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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削平浮图岗

当“嗖”“嗖”的锐气破空之声尚枭绕在人们的耳朵里,“虎须”胡茂的一颗大好头颅早已带着满腔洒溅的鲜血飞上了半空。他粗大的身体犹在跄踉奔走——那是一种极其怪诞恐怖的情景,“金扣草鞋”何大娘正嘘着气连连跳跃,她的大腿上,肩背上,赫然裂开了七道血糟,“黑心棒锤”赵标歪歪斜斜地用那根红木棒锤咬牙切齿地柱着地,他的胸前整整有四处被削脱,现露了血糊糊、白麻麻的胸骨来。好险,只要再进一丝丝,他的内腑恐怕也要被拉下来。

“独眼狼”孙超却挺立在五步之外,不言不动,手上的缅刀高高举着,好像他还蛮有一个架势——但是,他那架势却好不生硬,好不古怪,当人的目光看仔细了,每个人都不禁凉气自背脊升起,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这位二堂主业已气绝多时了。

全场是一片死样的沉寂,“浮图岗”的人们都震慑住了,他们惊骇地呆望着这眼前凄惨的一幕。这令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凄惨一幕。四个“浮图岗”上一流的好手,竟然就在这瞬息的接触间便全数遭到了伤亡。对方身手俱有一种什么样的武功?一种什么魔鬼似的武功?四个在江湖上全为响当当的好手,就这么一刹那间便通通栽了筋斗?而有半数现在却爬不起来了。

雷一金仍然站在原处,神态平静地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他连正眼都不向四周的敌人看一下,管自执着衣衫的下摆在拭擦他那柄“龙图刀”,“龙图刀”的细窄刀刃上,血迹深浓。

齐承浩仿佛才由一个梦魔中惊醒,努力地吸了口气,勉强压制住心头的激动与惶悚,他艰涩地道:“雷一金,你好歹毒?”

雷一金笑了笑,道:“一旦动上手,就谈不上仁慈了,让你们也见识一下我这记‘千手飞虹’的威力……”

齐承浩咬着牙,道:“你不要得意,雷一金,你今夜逃不掉的,血债必用血来偿,你要受尽痛苦来抵偿你满手血腥的罪恶。”

雷一金淡淡地笑道:“早已警告过你们不要逼我出手,你们不听,非要尝到了苦头才知道后悔,我曾要你们搞清楚我雷一金的分量轻重,你们都迷信于你们的人多势众,以为可以吃住我。老齐,你们错了,的的确确错了,你以为我是浪得虚名吗?武林中的名望岂是这么容易就可骗到手的?

那是我多少年来血与汗的累积所得,没有一丁一点是侥幸。

老齐,你们是一群自狂自大实际上却狗屁不如的井底之蛙,在自己小圈子里陶醉,满足于不值一笑的些许成就,真是可悲。”

齐承浩长胡波动,目眦欲裂,他尖吼道:“雷一金,这只是开始,隔着结束还远得很,你不妨睁眼瞧着,看看是我们全军覆没,还是你尸横就地。”

雷一金冷冷地道:“我就正在等候这个结果。”

受伤颇重的赵标咬着牙,语声拼至唇缝:“大当家,就算今夜我们全死绝了,也不能放过这畜牲……大当家,弟兄们的血不能白流,命不能白抛。”

齐承浩喃喃道:“老夫会这样做的。”

雷一金目光寒冷似冰,缓缓地道:“那么,你们还等什么?”

齐承浩“咯”“咯”咬着牙,右手回抄。“铮”声轻响,一柄长只两尺,却宽有三寸锋利短刀已到了手上,他左手再翻,将背后斜背着的一面银色圆盾套上了腕,他这面银盾的大小只如一顶斗笠,盾面上却有大小不一的尖锥,看上去凶恶极了,也扎眼极了。

忽然——“黑心棒锤”赵标哑着嗓子叫:“大当家,且慢……”

齐承浩眸如血染,气冲牛斗道:“什么事?”

一拐一拐的赵标到了齐承浩身边,他喘息着,额上黄豆大的汗珠滚滚流淌,模样显得十分痛苦道:“大当家,我有几句话说……”

望了望对面稳如山岳的雷一金,齐承浩恨声道:“说吧。”

赵标舔了舔干裂失血的嘴唇,低促地道:“大当家,雷一金的艺业已臻上乘,‘龙图刀’快速绝伦,简直叫人不敢置信……他一出刀,对方便极难躲闪,光芒眨花了人眼,挡都无从挡起,况且,他能在一次出手中同时攻击几十个甚至几百个不同的方位,更是防不胜防。大当家,我们除非改换战法,动动脑筋,否则,恐怕还有人要丧在他的刀下。”

齐承浩咽了口唾沫,涩涩地道:“这一点,老夫也看得出来。”

赵标又喘了口气,重重地将木棒柱好,道:“大当家,如果只有一个人与他正面相斗,机会也就更形微小,因此,我们还得以多人围攻,就不定尚有一分制胜的希望。”

齐承浩哼了哼,重重地道:“赵堂主,你也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龙图刀’固然凌霸一方,而我‘秦广王’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混到今天的的位。”

赵标忍住了心头的火气,低哑地道:“是,大当家的本事,我们全知道,但大当家何苦冒这个险呢?否则,如果有了差错,“浮图岗”只怕就难以收场了。大当家,现在不是逞意气的时候,总得想个法子放倒雷一金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齐承浩勉强地道:“你莫非有了腹案?”

伤处痛得赵标一抽搐,他咬着牙道:“我的意思是这样,由大当家你佯做正面攻击,牵住他的动作重点,然后,由‘白幡魂使’钟荣、‘黑白无常’方良、吕才、以及独于本堂‘严家三煞’贴地卷扑,此外,雷一金一定以为我和何大姐已失去了力量,无法再作博杀。实则,我两人还能再干一下,当你们全力展开攻袭之际,我便和何大姐飞腾于空,由半空中穿进去当顶各击,如此一来,分上中下三路同时猛罩,成功的希望比较有把握得多……大当家意下如何?”

齐承浩沉吟了一下,终于颔首道:“好,就用你的法子,但必须配合好。”

说着,他招手叫过来那边“白幡魂使”钟荣,附耳低语,钟荣点头,然后,又绕着圈子传话动员了。

齐承浩狞笑一声,道:“除非这小子是大罗神仙,多臂神魔,老夫看他这一次如何逃过这么多高手的合力击杀。”

赵标痛得直咬牙,却也满怀希望地道:“大当家说得对……我就不信天下尚有能以敌得住我们这么多的硬把子联手攻扑的人。”

齐承浩一掖袍襟,低声道:“你去和何堂主打个招呼,到时候再一起当头狠击,但是要注意将时间与空间拿捏准了。”

赵标点点头,道:“大当家放心,看我一棒敲碎他的狗头。”

齐承浩哈哈一笑,似乎像是已经看见雷一金那头碎身溅的情景一样,又是兴奋,又是得意地道:“赵堂主,看你的了,别忘了再施展一次你的‘黑心棒锤’,露一手给大伙开眼。”

赵标微微躬身道:“错不了,大当家,你等着瞧吧?”

等赵标一拐一拐走开后,齐承浩踏前三步,大声道:“雷一金,老夫来领教你的不世刀法。”

冷眼观察了好久的雷一金,知道对方咕哝过这一会,定然已策划妥当一条毒计来应付他了,但他并不慌乱,更不惊疑,他抱定了“以不变应万变”的宗旨,仍决定以他惯常“出手快,制机先”的原则来争取这场险恶拼战的胜利,出生人死的场面经多了,再怎样恶劣艰困的环境也会渡过,他自信仍可以闯过眼前的这一关,就如同他前几次全在无比的危险中活了出来一样。

雷一金冷漠地一笑,道:“老齐,你也同样讨不了便宜,不信你试试看。”

齐承浩阴侧侧道:“雷一金,幸运不会老跟着你,今夜你若能逃出,以后你可以唾吐老夫的脸。”

雷一金冷冷清清的一笑,道:“说不定今夜你就将脸丢尽了,以后哪里还有脸来给我唾吐?”

齐承浩大喝一声,吼道:“雷一金,老夫看你还能狂到几时!”

那边,赵标提着气嘶哑地叫:“大当家,咱们干了!”

于是,齐承浩双足一垫,“呼”地一声飞腾,在半空中急速翻滚,而就在他那快不可言的翻腾里,刀挥流光千条,银盾旋舞有如团团闪耀的月弧,风声疾厉,猛罩雷一金。

雷一金不吭不响,身形微动,“龙图刀”宛似一抹空中映起的电芒,“嗖”声暴起,怪蛇一样向对方灿耀的刀光盾影中穿射而入。

狂啸穿云,齐承浩黑胡蓬张,根根倒竖,宽面短刀与银色锥盾在刹那间做幅度极小,却波颤奇快地闪动。顿时,凝成了一种令人惊叹的闪光映形,那么急,那么疾,那么流闪灿光,一溜溜的,一条条的,一股股的光带,加杂着一团团,一圈圈,一轮轮的弧影,相互交织纵横,在锐风呼啸中,“当”

“当”“当”几十声撞响融成的一声暴喝,他竟硬生生地将雷一金首度出手的攻击挡了过去。

雷一金滑出三步,“龙图刀”斜粘,“嗖”的一声又像一抹流星的曳尾般绕了回来,就在这时,沉黑中白影晃掠,一条有如长龙般的白色布幡卷了过来,不分先后,“黑无常”方浩的“三菱剑”、“白无常”吕才的“薄刃弯刀”,加上那三个形容冷木的青年——“严家三煞”的三柄月牙短铲,也全像一阵风似的扑进,多少个武家高手将力量贯注在他们的兵器中,然后,将攻击的对象凝聚成一个焦点,雷一金即是那个焦点的代表了。

此刻,正对面,齐承浩又射卷向前,短刀与银盾合并,招呼过来。

雷一金“呸”了一声,身形倏而弹起,于是,又是冷电精芒并射四周,又是有如一团巨大的光球在幻眼间破裂时所流纵飞戮的光之刃,似是千千万万颗陨石划空而过,条条溜溜的冷芒眩花了人眼。

这仍是“龙图刀”中的那式“千手飞虹”,雷一金这挥刀取敌的动作是这么凌厉,快速法,看上去,就真像一个千手魔神在同时做着千手千臂的动作一样。

耀眼的光彩,闪动的人影,各式兵刃的掠形,加上人尖厉的喊叫,愤怒的叱喝,痛苦的嗥号,霎时形成了一种惨怖的血淋淋的情景,“严家三煞”的三柄月牙短铲顿时齐齐折断,三个人同时手捂咽喉,窒息般呻吟横摔出去,他们射溅的血珠子却与“黑白无常”喉咙里狂喷的鲜血渗溶到了一起,这二位无常也蓦地跳升了几尺,又重重地跌出老远——。

丈长的白幡“喳”的被削去一半,“白幡魂使”钟荣一个猛旋仰出丈余,但是,就在这个微小得毫不足道的空间,齐承浩的宽刃短刀已插进了雷一金肩膊,他的银色锥盾却也在“当”的一震中被雷一金飞流的刀尖捣落,“龙图刀”“嗖”

声暴削,齐承浩的一支左手跟着扬上了半空,与身子分了家。

双方的接触是如此地快捷,如此地迅速,在瞬息里发生,又在眨眼间结束,整个过程犹不及人们呼吸一次的时间。当人们还没有看清情况的演变,早已分判出明确的胜负优劣了。

突然间——又有两条人影分两个方向直泻而下,一根红木棒锤走着奇异的波浪形式,挟着狂劲的力道含括了半天,另一柄“叉铲”却在一片晶莹的光华里游闪不定地直指向雷一金全身十七处要害。

蜡白的面容微微透出一抹激愤的红晕,雷一金咬牙腾旋,“龙图刀”突向前伸,在一晃之下成为两条光箭,分指这趁虚而人的两个敌人——赵标与何大娘。

怪叫一声,何大娘的“叉铲”竭力往下一撑,将前窜出去的势往后仰,寒光过处,她的一络头发蓬飞,但赵标却出人意料的不躲不避,硬生生仍照原来的势扑下,于是,射向他的一抹冷芒“嗤”的透胸而过,热腾腾的鲜血像炸了一样喷射,他的红木棒锤却也兜肩加肋一家伙将雷一金砸得向后退了数步。

令人毛发悚然的狂号着,赵标“轰隆”一声摔跌下来,但是,他又一骨碌地挣扎着爬起,头发披散,面孔扭曲,浑身上下全叫鲜血浸透了,他睁着一双怪眼,扁裂着嘴,发出那种叫人听了就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凄厉啸吼,手舞红木棒锤,又跄跄踉踉地冲向雷一金那边。

雷一金站稳之后发觉,他的左肩胛上插着齐承浩的那把宽刃短刀,臂膊处及肋下全是一片僵麻,火辣辣的僵麻,隐隐有一种木顿,顿的疼痛,就好像刚才挨了棒子的部位已经不属于他身体上的了,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他尚未来得及喘口气,赵标又犹同疯子一样冲到前面。

雷一金干涩涩地一笑,大叫道:“嘿,你可真‘死’不甘心呢!”

赵标瞳孔散乱,脸色死灰地大张着嘴巴,“呼噜”“呼噜”

地吐着气,赵标不知道是否听清楚雷一金的话,挥起红木棒子劈头就砸。

雷一金唇角含着一丝残忍的微笑,他原地不动,待到对方棒子挥至半空,斗然出手,青森森的光线直飞如虹,猛地戮穿了赵标咽喉,一下子将这位“黑心棒锤”撞出去七八步,方始四仰八叉地横倒地下。

斜刺里人影一晃,何大娘的“叉铲”暴现,在一片劲风怪啸里对着雷一金的腰眼又插了过来。

雷一金连看也不看一眼,“龙图刀”自他肋边反穿而出,而准又狠地沿着对方的“叉铲”的沿杆“哧溜”一声倒削上去,何大娘的飞铁尚差半寸才够着雷一金的腰眼,当她刚听到“哧溜”的金铁刮响声时,她握在杆身的右手五指业已在血花涌现中齐根被削落了。

“哇……唉唷!”

何大娘骤遭这痛澈心脾的创伤,不由整个人像吃多了“跳豆”似的猛然跳起,口中鬼叫着,右手直抛在一滴滴鲜血洒溅中,她的“叉铲”也早丢到一边了。

“浮图岗”的十一名好手,如今,除了“白幡魂使”钟荣还是冷冰冰地站在那里未曾受伤外,其余的,有的躺着,有的坐着,有的在那里呻吟不绝,就没有一个还是正常完好的了。

齐承浩已被两名下手扶起,他那支自腕斩断的左手犹在颤索索地摆动着,断口处露出红颤颤、黏糊糊的嫩肉及皮指中夹层的筋脉来,甚至还可以看见白森森的骨头,以及那滴滴沥沥往下流淌的血水。

齐承浩喘着气,几乎连站也站不住了,他翻着眼皮,嘶厉地喊:“别……别……放他走……掉……儿郎们……务必要……截杀雷一金……于此……我们……不能……白……白遭受……此等……惨烈……牺牲呀!”

痛得张牙裂嘴,面上神色全变的何大娘也在声嘶力竭地喊:“钟荣……钟荣啊……现在只有你一个还能圈住他……你可不能放他走啊……这么多人丧在他手上,他就像宰鸡一样宰了我们……若不零割了他又怎对得起我们伤亡的兄弟?钟荣,你可别他娘老站着发愣啊!”

齐承浩呛咳了几声,也哆嗦着叫:“钟魂使……雷一金杂碎业已受了重伤……他的功力也一定遭到影响,你……

你率领一干孩儿上前……给老……夫捉下来……活剥……了他娘……的杂碎。”

“白幡魂使”钟荣冷漠又生硬地道:“大当家放心,我会截住他。”

齐承浩灰白的脸上几乎连皱折都像显得枯缩了,剧烈呛咳了一阵,颤巍巍地道:“好……好……钟魂使……今夜复仇雪耻……担子就会在……你身上了。”

钟荣缓缓地道:“自当倾力以赴,大当家。”

摇摇晃晃,气色泛青的雷一金还是那样吊儿郎当,蛮不在乎,他吃力地大笑着道:“那就来‘倾力以赴’吧,我的儿。”

齐承浩惨烈地咆哮道:“雷一金……你笑……我看你这……瓮中之鳖……还……能笑到几时?”

雷一金强行压制住自己晕眩的感觉与半边身子的热麻反应,他故意以一种目空一切的狂态道:“齐承浩,只配用斗斛量而已,就凭你这不登大雅之堂的风范气度,也能将我整进‘瓮’里装‘鳖’?呸!你做梦!”

几乎气得一口气喘不上来,齐承浩哇哇大叫:“钟荣,你还在等什么?”

只剩下半截的白幡突然“霍”地一展迎风暴卷,在白幡飞跃的一刹,幡后支撑的铁杆尖端已诡不可测地猝刺雷一金眉心。

以雷一金如今的体力来说,他是经不起剧烈的奔跃了,当然,他自己对自己的身体耐力是绝对清楚的,因此,当钟荣的白幡卷到,他原地不动,抖手之下,“龙图刀”如电穿射,“嗤”的一声,将钟荣逼出三步。

于是,这位“白幡魂使”不再正面攻扑,他流水行云般以快若翩鸿的身法围绕着雷一金游旋起来,半截白幡兜风飞展,发出“噗”的声音,撑幡的铁杆倏吐倏吞仿佛蛇信闪缩,神鬼难测。

雷一金十分清楚,别看钟荣那面幡旗只是用双层厚白布缝制,拿在他手中施展出来,其力道却不啻一面铁板,无论卷着扫着,全能将人砸个肉碎骨折,端的非同小可,尤其那撑幡的铁杆,尖端如箭,伸缩不定,扎上一下子,包管两头对穿,一插双洞。

不管钟荣如何团团围转,招出如飞,雷一金就是原地立定不动,他的“龙图刀”掣掠纵横,尖啸锐泣,闪动如流光千条,又俱是稍纵即反,不漏破绽,根本不容对方有一点可乘之机。

以雷一金一身武功造诣来说,钟荣绝非他的对手——固然,钟荣也是武功极强的能者——若非如今他肩胛,臂膀、肋腰等处受伤甚重,他可以赶得对方到处跑,但眼前他却办不到了,只因为他不能随意移动,所以,他只好站立原地,以“龙图刀”的旋射回掠来保护自己——如果钟荣不冒险进袭,始终在他刃端所指的范围之外的话,他就不易伤到对方了。

“白幡魂使”钟荣表面上虽然冷木如昔,但他内心的焦灼与愤恨是无可言喻的,不但是他同伴们的血仇所报全赖于他,当家的律令压头,就算他自己的老命吧,也全系于这一战上,可是,看情势,除非冒险进攻,恐怕是取胜无望,像这么绕圈子游转下去,他也明白,就算绕到天亮,也不会绕出个结果来。但若冒险逼近,固然他有希望博杀敌人,不过,敌人也同样有机会将他博杀。两相比较,他不禁有点寒心——因为,若是逼近,只怕对方摆平他的可能要来得大些,技击之道,丝毫不能勉强而求其侥幸,这点,钟荣也十分了解的,而今双方的功力深浅,乃是一看即知,用不着争辩的事。

钟荣心里一急,在持续的游转中,振吭大喝:“儿郎们,并肩子上。”

接着他的吆喝,一阵并不如何热烈的喊杀声响了起来,围在外围的四五十名大汉立即一拥而上,攻向雷一金。

一列的鬼头刀在寒光闪映中甫始砍向雷一金,隔着还有好几尺远,雷一金的“龙图刀”已经似活蛇一样“嗤”地反绞,交芒如雨中,十几溜殷红的鲜血狂喷,十几个黑袍人也就惨呼连声地撞跌成一片。

观准时机,钟荣身贴白幡,暴射而出进,幡旗“霍”地一声卷向敌人下盘,幡杆却狠戮对方咽喉。

情势迫急之下,雷一金猛偏身让过斜刺里砍来的六七柄鬼头刀,双手紧握“龙图刀”的白玉柄,狂挥猛绞,“削”一声尖啸立起,飞舞的青光白芒穿纵横,“喳”“喳”裂帛之声不绝,白幡幡面寸寸断落飘扬,但是,幡杆却在他偏身的一杀斜插进了他的背肉之中。

痛得雷一金猛一咬牙,猝然扑地,幡杆尚未从他肉中拔出,“龙图刀”“嗖”声暴回,“咔”的一声脆响,钟荣一双大腿业已齐根斩断。

当钟荣只剩下半截的身体尚未坠地之际,雷一金厉吼着飞掠,“龙图刀”的千百道精芒宛如浩浩千百叠浪排涌,青光掠舞中,钟荣身上的骨肉皮毛块块抛掷,五脏六腑寸寸弹甩,含着血,渗着浆,这位魂使者业已脱除臭皮囊,四大皆空的真正地成了魂使了。

一种恐怖的,惊震过度的骇然嚎叫出自那些残余的黑袍人口中,没有一个人胆敢再上前攻截围扑,他们全像见了鬼一样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奔逃,一个个就宛如连神智都吓晕了。坐骑仍在路边,“龙图刀”飞扬而起,洒过一溜血水,“铮”的一声回归鞘内,雷一金蹒跚地,夷然无惧地、头也不回地跨上了停在路边的小白龙,一抖鞭,泼刺刺急驰而去。

坐在地下的何大娘,片刻的惊慑平复之后,突然爆出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喊:“天啊……完了……全完了……浮图岗的威名……大当家的霸业……赵标、孙超、严家三兄弟、胡茂、黑白无常、钟荣,他们也都死不瞑目啊……多少年的心血……多少年的辛劳,俱成泡影了,我们以后再怎么混下去啊……天啦……”

面色灰白,形容已极憔悴的齐承浩,哆嗦着两片泛黑的干嘴唇,衰弱的叱责:“还……哭什么?何堂主……哭也没有用……反而……反而越发留人……笑柄!”

何大娘裂着一张血盆大口,满脸铜钱的大麻子里也沾着泪水:“怎么办啊?大当家,我们可怎么啊?任什么颜面都丢尽了”

齐承浩模糊地视线里,望着那些自四周畏畏缩缩磨蹭着回来的手下,不禁摇头悲叹。

何大娘眉心似打着结,衰弱地道:“幸亏……‘大盛堂’的人没来……”

齐承浩沉沉地问:“怎么说?”

何大娘颤了一下,抽噎着道:“若是来了……怕也一个不剩……”

齐承浩一翻白眼,重重一哼,怒道:“你说点好听的吧!”

何大娘不敢再说什么,唯唯诺诺地答应着。

半晌——何大娘凑上两步,奉承地道:“大当家,这小子逃不掉的,别说我们,三元会又怎会轻易饶过他?你老看着吧,早晚雷一金要死在我们手里!”

齐承浩怔怔地看着远处的烟雾,默默叹了口气,摇摇头,挪开步子缓缓行去,每一步足痕都是那般沉重而艰辛,泥地的脚印子,也似更沉陷了几分。

东方天际开始透出了隐隐地鱼肚白色,这白,白得朦胧而清晰,一层云叠着一层云,彩色中渗着红淡淡的光晕,空气凉得爽利,看样子,今天,将是一个晴朗的日子。

一条黄土大道蜿蜒地向西边伸去,黄土大道的那边,小白龙自远处奔来,鞍上驼着衰弱而摇晃不稳的雷一金,他的身上染满了血,小白龙的毛皮也染满血,这些斑斑的血迹,都是雷一金的。

雷一金没有再继续沿着大道驰下去,睁着那双满布了血丝的眼睛,偏向马路边的一条小径上,这条小径穿过路旁的疏林,穿过林草迷离的荒野,一直转入那边的起伏岗陵中去了。

小白龙缓缓地、小心地慢跑着,它也像知道了主人的创伤,也像知道了主人受不起颠簸,用小碎步跑着,甚至连喷一声鼻都是那般的低沉。

空中,阳光已由东方升起,晨间的朝阳和煦的光线洒在地下,反映着雷一金身上尚未干涸的斑斑血迹,空气飘荡着杀伐后凄凉意味!

雷一金目光朦胧地往周围打量着,眼前,就仿佛浮着一层隐隐的雾,自这层薄薄的雾中看去万物都是这般模糊,都是这般浮沉,他喘息着,间或夹杂着带血的呛咳,身上刺骨的痛楚啮咬着他,但他却忍受着振作着,他知道他不能现在倒下去,只要一倒下去,只怕便永远也醒不来了。

他在想,假如不是中了“活僵粉”的毒,这些人还没能力把他坑倒,自己绝对不会受伤,即使会,也只是轻微的,皮肉的而已!

耿玉珍,这女人,真是个好演员,唱作俱佳,自己竟被她蒙混得相信了。

女人,雷一金没近过女人,当然更不了解女人,从外表看来,耿玉珍好像任性、泼辣,其实她内心却寂寞、非常孤单,渴望与人接近,殷盼有人能关怀她,纵然她的行为使人无法饶恕,她内心却是善良的,并没有什么大恶,她之所以要如此做,光景全是被逼的,尤其是最后雷一金将她救出火窟,而且没有杀她,那一刻,她几乎被感动得真的哭了……

沉闷的蹄声传荡在梢林岗陵之间,单调地响出去,又乏味地飘过来,听着蹄声,雷一金轻轻地合上了双眼。

江湖,就像是一支人染缸,只要一掉进去,便永也甩不开,洗不清。

往往有些事情,并非出乎他的本意,但是,只要一开始,结果便往往成为这样。

江湖,这就是江湖,即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猛然,跨下小白龙昂嘶着停住了前行之势,前蹄不停地敲着的面,宛似在咆哮,好像是发现了什么。

雷一金心头一震,本能的右手摸在“龙图刀”的白玉柄上,他强自打起精神,聚拢目力,艰涩地往前面望去。

一阵狂厉如雷的大笑响自前边的一丛林子里,随着笑声,一个胖大的人影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这人手上,还倒提着一根酒杯粗细,闪着灿灿银光的“金钢杖”!

雷一金闭闭唇,暗中叹了口气,他勒住了马儿,尚未开口,那们胖仁兄已经行近,喝,却是好一付尊容,肿眼泡裹着两颗细小的眼瞳,一双淡黄的眉毛衬着一支蒜头酒糟鼻,大嘴巴还缺了颗门牙,耳朵肥得几乎坠到了肩头上,再加上他那肥胖却粗壮的身体,令人一见便会连想起供神时摆架在神案上的那头脱了毛的肥猪。

胖大汉子穿着一身黑袍,腰上系了根大红宽边丝带,丝带上还吊着一枚玉如意,玉如意正晃呀晃的,这位仁兄暴吼一声,有意有节地道:“嘿,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留财买路,献宝赎命,好朋友,好肥羊,今天你算是遇对了人啦,却害得咱家一阵好等!”

雷一金在鞍上冷冷地望着他,动也不动,胖大汉子两眼倏睁,怒心上升:“咦!你他妈的是哑巴吗?也不懂得开口回话,我操你的二舅子,三天以来没有买卖上门,正好,先发个利市,开膛红彩!”

雷一金低沉地,呛哑的,道:“朋友,你是剪径的?”

胖大汉子——摸他发光的秃头,呵呵笑道:“要不成咱家还是来与你说媒的?”

雷一金点点头,徐缓地道:“你是哪条路上的?”

胖大汉子有些纳罕地瞧着雷一金,怪叫道:“哈,看不出你也是道上同源,不过嘛,好几天没有生意,便是同道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老友,把你身上的金银财宝乖乖献出来,我拿了,也不伤你,咱们一拍屁股,两下走路!”

雷一金吁口气,淡涩地道:“也不亮个万儿,攀攀旗号吗?”

胖大汉子嗯了一声,道:“咱家嘛,姓李名志中,有个匪号叫‘二头陀’不在帮也不在派,更没靠码头,呃,唱独角戏的,老友,够了没有?”

雷一金低沉地:“你只要金银财宝?”

这位“二头陀”李志中哈哈一笑,道:“正是!”

雷一金身子大大地摇晃了一下,跟着呛咳了两声,李志中退了一步,抽抽鼻子,道:“你可是喝醉了酒。”

雷一金微弱地笑了,疲惫地道:“‘二头陀’,我身上有的是金银财宝,你要取,我全给你,但是,我也有个小小的条件。”

李志中愣了愣,道:“什么条件?”

雷一金从衣袖中取出了“龙图刀”,沙哑地道:“只要你胜得了我!”

“二头陀”李志中又呆了呆,随即大笑起来,他一身肥肉乱哆嗦地道:“想你也是个练家子,不过嘛,咱亦不是省油的灯,没有三分三,还敢他妈的上梁山?来吧,老友,如你胜了咱,咱二话不说,开步就走。”

雷一金艰辛地下了马,低沉地道:“此话是当真?”

李志中哇哇怪叫一声,道:“咱还有这个心情和你做耍子吗?真是笑话,如若咱家说了不算,便他妈算是你的儿子!”

雷一金僵硬地道:“一言为定!”

李志中一挺胸脯,道:“当然!”

这时,两边的距离约莫隔着七八步,四野的光度已经晦暗了下去,阴沉沉的,黑压压的,间或有阵轻风,自林梢子呼啸而过。

雷一金轻哑地道:“朋友,你准备了!”

李志中重重一哼,手上的金钢杖斜斜举起,道:“少噜嗦,你放马过来吧!”

两颗银锭倏闪而去,像煞两颗以千百年为一瞬横越苍穹的流星,就那么一闪,已经到了这位“二头陀”的胸口。

连喝吼也来不及,李志中手中倒提的金钢杖一抖之下呼的翻起,快逾闪电,黑暗中银光突幻,“叮当”两声,那两颗银锭已被震飞人荒野之中!

一声得意的狂笑还没来得及发出,寒芒一抹,就像鬼眼般定定指在李志中的咽喉上,而这时,他的金钢杖才收回了一半,正高举在头顶,换句话说,如果雷一金要取他的命,不待李志中的兵器够上位置,早已血溅五步,呜呼哀哉了。

这位“二头陀”像一下子僵了似的呆立着,苦着脸,瞪着眼,嘴巴大张,那表情是尴尬而可笑,他的金钢杖还高举在头顶上,但他十分明白,对方刀刺的速度必将较他挥杖的速度来得快,人家已是手下留情了,无可置疑的,他今天算撞上了硬板子,输定了。

李志中心中一慌,一急、一块,缺了门牙的嘴巴就关不住风了。他吼着大叫:“要杀就杀,不用卖他妈的交情,咱向来不吃这一套,算咱家招子不亮,栽了筋斗便是!”

雷一金到阴沉沉的暗影中,双眸闪烁地看着他,有如一对时隐时现的豹眸。只是,眸中的光芒虽利,却已极度孱弱卷乏了。

李志中咬着牙,干咽着唾沫,气急败坏地叫道:“喂。喂,老友,你到底想干什么?杀剐由便,咱可不是由你做耍子的,这么僵在此的,算是怎么回事?真是他奶奶的!”

雷一金哑暗的,全身蓦然的抽搐起来,巨大的痛苦使他弯下腰去,拄着刀,缓缓地坐向地面。

李志中几乎有些傻了,他愣愣地注视着地上坐着的人,喃喃地道:“咦!这是怎么回事?奇怪……” 这位“二头陀”急急地向前移近了几步,聚集了目光,细细端详着那方才险些要了他老命的怪人。于是,不由得他大吃一惊,咋着舌跳了起来:“咱的乖乖,老友,你你你,你是怎么了?看看你身上的伤,你竟还能活到现在?又能将咱打败?老天爷,你是铁铸的不成?”

雷一金沉重地抬起头来,仰视着站在面前的李志中。

雷一金徐徐吁了口气,语声低弱:“朋友,你如守信,你可以去了。”

李志中摇摇头,道:“你伤得这么重,咱怎能不顾而去,这不成了见死不救吗?也幸好你是遇上了咱家!”

说着,他用力将手上的金钢杖插进泥土中,又把双手在衣衫上一擦,大步走了过来,三不管地将雷一金扶正,动作熟练而俐落地为雷一金检视起创伤来。

这位“二头陀”一边看,一边低呼大叫,口中“啧”“啧”不停,半晌,他的两手染满血迹地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挽扶起雷一金,拔回金钢杖,一步一步地向前行去。

雷一金的体重几乎全依在李志中的臂弯上,他的身体依旧不停地痉挛着,冷汗滚滚。但是,肉体上的折磨虽已如此沉重,但他的神智却仍未迷乱,呛哑的,他呐呐地道:“朋友……你想做什么?”

李志中回头看了他一眼,咧咧嘴道:“咱?咱要救你的命哇!”

雷一金沉沉一笑,道:“你行吗?”

李志中哼一声,冒火道:“咱不行,小子,你不要狗眼看人低,打不过你,别的却不一定也全不如你,老实说吧,哼哼,只要有一口气,到了咱手上没有治不好的!”

顿了顿,他又得意洋洋地道:“别看你小子一身功夫吓人,受了伤却只有喊天的分了,休瞧咱把式上比不过你,比不上你那两下子,跌打损伤的窍门可又较你高明多,所以说……呃,说什么来着‘三个人走路,呃,还有一个可以做你的师傅哪!’”

雷一金拖着艰辛的双足,等于全叫李志中架着走路,他舔舔嘴唇,低弱地道:“陌路相逢,又未善待阁下……难得阁下以德报怨……这份胸襟,委实令人感怀!”

李志中“呸”了一声,道:“报个鸟,咱是以德报恩,却非报怨,若非你方才手下留情……唉,便算是留情吧,咱如今只怕早已经笑不动了。”

不待雷一金回答,他又道:“说真的,老友,你这几下子把式可叫狠,咱做无本生意也有近二十年了,虽是唱独角戏,却也没有栽过筋斗的。这两年来,因为关东买卖不大好做,才万里迢迢来到赣东。一向也是出马得胜,没有出过纰漏,哪里晓得今天遇上你小子却吃了这大的瘪!唉,想想也雷一金抬起血迹斑斑,苍白憔悴的面庞,侧视着挽扶自己的这位豪磊汉子,幽凉地道:“在赣境……你栽在我手……朋友,这不算丢人。”

李志中两只猪泡眼一睁,气嗖嗖地道:“好大的口气,栽在你手里不算丢人。不错,你刀上的招式是快,但你快不过‘龙图刀’雷一金,南刀北剑,并称江湖,但他的声誉却凌驾北剑之上,他虽然单刀匹马,但所向无敌,他的武功好,最主要的是够义气,没有大英雄的架子,只要义所在,他会抛弃自己的性命去管。因此,他是武林朋友崇敬的偶像。”

雷一金苦涩地一笑,萎顿地道:“你不可捧他捧得太高,朋友!”

李志中嘿嘿两声,道:“好了好了,你也用不着吃醋,看你年纪,有如今这等武功造诣,已是难能可贵了,你伤势痊愈以后好好地干一番,说不准也可与雷一金一较长短,做一做‘龙图刀’第二!”

雷一金虽是伤如火炙般痛苦,仍不免有些啼笑皆非,他咳了两声,吃力地道:“你……似乎对雷一金颇有好感?”

哈哈笑着,李志中正扶着雷一金穿过一片生满草荆的荒林,他口沫四溅地道:“闻说雷一金唇红齿白,气韵高雅,丰神俊明,容貌端秀,有如潘安再世,宋玉重生,行过街上,就差那些浪蹄子投花献果了,这还不说,光凭人家的武学修为,也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难得的却是他虽然为咱们这一行宗主,但却也丝毫不苟地做到了行侠仗义,扶危济困的老祖师的遗训,银子是谁都想要,他竟如此看得开,看得深,左手取来,右手散尽,自己落个两个肩膊扛个脑袋,一文不名。”

雷一金低沉地道:“若是雷一金知道,朋友你如此推崇他,一定会欣慰无比,高迎你这知音同桌而食,胝足而眠,结一个生死之交。”

李志中轻叹了口气他有些伤感地道:“咱只怕攀不上边,咱虽然也是硬底子,在他手下就显不出什么光彩;虽然都是独角买卖,但与他一比就差得太远,这好有一比,人家是大盘,咱呢?就像摇着货浪鼓行脚荒村野店的喊卖郎……”

雷一金再也忍不住呛咳着笑了起来,现在已十分欣赏这位爽直而坦率的汉子了。

李志中纳罕地道:“你笑什么?”

雷一金摇摇头,蹙着气道:“你的想法并不一定十分正确……说不准雷一金就喜欢你这种人呢?这也是很有可能的。”

李志中呐呐地道:“咱有什么地方值得他看上的?咱又没有标致的妹子,就是有,人家也不一定喜欢。”

雷一金沉稳地道:“你不须要有标致的妹子,只要你讲仁义,重节操、有骨气、不辱屈……也就够了。”

李志中若有所思地忖着,半晌,奇疑地道:“小友,你怎知道那雷一金会重视这些?”

雷一金笑道:“我只是猜,一个立威武林的人物……光是靠着暴力,贪沉女色是无法崛起的……是吗?”

李志中又想了一会,连连颔首道:“你……你小子说得对!”

这时,他们已穿过这片沉幽的林子,沿着起伏的岗陵转起圈子来,东绕一阵西旋一阵,脚下已没有路,全是些崎岖不平的山地,现在,他们又越过一座小丘陵子,再穿出一片芦花荡,来到另一座不高的山石之前,石山上下四周,全生满了杂树枯藤,看上去就如一个秃顶者的斑剥头发,略有八分像李志中的脑爪!

走了这么一大段路,雷一金已觉得有些不胜负荷的疲惫与难受,这还是李志中在扶持着他,不然,就更挺不住了。

但雷一金不是一个惯以表露内在感觉的人,亦不是一个忍不住痛苦的人,他尽管喘息着,两边的太阳穴更在不停地跳动,但他却咬着牙没有吭一声。

他们朝前面的这座小山走去,李志中也用袖子抹了把汗,他以手中的金钢杖向石山的半腰一指,笑呵呵地道:“到了,就是那里。”

雷一金迷蒙看了看,他闭闭眼,又睁开,问道:“朋友,你不是住在房子里?”

这位“二头陀”摇摇头,道:“不是,咱不想叫人知道咱的老窟,简单地说,咱做了买卖以后不再喜欢有麻烦上门,所以嘛,居住之处也只好隐密一点了。”

雷一金又急促呛咳几声,静静地咽下了一口涌到喉边的鲜血,唇角不停地抽搐……”

李志中看着他,轻轻地道:“可是有一口逆血上涌?”

雷一金微微颔首,同时也对这位仁兄增加了信心,哑声道:“是的!”

李志中咧嘴一笑,道:“甭慌,马上就到了,咱定将全心全力替你治伤,别看你的伤势是这般沉重法儿,只要咱下一番功夫,包管还你一条生龙活虎的身子。”

雷一金已经没有精神再讲什么,索性将肩头抵住李志中的肘弯里了。

此刻,他们业已来到石山之脚。

这座连在丘岗中的石山,虽说不算高深宏大,但从上到下也有二三十丈之高,而且山壁陡削峻拔,有如刀劈斧斩,笔直耸立着,十分难以攀登,便是有几处山势较为徐缓,但倾斜度亦异常大,不是轻易可以上去的。

李志中仰首望了望山腰上面,问雷一金道:“小友,你这匹坐骑,确是一匹好马,它一直跟在咱们身后没有离开,放在下面没关系吧?”

雷一金低应道:“它不会自己跑掉。”

李志中道:“那就好,山脚下有的是它的草料!”

说着,李志中仰起头来,像鸟叫般发出几声清晰悦耳的“咕”“咕”声,而几乎就在他声音甫落之际,半山腰一条斜凸出有两尺来宽石嵌之后,一块三尺方圆的石壁突然移开,同时一条黑乎乎的绞筋索从移开的壁洞内凌空抛落,恰好便坠在李志中脚边。

雷一金一笑,李志中道:“我们上去了,你不要动……”

语声未已,李志中将金钢杖一下子咬在嘴里;右手一扯那条绞筋,整个胖大的身体便负带着雷一金腾空而起,现在,他们等于是倒悬在石壁上一般,而李志中却借着右手拉索晃动之力攀掠如飞,连口大气也没喘,刹那间他已扶着雷一金跃人洞内。

这是一间温暖而隐密的石洞,更似一间石室,里面约有两丈方圆,洞顶有莹白的石笋垂下,地面也是乳白色的石底,干燥而洁净,靠洞里,有一方天然作不规则的平滑石桌,五支上置锦垫的黑亮瓷鼓,便散摆在桌边,一张铺着厚软兽皮的矮榻贴着右边石壁。右边,则将山壁挖空了做成一个古雅的壁炉。现在,炉中正燃烧着熊熊的炭火,整个洞室中和煦如春,但空气仍然清晰。原来,靠洞门的两边石壁上,都斜斜凿通十二个拳大的气孔,气孔里外都有与孔大小相符的木盖,而内外的气孔木盖中间全连着一根铁轴,只要将里面的孔盖揭开,外面的孔盖也就会跟着旋转,凉沁的空气随即吹进来。

此刻,石洞中正被悬在洞顶的六盏流璃灯光映得通明雪亮。一个方面大耳,眸莹鼻挺的年轻人正恭谨地迎站在洞口。这年轻人像貌堂皇而厚道,目光正直不偏,一看即知是位坦诚忠恳的人物。

李志中扶着雷一金带着满身冷风进入,那年轻人恭谨地垂手躬身道:“李大叔回来了?”

又有些惊疑地看了看雷一金一眼,但是,年轻人却没有问什么,匆匆过去将那块石壁推回原位,挡住洞口。

李志中急忙将雷一金扶到那张矮榻上躺下,一面回头道:“怀南,快去吩咐你那浑家准备热水,再将你后面暗壁内的檀木小药箱拿来,记得另带两支瓷盆,快!”

叫怀南的年轻人答应着匆匆向后走去,他来至后面石墙之前,用力朝一块山壁推去,哈,这块石壁竟有两人高的面积被他缓缓推开,甫一推开,一阵锅杓碰击的声音夹着一股隐隐的菜香已经飘了出来。嗯,敢情还是柳暗花明,别有天的呢。

李志中一边小心翼翼地为雷一金脱衣,一面道:“老友,你手上握着的这把破刀可以放下了吧?唉,看你也是太紧张下。”

雷一金艰涩地一笑,将“龙图刀”置于枕边,暗暗地,他又将身上的另一支百宝囊摘下置于榻沿。

雷一金身上累累的创伤,有的皮肉翻卷,有的血迹半干,伤口凝固,而衣衫沾在伤处,与嫩肉贴在一起,连衣衫也被染成紫黑色的,李志中却这般狠心,毫不容情地连拉带扯,一片片把雷一金身上的衣服全撕下来!

全身一上一下地痉挛着,每一片衣衫被扯下,都似连带着心页儿抓了一把,简直涌进骨髓里去!

雷一金牙齿深深陷入唇内,没有作声,甚至连吭也不吭一声,他的面孔肌肉在抽搐,额上筋肉暴起,他却睁着眼,屏着气,全身冷汗如浆淌!

终于,他全身的服装皆被脱束一空,精赤了躯体,而李志中却不管这些了,自榻下取出一支小小棉蕊灯来置于石桌上。

雷一金缓缓将紧绷的四肢放松,唇上的血迹殷然,他吁了口气,衰疲地道:“朋友,看不出……你还有这么个……好的方……还有个家。”

李志中哈哈一笑,道:“我这生意纯粹的家庭买卖,小本经营,是吗?”

回过头来,他又道:“这个的窝也不错吧?咱称它为洞天福地,强似花果山孙猴子的那个破窝!”

雷一金舔了一口腥咸的唇,低哑地道:“那位年轻人是你侄儿?”

李志中点点头,笑道:“也可以这么说,年纪上算他尊咱一辈也是应该的哪,那孩子实在好,有骨气,识进退,知礼数,最重要的,还在他心地善良,忠厚坦诚。今天这年头儿,此等儿郎可难找了。”

雷一金咽了口气,沉沉地道:“他已取妻?”

李志中犹豫了一下,压着嗓门道:“咱告诉你可不能向别人说,他那浑家只是他们小两口儿私订了终身,还没有正式过门行礼呢,连下聘也省了,就算文订之礼都是他们自己作主的。哈,女的老头不答充。”

雷一金苦笑了笑,道:“却是好生大胆。既是如此,我如今这般赤身露体的窘态,你老兄也不找件东西给我盖一盖,等下人家若出来了,却怎生是好?”

李志中怔了怔,呵呵笑道:“不妨不妨,咱叫她别出来就是。”

二人在说话间,叫怀南的年轻人已经端着木药箱及瓷盆热水等物出来了,李志中朝里面叫道:“燕儿,待在里面不要出来,知道吗?”

石门后,传来一声清脆的甜笑,一个银铃般悦耳的语声响起道:“知道啦,大叔!”

李志中指了指一旁的年轻人,道:“这孩子叫季怀南,十八岁。”

季怀南有些腼腆地朝雷一金躬身,微带拘谨地道:“季怀南见过叔叔!”

雷一金在矮榻上吃力地欠身,徐沉地道:“不敢,少侠请了。”

李志中笑呵呵地道:“好啦好啦,大家都别客气了,怀南,你拿着东西在一旁听差吧。老友,你嘛,只怕会多少有点痛,但是,长痛不如短痛啦!”

雷一金轻喟了一声,轻轻地道:“来吧,相信我还挺得住!”

于是,李志中不再多说,也挽起了衣袖,先在一个瓷盆中用滚热的净水洗过手,用一块白绫拭干,换了一卷素净的软布,醮满了滚烫的水,开始仔细而彻底的为雷一金洗拭起全身每一处创伤来。

伤口是深入而新裂的,炙热的滚水洗上去,那味可真叫不好受,像火焰烙在心上,铁抓子通进骨头里,连全身的汗毛都在颤抖,肌肉的痉挛就不用提了,然而雷一金紧闭着嘴,双目半睁,急促地呼吸着,没有哼过一声。

李志中的神色是古怪的,他半露出那排缺了门牙的前齿,专心一意,谨谨慎慎地工作着,一面吩咐身边的季怀南拿这拿那,一边低沉地道:“老友,你背上的伤势最重,像是用铁锥插进去的,幸好还没有伤及内脏……幸运幸运。”

李志中一面讲着话,边自檀木药箱中拿出了些小瓶小盒小罐,在雷一金的伤口上,又是擦又是抹又是敷,将一些药膏药粉仔细地洒贴了上去,忙了好一阵,他又用净布结实地一层层将伤口包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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