投降。”沈陵坚决地道。

二夫人点头,道:“既是如此,我只好动刑了。”

她拍一下手掌,转眼间秋云冷月一同进来。

二夫人吩咐道:“你们准备一下‘神仙罩’。”

秋云冷月两婢都愣了一下,俏丽的面上,泛起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秋云道:“二夫人,你当真要使用它么?”

二夫人面色一沉,道:“快去准备,不得多言。”

两婢应了一声,但却没有移动。

秋云皱起秀眉,道“二夫人想施刑呢?抑或是想知道敌方的秘密?”

二夫人不悦道:“这是什么话?当然想知道敌情啦!难道对他施刑之举,于我有什么兴趣不成?”

秋云道:“既然如此,何不把他交与婢子们,限以时间,如果婢子们不能说服他,再向他施刑也不迟。”

冷月亦忙道:“这样做法,对二夫人也没有什么损失呀!”

二夫人沉吟半响,始道:“好,把他带到隔壁的舱房中。”

沈陵没开口说话,两婢的好意,实在使他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在他观察中,两婢绝不是在演戏,而是真心想获得这个机会,试图说服他。这一片心意,岂可不领受?

秋云冷月马上过来解开身上的布带,扶他往舱外走,一忽儿就置身于另一间舱房之内。

他一面观察此舱的陈设,一面道:“在下先向两位道谢,等会如有失礼失态之处,还望两位不要太见怪。”

冷月轻叹一声道:“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帮秋云,劝二夫人把你交给她?”

“沈先生与众人不同,你难道感觉不出来?”秋云正色道。

“是的,他的确是出众的男人。”冷月承认道:“但这又有什么用处?越是出众,越死得快些。”

“他如果稍为低头,就没有事啦!”

“如果他肯低头屈服,就失去出众的特点了。”

冷月对秋云之言,不表同意。

“那么你要我怎么做?去劝二夫人将他毁了么?”秋云嘟起嘴巴,不高兴道。

沈陵心中好笑,因为这两个俏婢,还未来劝说自己,却已发生了争辩。

这间舱房,布置甚为简陋,只有一桌一椅,都很粗劣。

一边的舱壁上,卦着一条鞭子,一根烙铁和两件形状奇怪的东西,但一望而知乃是刑具无疑。

他不看此舱陈设布置,也就罢了,这一看之下,顿时感到一种阴森凄惨的气氛。

他心中明白这是配合行刑,以便增加效果,加重受刑之人心上的压力。如此受刑人的意志自然较易崩溃而屈服。

他唯一觉得奇怪不解的是,这一间舱房占地不大,布置简陋,为何就能产生这种阴森悲惨气氛?可见得布置这间刑房的人,胸中定必大有学问。

冷月不安地走近沈陵,她显然被秋云的话顶得无言以对,并且因而大感为难,才有这种不安的表情。

“唉!我们当然不能劝二夫人毁了沈先生,如果可以这样做,根本不必冒险请求这个差事了。”

秋云跟着叹口气,道:“谁说不是呢!沈先生你可知道,如果我们劝说你的任务失败,我们却得捱受责罚,而且这场责罚可能严重得教人难以置信。”

“两位姑娘务必请原谅,无论你们将受到多么严重的处罚,在下也不能因为怜惜你们而失节投降。”沈陵态度坚决地道。

“当然啦,我们亦没有这个意思。”冷月柔声道:“我们甚至不敢希望你相信将会有这种后果呢!”

她站在沈陵身前,相距还不到两尺,因此沈陵几乎可以嗅到随同她柔和话声而喷到面上的芳香气息。

冷月又轻叹一声,伸手替沈陵拉平胸前的皱纹,她的手轻柔地在夜行衣上轻拂,那雪白的纤美玉手,指甲上数点红艳的寇丹颜色,特别惹眼。

沈陵在她们挟扶之下,落坐在唯一的那张椅中,他向她们投以感激的一瞥。

“想不到我一旦受制,身体就马上变得如此衰弱,连站着也觉得很累。”沈陵苦笑道。

“这就是任何人都无法熬得过苦刑的重要原因了,打从施刑开始,你已经没有体力可以对抗连绵不断的痛苦,不久你就变得身心交瘁,勇气和意志消失殆尽。可是离结束尚远,你必须得熬上好几个昼夜,方能结束这一场痛苦……”秋云轻声道。

沈陵心知她说的都是实情,尤其是她描述的心理上所感受到的痛苦历程,迄至崩溃为止,都很真实。

“那有什么可怕的?如果我实在熬不住,马上投降就是了。”他开玩笑地道,心中却另有盘算。

秋云皱起秀眉,道:“万一二夫人到时已不愿接受,又或是明知你的意志已经完全崩溃,反正再也不敢抗拒她,所以非将你折磨至彻底崩溃为止,才与你说话,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沈陵见她说得真挚,便不好意思胡扯了。

于是正经地道:“你们的好意,在下永远铭感于心。当然我不会把这件生死大事当作儿戏之事。”

沉默了一阵,冷月柔声道:“你瞧咱们能否商量一下?也许可找出一个折衷的办法。”

“若是要我做出失节的背叛行为,两位姑娘请免开尊口。”沈陵凛然道。

冷月蹲在他膝前,仰头望着他,美眸中射出热切的期望,接口说道:“如果你能够不失节,或者减到最低限度,而能够避免了受刑杀身之祸,岂不是两全其美么?”

沈陵难以置信地瞧着她,忽然发现这个充满青春气息的少女,竟然散发出十分吸引人的艳光。

他随即转眼向秋云望去,这一个俏丽少女,比冷月瘦一点,也显得更为清秀飘逸,虽然不像冷月那般艳光迫人,但却另具风韵,真像是天空中潇洒闲逸的云彩,令人能神往注视。

在这等情况之下,沈陵居然尚有审美的心情,这一点使他自己亦不觉失笑起来。他的一丝笑意,却使冷月误会了。

“你敢情认为此计行得通么?”冷月欢愉地道。

沈陵不忍浇她冷水,只好顺着她的口气道:“说不定,但你别忘了,这个问题的关键,不在我,而是在二夫人手中,她侦讯之时,将要问些什么话,咱们哪能知道?又如何能避重就轻地回答呢?”

秋云插口道:“只要你原则同意了,其他问题,我们可逐步找出解决之法。”

冷月双手搁在他膝头上,面上泛起妩媚可爱的笑容,安慰他道:“一定有法子解决的,你可知道,我家二夫人多少年来,从没有跟任何年轻男人,谈过这许多的话,而且她素来言出必行,没有像今晚这样一改再改的……”

沈陵笑道:“听你如此说,在下应该感到万分荣幸了?”

秋云马上说道:“沈先生千万要小心,别对我家二夫人发生误会才好。”

“你放心吧,我难道会愚蠢得自作多情起来么?”沈陵潇洒地一笑。

秋云放心地点点头,道:“这就好了,二夫人跟一般女子不同,说句良心话,她肯与你谈到许多问题,已经是很看得起你啦!”

沈陵的个性原本潇洒不羁,当下道:“这样说来,我对你们两位,便可以自作多情了,是也不是?”

秋云微微含羞地移开目光,避过他的注视,道:“你问冷月吧!别问我。”

沈陵低头望着冷月,只向她轻扬眉毛,代替询问。

冷月媚笑道:“我们以后再谈好不好?”

“当然好啦,现在我们谈什么?”

“谈正经事呀!”

冷月的笑容马上消失了,微微现出愁色:“我们得赶快商议办法,使二夫人不会问得太多,不然的话,到时我和秋云就难做人了。”

沈陵寻思了一下,才道:“照这么说,我既愿接受二夫人的侦讯,求的只不过是一个好死,其实并无获。因此,她不应该问得太多,至少在这一点上可以稍为通融,你们认为对不对?”

秋云弯低身子,在他耳边轻轻道:“别这么说,我们马上去向她求情,希望她肯在侦讯之后,就释放了你。”

沈陵点点头,道:“但愿如此。”

他口中虽在附和着她,心中却迅快忖道:“她们开始之时,利用此舱的气氛,又故意很自然地强调毒刑的厉害,一步步向我心灵上施以压力,直到我深信不疑,决心有了动摇迹象,然后使我感到她们的情意,以及二夫人对我的重视,激起我求生的欲望,我越想活下去,就等于越发软弱下去。现在她们再给我可以不死的希望,而以她们的美貌和情意,令我憧憬活下去的快乐,如此高明的手法,除非第一流的头脑,如何设计得出来呢?”

冷月离开他的膝盖,站起身说道:“既然你同意,我就去报告二夫人,秋云,你陪着他。”

秋云欣然道:“你去吧!”

冷月姗姗去了,舱内只剩下沈陵和秋云。

“你认为冷月能不能说服二夫人呢?”沈陵问道。

“我真的不知道。”

秋云举手掠掠飘垂下来的头发,姿态甚为忧雅:“我家二夫人素有神鬼莫测之机,她的心思,我们永远猜不到。”

“哦!原来如此。”

“其实还是不要猜的好。”她泛起恬静的笑容:“一个人不要太能干,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沈陵点点头道:“是的,这是自求多福的好法子,可惜有些人永远不肯放弃权力。”他四顾一眼接着问道:“这儿应该多摆些家具才对,实在太单调了。”

“你如果是外行人,最好别多嘴,人家布置这个小小舱房,已经不知费了多少心血……”

“哦!难道又是你家二夫人精心布置的么?在下实在不敢恭维。”

“是她的一个朋友布置的。但虽然不是她,她也不要批评。因为她很看重这位朋友,还说他是天才呢!”

沈陵已获得他想知道的答案,甚感满意。表面上却嗤之以鼻,道:“天才,这算哪门子的天才?但正如你说的,咱们不谈这个,请问一声,你家二夫人的姓名,我可不可以向她请教?”

秋云笑道:“当然可以,但她回不回答,却不知道了。”

“你们说话总爱留下疑问,全然得不到答案,真是没意思。难道你家主人一旦加入了东厂,就永远必须这么神秘,什么话都不可以坦白的说么?”

“我们生下来就是奴婢,一切都只好听主人的了。”秋云耸耸肩道。

舱门轻响一声,一个人走进来,竟然是二夫人本人。

她面色沉重,显得很不高兴的样子。

“瞧你这个没脑筋的人,已经给他骗了多少隐情啦!”她叱责道:“再让你们呆下去,只怕连你每天吃几碗饭也通通抖出来了。”

秋云被骂得莫名其妙,瞠目道:“婢子什么话都不敢说呀!”

二夫人哼了一声,道:“还说没有?他最初想知道这一间刑舱,是不是我设计的,而你已告诉他了,刚才他又故意在话中套你,特地提起东厂,以便确定我是属于东厂方面呢?抑或是锦衣卫方面的。而你这个傻丫头,一点察觉那没有,使他得以证明了我是属于东厂的。”

秋云几乎哭出来了,因为她做梦也想不到这里面还有那么多的文章,目下二夫人指了出来,果然确有实据,毫无疑问。

她怨嗔地望了沈陵一眼,低头向门口行去。

沈陵道:“秋云姑娘,我很抱歉。”

秋云一直行了出去,不敢回头看,但芳心之中,却感到十分舒服,已消失了任何怨恨这个青年的意思了。

二夫人冷冷道:“我瞧你很会讨好女孩子,因此我认为我们相遇的地方,一定有点问题。

那儿俱是勾拦院,相信你们在那边有人潜伏,你对付女孩子的手腕,无疑是在妓院中磨练出来的……”

沈陵内心大为震惊,这个女人观察力之强,头脑之灵敏,心思之缜密,实在称得上是第一流的。

此外,她能赏识一个擅长设计布置的人,推许为“天才”,将一间简陋的舱房,弄得十分阴森可怕,以增加她施展压力时的心灵影响,这等才智,教人不能不佩服,至于那个擅长设计布置的人,亦非常了不起。

因为他竟能够将如此简陋狭小的空间,创造出一股迫人的阴森气氛,细论起来,实在比设计豪华宏大的宫室要困难得多。

因为大凡设计大的工程,要以“功力”为重,如是简单的东西,而要表现出特殊效果,则非属“天才”不可了。

沈陵对这个二夫人了解越多,就越发感到她的高明,也可以说越感到她是个可怕的人物。

他暗暗忖道:“如果我有选择的话,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这位二夫人了。”

他凝视着面前这个女子,道:“你并不是那些板起面孔的道学家,该不会真心责怪在下时时流连于秦楼楚馆中这件事吧?”

“当然不会责怪你。”二夫人道:“而是认为在这些莺莺燕燕之中,有了你们的耳目,我知道你心中亦相信,我要查出哪些是你们的人,并非难事。”

“我相信。”

“瞧,其实我不需向你用刑,亦可以从你身上发掘出许多有价值的线索。”

“你的确有这种本领。”

二夫人正要开口,忽又中止,凝眸注视着他,过了一阵,才道:“你可知道我刚才在寻思什么?”

“不知道。”

“你别装啦!现在想装作笨瓜,业已来及了,我告诉你,刚才我忽然生出好奇之心,所以暂时中止说话,用心思索你当时心中正在想什么。”

“你可曾得到答案?”沈陵淡然一笑。

“有,当时我迅快地从各方面推想,最后认为你的反应,自应是对我的感想,换言之,在我说了不少话之后,你对我作了一个初步的结论,并且联想到应付我最好的方法,这个方法很简单,那就是尽可能杀死我,以免危害你效忠的组织。我推测得可对?”

“你当真可以当得上有神鬼莫测之机的评语,唉!我不幸落在你手中,只好认命啦!”

沈陵无奈地叹道。

二夫人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贝齿。

她的笑容太难得了,所以这一笑竟使沈陵泛起了“嫣然”的形容词。虽然在事实上,她脸上有胎记,并不漂亮。

“你虽是个机警多计之人,但仍然保留坦白的气质,甚是难得,由于这一点,我也许会对你宽容些。”她的声音也变得温和些。

沈陵苦笑一下,道:“那就谢谢你啦!”

这时舱壁上微微一响,沈陵转眼望去,但见一根幼细如丝的铜线,从壁间透现垂下来。

二夫人伸手拉住铜线末端,道:“你马上就要听到坏消息啦!”

“哦!你打算用这根铜线勒死我?”他故作不知该铜线的功用,正色地问。

“不是,要杀你何须这么麻烦?”

二夫人摇头笑道:“这根铜线乃是我与外面通讯之物,借由线上的震动,告诉我外面简单的消息……”

“原来如此。但外面的人何不干脆在舱门外传达?而要利用铜线,岂非多此一举?”

“因为此舱经过特别设计,声音完全隔绝。”二夫人笑道:“只有我一个人,在外面时能够设法听到里面的声音,亦可将声音传入舱内,像冷月秋云她们就不行啦!所以你可放心高声说话,外面的人绝对听不到的。”

沈陵心中一动,盯住对方的脸庞,问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呢?”

“秋云刚刚向我报告,有两个人已到达码头查看。”二夫人亦注视着他。

“这与在下有何相干?为何说是我的坏消息?”沈陵反问。

“他们不会是厂卫中人,因为郑文祥乃是奉命监视我的小组负责人,纵是逾时不归,那些手下们亦不会自动来找他。所以这两个身分不明的人,必定是你那一方面之人。”

沈陵心头大震,但口中淡淡地道:“那也不见得,敝方之人,不可能这么快就追查到此地来。”

二夫人恢复了冷漠的神情和口吻,道:“早先冷月已将你留下的暗号改动,本来你的暗号,是表示遇上强敌,不必涉险追查之意,可是经冷月那样一改动,意思就完全相反……”

她的话声戛然而止,冷冷地凝视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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